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一滴即将熔化的铁水,就要滴落到西边的山峦里。远处的山顶闪着白光,那里的积雪长年不化。
老张和老李提着长筒猎枪,奔跑在荒原里,追赶着一只狐狸。那是一只火红的狐狸。人冲着狐狸跑过去的时候,狐狸就往雪山的方向跑,人停下来的时候呢,狐狸也停下来看人,充满了挑逗性。好像是,狐狸要把老张和老李引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老张气喘吁吁地说,那只狐狸肯定被他打中了,要不然的话,它早就跑没影了。老李不太同意老张的说法,老李说如果狐狸真被打中了,它咋还能跑这么长时间?狐狸是一种古怪的东西,它莫非有什么阴谋?我们是不是进了它的什么圈套?老李边跑边说。老张说,它能有什么圈套,它就是咱们的猎物,到时候一人半张狐狸皮,我给我老婆做个围脖儿,你给你儿子做个狐皮帽子,不过做不做狐皮帽子,由你自己决定。打猎的规矩是,见面分一半,何况他俩是结伴打猎,要分到半张狐狸皮,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老李总觉得他们有可能正一步一步地进入狐狸设下的圈套里。
老张和老李提着的猎枪都很长,枪筒像一根竹竿,大概有一米四五还长一些。据说枪筒越长,有效射程就越远,所以人们就总是把枪筒做得越来越长。那时候他俩还年轻,人们都直呼其姓名,张口就叫张岛、李贺。张岛和李贺不是专业猎人,是机械制造厂的工人,一个是车工,一个是钳工,两个工种正好能配合得上,张岛在车床上加工枪筒和零部件,李贺是钳工,负责打磨组装,据说他俩做的猎枪比买的猎枪都好。两个人脾气性格也投合,所以就结成了猎友。厂里不只是他俩偷上无缝钢管制造猎枪,别人也偷上钢管做猎枪。那时候的人,对武器有崇拜感,很多人都想有一杆枪,而真正拿着猎枪经常出去打猎的人,也就是张岛和李贺。打猎不是容易的事情,特别辛苦,要特别能跑,一般人吃不了那个苦,一般人也没有那样的体能。张岛和李贺有时候要给车间主任送一点兔子肉或者野鸡什么的,所以他俩在车间里制造猎枪时,车间主任总是假装不知道,反正那么大的厂子,也不缺那一两根钢管。那时候不禁猎枪,每到星期天,就有人扛着猎枪到野外去打猎,现在已经是被人怀念的一种事物了。那时候一个人一个月才供应一斤猪肉,一斤肉能吃一个月吗?拿着枪出去,运气好了还真能搞点肉回来给家里人吃。张岛或者是李贺,有时候打回猎物来,要请几个相好的人来家里吃点肉,喝点酒,在缺肉的年代,人们就觉得他俩是与众不同的人。张岛和李贺,喜欢人们那样看他们,也喜欢打猎。确切地说,就是因为没有肉吃。有的老年人说,哼,打猎不是好行当,你别看他们吃肉的时候吃得那么香,说不定啥时候他们就大难临头了。
老张和老李,奔跑在荒野里,追赶着一只火红的狐狸。他们真没有见过那么红的狐狸,那种红,真是红得有点不真实。老张说,不知不觉地,人们已经管我叫老张,管你叫老李了,你说我们老吗?老李说,其实不老,才四十来岁,人们那样叫,也就是个称呼。老张说,那我问你,以前打猎是因为吃不上肉,现在已经不缺肉了,你咋还要打猎?老李说养成习惯了呗,养成习惯就不好改了,人都是在习惯中活着。老张说他到现在还忘不了那种饥饿的感觉,那种感觉一直留在心里,他说那叫饥饿恐惧症,不饿的时候也觉得饿,饿怕了。
饥饿恐惧症?有这种病吗?
有,过去人都有这种病,只不过人人都有,大家就觉得不是病了。
呼呼的喘气声。
不知不觉地,天就有点黑了。
老张哗一下跳过一棵灌木,哗一下又跳过一棵灌木,他大概怕老李失去信心,每次跳过一棵灌木的时候,就要回过头说,没错,我看见那个家伙就是一瘸一拐的样子,肯定是中枪了。老李气喘吁吁地说,可奇怪的是,它要是真正挨了枪,它就跑不了这么长时间,它要是没有挨枪,它为什么不一跑了事呢?莫非,它真是在捉弄我们?那只狐狸,好像真是在跟他俩玩游戏,要故意逗着他俩追它。特别是到了朦胧黑的时候,狐狸却缩短了它和人的距离,好像害怕人会看不到它。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跑跑停停?有时候,狐狸好像发现两个人跑不动了,还故意停在远处等他们一会儿,等他们又开始跑起来的时候,狐狸才又高一下低一下地向着雪山的方向跑,可跑到远处的时候又站住了,它抬起两条前腿站在那里,分明是在等着后面的两个人。狐狸就那么站着看他俩。他俩就又被刺激起了追赶的兴趣。狐狸不是猎人最喜欢的猎物,据说狐狸肉是酸的,并不好吃,所以打猎的人不是太喜欢打狐狸,不如打兔子打黄羊打山鸡什么的来兴趣,但打猎的人是不会放过任何一种猎物的,任何猎物都对打猎的人有刺激欲望,人一旦沉浸在欲望之中,就无法自拔了。老张和老李根本不管他们要跑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只管冲着目标往前跑,他们已经被跑跑停停的狐狸引到了山脚下的一片荒原里,狐狸忽然不见了,彻底不见了。老张和老李,都觉得迷路了,这时候才感到有点慌张起来。他俩四处张望,看见一个老汉坐在草丛里翻动着皮袄捉虱子,他俩想过去问问老汉,这是什么地方,但走到跟前的时候,那个老汉却消失不见了,在老汉坐过的地方,摆放着几粒枪砂。老张和老李,忽然觉得快被吓疯了。原来老汉从皮袄里捉下来的不是虱子,是枪砂。两个人忽然感到浑身冒出冷汗来。老张和老李,几乎是同时看见了一片灯火阑珊处。奇怪,这里怎么会有一片灯火?他俩议论着,已经不敢大声出气了。看清楚了吗,那边是不是有一片灯光?好像是一片灯光,好像又不是,若隐若无,仿佛不是人间的事物。在这荒郊野外,怎么过夜?他们也只能是冲着那片灯火阑珊处走去,大概也只有那里才有可能会给他们提供一个过夜的地方。那个地方看着近,但走起来却很远,好像总是走不到的样子。就在他俩疑惑不解的时候,两个人忽然觉得脑子里轰的一下,掉进一条深沟里。与其说是掉进了一条深沟里,不如说是飘进了一条深沟里,因为那种掉下去的感觉是那么轻柔,感觉那就是一种轻柔的飘。后来,他俩在回忆中,就是那样跟人们说的。真的,那就是飘的感觉,忽然就飘下去了,而且还短暂地丧失了意识。在意识恢复以后,他们忽然来到了一片灯火阑珊处。老张和老李,都认为这就是他们之前想要走到却总也走不到的那片灯火阑珊处。
眼前全是那种淡淡的透明的绿。那种透明的淡绿,仿佛要融化,但分明又不融化。或者像温润的玉,但又不是玉,是什么?是时空。在四十多年的岁月里,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时空。仿佛进入了梦境。
所有的房子和院落,都有一种地坑院的感觉,但又不像地坑院那么深,但凡要进入哪个家里,好像都要往下迈一下才能进去。所有的院墙看上去都是纸糊的,就像里面打了骨架,然后再糊上纸,但纸里有光,看上去墙体是透明的,是淡绿淡绿的透明墙,好像随时都会融化,那种样子真是奇怪。老张和老李,走在淡绿淡绿的时空里,是那种恍恍惚惚不太真切的感觉。所有的街道都特别安静,没有一点声音。仿佛不是人住的地方。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敢发声了,包括走路,都不敢走出声来。他俩怎么走路?就是那种鬼鬼祟祟的样子,好像两个贼。
这是什么地方,这个地方怎么这么静?
老张想打破寂静,没话找话地说,但却是用那种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你听没听说过那件事情?哪件事情?老李低声地问道。老张低声地说,有个猎人,发现一只狐狸,瞄准狐狸开了一枪,等他跑过去的时候,看见躺在地上的不是狐狸,是一个戴着皮帽子的老汉。老李说,那他不是惹下大祸了吗?你猜对了,他真是惹下大祸了。老张说。老张还说他本来平时就总是提醒自己,尽量不要打狐狸,可遇到狐狸的时候,他就把自己提醒自己的事情给忘了。
忽然有人说话了。忘了行吗?忘了可不行啊,狐子是有灵性的东西,那可不是随便能打的东西,弄不好就会被狐子调戏死呢。老者说的狐子,就是狐狸,多年以前的人们都习惯地管狐狸叫狐子。
老者是什么时候来到他俩身边的,怎么没一点感觉?
老张和老李,都感觉非常饥饿了,想跟老者讨点吃的东西。话还没出口呢,老者就知道他俩饿了,老者说,你俩来得正好,正好赶上我们吃饭的时候了。老者用头努了一下,示意他俩往那边看。顺着老者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忽然看见那边的荒野上,到处都摆着长条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吃的东西,人们在那里来来往往地忙乱着,好像是在过什么节日,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样子。怎么刚才没有发现,怎么突然就出现了这样的情景?那些人还在摆桌子,往桌子上摆下篮球大的馒头和篮球大的面包,大馒头上还有红点,就像人世间给死者供桌上摆的祭品。肉是整猪整羊,趴在长条桌子上,看上去真是气派。整个场面,缥缈着缕缕香烟,似有祥云覆盖,如极乐世界一般,显现出一派仙境气象。人们坐在那里大吃大喝。老张和老李跟着老者走了过去,那些人很友好地招呼他俩一起用餐。早就饿得不行了,也不要假装了,就nbG0mLsQQdL4OMtqGuNsnw==跟着那些人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地干了起来。
喝起酒来,话也就多了。有人就说老张和老李曾经干过什么什么事情,说得真真切切,有些细节,连他们自己都不记得了,可通过陌生人这么一说,他们又想起来了。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他们咋知道他俩干过的那些事情呢?看来,人是不能干坏事的,人干了坏事,有个地方都给记着呢。
老张和老李有点尴尬,有人就打圆场地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纠结了,以后别再做那些不好的事情就是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吃饭的情景很抽象,有时他俩忽然会从饭桌边就游移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但很快又游移回来了。现在,他俩已经跟着一个陌生人,游移到了一片冰天雪地的边缘地带,看见雪地里有一群一丝不挂的人,冻得瑟瑟发抖,他们好像都想找个暖和的地方暖暖身子,但那里,除了一片雪原,什么都没有,连草木都没有,都是雪。猎人问陌生人,他们咋不穿衣裳,他们为什么要光着身子待在雪里?陌生人说,这是对他们的惩罚,他们都是杀戮者,他们杀过好多动物,包括牛羊,所以他们被扒光了衣裳集中在这里,白天黑夜,他们都得挨冻。陌生人仔细地端详着两个猎人,两个猎人就已经内心胆怯了。陌生人说,你们俩,将来都有可能会进去。他们说他们怎么样才能不进去?陌生人说,从现在起,放下杀戮,积德行善,消除业障。
老张和老李,真是吓得够呛了,仿佛已经被扒光了衣裳,被投入到了冰天雪地里,浑身正瑟瑟发抖。
两个猎人又游移回来了,又坐在了饭桌边。他俩很好奇地看那些人吃东西,他们吃东西也不像平常的吃法,好像一块东西放进嘴里不咀嚼就下去了,就跟吃进去一块空气似的。
有人开始唱歌,有人伴奏,他们吹的笛子,是一根长骨,但不知是什么长骨,挺神奇的。还有那个打鼓的鼓槌,是圆溜溜的骨关节头,因为经常使用,已经把玩出了亮晶晶的包浆,纯粹是一件艺术品,那样的鼓槌,敲出的鼓音是亢亢的声音,而不是咚咚的声音,那样的声音听起来刚劲十足。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里怎么看不到汽车呢?他们说这边的人不需要汽车,这边的人要到哪儿去,只要想一下,就去了。老张说,人能活成你们这样的可真好啊。
我们这边也有活得不好的人,我带你们去看看?老张和老李就跟着老者走了。那就是一种游移,从饭桌边一下子就来到了一个火坑边。很大的一个火坑,火坑里都是钱。火里的人被烧得哭爹喊娘地惨叫着。钱的烧法很奇怪,那些钱不是同时燃烧,是身体周围的钱在燃烧,而远一点的钱都好好的,外面的钱等到里面的钱烧得差不多了就补一圈,钱是源源不断地补进去,烧起来,火焰熊熊燃烧永不熄灭,这样的烧法,真是一个寓言式的烧法。为什么要烧他们?陌生人说,他们是贪官,他们贪了多少,这边都给他们记着账呢,他们一旦来到这边,这边就会把他们扔进火坑里。他们这些贪得无厌的人,恨不得把所有的钱都据为己有,他们不愿意跟任何人分享一分钱,那就让他们跟钱作伴,让钱永远烧他们,直到他们消清了业障,他们才能脱离火海!有个人被烧得龇牙咧嘴地挣扎着,高高地举起手向老张摇摆着,向老张求救,老张认识那个人,那个人原来是他们厂的厂长,是一个又贪钱又好色的家伙,可他不是埋在烈士陵园里了吗?怎么会在这儿?老张心说,你想让我救你?你门儿也没有,这就是你作恶的下场。老张很平静地跟那个陌生人说,莫非,你们这边没有贪官?那个人说没有,他说这边的官,都是大家推举出来的,好了干,不好了马上让他下台。今天我们在这儿举办的宴席,就是因为刚刚选出一个好官来,我们在这里为这个新官搞庆贺,也为我们完成了自己的心愿来为自己搞庆贺。
那你们能不能管管我们那边的事情?
不能管,那边的事情要由那边的人自己来管,那边的人自己都不管自己的事情,要靠谁管?自己的事情必须得自己管,你们明白吗?
老张已经觉得真是有点这边那边的感觉了,只是不能彻底说清楚。
老者说,你知道人为什么怕死吗?因为活着的时候,能有投机取巧的机会,作恶也可能会蒙混过关,但死后的世界会把所有的人都筛选得非常清晰,有罪的人要受到相应的惩罚,无罪的人会逍遥自在,很多人都有罪,所以都怕死,当然了,人没有不犯错的,但错和罪恶是不同的概念。这是一个概念清晰而公平的世界。
在他们的世界里,有一种自动记录仪,那个机器能储存他们的历史,也能回放他们的历史,在他们有什么事情难以做出决定时,他们就回放历史,在与历史的对照中找出正确的答案,他们绝不重犯历史上的大错。两个猎人听得津津有味,对新世界的感知让两人兴奋不已。
又游移回来了,就像纪录片切换镜头一样,就那么容易。那个被推选上来的新官,正在挨个给大家倒酒,还忙着给大家端茶倒水,他跟大家亲切,大家也跟他亲切,看上去,他们真是很友好。
老张和老李都发现了同样的问题,这边没有动物没有家畜,水里游的鱼和天上飞的鸟,都没有,这种情况说明什么?说明动物只有一次生命,没有第二次轮回。
老李对面的两个人正在说着过去的事情,尽管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十年了,尽管那时候老李还是个孩子,但那件事情在当年真是太轰动了,给老李留下了记忆。那个左边脸腮上长着一个痦子的人,说话时总是喜欢一边说话一边用大拇指和食指搓捻着痦子上那一绺黑毛。那个人一边搓捻着那一绺黑毛一边说,你恨我可以杀我,可我老婆孩子,他们又没有惹着你,你咋也杀他们?
那我问你,你们为啥吊起来打我,不让我出去干木匠活儿,我是不忍心看见老婆孩子都饿死在我面前,我才动了杀心,才要一去了事的。
老李听大人们说过那件事情。南董庄有个木匠,还想到外面揽点木匠活儿,想挣点钱养活老婆孩子,但大队干部就是不让他出去,分口粮的时候也克扣他,他被欺负得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就在一天半夜,提着木匠锛子,劈开大队长家的窗户,跳进去,把大队长一家人全部用锛子锛死了。方圆几十里的人,当时都被组织起来,去参观那间溅满了血的房子,那间房子血腥而不忍目睹。
那两个说话的人,此刻是笑嘻嘻的样子,他们都承认当时是糊涂人,真不应该发生那样的事情。两个人笑哈哈地说话,就好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情,那种友好的态度,就像是过去谁也没有欺负过谁,谁也没有杀过谁似的。
你看,咱俩最终还不是又坐到一起了?那个脸上有块明显伤疤的人说,如果不是因为我杀了好几口人,他们能从我的后脑勺开枪,子弹能从我的鼻子旁边穿过来?还不是事出有因嘛。脸上有伤疤的男人对着那个搓捻着痦子上一绺黑毛的人微笑着说:“仇恨是会让人头脑糊涂不清的,我们必须放弃仇恨,特别是本来就不应该有的仇恨。”然后两个人都会意地笑了。
老李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小时候没有见过的那两个人,他本来知道他这一辈子也不会见到这两个人了,可没想到却在这里碰见了。两个杀妻灭子的仇人,现在居然能和平相处,共进晚餐,这真是让人难以相信。让老李感到奇怪的是,这两个人本来应该很老了,但一点也没老。老李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个杀人者的岁数应该比他大二十多岁将近三十岁,但长相却比他还年轻,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莫非人死了以后就不再变老了,莫非死亡才永恒不变?他心话说,死亡是一种永恒,而活着却十分短暂。老李认为人的认识能力真是太有限了。然后他就感到自己已经穿越了人的局限性。他认为他们是认知浅薄的人,而这里的人才很有思想。
一个白发老太太走了过来,她说她认识老张。老张说你怎么会认识我,你说我是谁?老太太说,你是张岛,你小的时候,人们都管你叫小捣蛋,其实你那时候到大食堂去偷葱吃,到小食堂的垃圾房里去捡带鱼头烤着吃,跑到野地里去偷吃生玉米,你那不是捣蛋,你那是饿得没有办法了。张岛说他好像还有点那样的记忆。老太太说,你再想想,你小的时候是不是到过一个女人家里去取过奶水?他说,就算有这回事,可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就能断定是现在的我?老太太说,你们容易忘事儿,我们可不容易忘,容易忘事儿可不好,容易忘事儿的后果就是那样的事情还会重复出现。你们应该拒绝遗忘。老张说,那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说,在我们这里,人跟人之间是没有距离的,你只要来到这里,我们就都能知道,谁想见谁,只要想到就能见到,不过你现在还不能明白,以后你会明白的。人脱了人皮,人才会变得聪明起来,人是最愚蠢的动物。老太太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啊,得配得上你们吃过的那些苦呢。老太太的满头白发像白雪一样白,看上去没有一点污染,穿着也干净利索,就像一个老教授。老张对老太太忽然产生了敬畏感,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过去生活的样子,人们住着平房,劈柴打炭生火做饭,冬夜来临时,人们跑出去咔啦咔啦地拉下牛皮纸做的窗帘,好像那样的生活会有很多内容,可现在是想回也回不去那个时候了。
老张和老李,都喝醉了。他们意识到那是酒,但没有酒味儿,不过也把人喝醉了。
两个猎人醒来的时候,看见一颗红彤彤的太阳挂在东边的天空上,他们还看见他们是躺在一片坟地里,四周到处都是坟堆。昨晚喝酒喝得太多了,现在还感觉醉醺醺的,脑子迷迷糊糊的不清楚。两个猎人,突然发现他们光着身体,连裤衩都没穿,然后就四处寻找他们的衣裳。印象中,他们昨天晚上是睡在了一个蓝光温柔的屋子里,是脱光了衣裳睡觉,跟睡在家里一样。可是,屋子呢,被褥呢?
老张觉得后脑勺疼,就问老李后脑勺疼不疼?老李说疼,老李又问老张,你是不是也后脑勺疼?老张说,我要是不疼我能问你?老张还说,昨天天黑的时候,突然觉得后脑勺被砸了一闷棍,以后就啥也不知道了。老李说他也是那样的感觉,感觉后脑勺突然被打了一棍子。
他俩说,幸亏咱们是两个人经历了这样的事情,要是一个人的话,你跟谁说谁能相信?
就是咱们两个人一块儿跟人们说起这事儿,人们也不会相信。老张嘟囔道。
老李看着老张,郑重其事地说,以后再打猎,你就不要叫我了,我以后不打猎了。他对昨天晚上看见的事情很害怕,也有所警醒,似乎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有一种要重新开始的感觉。他觉得他应该好好地想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
放在树林里的摩托车不知道丢了没有,他们一会儿得凭着记忆去寻找摩托车。
又看见了远处的雪山,山顶上的积雪长年不化。那座雪山到底离我们有多远?他们一直在想这样的问题,但一直想不清楚。
两个人一边穿衣裳,一边回忆着那片居民区,那片居民区跟他们熟悉的居民区有点一样,又有点不一样。那样的居民区是似有似无的样子,居民区里的房子好像都是纸糊的,院墙好像也是纸糊的,但房子和墙确实又都是房子和墙。所有房子的下边,好像都比地面低一点,要走进谁家去,都要往下迈一下,才能走进家门。街灯和家里的灯都是蓝色的灯,但不是深蓝,是蓝光里弥漫着刺眼的白光,由于刺眼的白光和蓝光融合在一起,会给人一种奇怪的光感,如梦幻一般的感觉。那种感觉真是有点不真实。再看那些人,有的在那里懒散地坐着,有的在那里说话,有的在慢慢走路,看样子他们似乎是什么也不用做。街上不见有卖东西的铺面和摊位,他们似乎也不需要吃什么东西,真是让人猜不透。
那个地方,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
老张去了母亲的家,突然问母亲:那个给我吃过奶水的女人是谁,她去了哪里?
母亲看着他,被惊呆了,就那么呆呆地看了儿子好一会儿,才忽然醒悟了一般说,你咋突然想起她来了?都好几十年了,你还记着她?
记着呢,她是谁,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只记得那个时候人们都管她叫小乔,她那个时候是可怜你。
他那个时候确实是挺可怜的,家里人口多,一共有五个孩子,就父亲一个人上班挣钱,日子过得真是艰难,冬天连棉衣都穿不起,他身上箍着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就像一个小叫花子。现在想想,真不知道是怎么活过来的。可现在又是怎么活的呢?他们姊妹五个,没有一个人跟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过着孤独的日子,日子过到了今天,是不是过出了什么问题?可过去为什么就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唉,其实那个女人啊,也很可怜啊。母亲长叹了一声。母亲说原来的平房都拆了,原来的人也都找不到了,你要是想找小乔呢,就去找找那个运动员吧,小乔和那个运动员是一块儿分派到机械制造厂来的,她们俩关系好,运动员闹不好能有小乔的一点什么消息。运动员和小乔都是大学毕业生,运动员是体育系毕业,在子弟学校教体育,至于小乔是什么系毕业,人们就不太清楚了。当地人都管那个体育老师叫运动员,却忽略了她的名字。说准确一点,那个运动员是自行车运动员,人们都很佩服她,她骑着车子,肩膀上还要扛一棵碗口粗的树,那些修理树木的人跟她开玩笑说,你不是自行车运动员吗?我们今天到底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你要是能骑着车子还能扛动这棵树,这棵树就归你了,她想她正好能把这棵树扛回家去当烧火柴,然后就骑着车子把树扛走了,男人们都办不到那样的事情,所以她一下子就出了名。当地人都管她叫运动员。运动员和小乔都在工厂子弟学校当老师,但在老张的记忆中,小乔给他留下的记忆是或有或无的样子,与其说小乔当过学校老师给他留下了一点什么记忆,还不如说他吃过她的奶水留下的记忆要更真实一点。
雪,在老张的记忆中真是寒冷。有一次,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家门被冻住了,张岛拿斧子砍开门下边的冰,咯吱咯吱地拽开门,门外是半尺厚的雪,外面全白了。张岛拎着一个搪瓷缸子,一脚跨出门外,哗一下就陷进了雪里。张岛拎着搪瓷缸子,走在厚厚的雪里,雪漫过他的脚踝灌进鞋里,鞋里湿乎乎、黏糊糊、冰冷。张岛要到一个女人家里去取奶水。那个女人的奶水很多,孩子吃这边奶子的时候,那边那个奶子就滴滴答答地往外流奶水,那个女人就把滴下的奶水接到一个容器里,再把乳房里剩余的奶水也挤到容器里,等张岛去取。
有时候张岛嫌丢人,不想去取奶水,母亲看出了他的心思,就和蔼地说,去吧去吧,反正你不去取,那奶水也是个扔,还不如取回来喝了呢。张岛只好硬着头皮,鬼鬼祟祟地走出家门。母亲说人奶不用热,你就直接喝吧,张岛就咕嘟咕嘟地一气喝下去。
老张一边寻找运动员,一边回忆着小时候的情景,但他觉得那样的情景真是有点不太真实,他甚至怀疑,他真的吃过那个女人的奶水吗?或者是,吃过几回?那时候他还没有上学,只是听说那个女人是个老师,他一次也没有很大胆地看过那个哺乳期的女人,所以至今也回忆不出来那个女人的长相。可等他上学以后,他为什么就没有见过那个女老师呢?关于这个问题,在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运动员的时候,运动员给出了答案。运动员已经老了,已经走路不方便了,据她自己说是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在乎,把膝关节和踝关节都伤害了,那种伤害等她老了的时候就来跟她算账了。老张有点着急,老张心想我又不是来听你说你是怎么伤害自己的,我是想找到那个乔老师。她去哪儿了,她现在人在哪里?运动员说,说起来那可真是稀奇的事情,那时候人们都说她会说外国话,就说她一定是个特务,就批判她,再后来说是有个山村学校需要老师,就让她去支援山村教育事业去了。
她就那样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老张说他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根本不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运动员说,别说是你个小孩子了,就连我这个大人,当时也不知道都发生的是些什么事情。现在回想起来,那种事情好像不是真实的事情。运动员在一个箱子里翻出几封信,信封都已经陈旧发黄了。运动员抖抖信封说,那时候她也不敢跟乔老师有更多的来往,也就是两三年才通一封信,一直也没有见过面,到后来可以见面了,不知道又为什么没有见面,大概是害怕面对过去吧。你想想看,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老了又是什么样子?能面对吗?运动员很伤感地说,不知道乔老师现在还活着没活着,你要是想找她就按照信上的地址去找她吧。运动员还提示说,信封上的地址叫大队,现在可能又叫成村子了,你别找大队,大队已经找不到了。运动员长叹了一声说,其实我们也已经好几十年不通信息了,我也不想再想起过去了。
老张打猎多年,骑着摩托车到处跑,方圆几百里的地方都熟悉。当他看到信封上的地址时,觉得狼窝沟大队并不陌生,那是一个荒僻的山村,已经改回了原来的叫法,还叫狼窝沟村。有一年冬天,他跟几个人结伴在那里套过兔子。他们把一张一张的网连接起来,固定在一棵一棵老头儿杨上,那些杨树看上去小,但树龄都在五六十岁以上了,那种树长多少年都长不大,所以人们管那种树叫老头儿杨。他们在老头儿杨上挂了好几百米长的挂网,他们敲着铜锣和烂盆子,当然还放枪,那样的声势可真是大。被惊吓的兔子哗哗地逃跑,哗哗地挂到网上,就像一大串一大串葡萄。他们挥动起棍棒,照着兔子脑袋打,打死一只只兔子。狼窝沟那地方荒野少人,所以兔子就多。那天他们逮了七十多只野兔,装了好几编织袋子,真是一次巨大的收获。那时候他们都说吃野兔肉吃草了,再也不想吃野兔肉了。那时候要是知道乔老师住在狼窝沟村里,他一定会给乔老师送去几只兔子。可惜那时候他不知道。
老张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了狼窝沟村,他想象出了好多种情况,比如乔老师现在活得不太好,或者是生活难以自理了,他是不是要接走她,给她在自己住的地方租套房子,经常去帮助一下乔老师,乔老师肯定有退休金,那些费用不用他花钱,他只要花费一点精力就行了,否则的话,他来找乔老师干什么?他感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汹涌着一种救赎感。村子很荒凉很寂寞,看不到几个人,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跟他岁数相仿的农民。那个农民是乔老师教过的学生,他说乔老师一直在狼窝沟村当老师,周边的几个村子那时候也往这个学校送孩子,后来说是给乔老师平反了,孩子们听说乔老师要走了,就都哭了,乔老师也哭了,乔老师哭着说,我不走,我不走,你们哭啥呢?那个农民一直在说,好像憋了多少年的话一直没个说处,现在终于找到了说处,他说乔老师的男人带着儿子在城市里生活,有时候要带着儿子过来住几天。乔老师的男人好像跟乔老师的关系不是太好,有可能他们过去好过,大概是世事变故把他们变得不好了,他们本来应该养好多孩子,但分居的日子夺走了他们的孩子。那个农民边说边走,领着老张来到了乔老师住过的房子跟前。房顶已经坍塌了,有一堵墙已经彻底坍塌,剩下三堵龇牙咧嘴的墙,看上去真是惊心动魄。老张听着农民的讲述,看见眼前的断墙残壁还原出一间房子,一个梳着剪发头的女人在院子里劈柴打炭,在房子里生火做饭,简单地吃了饭以后,把学生的作业本摆在炕上,然后就坐在炕沿边批改作业。家里没有办公桌,她只能把作业本摊在炕上。她认真地批改着作业,有时候她欣慰地笑了,有时候又显出生气的样子,每天晚上都工作到很晚很晚。房间里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个盛放锅碗瓢盆的杨木橱柜,贴着墙壁立在那里。她总是孤独地待在房间里,尽管她很想跟人说话,但没有人跟她说话。她心中储满了生活的激情,却过着孤独的日子。她是孤独的,却是独立的。她的黑发渐渐变白,直至变成满头白发。有一天,白发老人坐在一把椅子上,回想起死去多年的母亲,回想起上大学的情景,回想起她的新婚之夜,她微笑着,头突然偏向一侧,成为她这一生永远不再改变的一个姿势。老人倒下的头,重重地撞在了老张的胸口上,老张猛然间又看见了眼前的断墙残壁,这间破烂不堪的房子,仿佛远离了世界,却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老张说,乔老师真是太孤独太可怜了,她儿子也不来管管她?你说她儿子吗?她儿子早就出国了,一直没有回来过。那个农民叹了口气说,那时候啊,就是我们这些孩子们连累了乔老师,让乔老师在山村里受了一辈子苦,想起来真是对不起她呀。说话的农民,想起了乔老师对他的好,流泪了。他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说,我们村的人,现在越来越少了,不就是因为没有学校了吗?人们都带着孩子,背井离乡,迁移到有学校的地方去了。那个农民用那种害怕打扰到老张的语气说,你是乔老师的什么人,莫非你是她的儿子?老张说不是,老张说他吃过乔老师的奶。那个农民说,那乔老师是你的奶妈?老张说,也不是奶妈。那是什么?那个农民疑惑地看向老张,他看见老张已经是满脸泪水了。
“你来晚了,乔老师早就死了。”
老张说,前些天他看见乔老师了,他说乔老师满头白发,那白发特别漂亮,没有一点污染,穿戴也干净,看上去活得挺开心的。那个农民突然睁大红红的眼睛说,你说乔老师满头白发,这没错,可你说你前些天见着她了,你快别在这种时候开这样的玩笑了。老张说,你不相信她跟我们活在一个平行的世界里吗?
那个农民点了点头,似乎是承认乔老师还活着。
老张从那个农民的头顶上看过去,看见远处的山顶闪着白光,那里的积雪长年不化。
【作者简介】 黄静泉,山西大同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长城》《黄河》《雨花》《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繁星闪耀地层》、小说集《走向远方的河》等。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黄河》优秀小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