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范生(二)

2024-12-05 00:00:00李燕燕
山西文学 2024年11期

2023年1月,我在《山西文学》发表了一篇题为 《师范生》 的非虚构,记录了杨大萍、杨小萍以及她们的同学,这样一群“师范生”的故事。原想着这些年讲“师范生”的长篇作品不少,这样有感而发的两万多字纪实在挑剔的读者眼前,也就是一晃而过。不承想,《师范生》却引来诸多关注,最明显的反应,是微信群及朋友圈的评论,以及通过各种渠道发给我的私信。

“我也是师范生,1985年读的中师,在村小教书将近15年,此后换工作进城,一路风风雨雨……”一位未曾谋面的群友私信我。他的留言大约有三百多字,简介了一个早年中师生的个人奋斗史,念书、执教村小、进城务工、离婚、创业,也三言两语讲到自己在村小教过的学生,“……他如今是个厅级领导。”

有人转了朋友圈,同时讲到他与中师同学当年的情谊,“……他的腿摔折了,寝室里几个人自行分工,轮换着背他去教室,帮他打饭,替他轮值做卫生。后来我当老师,也总是拿这件事教育班里的孩子要团结友爱。”

有人在 《山西文学》公众号留言:“……当年我是初三年级民师班主任。学生中考,第一批次就是中师,第二批次中专,第三批次高中。农村孩子上学就是为走出大山,中师中专当时国家包分配。故最优秀的学生都被中师录取了。就连我这个已在教育学院取得大专学历的民师,为了转为公办,也报考了中师……全县那么多民师,竞争相当激烈。我那年全县才录取了四名民师。随着以后国家中师中专不再包分配,也就高中变成第一批次录取……”

也有人私信我:“师范大学生很值得关注。高考填报志愿,师范院校的报考率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到现在,就是一条高低起伏的曲线。曲线的走向,是市场经济繁荣程度、社会发展多元化、人们价值取向变化以及中国教育转型的综合反映。”

在一个新书分享会的场合,诗人张远伦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如果我这个长篇纪实在写作中,那么他立刻支持——他要主动接受采访,告诉我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也是在那个分享会上,一位师范大学文学院的教授直接对我发起邀请,请我访谈他们师范专业的学生。

出乎意料的热烈反馈,让我既惭愧又焦急。

惭愧的是,原本看似丰满的文本,在众多带着讲述的留言面前,竟显得有些单薄和苍白。是啊,关于“师范生”,竟然还有那么多的话题和故事,我都没有写到或者说注意到。后来,我在《文艺报》上读到复旦大学中文系在读博士谢诗豪的一篇文学评论,里面有这样一段话:“……在非虚构的文章留言中常常有读者分享相似或相关经历……这些留言可以被视作对正文的补充。换个视角,也可以说一篇非虚构推文是一个文本群。留言提供了更丰富的阅读和理解空间,读者也可以尝试参与到文本群的构建中去。如此,正文故事更像一个触发器,它唤醒了大家与此相关的记忆……”我很赞同这个观点,打算尝试着用长篇纪实文学的方式,集合这些有意无意搭建起来的“文本群”。

焦急的是,素材虽不缺乏,大家纷纷表示愿意接受采访,甚至提供出更远的线索,但扩展的文本要从哪里讲起?关于“师范生”、中师生和师范大学生,方方面面可谓千头万绪。

我联系了一些留言者,又设法四处寻找新的受访者。重庆、四川、贵州、江苏、安徽、北京、上海……紧锣密鼓的各式访谈,以及当事人带着感情的回忆和讲述,最终让我的整体写作脉络变得清晰:这是一棵大树,这棵大树是我们的国家,教育是这棵大树深扎的根基,向阳而生的枝叶一面接收根基输送的养分,一面也用经过复杂转化的营养滋养大树。师范生,就是大树上那些茂密的枝叶。

从2023年到2024年,我一直在记录,记录这些枝叶在时代里摇曳生姿的形态。

一、幸运者

1. 两碗醪糟荷包蛋

六月的一个傍晚,刘丽荣匆匆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她的背上压着一个大竹篓,篓子底部挤着厚厚的书本,上头压着碎花被面的铺盖卷,再用一根粗草绳从下往上紧紧扎稳。她的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头是蓝色的搪瓷脸盆和一副碗筷。

刘丽荣刚刚经历了十五年以来最重要也是难度最大的一场考试。这场考试,甚至决定着她未来的命运。

从乡里一路走来,已经差不多快一个钟头了,再翻过一座山丘,就到家了。这一路上,她的脑子里一直转着那几道题,甚至忽略了路边一连串七八个坟包。母亲告诫过她,要快速通过那里,因为几个被枪毙的恶霸就埋在那里,弄不好会撞鬼。据说邻村的傻伯倒退二十多年也是个聪明孩子,读书也读得好,可偏偏有天傍晚起浓雾,他回家时瞧不清道儿,一脚踩在坟沿上,不多时雾散去了,前面出现一个蹦蹦跳跳的红衣小孩,傻伯觉得好奇,便大着胆子跟上去,眼看走到靠近溪边的跳墩桥,那红衣小孩忽地不见了。傻伯又惊又怕,回家就发起了高烧,整整烧了七天,醒来后脑子就不灵光了,说话颠三倒四,只能下地干点粗活。母亲说,那几个鬼就是取小孩子灵气的,一定要小心。

刘丽荣不迷信,可是荒地里见到这些坟,也会发怵。但她此刻脑子里一直转着,甚至还停下想了一会儿。这几道题答对了吗?为什么那个15分的大题,我的答案和其他几个考生的答案不同,谁才是对的?这么想着,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蹦跳着跨过一条水渠,却突然间感觉踩上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她尖叫一声,挪开脚发现是一只圆滚滚的蛤蟆,呱地叫了一声跳进沟里。抬眼,看见王家大嫂背着一大捆猪草迎面走来。

“女子,学校放假啦?”王家大嫂问。

“哦,刚考完。”刘丽荣回答。

王大嫂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笑着:“想起来了,你初中毕业了吧?厉害呀,女子初中读毕业就不简单了,往后两年就学能干些,嫁个好男娃。女人家一辈子就这个要紧,你看我……”

刘丽荣不想再和王大嫂唠叨,便说了声“妈妈在家等我吃饭”,便自顾自快步走开。

少女刘丽荣颇有心气,最不愿意过的就是王大嫂那样的生活:小学只读到二年级便辍了学,认得的字很有限,如今读书读报都困难;十六岁上就嫁了人,如今二十出头已经拖着三个娃娃。因为文化程度低,哪怕县里乡里的农技员再三上门教技术,养的长毛兔下的崽总是活不了几个,养黑猪没法长膘。王大嫂压根理解不了拿白漆书写在院墙外的“实现四个现代化”,还有这几年与农民愈走愈近的农业科技。刘丽荣不仅自己不愿像王大嫂一般,她也不愿年轻的女孩们像王大嫂那样。

刘丽荣是1983年考上师范学校的,甚至比杨大萍的表哥还要早一年入学。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中等师范学校开始专门从初中毕业生中招生。此前几年,中等师范学校录取的大部分都是高考生——不仅仅大专院校,中专中师都是高考后可以填报的志愿。

刘丽荣的家在贵州中部某县的大山里,方圆三里地没有村邻,梯田里千篇一律种着土豆玉米,田边随机栽点胡豆苗或豌豆苗。这里的村民,主食是杂粮和土豆,鸡蛋是奢侈的,只有过生日和过节才能吃到。

刘丽荣的小学和初中一年级都是在邻村读的——关于这种带着部分初中年级的村小,后来我在受访者张远伦那里知悉了一种名称,叫做“戴帽小学”。每天清晨五点,刘丽荣便斜挎着一个绿色的军用挎包出门上学。这个挎包来自她复员回乡的哥哥,包很大能装下很多东西,一支铅笔一支笔帽坏掉的旧钢笔,课本作业本,还有装了二两杂粮和一个土豆的铝制饭盒。大多数时候,她还会随手带根半米多长的棍子,因为天还没亮,月亮悬在空中,山谷里雾气蒙蒙,这时常有野狗山猫出没,棍子可以防身。当了村干部的哥哥这两年在三十里地外带人修水库,难得回家。如果哥哥在家的话,他就会亲自护送妹妹出门,小小的刘丽荣只需要乖乖跟在哥哥身后就行。走过一大段山路,眼前出现了一个水塘,刘丽荣停下擦擦额头的汗,喘了口气,从水塘边走过,再爬过一座山丘,就到了。

到达学校的第一件事,是把饭盒赶紧拿到食堂。两口大蒸笼,密密麻麻放置着学生们的各式饭盒。这会儿厨房的灶膛还没见火星,一位大姐正坐在狭窄的后院里劈柴。等到中午12点,蒸笼里的饭都熟了,发出阵阵清香。对刘丽荣来说,杂粮饭自带可口米香,哪怕不要配菜都能全部吃下去。但班主任老师,一位新中国成立前就在县立小学教书的老先生,让老妻专门拿了子姜、豇豆、萝卜等泡在老坛里,每天都带上一瓶到教室,给那些没带菜的学生下饭。班主任带给学生们吃的泡菜,是刘丽荣至今吃过最好吃的,酸酸辣辣,一根泡红辣椒,能下一碗饭。若干年后,她在山里教书,也得空就做腌萝卜条或者咸鱼,给午饭单调的山乡孩子加个菜。

搁好饭盒,刘丽荣匆忙跑进教室,早读已经开始。初夏的清晨,在四周蛙鸣的衬托下,乡村学子的读书声越发显得洪亮。

学习的一天很快过去,做完最后一道数学题,刘丽荣收拾东西回家。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吃过母亲拿来的两个烤红薯和一小碗菜汤,她又点起煤油灯写起了作文。在煤油灯下做作业要快,时间长了,鼻子里会泛起一大股煤烟的气味。

这盏煤油灯是父亲自制的,上端有一个小机关可以扭动,控制用油及火苗大小。刘丽荣时不时扭一扭那个小机关,把椭圆形的火苗调得又细又长,亮度比方才弱了一些。若是父母或哥哥看见,会一边责备她不顾眼睛,一边把灯扭得更亮。煤油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广大农村和小乡镇家家户户的生活必需品,那时的煤油大概是五角一斤,并不算太贵。

“那个年代,我们根本无法预知未来会是怎样。父母最朴素的愿望只是期待我们读书识字,在以后的生活中多一些便利。”

初二开始,刘丽荣在乡里念初中,从此开始住校。虽说课业加重,但每天不用在路上来回折腾,反倒轻松许多。也是从那时开始,她频繁地听见任课老师鼓励学生:“好好读书,以后考个大学,那可得光宗耀祖呢!不说大学,考个中师或者中专也不错,读出来就是个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那两年,十里八乡也有两三个高中生考上了中师,但他们走得很远,到另一个地区去念书。刘丽荣原本想着好好念书考上高中,然后再考中师——女孩子做老师是极好的选项,但不承想,事情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先是她所在地区建成了一个中师。按照1980年教育部《关于办好中等师范教育的意见》部署,几乎全国各省份的每个地区都得有一所中师学校,贵州也不例外。这个新的地区中师,原先是一个干部进修校,从1977年开始,已经荒废了好几年,但教学楼和宿舍等等都是现成的,拓宽和翻新也就一年多完成——等到刘丽荣这一批中师生入校时,又新起了两栋三层的红色砖瓦楼和不大的操场,整个校园一眼看去都是崭新的。

接着一个好消息传来。初三学期刚开始,年轻的班主任从外面一路小跑着进教室,一边擦着额角的汗滴,一边急匆匆地告诉同学们一个新消息:从明年秋季学期开始,中师面向初中毕业生广泛招生!但同时她也告诉兴奋不已、摩拳擦掌的同学们,考上中师非常不容易,先要预考,按照规定比例测算,咱们一个年级四个班顶多能有十来个人通过预考,最终考试结果可以说百里挑一,很不容易。刘丽荣认真听着老师说的每句话,把关键的词句拿笔记下来。

理想可以更快地走近现实,刘丽荣很开心,目标就在眼前了。那时刘丽荣的成绩在全年级稳稳地居于前十名,只是听说考师范还得面试,内容包括音乐和美术,这让她有些犯难。那个年代,她这样的女孩,能坚持读到初中的已经寥寥无几——班上四十五个人,女孩子只有七个。能读书已是幸事,遑论那些“业余技能”。好在她嗓子好,唱歌清脆动听,自己也抽空余时间练了几首,《草原上的朋友来相会》《东方红》之类。至于美术,哥哥有一个朋友是当年的插队知青,做过民办教师,教美术,尤其擅长素描,那人嗜酒,每顿饭少不得要喝二两,于是哥哥送了一根腊猪舌给他做下酒菜,他也就周末抽一两个小时教刘丽荣拿铅笔画画。

刘丽荣很幸运地考上了那个地区师范,她是乡中学的独一份儿,并且在来自七个县的考生中名列前茅。当然,具体情况是她进校以后才听老师说起的。

1983年7月末的一天,哥哥去乡场上的邮局取回了那份宝贵的录取通知书。乡里有人考上了中师,一时间成了场坝里的热门话题。那个亲手把通知书交给哥哥的邮递员,逢人就说,了不得,咱乡里出了个女状元;供销社的大姐遇见上门买盐买糖的熟人,也在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中提到她一个姓刘的远亲家的女子考上了师范。说者兴奋,听者竖起大拇指。那个劲头,仿若乡土之间出了一个北大清华的高材生。

腿部残疾却念过小学的父亲接过通知书,激动得直拍桌子:“咱家就要有一个吃公家饭的人了!这女子争气呀!”母亲高兴得直抹泪花,伸出双臂拥了拥脸上笑得开出花朵的女儿,说了声“你等着”,便转身进了厨房。不多时,一碗醪糟糖水便端了出来,上头还卧着两只金黄如太阳般灿烂的荷包蛋。

“来,女子,吃吧!”母亲把这碗醪糟荷包蛋搁到桌子上。虽然已是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大江南北,可贵州的大山里,鸡蛋依然金贵,依然仅仅是存在于逢年过节餐桌上的佳肴。在刘丽荣家里,醪糟荷包蛋除了生日和大年初一的早上可以吃到,平时只用来招待贵客。比如数天前来家里帮哥哥说亲的杨幺婆,她一落座,母亲就忙不迭地去给她煮醪糟荷包蛋。但也只铺了一个鸡蛋。

刘丽荣被飘散在潮热空气中的甜香吸引着,很想立刻坐下狼吞虎咽,看看父母、哥哥和咬着指头的弟弟妹妹,她又想起了分享这件事。是的,在这个普通的山乡农家,哥哥少时的衣服给弟弟穿,姐姐幼时的衣服给妹妹穿,若是过年蒸上一碗夹沙肉,除了碗底铺的厚厚一层糯米,上面也就是六七片夹着红豆沙的五花肉,差不多一人一片,若是还有多的,就让馋嘴的弟弟妹妹分了去。

“香吧,你们先吃一口。”刘丽荣招呼幼小的弟妹。小家伙们闻言,便围到桌子边,刘丽荣夹起荷包蛋喂他们,小家伙你一口我一口便吃掉了一个。见状,母亲说:“好啦好啦,剩下的那个就姐姐吃。你们俩吃了,也算沾点状元的喜气,好好念书!向姐姐学习!”刘丽荣大口吃着,醪糟甜水性子热,在弥漫暑热的下午进食,不多时额头便沁出一层薄汗。

“女子,慢慢吃,烫呢!”母亲坐在一旁含笑看着。

那个暑假,刘丽荣在村里新建的小学帮忙,帮着李三叔用白浆刷教室里的墙壁,帮着民办老师张琴姐做教具。孩子们小学一年级要学拼音了,声母韵母都可以用纸板做成活灵活现的图案摆件搁在讲台上,还有手工劳动课的模板——一只蜗牛,用红色彩纸剪出一个长条,然后一点一点卷起来成了蜗壳的形状,用两根火柴棒穿在“头部”,就成了两条触角,两粒绿豆是蜗牛的眼睛。

刘丽荣还跟着陈校长一家一户地去动员学龄儿童报名入学。那时,九年制义务教育还没有实施。1986年4月,我国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这是我国首次把免费的义务的教育用法律形式固定下来,也就是说适龄的“儿童和少年”必须接受九年的义务教育。义务教育法虽只有十八条,但“国家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从此成为法定义务。义务教育法的制定,标志着我国基础教育发展到一个新阶段。就在刘丽荣中师毕业成为一名乡村小学教师那一年,九年制义务教育正式实施,她在挨家挨户动员满了7岁的孩子去上学的时候,会拿出“国家法律”这一条和农村父母沟通。

1983年7月,陈校长带着刘丽荣从水塘那边的村头开始走起。村头那家姓令,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他家除了梯田上的一亩多地之外,还包了这口大水塘。是的,就是刘丽荣小学时每天都要经过的那个水塘。原先的水塘,满池死水,上面漂浮着绿色的水藻,如果出太阳,池底直往上咕咚咕咚涌水泡。如今,令家引了沟渠活水进塘,在塘里养了鲫鱼和草鱼,又种了莲藕,一家人成天围着田地、水塘和一群鸡鸭,忙得团团转。令家有五个孩子,大儿子二十七八岁,当年小学读了几天就辍学务农,如今是家里的顶梁柱,大女儿和二女儿已经先后出嫁,还有一个九岁的小女儿和七岁多的小儿子,都还没上学。这不,小女孩正拿着一小盆苞米在院坝里喂鸡,小男孩拿根有他两个长的竹竿在塘边赶鸭子下水。就像老令在外面说的那样,令家都是勤快人,从大人到小孩,没一个吃闲饭的。

令家的小院就在水塘旁的一处坡地边。陈校长先跟吆喝鸭群的小男孩打了个招呼。

“你是谁呀?”男孩问这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女人。

“我是村里小学的校长,你可以叫我陈老师。”陈校长回答,又指了指一旁咯咯笑着的刘丽荣,“这是刘老师,将来说不定要教你。”

“哦,老师呀。我好像去过你说的那个学校,打兔草的时候路过,进去瞅了瞅。”男孩想了想说。

“那你想去念书吗?”陈校长问。男孩立刻点点头。

“好,那陈老师等下跟你爸妈讲,让你和你姐去上学。”

“嗯,你得跟我爸讲。家里的事,爸爸说了算。”男孩叮嘱道。

那天上午,陈校长跟老令说了好久。其间,从言谈间感知到丈夫的执拗的令嫂,好几次从厢房探出头来,想说点啥,却被丈夫喝回去继续做针线活儿。

“你看呀,令大哥,一个学期下来,两个小孩的学费也就是一只老母鸡下几个月蛋换的钱,心疼归心疼,可孩子终究要读了书才有更好的前途。就像这刘家的女子,眼看就要吃皇粮了,这就是古话说的‘四两拨千斤’呀。”陈校长苦口婆心。

最后,老令点了头,一对小姐弟欢天喜地,令嫂也开心地非要留陈校长和刘丽荣吃午饭。

从村头往里走,更多的是拒绝。就像刘丽荣的远房亲戚,她喊的那个“五表婶”。 五表婶坚决不同意自己10岁的女儿小鱼复学,说小鱼读过一年多的书什么也没学到,并且,女孩子家家还变得好吃懒做了。

“你看我们农村,女孩子读书有啥用?就像小鱼,过几年就该嫁人了,要不就跟她二哥到城里干活去。”五表婶说。

跟着陈校长走了几天,刘丽荣对自己的父母以及早早成熟的哥哥充满感激——不论在何种困难的处境下,他们都坚持让自己和弟弟妹妹读书,直至自己即将“跳出农门”。

1983年的夏天,刘丽荣只有15岁,她单纯地认为陈校长如此热情,只是希望一手建起的村小人丁兴旺。毕竟,她曾读过的邻村小学是可以拿来做比较的。输赢心,每个人都有。当她成为一名村小教师,拿“九年制义务教育”“免学费”这些关键词都无法说服一个正埋头收割庄稼的庄稼汉,侧脸却看见七八岁的孩子坐在田坎边自顾自入神地翻着一本残缺不全的一年级语文课本,她突然不顾一切声泪俱下之时,刹那间理解了几年前陈校长的良苦用心。再后来,她从侧面了解到陈校长的过去。那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女人,就如她面上气质所体现的那样,一股子“城里人”的味道。她原本就是城里人。许多年前,她和丈夫下放到乡村,就留了下来,之前在乡场里的中心校教书,刘丽荣所在的村是整个乡里最偏远的地儿,听说要在那里新建一个乡村小学,她第一个主动请缨挑大梁。

暑假将近五十天的帮忙,刘丽荣赚了十三块钱,算算差不多是中师里两个月的生活费。父母和哥哥也在为她去城里上学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本来母亲给她备了一袋子大米,让她带去学校——就像小学和初中一样,自带伙食。临了,乡中学的老师才告诉他们,人家师范学校有食堂,凭票打饭——发下来的饭票含着师范生的生活补贴,如果不够吃可以再拿钱买一点,但通常一个月的饭票女生都吃不完。铺盖卷也不需要,学校宿舍的床位有被褥,只要提个箱子就好。原本父亲想着家里那些装米的粗布口袋就可以用,却被哥哥否定了,他要给妹妹买一口箱子。

哥哥带着刘丽荣乘一辆拖拉机到了县城,这也是刘丽荣长这么大,第三次去县城。第一次去的时候她还小,没有什么印象。第二次是去参加中师面试,因为心里没底,去的时候根本顾不得打量周围的景物,回的时候跟着老师匆匆忙忙赶末班车,也没看见什么。这次,她终于能好好看看县城是什么样了。县城里有四五层的楼房,阳台垂挂着碧绿的常青藤 ,街上时不时有小汽车驶过,人力三轮车吆喝着拉客,街边是一个接一个的店铺,有卖副食品的,有卖肉卖鱼的,还有饭馆,哥哥说这些店铺都是私人开的。一条大街走到一半,就是国营的百货商店,箱包有一个专门的柜台,五花八门。半个小时以后,刘丽荣终于选好了自己心仪而又物美价廉的一款,一口棕色的半米长的皮革行李箱。这口箱子十分皮实,她一用就是三十多年。直到2014年她与两个同行乘车赴贵阳参加函授本科集中学习,崎岖的盘山公路上,大巴车侧翻,旅客们平安无虞,刘丽荣也只是胳膊和膝盖有一点点擦伤,可是箱子却摔得四分五裂,彻底报废。

拎着崭新的箱子,哥哥又带刘丽荣到街边的小店吃面。这是刘丽荣长这么大,吃到的最美味的面条,有着红亮的酸辣汤汁,醇香的猪肉末。家里的面条也就是扔几片菜叶,加点盐加点辣子,再倒点醋,填饱肚子就行。

“县城好吧?中师毕业,你就有机会到县城工作了。”哥哥说。

“嗯。”刘丽荣埋头吃面。她心里确定,县城的确令人向往。但她也明显地感到县城与自己的隔阂,说不清道不明。

若干年以后,她才明白,这道隔阂就是归属感,她并不属于繁华县城。没有人不喜欢繁华和便利,但喜欢和归属却是两回事。就像她后来无数次到城市出差或学习,无论时间多么紧张,她都要到街上逛逛,因为那里有山乡见不着的热闹和精彩,但拘束和不安始终如影随形,就像一个初次登门造访远房长辈的年轻人。一旦在外时间超过半月,她就会无比思念山乡的一切。回到村小见到熟悉的学生,她顿觉自己全身心都真正放松下来——像一只归巢的鸟。

1983年8月27日一早,刘丽荣准备离家上学。乡里费老大劲儿找了一辆“专车”送“女状元”刘丽荣到县城。这种车叫“吉普”,是一定级别的领导下乡调研考察专用的车辆,能够克服山道的崎岖和泥泞。吉普把她送到县城汽车站,再搭公交车去市里。那时,县里到市里一天只有一班车,而且是上午九点出发。所以,凌晨四点,一家子都起床了,为她送行。

母亲为刘丽荣准备的早餐是醪糟甜水荷包蛋,同样是两个金黄的太阳蛋。

“妹儿,一口气把这些都吃了,才有力气赶路。你将来的路且长着哩,好好走,我们做父母的,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父亲说。

刘丽荣眼里包着泪水,大口大口地吞咽这碗醪糟荷包蛋。临别时的滋味,她记了整整四十年。

喝下最后一口醪糟水,院坝外传来一阵低哑的喇叭声,车子已经到了。刘丽荣提起箱子,径直往外走去,奔赴她既可见也未知的前路。

2. 殊途同归

“我特别幸运。”时隔近四十年,毛世伟在说到考取中师这段经历时,仍然激动地强调这句话。

毛世伟比刘丽荣晚一年考进中师。虽然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岁月,一年一个变化,中国教育也是一样。

“1984年县里有考上大学的人吗?”我问过一位86岁的老人,他时任湖北靠近神农架的某县教育局局长。人们都说这位老人对以前的事情记得特别清楚准确。他说他正在整理一个类似“某县教育大事记”的东西,只是苦于眼睛不大好,进度很慢。

“有呀,那一年至少有3个人考上大学。别看那时县里穷,人们肚子都没怎么吃饱,但大是大非的问题不含糊,教育问题就是‘大是’,中国要实现四个现代化,没教育怎么行?”老人回答。

我与老人探讨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师热”,他呵呵笑了,“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奋斗目标。”他提醒我,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是1986年4月颁布的,但“颁布”并不意味着就全面顺利地推开了,这个需要时间。事实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国教育发展的重要目标,就是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

“那个时候,中国的县城,农业人口占比常常达到80%。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在基础教育几乎没有经济扶助的情况下,把孩子供到初中毕业,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个时候有三条路,一条是像父辈那般务农,或者冒着风险出门打工,一条是考普通高中,让父母咬牙再供三年参加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还有一条是考中师或中专,尤其是中师,没有学费不说,还有额外的补助,出来就吃皇粮,非常稳定,况且计划经济时代,教师在社会上极受尊重。”老人说。

所以,我能够理解毛世伟在历经后来在职学习及工作调动的诸多人生艰辛以后,还会对当初的选择表示由衷地感慨。

毛世伟的家在四川省开县(今重庆市开州区),这里北邻巴山,南接长江,曾是西部第一大县,拥有168万常住人口。由于交通不便,产业支撑不足,开县经济多年发展不如人意,长期顶着贫困县的帽子——过去的数十年,贫困是靠近湖北的开县、云阳、奉节、巫山、巫溪等地的共同特征,其程度甚至超过云南、贵州某些同样地处山区的市县。

有个巫溪人告诉我,他幼年时就生活在大山上,念初中需要走几十里山路下到县城。一个周末他从家里赶回学校,时值盛夏天气炎热,他脱下短袖衬衫顺手搭在肩上,谁知一阵山风刮来,竟然把衬衫吹到了深不见底的峡谷里。少年在热天只有这一件衬衫,青天白日下又不可能裸着上身直接进学校,于是他在山里等到天色昏暗,才继续剩下的行程,趁夜溜进学校宿舍。有同学好心从箱底找了一件衣服给他——是一件秋天穿的长袖衬衣,厚实不透风,夏天穿上就浑身冒汗。但没有办法,没人能有一件多余的短袖衬衫。许多年以后,他与乡亲们在山里种名贵药材,走上了致富之路,但也不曾忘记他曾在突如其来的山风中丢失了唯一的一件短袖衬衫。

同样,在毛世伟对过往的讲述中,充满着艰难的细节:有崎岖陡峭的山路,有终日泥泞的村道,有仅仅能产出土豆红薯的贫瘠土地,有辛劳半生而不足温饱的乡亲,有盼儿成才的父母,更有已经面目模糊却昼夜苦读的同学。

我却在他的讲述中想起一种生长在潮气中的树木,这就是盛产于开县云阳等地的黄葛树。今天三峡库区最多见的就是这种树,宽阔的长江边随处可见如男子腰粗的黄葛树。据说,上世纪九十年代三峡移民离开故土时,几乎每家每户都带着一苗黄葛树。黄葛树“闻水声而长”,且生性倔强,哪怕种子落于乱石缝隙也会探头生长,树根紧紧伸进深处尽力汲取养分,枝叶伸展吸收四处弥漫的潮气。如此一来,临江潮湿而土地贫瘠的山地,自然就成了黄葛树的乐土。充满生存斗志的树木的蓬勃生长,悄然暗示了某种与命运抗争的力量。

在贫穷的村子里,毛世伟一直属于“能读书”的孩子。他一早就把“考中师”当作自己的理想,从他知道初中毕业有这样一个选项开始。他在县里的中学念初中,且在年级里名列前茅。他知道自己如果一直读到高中,将来考大学很有希望,但家里兄弟姐妹众多,需要有人能尽快“出头”——普通高中三年,未来如何不可知,如一个赌局;中师三年,未来已很笃定,教书育人且吃着“皇粮”。

有他这样想法的人很多。

在毛世伟念初三的时候,整个年级大约有两成以上的复读生。他们与刘丽荣一样,在上一年参加了中师或中专的角逐,同龄人刘丽荣算是幸运者,而代表着绝大多数的他们,则在那场堪比今天考取“985”“211”重点大学的竞争中败北。这群人复读初三只有一个目标,再次备考中师中专。初三学年弥漫着硝烟味,堪比若干年后的高三。

毛世伟告诉我,他还有一个地方至今回想起来也分外骄傲,“我没有复读就直接考上了中师。要知道,我的不少中师同学都是复读生呢。”

“这回要是还考不上中师或中专怎么办?”

“那就当兵去,或者出去打工。”

这是初三时毛世伟年级里的同学关于“考不上怎么办”的闲聊。

大半年后,有几个同学踏着家乡的泥泞,随队登上了搭载新兵的列车。一个胸佩大红花、穿着新军装的十六岁小伙突然在车厢里发起了高烧。这是他头一回坐火车,兴奋的情绪与密闭的车厢,使得他前些天已染上的风寒迅速恶化。一到站,他没有立刻去新兵营,而是被送到师医院。但他自叙这是一个愉快的经历,有护士贴心照料,午餐每顿都有一个荤菜。在乡下,一年到头才能吃肉,额头在灶角碰一个口子,血流如注,也只能拿草木灰敷上止血,然后该劈柴还是劈柴,该放牛还是放牛。

南下打工却是最多的选择。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为了解决温饱问题,开县人纷纷走出大山,走向全国,并逐步形成了自己的“开县民工”品牌。

去广东打工的同学最终凑足了yDdTSXwrOkYkg6r43LccWw==一张火车票和十元钱,车票贴身放着,几张零散的纸币缝在内衣里。他们去的地方叫做东莞,有玩具厂招了他们。车间里,男孩们把机器里出来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五颜六色的塑料颗粒填充到固定模型里,洋娃娃、玩具小手枪等就一一出炉了;女孩们则把有些发黑的棉花均匀地塞进各种形状的绒布套里,然后用针线一点点缝好,过不了多久,就成了各大城市商场里售卖的昂贵的毛绒玩具。他们通常“三班倒”,一天至少工作10个小时,包吃包住,一个月能到手三十多元,大部分寄回老家,留一点作为生活费。但打工终不长久,身份也永远是“农民工”,大城市不能扎下根。况且在1989年之前,为了换一种活法进城的农民还被称为“盲流”,主要指未经许可即离开乡土、盲目流入城市的农民,“无固定职业、住所”“ 具有一定流向”“不稳定”是其主要特点。这个曾经的用词带着浓郁的歧视色彩和历史遗痕。有人不堪忍受工厂里组长的谩骂侮辱,打了一架出来在街面游走,准备另寻一个工作,却被市民举报进了“收容所”,遣返原籍的路上又逃走了,辗转广州、潮州打了几年工。

大半年后,毛世伟已经如愿以偿考进了开县师范学校。那所学校发下来的粮票,一学期下来甚至男生都吃不完。

在毛世伟的记忆里,1984年的夏天,他们初三年级里一百多个人,只有三个考上中师,算起来不到3%的比例。与刘丽荣考上的地区师范学校不一样,县师范招生范围基本就在本县。但也有例外,开县师范开设的“音师班”是面向万县地区的三区八县招生的,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都很有名气。如今属于“三峡库区”的“万开云”一带,曾有过不少县师范,除了开县师范,还有大名鼎鼎的云阳师范、巫山师范等等。

作为对“光荣的中师生”的奖励,村支书送给毛世伟一本厚厚的“工作笔记”——在物资匮乏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县城没有什么文具店,笔记本就是稀罕物。毛世伟拿着这个笔记本,反复摩挲着封面的几个烫金大字,心中对未来充满憧憬。虽然还不知道“跳出农门”后的生活是怎样的,但可以确定比现在更有奔头。几年后,毛世伟的妹妹也考上了中师。

考中师就是为了改变命运,这是毛世伟最初的想法。数十年来,随着世事变幻和阅历增加,他对于“师范生”这一身份的理解一直在变化。2011年,他以“十佳科研校长”的身份,从开州引进到重庆市主城区某知名小学。如今在他的学校里,管理层和资深教师几乎都是曾经的“中师生”,而青年骨干和新教师都来自各大师范院校,是拿着高级中学教师资格证的“师范大学生”。

也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赵红和刘凤,先后考入位于重庆北碚的第X师范学校,这是个面向重庆主城区招生的中等师范学校。她们考中师的初衷,与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毛世伟不大一样。

赵红的家在城郊,距离她当时在街镇就读的中学,步行也就二十多分钟。初中三年她都是个走读生,甚至午饭都可以回家去吃。

事实上,郊区农村与一般农村是有区别的。郊区位于城市辖区内,通常距离市中心较近,因此受到城市的经济、社会和生态影响较大。相比之下,一般农村地区则通常是人口较为分散的居住区,远离城市中心。郊区的环境和生活质量往往优于农村,因为它受益于城市的公共服务和基础设施。有人会认为,真正的农村地区可能更加接近自然环境,具有独特的田园风光和生活节奏——这样的认知形成,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服务业增加值以年均约10.8%的速度增长,并在产业结构中占比越来越高,乡村旅游业趁势发展这样的大背景之下。

上世纪八十年代,重庆这座大城市近郊的乡村,能用于种粮食的土地很有限,因此那里的村民手头有国家贴补的粮票,他们通常在自家的几分地里种上包包白、瓢儿白、青菜、土豆等蔬菜,勤快点的还会养几头猪、养一群鸡鸭,甚至把废弃的堰塘清理出来养鱼,城里的人管他们叫做“菜农”。从七十年代末开始,在大型国企的厂门口、城里的街巷角落,市民的生活需求与菜农自产的蔬菜鱼肉共同构筑了最初的“自由市场”。凌晨四点,城郊的菜农们就借着月色出发了,他们的背篓里装着翠绿欲滴的蔬菜,几个小时后,他们就到达自己在城里某自由市场的相对固定的摊位,“哎,婆婆看看,这是地里刚出的包包白!”城里人喜欢菜农卖的东西,却又不喜欢他们土气的外表以及偶尔缺斤少两的狡黠,后来就用“包包白”“瓢儿白”等蔬菜名称指代那些“郊区菜农”。

从起初的偷偷摸摸到几年后的光明正大,摆摊的菜农们慢慢不止于温饱,甚至手头有一些钱了。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们期盼的,只是一纸城市户口。城市户口代表着体面,带来生活的便利,以及子女能接受到更好的教育。那时,孩子的户口随着母亲,城市里的中小学都要求“城镇居民户籍”。某些大型国企的职工,因为娶了城郊村民,生下的孩子也是农村户口,导致他们的子女在本厂“子弟校”念书的时候,还得额外交钱。赵红的村里姐妹,把去城里做工再嫁个搞技术的城里人,当成“农转非”的重要途径。

“我考中师就是为了有个城市户口。”赵红说。赵红初中就读的是优生云集的 “尖子班”,正常情况下,她初中毕业后考个重点高中不是问题。

对于家庭条件不错的郊区农村家庭来说,如果孩子有意考大学,父母兄姐也会大力支持。就像我认识的一位中学老师,她家在某省城的城乡结合部,家里的一亩地用来种了果树,住房扩建开了饭馆——家门口就临着一条车水马龙的国道,饥肠辘辘的货车司机就是他们家的常客。这不,鸡群在院子里跑动,水池里养着鲫鱼和河蚌,父母和哥嫂在厨房里忙碌,她则坐在店堂一角温习功课。1986年,她就读某重点高中。三年后第一次参加高考,以二十分之差落榜,复读,第二年考上了某师专,也算是考上了大学。

1986年,初三的赵红越过一道道考试关口,进入了重庆第X师范学校的面试环节。考场设在城区的一所幼师里,天气火辣,考场里人很多,每个人几乎都汗流浃背。考察项目一项接着一项,但一切都井然有序。每一间教室门口,都有一个老师负责点名,点到一个进去一个。

体检,检视考生样貌和身体素质;音乐,考的是唱歌和弹琴;美术,还是考的素描;体育则在户外,考立定跳远和跑步。

赵红完全没有学过乐器和素描。和许多小伙伴一样,所谓画画,就是拿着铅笔或圆珠笔在废弃的作业本的背面,随意勾勒“古代小姐”,造型要么来源于同学之间流传的连环画,要么来自邻居家电视里演的香港武侠片。这种肯定上不了“台面”。

弹琴和素描,赵红都是硬着头皮上。

“能弹一支曲子吗?”面试老师问,赵红羞涩地摇摇头。

“那你随意按下琴键,弹几个音符就可以了。”老师说。

后来她才知道,不会弹曲子没关系,乱弹几个音符,老师就能看出手指的长度能不能卡到八个键,能否进行师范常规课程的学习。至于素描,赵红更是拿着铅笔对着参照物一通信马由缰的勾勾画画。

面试的情况,让赵红心里没有一点底。但她最终还是被这所条件颇为优越的中等师范学校录取了。赵红所在的“尖子班”,有6个人考上了中师,其中,3个是农村孩子,3个是教师子女。

在赵红看来,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考中师当老师,确实是农村少年的最优选,却并非城市少年的最优选,因为他们有太多选择,成绩好可以在父母的支持下念普高考大学,成绩不好的“厂二代”可以就读大型国企自己办的技校,出来就捧铁饭碗。

赵红的师妹刘凤,恰巧就是她所说的“厂二代”,某上万人的大型国企的职工子女。

刘凤从中师毕业以来,一直教小学数学,但事实上她最喜欢语文。念小学的时候,她写的作文《十里钢城的夜景》就发表在报纸副刊上。单单听这个作文的名字,就会觉得作者是个生活在幸福之中,并且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的小女孩。

美好的生活,一直为少女时代的刘凤所向往,但可望不可即。

1971年出生的刘凤,籍贯河北。那时全国的所有大型国企,职工都来自五湖四海,带来各地的乡土民俗。刘凤的父亲是分厂里的一名普通职工,母亲没有工作,刘凤还有两个妹妹。一双手养五张嘴,日子很是艰辛。

在刘凤的印象里,仨姐妹的衣服不能同时买,一个月只能吃两次肉,唯一的糖水饮料是父亲夏天从车间里带回的清凉饮品。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城市里这般困难的企业职工家庭,并不少见。十里钢城数万职工,厂区、家属区、商店、学校、医院一应俱全,活像座城市,这里必定也会发生各种悲欢离合。

父亲高中学历,写得一手好字,会拉二胡,会打乒乓球。父亲虽然有才气,但平日很忙,照管孩子们功课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母亲头上。母亲虽不大识字,却懂得看孩子们作业本或试卷上的勾勾叉叉,以此来判断是表扬还是责骂。

“母亲其实不会照管生活。”刘凤说。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母亲不会做饭,甚至不会给女儿们梳头,许多家务事要等到父亲回来做。因为父亲如果当了厂里的干部,那么就没有时间顾家了,所以母亲阻止了父亲宝贵的“提干”机会。母亲不会照管生活,刘凤不可能成日饿着肚子或者蓬乱着头发,何况还有两个妹妹,小小的刘凤被迫开始自己动手料理一切。直到今天,照顾生活不利索的母亲,仍是刘凤和妹妹的棘手问题。

初中时,父亲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常常腹痛不止,住院治疗成为常事。本来家里的日子就过得捉襟见肘,更不用提每月不断支出的医药费了。刘凤常常在父母指派下找工会和亲戚借钱,小小年纪便见惯人情冷暖。

刘凤告诉我,“关于那些困境或者说世态炎凉,我经历过痛苦之后慢慢发觉,并不需要在心里反复回味并想着与之抗争,而是努力学会适应,让自己心态更加坚定。虽然鄙夷白眼、恃强凌弱让人感到心灰意冷,但这并不能成为我们不再心怀美好愿景的理由。这样负重前行的坚强,也是我后来做了老师能够传递给学生的某种动力。”

这个大型国企职工的孩子很优秀,每一年,都有好几个人从子弟学校的高中考上大学。在第一子弟学校就读的刘凤,是班里成绩特别拔尖的学生,如果读高中,她也会是高考中“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个胜出的“幸运者”。然而,面对家庭的实际情况,摆在她面前的只有“退而求其次”的两种选择:考技校,或者考中师中专。

这里说的技校,由这个大型国企自己办学,被称作“企业技校”。有资料记载, 企业技校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881年的河北开平矿务局,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企业创办的学校,标志着企业办校的开端。此后,随着社会的进步和技术的发展,企业办校逐渐成为中国教育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特别是在1949年到1980年间,企业在计划体制经济的背景下,成为教育的重要力量,并且在政策支持下得到快速发展。1958年,国务院提出了职业教育“国家办学与厂矿、企业、农业合作社办学并举”的方针,使得企业正式成为其所办学校的管理主体。1980年的《关于中等教育结构改革的报告》中也明确指出,“实行国家办学与业务部门、厂矿企业、人民公社办学并举的方针”,进一步促进了企业办学的繁荣。

在这一系列的政策和措施推动下,企业技校的数量迅速增加,它们不仅解决了企业的技术人才需求,也为社会提供了多样化的教育服务。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企业办校的模式也在不断发展和变化,以适应新的社会经济环境和技术进步的需求。

父亲偏向于让刘凤考技校,这样毕业出来就可以在厂子里工作,而且是自小长大最熟悉的环境。刘凤自己则偏向于考中师,毕竟从小就喜欢语文,如果将来有机会当个语文老师,这就太好了。为了保险起见,刘凤初三毕业时先后参加了技校和中师的考试。在技校的考试中,她轻而易举地考了“前两名”。她也顺利考上了第X师范学校——班里四十几个同学,有十个人都考上了。这个整整占据了一个城区的巨量国企有数十个子弟学校,对于教师有着强烈的需求,因此,这些考上中师的少男少女都与国企签订了合同,毕业后回到子弟学校任教。他们都是中师里的“委培生”。

根据刘凤的观察,在重庆第X师范学校,他们1987级的城乡比约为4:6,其中城市户籍的同学,大多来自国企和矿区,绝大多数都是“委培生”。

“幸亏我读了中师。”刘凤说。中师毕业刚刚半年,久病的父亲就因突发的胰腺炎过世了,一直支撑着家里五口人生计的“顶梁柱”倒下了,幸而刘凤已经参加工作成为一名小学老师,每月有78元钱的工资。

“那时工资确实少,但好在我们几个姐妹不怕苦。暑假的时候,我和妹妹凌晨四五点钟就去蔬菜批发市场进菜,然后在菜场摆摊卖菜,一天能挣个几块钱……不管怎样,父亲走了以后,天没有塌下来。”

3. 刚需

“父亲、哥哥和我,都曾是民办教师。”王哲兰说。

据《教育大辞典》载,民办教师是指“中国中小学中不列入国家教员编制的教学人员。为农村普及小学教育补充师资不足的主要形式。”除极少数在农村初中任教外,绝大部分集中在农村小学,一般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民办教师由学校或当地基层组织提名,行政主管部门选择推荐,县级教育行政部门审查(包括文化考察批准,发给任用证书)。生活待遇上,除享受所在地同等劳动力工分报酬(1979年后享受‘责任田’外,另由国家按月发给现金补贴)。

和江浙的许多农村家庭一样,王家数代都秉持着“耕读传家”的传统——做个饱读诗书的私塾先生,再种几亩薄田。父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批最早的民办教师,就在宗族祠堂旁的那个百年私塾被改为公立小学那年,父亲开始教小学的语文数学。与上头派下来的校长不同,父亲本质还是个庄稼汉。直到1977年的初夏时节,已年逾七旬,背脊弯得像虾米一样的父亲,为了给家里多挣一些工分,还坚持在田里移栽水稻。嫂子给父亲和哥哥送饭过去,看这父子两人浑身都汗湿了,嘴里直说心疼。

“瞧瞧,这日光投射到水田里,风微微一吹,就像湖面一般波光粼粼。”父亲一边吃劲儿站起身往田坎走,一边赞美着田里暂时呈现的好景致。

在王哲兰的印象里,父亲大半生都是乐观的,他豁达地看待特殊年代带来的一切委屈和不公。父亲一辈男丁稀薄,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生下儿子。他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才有了哥哥和王哲兰这两个宝贝儿子。从王哲兰记事起,父亲就已经是一副苍老的面容。在父亲的坚持下,哥哥一直读到高中,但在1977年以前的数年,读大学或者中师中专都是靠推荐,虽说哥哥表现一贯很好,但“中农”的家庭成分让他得不到这个宝贵的求学机会。子承父业,哥哥也在村小做起了民办教师。哥哥有时会为自己的命运抱怨沮丧,父亲则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不要难受,今天的一切,好的也罢,不好的也罢,都是为以后做准备。”

据统计,1977年,全国民办教师人数多达491万。像王家这样父子都是民办教师的,比比皆是。

1977年10月底,刚刚高中毕业的王哲兰在报纸上突然读到一则消息,国家即将恢复高考,本年度的高考将在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他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拿起报纸就去找哥哥分享这个足以改变命运的大好消息。

哥哥看到这则消息,并不似16岁少年王哲兰那般开心。他还没有在这个简短的消息里看到报考条件。他心里盘桓着几个疑问。

条件里会限制年龄吗?2009年7月出版的《民主》杂志刊文《基础教育改革、学制首当其冲》是这么介绍的:我国自1951年11月1日政务院颁布了《关于改革学制的决定》,一直到1965年,基础教育都基本上沿用“九三”学制,1966年到1977年一直是“五四”学制。“五四”学制即五年小学、二年初中、二年高中,照此,6岁入学15岁就可以进入大学,19岁就可以大学毕业。

哥哥高中毕业,现在已经快24岁。如果报考年龄限制在19岁以下,那就没有希望了。

——条件里会提到婚否的问题吗?

在他们的村子里,有许多插队的知识青年,不少人来自上海、南京等繁华的大城市,也是从1977年开始,陆陆续续地回城。但那时能否顺利回城,与“婚否”也有很大关系。对于高中毕业就做了民办教师的哥哥来说,早已到了农村谈婚论嫁的年龄,他在20岁上“晚婚”,1977年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会不会已婚的人就不能报考?

还有,报考是否需要“组织推荐”或“组织批准”?

不久,详细的报考条件公之于众,哥哥放心了。1977年高考的报考对象应“具有高中毕业和相当于高中毕业的文化水平”“25岁以下,婚否不限”,当然,这次高考采取“自愿报名”,不需要“组织推荐”。在省里的档案馆,还可以查阅到这份在当年足可改变一代人命运的文件——1977年国务院批转的教育部《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

1977年冬天,哥哥和王哲兰都如愿走进了考场。那一年的高考,汇集了若干届没有机会上大学的高中毕业生和肄业生,参加考试的人特别多,几乎每个考场望上去都是黑压压的一片。与之相对,大中专院校的招生人数很少。

那一年,哥哥得到了中师的录取通知书,王哲兰落榜,继续在村小做民办教师,教语文、数学、音乐三门课。王哲兰民歌唱得特别好,又擅长吹口琴。三年后,哥哥毕业到了县里教书,成了“吃皇粮”的“国家干部”,王哲兰虽说已经在乡里县里的各种比赛里拿到众多荣誉,可还是一个“有文化的农民”,村子里有人开玩笑说:“这哥俩儿,是穿皮鞋和穿草鞋的区别。”1982年,哥哥拿着每月36元的公办教师工资,王哲兰则拿着每月12元的民办教师补贴。父亲身体日渐不好,不仅直不起腰,甚至连走路都困难,天天拿药当饭吃,可叹的是教书育人一辈子的父亲,因为是“民办教师”不属于退休人员,所以没有一分钱退休金,过去的一点微薄收入都养家糊口了,也没有什么存款,吃饭看病全部靠着儿子。尤其是在最有出息的哥哥面前,父亲甚至愧得连说话都很小声,在病痛和自尊心的双重折磨下,他曾经的乐观豁达已经全然消失,俨然成了农村最常见的悲苦老人。

看着父亲,王哲兰想起自己,虽然才二十多岁,但民办教师的未来,已经在父亲还有诸多长辈身上大致可见。也是从那时起,全国农村民办教师 “提高待遇”“ 解决身份问题”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王哲兰也加入了这股大潮,他几乎每年都给县里市里的教育局写信。事实上,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国务院有关部委和各级人民政府就已在陆续采取措施,解决这个长期困扰农村教育发展的公办、民办教师并存的难题。其中,中师招收民办教师,就是其中一项重要举措。

1988年,已在乡村小学执教整整十年的民办教师王哲兰,凭着厚厚一叠奖状和连续不断的诉求,终于得到了去地区师范学校学习的机会。按照国家的部署要求,这个地区中师专门为民办教师开设了两个班,通过两年的学习,毕业后的学员就能转为有编制的“公办教师”。

“那时,在中师有不少同学想着读完书有了编制,以后可以调进城里工作。但我不这样想,我只想‘同工同酬’,我只要国家给我一个‘身份’,这是刚需,别的我都不贪图。我喜欢教师这份职业,我喜欢孩子们。”王哲兰说。

王哲兰五年前已经退休,他是从17岁就开始任教的那所村小退休的。随着“城市化”的进程,这所村小在2014年就已经是某实验小学分校了,王哲兰退休前是这个小学的副校长。

资料表明,改革开放之初,我国教师队伍中1/3为民办教师。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至1990年,国务院有关部委和各级人民政府积极采取措施,通过整顿教师队伍、中师招收民办教师、“民转公”等形式,使民办教师从1977年的491万人减少到1990年的280万人,教师队伍建设取得了明显成效。1992年8月,国家教委、国家计委、人事部、财政部联合下发了《关于进一步改善和加强民办教师工作若干问题的意见》,明确提出了解决民办教师问题的著名的“关、转、招、辞、退”五字方针。1994年党中央、国务院明确提出,“争取到本世纪末基本解决民办教师问题”。解决民办教师问题从此有了历史性转折。1986年至1996年的十年间,全国共计安排民办教师转招公办116万人。1997年,国务院办公厅发出关于解决民办教师问题的通知,要求确保到“本世纪末基本解决民办教师问题”目标的实现。1998年,民办教师占全国中小学教师的比例减少到7%。2000年,民办教师问题得到基本解决,民办教师退出历史舞台。

“读中师解决文凭问题,也是我们这群人的刚需。”陈晓蓉说。

东北某省会城市一个拥有六千多职工和家属的电机厂,坐落在郊区农村。1977年以前,厂里的孩子几乎都在乡村小学读书,但从厂里到村小,步行要二十多分钟。村小教师数量有限,一个年级最多只能设三个班,无法满足厂里孩子们上学的需求——那时,厂里每年至少有五六十个小孩要读小学一年级。1977年冬天,厂里的教育科牵头,把原先的工人夜校改建成了子弟小学,又拆掉了旁边的一些旧平房,围了一块操场出来。校园有了,关键是师资。虽然在市教育局的协调下,从各个小学调来五六个老师,但对应学生数量,缺口依然很大。就这样,高中还未毕业便接父亲班到厂里当工人的陈晓蓉,便被“以工代干”,调到子弟校当了语文老师。

陈晓蓉之所以被调去教语文,是因为她曾多次在厂里及市里的朗诵比赛中获奖,文笔很好,喜欢写诗,还写得一手好字。如果不是父亲在1976年突然病故而家里弟妹还小,陈晓蓉也是会想方设法继续念书,然后参加1977年的那场高考的。

陈晓蓉当年的一个学生告诉我,这位年轻的老师很有魅力,她给大家朗读《卖火柴的小女孩》,声音、动作和面部表情叠加到一起,把孩子们瞬间就带到了冰天雪地的故事里。她为大家擦亮了一根火柴,在那个算得物资匮乏的年代,照亮了孩子们的理想和前路——班里至少有一半的学生从此爱上了《安徒生童话》。不像动不动就要打人手板心的老太太——她斜着眼瞪谁,谁都吓得哆嗦。老太太去一个孩子屋里家访,被热情的家长留下来吃饭,孩子挑食,不愿意吃母亲硬夹到碗里的豆角,“老师坐那里呢!”母亲说。孩子抬头,正瞧见老太太斜眼瞪他,吓得赶紧把碗里的菜吃得干干净净。年轻的陈老师不是这样,她很爱笑,一笑,嘴角两侧便各有一个梨涡,她的笑是一种鼓励,鼓励孩子们多多向好。

这个学生还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那种红红绿绿的硬质水果糖,大概一块多钱一斤,跟苹果差不多价格,穿一身蓝色工装、用素白色手帕扎着长发的陈老师买上一大包这种糖,作文写得好的同学发两颗,考试前五名每人可以得到三颗,六一儿童节全班四十多个同学每人一颗。1982年,那些因教育急需补充进来的工人编制的“以工代干”教师,工资每月三十元钱左右。

但是,“以工代干”毕竟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特殊政治背景下的产物。当年,由于缺乏正常的吸收、录用干部制度,厂矿企业选调了一些工人从事干部岗位的工作,未办提干手续,出现了“以工代干”人员,随后党政机关、群众团体和事业单位相继使用“以工代干”人员。干部使用混乱,给干部管理工作带来了不少问题。

1983年,中组部、人事部发出了《关于整顿“以工代干”问题的通知》,提出了妥善解决“以工代干”问题的具体政策,“以工代干”人员有的根据工作需要转为干部,有的回到工人岗位。这个通知还规定,今后一律不再使用“以工代干”人员,需要从工人中提拔干部,均需先办理吸收干部手续。

一纸通知是下来了,但全国有数以万计的“以工代干”人员,必须采取各种方式去慢慢消化。

1985年,陈晓蓉等一批学历不达标、没有师范毕业学历的“以工代干”从教人员参加了市里教师进修学校的教材教法培训班,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小学教师专业培训。任教老师都是城区学校教学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在这个将近六十人的培训班里,踏实肯学又基础扎实的陈晓蓉被同学们选为班长。三个月的培训班结业以后,市教育局又组织他们参加了“中师函授班”的学习,这是市里某师范学校委托教师进修学校举办的。

那里的老师们令陈晓蓉印象深刻,尤其是数学老师。参加培训的学员们学历情况高低不一,有的高中毕业,有的像陈晓蓉一样属于“高中肄业生”,有的初中毕业,还有的是三十多岁、正儿八经只念过一年初中便“上山下乡”的“老三届”。这样程度不一的学员们坐在一个课堂,给任课的数学老师出了一个大难题,怎样让所有学员都有所收获?数学老师来自市里某师范学校,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据说,这是恢复高考后考到师范学院再分配到中师的骨干教师。他一会讲难度较大的立体几何和三角函数,一会又回顾相对简单的一元一次方程,这样,“高中生”和“初中生”就都顾及了。看到有学员开始无聊地东瞅瞅西看看,老师又讲起有趣的数学故事,比如“数学天才和一碗热汤”“哥德巴赫猜想”之类,他讲故事语调幽默,引得教室里哄堂大笑,与此同时,学员们渐渐分散的注意力又全部回来了。

1985年底,陈晓蓉这届中师函授学员毕业了,她领到了由市里某师范学校颁发的中等师范函授毕业证书,这样一个在今天看来毫不起眼的在职进修文凭,却让这批“以工代干”从教人员成为真正的国家干部和公办教师。

经过五年多的时间,干部录用工作中存在的无序漏洞终于被彻底封死,大批符合条件的“以工代干”人员,通过培训、考核、考试转变身份,走上新的人生之路。

二、中师印记

1. 中师生的日常

刘丽荣告诉我,在贵州中部那个师范学校,除了“音乐师范班”“美术师范班”,其余的都是“普师班”,也就是说,学校培养的都是小学的“全科老师”,将来既可以教语文,也可以教数学,甚至可以教生物或地理这样的“科学课”,也能教思想政治。中师课堂上教的语文和数学课,与普通高中的课程很不一样,表面上看要简单一些,没有为了高考而特意设置的“难题”“怪题”,一切都以基本概念为主,但这样的课程设置,正是为了适应小学教学“筑本培基”的需要。1983年,“教材教法”和“心理学”已经是中师的必修课。

数十年后,当一位师范大学生通过激烈竞争到一个小学从事教学工作,她需要从一年级带起,瞧瞧,四十多个刚从学前班来的小孩儿压根不知“课堂规矩”为何物,上课铃声一响,教室反而变成了游乐场,桌椅板凳,书包课本都是游戏道具。就在这个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师范大学生不知所措之际,她的带教师傅——一位毕业多年的中师生进来了,她微笑着打手势,用小孩能听明白的语言叫小学生们乖乖坐好,让一年级新生的第一堂课能顺利进行下去。

“她们(中师生)太懂小孩子的想法了。”那个年轻大学生感叹道。毕竟,中师生与师范大学生原本的教学对象就有差异。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大学扩招前,师范大学生毕业后基本去中学,多数教初中。在那里,他们所面对的,是已被中师生们教出规矩和学习方法的小学毕业生。

在刘丽荣的记忆里,中师离市中心不算远,周末她和同学们常常走一长段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以后,再赶一天六趟的公交车到城里逛逛。当年,这个得到上面扶持的地级市有着宽敞的马路,两旁的楼房比比皆是,百货商店货架上为数不多的录音机里传出邓丽君缠绵动人的歌声,国营电影院的门口贴着粗糙的大幅海报,推介正在上映的热门电影,以及这些电影的图说简介——对于刘丽荣而言,看电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她压根就没想过要踏进电影院那道精心装饰的大门。那一幅幅由剧照组成的图说简介,就像地摊上的连环画一般,已经将剧情大概讲了一遍。何况,影片中那些美轮美奂的人物造型,《垂帘听政》里太后皇妃们的旗头簪花,《迪斯科舞星》里时髦华美的舞蹈装扮,她已经牢牢记在了心里……城市在刘丽荣的眼前,展开了一个有别于山乡的全新世界。

在山乡的小学和初中,刘丽荣一向是骄傲的,她骄傲的资本来自优秀的学习成绩。在尖子生云集的中师,刘丽荣必须重新定位自己,找出自己的优势和短处:优势就是勤奋不怕苦,可这个优势几乎所有同学都具备;对照着中师的课程和要求,刘丽荣发现了自己的诸多短处,比如,普通话里掺杂着浓厚的乡土音,朗诵时平翘不分、h和f不分,比如,美术除了当初“赶鸭子上架”学了一点“素描”,实际上也只是对着实物拿铅笔毫无章法地勾勾画画,连门也没入;至于音乐,除了嗓子好能唱几首熟悉的老歌,乐器一样也不会,包括最简单的口琴。体育是好的,无论是投掷实心球还是跑400米,几乎能顺顺当当拿满分,这还得归于山乡里一路的爬坡上坎。

“要成长为一个优秀的中师生,不仅仅依靠勤奋,还得老师们教导和点拨。”刘丽荣说。她的回忆就此慢慢展开。

教语基的陈老师,家乡在河北保定,是一位1964年师院毕业的师范生,说一口漂亮的普通话。她带着学生们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读音,从口型到发音。课堂上,她常常让学生站起来,一连读十五个词汇,这些词汇都有平翘舌、前鼻音后鼻音的差异,学生一边读一边被指正。原本,同学们彼此都用乡音交流,陈老师要求大家平时尽量用普通话对话,因为习惯是在日常养成的。一天傍晚,刘丽荣遇见陈老师,打招呼说:“老师好,您这么晚还没回家啊!”陈老师立刻纠正:“是laoshi好,不是naosi好。刘同学也很辛苦呀,现在才从教室里出来。”到了中师三年级,刘丽荣已经说得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班里还有几个同学,已经接近市里电台“播音员”的标准。

刘丽荣记得,中师的第一堂美术课就是素描。教美术的李老师自己亲自当模特。也对,这个年近四十的矮胖男人,留着浅浅的八字胡须,鼻梁一侧还有一颗大大的黑痣,模样颇有些好玩。学生们拿起铅笔,把他画得千奇百怪,有的活像两个土豆叠在一块——小的是头,大的是身子,有的咋看满脸皱纹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有的又画得像只胡须上翘的猫咪。专门学过几天素描的刘丽荣画得还算有点“像”,但也仅仅比一部分同学好一些。待到这些画交上去,李老师从中挑出几张范本拿出来展示,其中就有刘丽荣的。

“好好画,一看你就有基础,能抓住人物的关键特征和神韵,坚持下去肯定越画越好。”李老师对刘丽荣说。农村少女的忐忑不安一下子被来自老师的真诚鼓励冲散。那一刻,刘丽荣真心喜欢上了画画。几年后,刘丽荣在乡村小学既能教语文,又能教数学,还能教美术——她的国画和水彩画都十分出色,甚至还是县里美术协会的理事。

中师二年级,美术和音乐任选一科,刘丽荣在一番艰难的抉择后终于选定修美术。她的选择,让教音乐的刘老师感觉很遗憾。之前,刘老师一直夸刘丽荣先天条件好,手指又细又长,适合学琴,又有一副好嗓子。刘老师常常让她和另外两个“有天赋”的同学课后多留半个小时。刘老师弹奏风琴,让三个学生随着节奏练音。一年级下学期,刘丽荣已经粗略懂得如何用胸腔发音以及有节奏地换气。刘丽荣在一年级的最后一堂音乐课,把自己的选择告诉了刘老师。她记得,脸上总是洋溢着青春神采的刘老师叹了口气,停了片刻,说:“祝福你对自己课业的选择,喜欢就好。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找我。”也是二年级的时候,刘丽荣用自己千方百计积攒下来的生活费买下一支口琴,与七八个买了口琴的年级同学一起,到刘老师狭小的宿舍去学吹口琴。刘老师和她的爱人都是1977年冬天考上师专的,他们也是时代的“幸运者”。那时这对教师夫妻二十六七岁,还没有要孩子。一到下午的课余时间或者周末,不足三十平米的筒子间里便是口琴的吹奏以及欢声笑语。有邻居上门提意见,说声音太大影响别家休息,刘老师便赶紧低头道歉,关门转身给屋里的同学们做个手势,声音便渐次低下去,只留下一个同学吹奏起《牧羊曲》——电影《少林寺》的主题曲。

星期天,刘老师常常留学生们吃饭。中午12点,刘老师的爱人从公共厨房端出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白萝卜炖羊肉,刘老师则把靠在门边的折叠式小圆桌展开。羊肉汤上桌,刘丽荣似乎能听见周围几个同学吞咽口水的声音,其实,她也馋得不行。虽然中师的饭菜管饱一点问题没有,可是那个年头,少男少女们的肚子里依然缺油水,常常觉得痨肠寡肚。午餐每个人可以打三四两米饭,菜呢,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样,炒莲白、炝青菜、辣椒丝炒土豆丝,偶尔有豆角或胡豆,米粉蒸肉或凉拌猪头肉装在略比小酒杯大一点的瓦盅里,这样的肉菜五六毛钱一份,对农村出来的孩子来说,一个礼拜打一次牙祭已经很不容易。何况食堂不大,几个年级数百学生同一时间下课,排队的人群黑压压一片,打饭的两个窗口更是人头攒动,每个窗口前都同时有六七只手举着饭盒焦灼地伸向舀饭菜的大姐,“我先排在这里的!”“先给我打!”……一次,刘丽荣的一个室友好不容易在窗口打好饭菜,不想收回手的时候,满满当当的饭盒被一个拼命靠前的高大男生一下子打翻了,女孩子当场委屈得掉眼泪。

所以,刘老师的一大锅炖羊肉,实在是这些还在长身体的孩子们稀罕的解馋宝物。刘老师当然晓得同学们饿了。她爽朗地招呼学生们从柜子里取碗筷,自己拿汤勺舀着吃。刘老师那靠门的深红色柜子里,饭碗重叠起来有一大摞,似乎专为家中来客而备。

“与其他资深的老师比,刘老师的屋里算得清贫,没有城里已普及的黑白电视机,也没有一般城市家庭配备的缝纫机,唯一算得时髦的东西,是窗边那台有四个喇叭的磁带播放式高配录音机,紧挨着它的,是一个用废纸板拼叠成的五颜六色的长方形小纸箱,里面挤挤挨挨的都是磁带,有王洁实和谢丽斯,有李谷一,有成方圆,有邓丽君,还有各种钢琴曲。”

吃饭的时候,录音机开始工作,小小的房间里立时响起欢快的音乐。刘老师举起筷头在桌上敲击着节奏,嘴里轻轻哼着,眼睛微眯,一副陶醉的模样。同学们也伴随着音乐安静下来,任由看不见摸不着的愉悦悄悄在狭窄的空间里流淌。

教“心理学”的王老师,让刘丽荣懂得应当如何与“最不听话”的一年级小学生相处。

王老师告诉大家,不要对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孩有厌烦或者恐惧心态,因为他们的顽皮都来自对学校生活的新奇和探索。因为活泼好动的特质,小朋友不能整整40分钟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听课这件事上,他们只有15到20分钟时间来关注一件事。作为教师,应该牢牢抓住这关键的20分钟,采取一些独特的“策略”,引导孩子们愉快地学习,引导他们探索认识周围的一切,以尽快适应新的学习环境,同时纠正他们不自觉发生的各种坏习惯。

“我曾经以为,教一年级的孩子就像我带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样,宠着他们就好。但教师和姐姐最大的差别是,在爱惜小孩子的同时还要为他们的品格塑形,塑形是一大堆良好习惯慢慢形成的艰辛过程。”

重庆市第X师范学校在1988年以前,都是学制四年,给予了学生更多学习和实践的机会。赵红记得,专业课程有语文教学法、数学教学法、语文基础知识、语言(语音语法)、算术理论等;素质教育方面的课程,有音乐、美术、体育、各类兴趣小组;还有文化课,如代数、几何、物理、化学、文选与写作、历史、地理、政治等。

“与普通高中相比,课程更多,但深度不够,就是为了让小学教师做个万金油般的多面手。”赵红说。

在第X师范学校,许多细节都与“教书育人”紧紧相连。

——每学期都有一周的公益实践课,分成若干组别。赵红曾被分到“生物组”,在老师的带领下到生物实验室观察人工饲养的娃娃鱼,到后来被评定为“国家自然保护区”的缙云山去辨识植物。“触类旁通”“见多识广”本就是教师应有的素质。重庆的另一所中师,则以“学农”为公益实践特色,让中师生们“接地气”。

——班级提倡互学互助,数理化成绩好的同学,逢期末考便主动当起了“小老师”。

——整整四年的学制,见习从三年级便开始了。那半个多月,中师生们来到重庆城区里的知名小学跟班学习。赵红的一位同年级同学回忆道:毕业实习时,带教老师大约五十多岁,是一位看上去就颇为严肃的女教师,她要求我们每个人每门课都要上,实习同伴的每堂课都要听,要与班里每位学生至少谈一次话,实习成果汇报会要确保每位实习老师都登台亮相。数十年后,重庆主城大部分知名小学的校长,几乎都毕业于第X师范学校。

还有,中师的老师们原来都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另一面。

——声音很好听的语言老师,心里装着广阔的江河湖海。上世纪八十年代,人们很少出去旅行,有的“80后”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坐绿皮火车的那种兴奋场景,哪怕从A城到B城只有2个多小时,哪怕没有座位,就拿只小马扎在人堆里见缝插针。交通不便和经济匮乏,限制了人们走出去看一看的想法。新学期开始,同学们吃惊地发现爱美的语言老师“变黑了”,她听见大家好奇的议论,就当众宣布自己假期去了一趟海南。“哇!”同学们都惊呼起来,然后她面带微笑地讲述她感知的大海、沙滩、明媚的阳光和渐渐富裕起来的国人。

“那时有胆魄出远门旅游的,就算得今天说的‘潮人’。”

——数学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乍一看执拗又古板。一天,去过他宿舍的男同学告诉大家,这个老头屋里有可多的武侠书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小学生最喜欢的是连环画,中学生喜欢读武侠小说,来自香港的电视剧《射雕英雄传》在内地很是火爆,金庸、古龙的作品炙手可热。这个发现太劲爆了,同学们的心都痒痒了。于是,赵红和几个同学常常以请教功课为借口,到数学老师位于男生宿舍楼上的房间去,偷偷摸摸翻他搁在书架边边角角的那些武侠书……

刘凤在第X师范学校的学习生活,有快乐,也有遗憾。

刘凤遇到了一位很好的语文老师,她还记得,这位老师在诵读《孔雀东南飞》时那种沉溺其中的表情——诗文是另一片瑰丽的世界,当一词一句深入心中,已然穿越现实来到那里。在语文老师的引导下,原本就喜欢写作的刘凤开始学习写古体诗,这是她在中师的一大收获。

遗憾则有二,一是未能选修到心仪的音乐;二是没能评上“三好学生”。

原本,刘凤一心想要选修的课程是音乐而不是美术,虽然美术可以学到新奇的水彩和水粉画。但音乐老师却认为她的先天条件不适合学音乐,“瞧,你的手指甚至够不着八个键呢!”最终,她只能选修不大喜欢的美术。

中师几年,虽然刘凤成绩一如既往名列前茅,但体育严重拖了她的后腿,有的项目甚至差点不合格。就像八百米长跑,后半段她喘着粗气,腿脚就像灌满了铅,每挪动一步都要使尽浑身的气力,最后几个同学拽着她,一路鼓励她最终达到终点。正是由于体育差劲,刘凤始终没能拿到“三好学生”,只获得了单项奖学金。

中师设有很多奖励。其中,最高的荣誉就属刘凤求而不得的“三好学生”。在毕业于湖北某县中师的罗成飞的印象里,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政治、文选、语基、代数、几何、写字、小语教法、小数教法、物理、化学、卫生、心理学、教育学、音乐、美术、教育实习、普通话、品行等二十多门科目,每个科目考试(考查)85分以上,体育技能80分以上,就可以作为“三好生”候选人进入“票选”阶段。实际评选的比例大约是30%,竞争很是激烈。

对于每一个中师生来说,三好生意味着十足的“含金量”,不仅有奖状,还有一笔对学生娃来说“不菲”的奖金。

罗成飞的成长可谓多灾多难。他出生在场镇上,父亲是一位农技员,母亲是镇上供销社的售货员。那个年代都是多子女家庭,父母忙不过来,只能让家里的大孩子帮忙带小孩子。11岁的姐姐带着3岁的弟弟罗成飞到溪里“洗澡”,竟然失手把他掉进溪水里,虽然手忙脚乱拽着腿给拉上岸,可小男孩脸色憋得青紫,路过的阿姨帮着拍后背,吐出几口水来,半晌才哭出声。呛水加惊吓,这之后罗成飞常常发烧咳嗽,身子骨很弱。十一岁的时候,他在学校跟同学打闹,不幸跌断了一条腿,养了一年多才算好全,自此就不大敢快跑。

与刘凤一样,体育技能达到80分,对罗成飞来说,是无比艰难的一件事。中师一年级结束,他每门功课都出类拔萃,唯有体育拖了后腿。二年级,学校里兴起了一股“乒乓热”,邓亚萍、乔红、马文革等是少年们心中的体育偶像。学校在操场边建起了八个乒乓台,体育器材室在课余时间都能出借球和拍,学校和年级都组建了球队。罗成飞个子小,但动作敏捷,乒乓球的招式学得很快,几下直板横拍让对方措手不及。乒乓台前的左冲右突,他并没有感觉受过伤的腿有何不适。很快,他成为学校乒乓球队的佼佼者,甚至还与队友一起参加了县里的比赛。从乒乓球得到的激励开始,罗成飞喜欢上了体育运动,包括长跑和引体向上。

每天早晨五点,罗成飞便静悄悄地穿衣起床,然后摸黑下楼,与几个约在一块锻炼的同学在操场汇合。那时学校的操场不大,也就是400米左右的不规则跑道,上面铺着煤渣,胶鞋踩着吱嘎直响。每天早上他们都要跑个八圈,大概三公里多。前三圈跑起来还好,后面就要依靠不断调整呼吸节奏和自身耐力来完成。跑完步,天还没完全亮。运动让头脑格外清醒,一天都不疲乏。

有人喜欢跟罗成飞抬杠。这边罗成飞刚在乒乓台上“三局二胜”赢了那个高个头的男生,那个男生回过头来脱下外套就要在单杠跟前跟他比拉“引体向上”,在一群人的围观下,那个男生一分钟做了23个,罗成飞则做12个。那个男生带着胜利者的笑容扬长而去,罗成飞盯着他的背影,暗暗发誓:下次一定要赢过他!从此,每天一早和下午放学,罗成飞都要特意练习引体向上。二年级学期快结束,他喊住那个男生又比了一次,这回他做了26个,那个男生依然只做了23个。他赢了。

也是二年级期末的体育能力考查,不论是长跑、短跑、引体向上,还是跳远或铅球,罗成飞的所有项目成绩都是优秀,平均分甚至达到90。从二年级到三年级,罗成飞连续两年都是学校“三好学生”。

“我在中师学到了几门手艺,包括组装半导体收音机和外语。”李哲兰说。

上世纪七十年代,看到乡场上有老汉手持半导体收音机听广播,李哲兰心里非常羡慕,于是就打算自己动手组装一台,因为经济条件限制,他只能买来最便宜的部件,使劲捣鼓一番,却失败了。做了民办教师之后,生活和任教的压力使他只能把心里的小火花暂时藏起来。

在民师班,看同学们都对组装半导体收音机很感兴趣,教物理的黄老师便决定满足大家的心愿。一次实验课,他带来一大箱元件和工具,在黑板上展开线路图,详细讲解那一个个编着号码的电容、电阻,指导大家拿起烙铁、锡条,粘上松香,对着图将元件一一焊接到位。黄老师还给大家展示了他组装的能发射电波的半导体——用一个铜环接上一个灯泡,当铜环靠近半导体时,灯泡突然亮了。有了黄老师的指教,班里每个人都成功组装出一台半导体。扭开机关,一阵沙沙声之后便传来中央电台播音员甜美的声音,王哲兰激动得直拍手。这套技能他一直牢记并常常实践,如今退了休,他还是某个半导体无线电论坛的活跃分子,常常向网友们展示自己最新的制作成果。

“英语是我自学的。”王哲兰说。

1994年,有英国来的教育专家在县领导的陪同下来到王哲兰执教的村小考察。虽然随行有翻译,但王哲兰仍然能轻松自若地与外宾对话,他甚至主动邀请外宾到他的家里去坐坐。农家的午饭桌上,他向外宾展示了江浙的特色糕团、东坡肉和油焖春笋。

当年,时代的种种变化,让就读中师的王哲兰感知到外语的重要性。中学时他学过英语,当了数年的民办教师,原来记得的那些单词几乎都忘光了。他特意到书店买回初高中的英语课本,又用自己组装的半导体收音机接收电台的外语广播教程。民师班两年学习期满,王哲兰已经自学完中学英语课程,转而向专业英语进发。2002年,他所在的村小率先开起了小学英语课,在英语教育专业的师专生到来之前,他足足教了两年英语。

值得一提的是,从1978年到2000年这20多年间,外语在中师课程中的缺失。以办学条件更优越的重庆第X师范学校为例,赵红那一届有六个班,也只有一个班开设了外语课。有人认为,中师开设了诸多课程,涵盖专业和素质,却偏偏把“英语”给舍弃了,这是一个很大的失误。

首先,中师学校不开设英语,给中小学教育带来师资的短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全国都出现了市县教育局抽调大批中师毕业生去各级教育学院培训英语的情况。因为那时从城里到乡下的初中,都缺乏英语教师。尤其是在乡村,民办教师不会英语,刚毕业的中师生没有学英语,只有师专生可以教英语,但许多师专生,又依仗着“大学生”的身份不愿去乡村中小学任教。后来的几年,乡镇初中便有了许多操着一口“蹩脚”英语的外语老师,他们大多“能写不会读”,这些大多是临时培训出的中师毕业生。

其次,后来的许多年,大多数中师生都为外语水平受限而烦恼。一则,中师毕业从教后,向上进修专科和本科,参加成人高考时,都离不开英语。二则,中师毕业生要从执教的乡村学校走出来,一种方式是通过自己的业绩调到城镇学校,另一种方式是通过学习提高,取得更高的文凭学位突围到大城市和其它行业。这时,英语就成为他们人生发展的瓶颈。因为英语,许多中师生梦断求学之路。

也正是由于中师学校不开设英语,教育系统在二十多年前采取了补救手段,比如,在师范专科学校和教育学院组织英语培训,用行政力量将这一缺失在几年间基本弥补了。

有人认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师缺失外语,也与当时的小学尚未开设外语课程有关。

2001年《教育部关于积极推进小学开设英语课程的指导意见》里提出,为了贯彻党的十五届五中全会和第三次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的精神,进一步落实“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战略指导思想,教育部决定,把小学开设英语课程作为21世纪初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的重要内容。

《意见》里推进小学开设英语课程的基本目标是:2001年秋季始,全国城市和县城小学逐步开设英语课程;2002年秋季,乡镇所在地小学逐步开设英语课程。小学开设英语课程的起始年级一般为三年级。各省、自治区、直辖市教育行政部门可结合实际,确定本地区小学开设英语课程的工作目标和步骤。同时,《意见》还提出,在积极推进小学开设英语课程的工作中,要保护和支持日语和俄语等其他语种的外语教学。鼓励以其他语种作为主要外语课程的学校办出自己的特色。积极支持“双外语”等教学实验活动。

也是在2001年12月11日,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虽然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承诺并没有要求中国必须学习英语,但加入WTO后,中国的国际贸易和国际交流大大增加,因此英语的重要性也日益凸显。

2. 静悄悄的初恋

刘丽荣在中师二年级时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场爱情。“严班长”,刘丽荣在我面前如此称呼那个男生。

严班长是刘丽荣班里为数甚少的来自市里的同学,他是个“委培生”——在他入学前,已经与某区教育局签订了协议,毕业后回区里的小学任教。严班长这样的情况,在整个年级五个班两百多人里,大约有二十来个——除了与地方教育系统签委培合同的,还有与国企教育处签的,就像刘凤那样的情况。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些拥有数千甚至上万职工的大型国企,地处偏远郊区,为了方便职工子女就近入学,就办了幼儿园及子弟学校,有的因为分厂众多,甚至办了好几个子弟学校,这些子弟学校小学、初中、高中俱全,全部由国企的“教育处”管理。九十年代中后期国企改制分流,一些原本教学质量优秀、升学率高的子弟学校又被当地教育局接收,成为后来挂牌的重点小学和重点中学。

严班长的父母都是市里某知名小学的高级教师,他从六岁就开始拜师学习书法,还喜欢朗诵。与一众农村同学一样,刘丽荣从未习过毛笔字,一说普通话就带着浓烈的乡土腔调,于是,长相清秀、多才多艺的严班长就成了她的“偶像”。中师尤其强调教师“三笔”,刘丽荣的粉笔钢笔慢慢练出来了,毛笔字却始终掌握不到要领。于是,严班长成了刘丽荣的“小老师”。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为了纠正刘丽荣的握笔姿势,严班长便手把手教她。他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一笔一画,她感受着他手臂的力度和手心的温度。虽然看不见少年的眼眸是否闪闪发光,但她隐隐听见了他炽烈的心跳声,两团红晕爬上她的脸颊。虽然是在教室里,虽然周遭很嘈杂,而且“手把手”教的动作在中师生里并不少见,但别样的情愫已经悄悄生成了。

严班长和刘丽荣恋爱了。但是这样的情感必须保密。虽然中师生很快就要走上社会,但这三年的学习时间很短暂很宝贵,所以中师与普通高中一样,严禁在校学生谈恋爱。严班长与刘丽荣作为少年情侣,最大尺度的接触也就是拥抱和牵手。严班长试图亲吻刘丽荣,但被她断然拒绝了,因为她听说接吻是会大肚子的。那时的中师没有生理课,只有“健康课”,“健康课”老师并不讲与生殖系统有关的话题。几年后,刘丽荣在那个由五间砖瓦房构成的村小教书,除了教语文,还教思想政治和生理课。她坦率地告诉孩子们,你们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有农村嫂子专门到宿舍找到她,“妹子哟,你咋能给娃儿讲这些东西,他们那么小,你说多了,他难免东想西想,想歪了,就坏了。”可也就是那一年,她班里一个13岁的女孩子真的莫名其妙大了肚子,家长和老师再三追问,才知道挑水果零食到村子里售卖的那个中年男子,经常在下午放学后和她在一个废弃的房子里“做游戏”,游戏结束就有糖吃……可惜,那个糟蹋小女孩的男人早已逃之夭夭,女孩被自觉颜面尽失的父母送走,从此杳无音讯。

严班长与刘丽荣悄悄地、中规中矩地谈着恋爱。期间,严班长甚至邀请刘丽荣到家里做客——当然,还同时邀请了六七个平时玩得好的男女同学。严班长的家,在市教育局的家属楼里,约有一百平米左右,在当时的城市住房里算得宽敞。屋里铺着朱红色的木质地板,进屋就要换鞋。布袜上的破洞和补丁,让刘丽荣很不好意思。客厅里,电视机正在播放香港电视剧《霍元甲》,气派的磁带式收音机旁还摆着一个大花瓶,里面插着塑料做的牡丹花。看到这些,她立时感觉到一种差距,不仅仅是家境。

午饭时,严妈妈看她喜欢吃红肠,一边接连给她夹,一边说:“这的确是个稀罕物,哈尔滨那边的朋友带过来,这里都没有卖的。”

“你妈妈真好。”返校时,刘丽荣小声地对严班长说。

“那你争取留在城里吧。”严班长立刻鼓励她。

刘丽荣羞涩地点点头。但她并不知道未来将往何处去。

在中师,没有人敢于松懈,因为前路还很长,冒险谈恋爱的似乎不多,所以访谈中几乎没人给我讲起这方面的故事,就算问起,也会摇摇头,讲一些“道听途说”:

“我没有谈过,我现在的爱人,是毕业后家里人给介绍的。我只是听说年级里有人在谈,具体怎样,我不大清楚。”

“中师毕业分配,如果老师知道谁跟谁在谈恋爱,就会有意把这两个人拆开,一个分到A县,另一个分到B县,两地相隔上百里地,以前交通不发达,一个月也见不上一面。”

“大概是1995年,我们上一个年级有女生和社会上的人偷偷摸摸在一起,女生怀了孩子,做手术出事让学校知道了,就被开除啦。”

给我讲自己的校园爱情,除了刘丽荣,还有1997年毕业于江苏某市中师的朱婉妹。这里,我把朱婉妹曾经的校园恋人写为“吴同学”。

朱婉妹与吴同学都来自苏北农村。中师开学后的第三周,刚刚组建的年级学生会召开第一次会议,大家分别做自我介绍,朱婉妹才发觉,自己家离吴同学的家甚至只有几里路,虽然分属不同的村子。她惊讶于自己以前竟然从没见过这个长相俊俏、说话语速极快的同龄优秀男孩。或许rQOX8fP4Z9gYgaCpQm0IHwwavH80SZdN6y4xzyc1Gmc=,因为他俩一个在县中读初中,另一个在乡中心校读初中,又都是住校,所以未曾碰过面。再者,那时乡里每年考上中专中师的孩子也有好几个,不算稀罕了。

从1993年开始,乡里陆陆续续考出大学生。1995年,朱婉妹邻居家的孩子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邻居得到这个好消息的时候,正值朱婉妹暑假回家。“还是念大学好。师范大学读出来可以教高中生呢。”朱婉妹跟父亲说,当初,她也想过考进县中读高中然后再考省里赫赫有名的南京师范大学,但家里条件不好,父母希望她早点“吃上皇粮”。

吴同学是年级学生会主席,朱婉妹是副主席,两人是同乡,又因为常在一块组织活动,便渐渐熟识了。吴同学与朱婉妹一样,原本也是渴望读高中考大学的,迫于家庭条件才念了中师。还有,朱婉妹和吴同学都爱好唱歌跳舞,还一起参加了学校里的合唱团和交谊舞队。在年级里闪闪发光的两人,情愫暗生。

吴同学向朱婉妹表白,是在一天晚上合唱团的排练结束。那天是为了学校里“一二·九”文艺汇演准备的彩排,所有人都穿着表演服。两人聊着天,因为舍不得那么快说再见,便像往常那样,不约而同走向一条岔道——本来从小礼堂到学生宿舍有一条直路,六七分钟便到了,但从小礼堂往前走几步再右转踏上一条林荫道,弯弯折折便要十多分钟才能回宿舍。此外,夜里这条岔路人很少。路灯昏黄,少男少女都怀揣心事慢慢走着,吴同学说:“小婉,你今天的这身长裙很好看。”“这长裙又不止我一个穿,女生们都穿这一身呢!”朱婉妹说。

“你和她们不同……你,最好看。”吴同学有些慌张,他努力地想展示出一层言外之意。

“你逗我玩呢!”朱婉妹到底听出了这层言外之意。幸而是夜晚,沉沉的夜色和微弱的光亮,遮掩了少女脸上羞涩的红晕。

突然,吴同学拉住了朱婉妹的手,在她扭过头差点叫出声来之前,他压低声音说:“你无论什么时候在我眼里都是最好看的。因为,我喜欢你。”

这是朱婉妹第一次听到男孩子的告白。心惊与慌乱中,她企图挣脱,吴同学却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看了看四周,赶紧说:“别这样,别人会看见的。”“周围没人呢。”吴同学笑了,一切似有“预谋”。闻言,朱婉妹没有再动。两人手牵着手,一直走到这条岔路的尽头,隔着一个小操场,对面就是女生宿舍。吴同学放开朱婉妹的手,说:“咱们今天就算确定了,你是我的女朋友。”朱婉妹看了他一眼,快速跑掉了。

中师一年级上学期,他们便恋爱了。

1994年,国内大部分国有及大批非国有企业均面临严重生存困难,失业和下岗人员增多,农业也面临深刻危机又遭遇灾害,加之中国高等教育已呈现出一个重要问题:其发展速度和规模尚不能满足人民群众接受高等教育的需求,也与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不相适应。与此相对,参加高考的学生越来越多,考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中专中师包分配的那些年,在初中生填报的升学志愿里,中师是第一批次,中专是第二批次,普通高中(包括重点高中)是第三批次,到了九十年代中期,许多初中生直接跳开第一第二批次,选填高中。那时,考入中师的学生已不全然是一心为了“吃皇粮”或“捧铁饭碗”的贫寒学子,也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成绩中上”的“淘气孩子”。九十年代中期社会风气已经开放,虽然中师校园明令不准恋爱,但私下里依然有人不断犯禁。

朱婉妹和吴同学很少时间约会,公开的场合,他们也特意拉开距离,以免被人看出端倪。比如,每周一的学生会集中,朱婉妹专门坐到离吴同学很远的位置上,和几个女生挤到一块。再比如,参加合唱团的活动,两人商量好前后脚到,结束时也是一个先走一步,然后再到岔路口汇合。但就算如此隐秘,也有人撞见他俩夜里手牵手的情形。朱婉妹几乎每天都是宿舍里最晚一个回来的人,室友们都猜测她有了男朋友。

中师二年级上学期,朱婉妹有一门课程考得不太理想,甚至影响到拿奖学金,班主任找她谈话,特意提醒她:“咱们学校最优秀的毕业生,可以保送到省里的师范大学,但要从一个中师生变成师范大学生,必须保证中师三年门门课程优秀,三年都是‘三好生’,综合测评在年级里名列前茅,最好还能拿全国奖项。你是最有希望的,千万不要因为其他不重要的事情牵扯了精力。”班主任把“不重要”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1995年,同学中间流传着将来中师毕业不包分配,后面再入学的中师生也要缴学费的说法。朱婉妹半信半疑。她所知晓的,是市里的三所省重点高中,都在四处“掐尖”,甚至掐到了她们县城里——在最好的县中和县一中,全国数理化竞赛一二等奖获奖者和年级前三名如果愿意到市里读高中,学费全免另外还补贴生活费,甚至给陪读的家长提供住宿。

1995年夏天,市里的某重点中学在校门口张榜,公布那年高考本校上榜人数以及考取全国知名大学的学生名单。也就在1995年,“211工程”由国务院批准后正式启动,年底,国务院和教育部公布了全国第一批15所211工程重点建设大学。1996年夏天,考取这些“211”大学的学生的名字,便及时出现在这所重点中学门口的红色横幅上。1998年5月,“985工程”又被提出,旨在建设若干所国际知名的研究型大学。

朱婉妹和吴同学都明白,种种征兆表明,中师生的光荣岁月就要过去了,读大学才是最好的路子。与其毕业后去了某个偏僻的乡村小学再通过函授或成人教育拿个含金量有限的大专文凭,还不如争取保送到师范院校,做个正牌的师范大学生,以后出来直接就可以教中学。

这所老牌中师,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就有一到两个保送指标,但那时的保送带着“委培”性质——从师范院校毕业后,要回到中师任教。不仅仅是这所中师,全国有保送指标的中师都实行这样基于本校师资匮乏而形成的规定。九gFnJoz91SzjHG7n+LRKGbg==十年代初,师范院校的“中师保送生”开始与普通师范大学生一样,由学校分配到不同的地区,再由地区具体分派到任教中学。虽然“出口”发生了变化,但保送指标依然非常稀少,一个年级最多就是两名。

朱婉妹和吴同学都存了争取“保送”的心思,毕竟他俩每年的综合测评都在年级前十,都担任学生会干部,也是连续两年的“三好生”。当然有人比他们更优秀,不仅年年位居综合测评第一,而且还有一个“好出身”——陈同学的父母都在这个中师任教。他的父母甚至还有一段流传校园的求学故事。据说,陈父原是苏北农村的民办教师,陈母则是高中肄业的上海知青,他们1974年结婚,1975年陈父被公社推荐读了地区师专,为了追随爱人的步伐,好强的陈母在1977年冬天参加了高考,一举考上丈夫就读的师专。陈母怀着身孕上了大学,1980年的初夏季节生下孩子,甚至连期末考试都没有耽误,只在暑假休了两个月的产假,之后把孩子交给婆婆,便继续上学。两年后,成绩优异的夫妻被分到这个中师,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语文。这个陈同学的围棋也特别棒,甚至拿过全国的奖项。所以,保送的指标一定有一个属于他。其他人,只能去拼剩下的那一个。

朱婉妹曾经跟吴同学含蓄地表达过她对于这般竞争的忧虑,她担心他们俩未来也会是对手。

“这个没什么担心的,如果只剩下一个指标,在你我二人当中选一个,那我就主动站出来,把这个名额让给你。”吴同学说。

中师三年级,为期近两个月的实习结束,符合保送硬件条件的优秀学生都做出最后的努力。又过了一段,有老师向朱婉妹透露,学校已确定她和陈同学为保送人选。就在她有些难过地想着毕业后如何与吴同学继续在一起,吴同学却突然出手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他评上了省里的“优秀学生干部”。得知这个消息,朱婉妹很诧异,因为与她亲密无间的男友,从未告知过自己正在参加这样重磅的评比。她理应祝贺他,但又觉得有什么东西硬邦邦地梗在心里。最终,是吴同学和陈同学被保送到了师范学院。

“毕业后,我没有与他再联系过,他也几乎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朱婉妹说。

1997年夏天,朱婉妹被分配到家乡的一所乡中心小学任教,三年后在县里的青年教师赛课比赛中获得一等奖,之后接连被评为县市的“优秀班主任”“优秀教师”,2003年被引进到市里的某重点小学,2008年担任该小学副校长。

2023年8月的中师同学聚会上,朱婉妹终于见到了二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吴同学。他告诉她,大学里他见识到了太多精彩的事物,所以觉得教书还是太单调,毕业后他先聘到了省城的一个报社,之后又去了南方做传媒,亲眼见证了这些年媒体行业的起起落落,现在,他在做一个点击量动不动就十万加的自媒体。

三、我在中师究竟收获了什么?

见到罗成飞,是在湖北某地级市的一所小学里。据说,这所小学在当地名气很大,甚至一度带动了方圆三公里学区房的蓬勃发展。

从车站出来,我坐上一辆在黄线外排队等候的出租车。我知道罗成飞所在的学校地处新区,新区的很多地方,对于常跑老城的司机来说,怕还是陌生。所以,上车后,我就请那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师傅先打开手机导航。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某某小学。他笑着说:“那还用开导航,几乎每个司机都知道那里呢。”

从车站到学校,大概有二十多分钟行程。穿过老城,然后跨过一座大桥——桥下是长江的一段支流,再绕过一片正在建设的工地——那里未来是一个庞大的商务中心,就到了十多年前落成的新区。罗成飞的学校原先在老城,为了支持新区发展,六年前便整体搬迁过来。对于许多家住老城的学生来说,路上的时间便要花费更多。家长们选择了就近购房居住,也有人举家在学校附近租房子。随着学校附近的人气增长,不仅房地产从中获益,配套产业也逐渐形成链条和规模,比如形形色色的超市、饭馆、教培机构、娱乐场所…….

出租车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兴奋地向我这个外地客人介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进入新区,车子行驶在宽敞的八车道马路上,两旁是盛开着玉兰和粉桃的绿化带,举目可见林立的高楼和气派的商场,但几乎看不到路人,一切颇有些落寞。直到靠近学校,周遭才现出热闹的图景,街面上人来人往,各式店铺都有客人光顾。外墙贴着“艺术培训:国画、舞蹈、主持”的少儿课外培训班随处可见,年轻女孩们手里拿着一叠叠花花绿绿的招生简介,殷勤地散发给路过的人。时值正午,卖小吃的路边摊贩生意很好,搁一旁的气球和小玩意,也有老人领着两三岁模样的幼童凑近。

“好学校在哪里,人们就往哪里跑,说到底,孩子的事最大。”司机告诉我,这所小学的老师特别负责又有充足的教学经验,“老教师”很多,知名初中指标到校的名额也充足,所以家长都希望孩子读这个学校,包括他自己。他的女儿刚满两岁,未雨绸缪,他计划在这一片买个二手房。

罗成飞站在校门口迎接我。穿一身运动服,额角还留有汗渍,黝黑的脸膛,乍一看就像个体育老师。但他分明给我说过,他教的是数学,任班主任,并且是数学教研组组长。

罗成飞似乎看出了我的惊讶,笑着告诉我,他之前领着学生们排练学校春季运动会的入场式。他们的方队行进到主席台时停下,然后进行一段两分钟的健美操表演。这些年,他每年都亲自排练运动会入场式,而且他班里的学生拿下了许多项目的第一名。

“爱上体育,是我在中师最大的收获。我也把运动当中感知到的快乐,分享给学生。”罗成飞说。

体育曾让罗成飞顺利成为中师时的“三好生”,但它的意义绝不仅仅在此。1988年,罗成飞中师毕业,分配在一个乡中心校,在那里一待就是十年。那个乡的领导头脑很灵活,张口闭口“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人们耳熟能详,曾被誉为“知名度最高,对国人最有影响的口号”。1984年,邓小平第一次南巡,对这句标语表示了肯定。有人说,中国走向市场经济正是从这句口号开始的。乡领导们可不是只说不练。九十年代中期,这个乡率先依靠养殖某种珍稀食用鱼而致富,据说那种鱼只出现在高档饭店,一斤售价就达到三百多元。要知道,那个时候罗成飞作为正式编制的教师,一个月工资才不到九十元。搞养殖场的村民动辄修几层楼的新房,身上穿着五六百元一件的皮衣。口袋里有了钱的农民,看不上衣着寒酸、抠抠搜搜的“教书匠”,于是,话里话外都有了不尊重的痕迹。罗成飞喜欢当老师,但他也知道,热爱与现实的碰撞,很容易产生郁闷埋怨,内耗会让内心扭曲。他缓解坏情绪的方法就是运动,一早一晚在操场上跑步,周末就到附近爬山。教书很累,闲暇时间通过体育运动出一身汗,就不会干坐着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晚上也能倒床就睡。十年时间里,罗成飞创立了不下十种新型的教学方法,他的学生在全国全省的数学竞赛拿了很多奖,1999年初他作为“优秀教师”被引进到市里的知名小学,这件事在县里的教育系统还引发了轰动。

罗成飞带着我去教师食堂,他已经把九个不同年龄的“中师生”集中到一个僻静的圆桌上。

“边吃午饭边聊天,大家更放得开。”罗成飞解释道。我点点头。仔细想想,这一路上的访谈,真有不少是在餐桌上完成的。

教师食堂在教学楼一侧,需要穿过一楼那条狭长的走廊。孩子们刚刚吃完饭,陆陆续续回到教室,因为学校没有住校生,所以也就没有专门的学生宿舍——学生午休室正在改建中。1998年前后建的那栋单身教师宿舍,将在三个月后作为孩子们午休一个多钟头的地方。孩子们迎面遇见罗成飞和我,停下,拖长着声音喊“老师好!”然后嘻嘻笑着跑开。

走廊一旁通向地下仓库的阶梯上,两个女孩子正一面说笑,一面各捧一碗方便面吃着。罗成飞看见了她们,便走过去,问她们干嘛不好好吃饭,偏在中午吃方便面,又批评方便面没有营养而且对身体不好。一个女孩怯怯地看向罗成飞,另一个女孩则大着胆子跟罗成飞解释,食堂的饭菜吃腻了没胃口,所以到小超市买了点辣口味的方便面,倒换倒换口味。

“这样不好呀,下不为例!否则我告诉你们班主任老师,让她批评你们!”罗成飞很严厉地说。

离开这两个女孩,罗成飞又转换出一副笑脸。

“这两个学生你认识?”我问道。

“不认识,对于一个老师来说,学生都应当教导,不管是不是自己班里的。就像我中师时的乒乓球教练,他是体育班的班主任,但他对我们这些普师班的学生从来都不吝赐教。”罗成飞回答。

到达教师食堂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很少。食堂窗口位置的一溜儿菜盆也都见了底。靠着墙角位置有个大圆桌,已经围着坐了一圈,大多是女老师。我们朝那头走,他们便一起看过来,脸上都带着笑意,以及对陌生“作家”的好奇。

坐下,方才发觉桌上已经摆了三大盘荤菜和两大盘素菜,并一大碗番茄蛋花汤。

“咱们食堂每天给师生提供三荤两素,饭菜简单,不要介意啊!”一位看上去三十岁出头的女老师一边热情地帮我盛汤,一边说。

罗成飞介绍道,这是翁老师,是1987年毕业的中师生。原来,这位女老师的外表年龄远远大于实际年龄。

“翁老师细致得很呢,担心你来得晚,食堂没有菜,特意用盘子把饭菜都打起来。班里的孩子,哪一个是什么情况什么性格,接触不到三个月就清清楚楚了。”罗成飞说。

“其实我早先也不这样,读完中师,我的个性才变得细腻一些,或者说,更愿意去体察别人的内心。”翁老师说。

翁老师出生在县城里的干部家庭,人长得漂亮,自幼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堆人围在身边说着赞美的话。考进中师,她的优越感被一点点冲淡,因为在满是“尖子生”的班级,她的成绩只能算中等偏上,比她好看的女孩子也多,唯有“干部家庭”的出身,能够让她引以为傲。

一段时间里,她在八个人的寝室里自我孤立着,不和那些农村女孩子主动交往,甚至家里拿来让她和同学分享的小零食,她也给了班里的男生——因为他们嘴巴甜会讨好。中师一年级下学期,她的身上突然发了荨麻疹,从头到脚都有,奇痒无比。去医院开了药,有一种灰色的药膏必须擦遍全身,无论她在寝室表现得有多么要强,却始终够不到后背。隔着一层薄薄的蚊帐,室友们看到了她的窘态,于是主动提出帮她擦药。她记得,没人在意她背上那些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室友一边帮她擦药,一边说起乡下治荨麻疹有种土方子,用了不容易再犯。原本翁老师以为这位室友只是随便说说,哪知道她周末回了趟家,真的把那土方子用玻璃瓶装着带来了,顺便还带来了母亲亲手晾晒的红薯片。原本,翁老师经常被家里父母教育“不要随便吃农村人做的东西,不干净”,可是那红薯片她还真的吃了许多,直到现在,都没有再吃到比这做得更好的。那个土方子她也用了,疹子很多年都没有再发作。中师二年级,她跟室友们都玩在了一块。其实,乡下人并没有父母所说的那么不堪。

中师三年级到县城小学去实习——翁老师念小学也在那里。巧的是,翁老师的带教老师正是她当年的班主任黄老师。黄老师整整带了她一个半月。黄老师告诉她:“在小孩子跟前,我们要懂得察言观色。”班里有一个一贯表现积极的女孩子突然有两天变得沉默,似乎心事重重,翁老师让她起来回答问题,她还问:“老师,你刚才说的什么呀?”气得年少的翁老师狠狠地训她一顿。可即使挨骂罚站,那女孩子也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黄老师注意到了这个小女孩的变化,她对翁老师说:“咱们去家访吧。”女孩的家就在城边上,父亲在国营饭店里做厨师,母亲是农村上来的,平时做点裁缝活儿。走进女孩的家,首先看到的是擦眼抹泪的婆婆,一问才知道,女孩的母亲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大家都说,她多半被人贩子给拐跑了。这不,连小女孩都知道母亲可能回不来了,很伤心。这时,翁老师才知道,平时活泼好学的小女孩为什么一下子变得魂不守舍。还有一回,一个小男孩突然屡屡偷同桌的课本,然后藏在垃圾桶里,或者埋到花园的树下。翁老师很气愤地对黄老师说:“这种行为应当请家长严加管教,小时偷针,大时偷金。”黄老师却告诉眼前这位满面怒容的少女:“并不是存心的偷盗,你看看,这些课本有什么用?值几个钱?如果说他存心偷走,为什么偷了又要扔掉或藏起来?其实呀,这就是孩子的嫉妒心作怪。同桌每次考试都比他高一两分,回家父母又要他向同桌学习,他的自尊心受挫,就会想着‘我偷了你的课本,看你怎么学习,看你怎么能考得比我好’。我们要点破这一层,要教给他平常心看待人生的胜负。”一番话让翁老师恍然大悟。

翁老师的口才很好,在吃饭间隙讲的故事很生动,甚至具有强烈的画面感。这样边吃边聊的方式的确很接地气。前些日子,在为了采访而组建的“外地老师群”里,我专门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你在中师究竟收获了什么?结果得到了许多书面气十足的回答,比如,“我在中师打下了厚实的小学语文教学基础”。比如,“我在中师做过学生会主席,早早参与社会活动锻炼了我的组织能力”。比如,“读中师改变了我的命运,如若不然,我今天就不是一个小学教育集团的老总,而是与父兄一样,出门南下打工,二十年后两手空空归乡”。虽然这些回答透着真诚,却也未免过于宏大,见不着细节。

翁老师在大圆桌旁抛砖引玉。其他人的话匣子也一一打开。

“小学里组织活动是重头戏,我也是中师当选文艺部长才开始学着组织活动。比如搞合唱比赛,每个班可以抽调多少人,如何协调排练时间,到哪里租借服装,以及临到表演前的上妆,都是有门道的。组织协调是一种本领,对于班主任来说,这种本领尤为重要。”

“责任心吧。其实中师的老师们都用自己的一言一行表达着这个,潜移默化地教导我们。‘三笔一话’是中师生的‘重中之重’,1994年开始中师生毕业要通过普通话测试。我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语音老师就利用休息时间专门把我叫到办公室,对着课本,帮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发音……我的钢笔字写得不好,家里经济条件也很不好,书法老师把家里的硬笔字帖叠得整整齐齐送给我。后来,我在学校举行的硬笔书法比赛里获了奖,他又自己奖给我一支崭新的钢笔。”

蒋老师说,她最大的收获是得到了一个知心爱人。此言一出,圆桌周围都笑出了声。有人补充:“那是,蒋老师的爱人很帅!又能干!”我说:“他应该是你的同学吧?中师的地下恋?”蒋老师摇摇头:“说起来,他既是我的学长,也是我的老师,是一定意义上的师生恋。”

蒋老师的丈夫现在是市里某局的“二把手”,人称“李局”。当年,李局由中师保送到师范学院,毕业后又回到中师任了校团委副书记。李局大学毕业那年,适逢蒋老师考入中师。没过多久,性格爽朗的蒋老师就被同学选为年级团委副书记,开始与李局结识并慢慢熟悉。郎才女貌,他们互相欣赏,但也没有想更多——师生恋在校园里决不被允许,何况那时李局已经交了一个女朋友。中师三年,彼此印象都非常深刻。数年后,李局的女友与他分手后出国,他也离开学校调进政府,此时,蒋老师从县里被选调到市里,两人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相遇,于是有缘成为夫妻。

“没有中师的相识,哪来后面的缘分。”蒋老师说。

【作者简介】李燕燕,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发表作品近70篇,出版专著2部,2015年获解放军总后勤部第十三届“军事文学奖”,2023年获茅盾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