乡宁的老城依山而建,北面垒土为墙,东、西、南均依山势高低砌石为墙,东西南北四门,一条六百来米长的街道贯穿东西。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市民加农业人口也就两三千人,十家九亲,相互都是熟面孔。街道上除集日外冷冷清清,偶有一外地人来,就惊动全城,相互问:“知道吗?街(gai)上莅哈(来下)一耶(个)外路人,不知道是去谁(shu)家,啥(shua)亲戚,做啥哩噢?” 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是四月八的古会,古会从四月初六开始,四月十六结束。这时节,忙碌的春种春锄结束了,麦子收割还得一个月。地里没人了,村道上也没人了,除了老弱病残出不了门的,方圆三、二十里的人们都向县城涌去。乡野的路上,奔走着打花伞的姑娘,背负着重物的小伙,吆着坐着妻儿的毛驴的男人,交通好点的地方有驮着交易货物的毛驴车,中间穿插着牛羊猪鸡和奔跑嬉闹的娃儿们。牲畜和人碰撞着、拥挤着,喧嚣声遍响一条条山路和已经人稠起来的县城。城里的街上盛不下这么多人,城外二三里长的河滩上成了物资交易市场,人和物挤得实砸实。这时节河水少,只有一股清浅的细流在鹅卵石上跳跃,密布着大大小小鹅卵石的宽阔河床上,平时没人,此时汹涌澎湃的人流成了主角。 为什么要过四月八?四月八为什么又叫油糕节?有人说四月八日是关老爷生日,也有人说四月八是雩祭日,是向龙王求雨的。刚下种的秋苗需要雨,灌浆的麦苗也需要雨,因此,老百姓就虔诚地向龙王献祭品、焚香醮表祈雨,如果祈不来呢?就来点硬手段——把龙王爷放在油锅里炸!他们说油糕上炸起的片片脆皮就是龙王的鳞。真耶?假耶?没人考究,那时不兴考古,也没人会考,也考不出来。
油糕摊
街两旁的主要位置均被油糕摊子占了。四月初四五就开始搭棚占地垒灶,初六一早,就点火搭锅,新砌的焦炭炉子,火烧得很旺;两炉火,两口大锅,一个是用来烫面的,一个是用来炸糕的;一块大案,是用来揉面、搓面、揪剂子、放包好的油糕的;一个盔子,是放用红糖、白糖、芝麻、油和面粉混合搅拌在一起的馅子;两个细铁丝筛子,是用来放炸熟的油糕的;还有一双二尺长的粗筷子,是在油锅里翻搅油糕的;一个大漏勺,是捞油糕的。另外,还备有一摞碟子、一把筷子、一碟白糖,是供客人在摊子前现吃的;一沓草纸、一把纸绳,是供客人买油糕时包扎用的。当然,往棚底下放两袋上好的面粉是不会被忘记的。每个摊子上都有五六个包油糕的妇女、一两个烫面、炸糕和兼卖糕的男人,至此,炸油糕的准备工作就绪了。 各个油糕摊子都挂着招牌,宾客如云,无论炸多少,都能卖了。解放前炸油糕最有名的是司老三,解放初最有名当数邱宝珠。邱老汉炸的油糕皮薄、馅香、外焦、里嫩,城里的人都往这里挤。客人吃油糕时,卖油糕的邱老汉会笑眯眯把油糕放在碟子里,每个都在中间小心地划个十字破口,放放热气,然后撒上白糖,叫客人别急,别烫着,慢慢吃,他在客人的叫好声里感到无比享受。 锅上的热油有一百八十度左右的高温,油糕里的馅子在高温中迅速融化成流动的液体,捞出来放半天也凉不了。客人们一边吃一边讲笑话:说是曾有个急性子人,用筷子夹起刚放进碟子里的油糕就咬了一口,把嘴烫了,他“哎呀”一声吐出嘴里的油糕,紧接着又发出一声叫唤,一旁吃油糕的不明白为什么又叫了一声,看了半天也笑了起来。原来他的嘴被烫了后,把筷子高高举起,油糕的破口朝下,油糕里的汁液又烫了后背,旁边就有人调侃:“炸龙王怎么把人捎上了?” 在摊子上吃油糕的很少,大多数是带回家共同享用的。城里人把油糕带回家还是热的,和在油糕摊前吃的感受是一样的;乡村来的人们在摊前先买的吃几个,下午返回家时,再掏一块钱,买十五个油糕带回家,给老人和妻儿吃,虽然心里遗憾拿回家油糕凉了,不如刚出锅的热脆,但对老人的孝心和妻儿的爱心到了。
看戏
旧社会看戏都在庙里,就叫庙会。一九四九年后,天下的庙几乎同时都成了学校,县城的结义庙、马王庙、天主教堂分别成了县城的中学和东、西街小学,四月八的戏就移到了洪炉台,后来更名为解放台。解放台在街东南下坡五十来米左拐的一片宽阔地方,北面和西面都紧临民舍,东南面则靠着城墙根。 一大早,城里的人打发小娃们扛着凳子到戏台下占窝。戏没开演,台下就摆了十几排近二十排凳子,戏开演前,就不紧不慢坐好了。乡村的人来了,在城里有亲戚的,亲戚给占下了窝,就不需在边边胡踅。没亲戚的,就站在边边上看,腿站酸了,脖子仰累了,转脸就离开,他们在集上还有好多事哩。戏场子有围墙,东西南三个门,有把守的人,一张票一毛五。不少小娃在墙外等着,戏结束前十几分钟,收票人走了,叫散票了或者解放了,孩子们就一拥而进,仅看一袋烟的工夫,也算把戏看了。 城里有一批戏迷,每逢唱戏都要看,场场不空,每出戏的戏文都能背下来,能摇头晃脑大段大段地唱,也会翘翘兰指、甩甩袖子。他们坐在台下,听哪一句唱得不对,哪个动作没到位,哪句唱得不粘线、哪个抬脚不染板,就会站起来吼叫和向台上扔东西,吓得演员不知所措。这时戏班主就会出来不停作揖说好话,让戏从头来。这时,找麻烦的人仍会气哼哼地撂一句:“哼,叫你们小看乡宁人不懂戏!”又回头看着身后的观众,一副得意的神情。 有天白天,开场演的折子戏《杀狗劝妻》,演员是刚培养出来的三个小娃,当小旦的九岁,当老旦的十岁,当胡子生的十一岁。一出场,就激起了观众的兴趣,掌声夹杂着“这是某某家娃”的指指点点。台下就响起一片嗡嗡声。几个娃演得真好,当戏唱到曹庄打柴回来,母亲转身让儿子看背上被儿媳妇打的伤,随着一声响亮稚嫩的道白:“儿啊,你——来——看!”老旦转身背向台下。当转过身来时,台上拉二胡的、打板的看见地下湿了一片,离得最近的观众看到老旦裙子的底边湿了。原来,这个孩子尿急了,等不得下场,趁背向观众的工夫,撒了一泡尿。这是当天最热门的笑料,从此,大家就记住了这三个可爱的小演员。我家在反帝村,离城五华里路,是在河滩的鹅卵石上跳跃,我八九岁的时候,随父亲去看夜戏,返回时夜深了,一脚高一脚低的不是绊倒,就是崴脚,我哭着要父亲背,父亲说:你再哭,就把你压在石头底下,半夜狼就把你吃啦。从此,我就再也不看解放台的戏了。 后来,解放台拆了,地址上修了幼儿园,乡宁中学在下院修了教学楼,学生们全部搬到下院,结义庙也进行了修缮,每逢四月八,在上边娱神的小戏台唱戏,大多是折子戏,看戏的人不多,都是老人,或坐小板凳,或坐台阶,优哉游哉,也自得其乐。 另有外地来的马戏团,在野外搭起帐篷,在里边耍杂技、耍猴、狗钻火圈……孩子们一个个看得都很痴迷。不过放到现在,孩子们不屑一顾,假如我请十二岁的外孙女去看马戏,她会轻蔑地看着我说:“幼稚!”
东街、西街国营饭店
四月八以油糕为主的吃食琳琅满目,只因那时人的包包太瘦,多数进城赶会的人都是啃褡子里装的干粮,买点吃头也是孝敬老人和哄娃的。 最热闹的吃饭处是东街、西街的国营饭店,那时叫食堂,进食堂吃饭叫下馆子。人们很少进食堂吃饭,红白大事、小娃赎身、老人过寿,都在家中做席,有些殷实人家想改口淡了,就去食堂吃一碗炒面,或是打发孩子去买两个饼子;偶尔有些酒友去喝酒,也只点四个巴掌大的碟子:山药丝、豆腐干、猪头肉、腌杏仁广豆之类;吃喝讲究的官宦、富贾们也会不定时地和好友到两个食堂去,品尝各个大师傅的拿手菜,比如:酱汁肘子、蜜汁肘子、吊线丸子、风油葫芦、过油肉、糖醋里脊、汆肉、拔丝山药……在那里没长没短地吃着,评论菜肴的火候、味道的浓淡及局势和买卖上的事儿。因此,食堂在平时比较清冷,大师傅撂闲话比干活的时间多。 到了四月八会期间,两个食堂就热闹起来,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仅有的几张桌子坐满了人,旁边还有站在边上等着的。厨房里叮叮叭叭响声起伏,端盘的“让一下、让一下”的喊叫声接连不断,客人几乎都是由媒人领着见面的青年男女和双方家人。 那时还不兴自由恋爱,是由媒人们安排。在四月八的会上,女方一般由姑姑、姨姨或婶婶陪着,男方则是跟着父亲和媒人。为什么男方陪的人是父亲呢?因为如果女方同意,父亲就要出面在食堂请客,掏钱的事当然是家中管钱的人。进城后,双方相隔好远,由媒人给女方指点着,女方看上了,双方就在食堂坐下,男方点四个菜,一壶酒,一碗酱油炒面或饺子。饭后,男方家长给女方五块钱的见面礼。其实,这样见面能看个啥样子呢?但总比洞房花烛夜见面进了一大步。这顿饭后,就进入了订婚和结婚的程序,媒人也就能不停地穿梭在两家之间,说订婚日期、财礼多寡、完礼日期、结婚日子,喝酒吃碟子、荷油饦子。 记忆中最难忘的是街上小摊的凉粉和油茶。玉白的凉粉。四月八,太阳已很毒了,进城的人们不是打伞就是戴草帽,看戏或者摆摊或者闲逛,走热了、口渴了,吃一碗浇了红油辣椒、蒜蓉、芥末、醋,花椒盐的凉粉。筷子一搅,味道就进了鼻子;往口里一送,凉凉的、辣辣的、酸酸的,好吃极了,特别是芥末呛了鼻子、烟了眼睛时,一边咳嗽、一边擦眼泪,一边不停筷子地吃,解渴、解饿、解馋,有人形容说:“过瘾死啦!” 还有油茶:炒油茶面时加胡麻、花椒、香叶等调味,熬油茶面时加广豆、杏仁、芝麻、豆腐丁,往碗里舀时上面放油炸出的撒子。驱寒暖胃,本是冬令小吃,但因为四月八吃众广泛,卖油茶的也出几天摊。不同的是冬天要给装油茶的铜壶穿厚厚的棉壶衣,用以保暖,这时节就不需要了。桥沟前的街南边,有张卖油茶的桌子,旁边站着卖油茶的老汉,老汉的名字张鸿义没人叫,只叫三安子爸。喝油茶的大多是小娃,不言语,只把五分钱交到老汉手中,老汉也不说话,拿起一只小碗,放一只小勺,颠起壶倒满,再舀一勺撒子在上面,递给小孩。孩子一边喝油茶,一边嚼着油茶里的杏仁、广豆、胡麻盐和浮在油茶上面的撒子。喝完了,不尽兴地舔舔舌头,把空碗递给老汉,无言地走了。这油茶有一绝:就是里边的杏仁、广豆、豆腐、胡麻不沉底,能匀匀地倒进每只碗中。
几乎人人参与的买与卖
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庙会买与卖。妇女们来时,大多都手不闲,手里提几顶草帽,笼笼里装一把小葱、菠菜或者槐花、香椿、苜蓿,在街两旁摆卖,或贱或贵处理完,转身就进了布匹日杂商店。这一个月的农闲对农妇来说也不闲,她们要在这一个月里把一家人夏秋季穿的衣服或做新的或补旧的,全部拾掇好。有去年端午节后出嫁女儿的人家,还要在端午节前给女儿送一身新衣服、一顶新草帽,给婆家每人做一双满家鞋,紧赶慢赶,端午节和收麦的时间就到了。她们要把做衣服的布匹、针头线脑,在会上一次置办好,回去就忙活开了。由此,街上商铺的老板们一过完年,就为四月八会开始进货储货。现在,附近的女人们都在这些商铺里进进出出,红火程度相比于腊+BLLSn94pu8ihsKOrJ8eYw==月里买卖年货,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多的则是手工匠人、农夫农妇摆的小摊,这些小摊把街道两旁挤得密密实实。匠人的摊上摆着收夏用的农具:割麦的镰、捆麦的绳、担麦的木担、挑麦的木杈、扬场的木锨、装麦的褡子和麻袋……在这些摊上挑拣买东西的都是男人;农夫和农妇摆的摊上,多是镰把、锨把、柴火、扎篱笆的条子、草帽、草墩、针线芣萝、鸡蛋、鸡、木耳、地软软、绿豆、广豆、刚长出的青菜、采回来的野菜等,只要能变两个活钱的东西都拿到了集上,他们不是买卖人,不会吆喝,也不会搞价,稍微搞一搞价,不管多便宜都卖;城里人也愿意在他们手里多买点平时要用的东西攒起来,因为平时多是在小贩手里买这些东西,不好搞价,讨不了啥便宜;而会上的这些农人卖家都不懂生意,稍讨一讨价,就拾了便宜。因此,摆摊的这些农夫和农妇们也挣不了多少钱,他们会自我安慰说:“哎,这些东西就是费了一下手,又没摊本,挣多挣少咋啦?放羊拾柴,是个捎带罢。” 大牲口和粮食买卖在从东到西绕城的河滩里,一头头牛驴、一圈圈羊、母猪带的一窝猪娃子、装粮食的褡子和毛链装都分别占着一块块地盘,买家们穿梭其间。在卖大牲口的地方,不仅有卖家和买家,还有经纪人穿梭其中。赚取中介费的经纪人,懂牲口,更懂人的心理。问价、搞价不用嘴,用手。两人的手放在袄襟的下面,眼睛不看,嘴不说话,价钱就在手指上动,卖方出个价,经纪人还一个价,没有共识,两人的手一推一搡又重来,直到有了共识才分开;经纪人在知道了卖方的要价后,又去和买方在袄襟子下摸揣,用手指将卖家的要价告诉买方,买方不同意,给出了自己愿出的价格,如此反复多个回合,生意就这样谈成了。经纪人还有能力让双方都觉得自己讨了便宜,经纪人仅凭在会上、集上赚的佣金也能养了家。在这个集会上还有一个劁猪骟牛驴骡马的市场。现在的四月八,没有了人人都参与的必要性和积极性,所以就没有了那时的热闹,虽然我那时也没有过多参与,但还是想把知道的情形记录下来。
【作者简介】阎灵娣,1948年生,山西乡宁人。著有小说 《生之门》、散文 《觅踪》 《秋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