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于草地

2024-12-05 00:00:00林宕
山西文学 2024年11期

1

方成让自家不要急,所以,他开出的还是20码的车速,是他在城区开的惯常速度。平时,出城区后,他的车速才会提上去。今朝出了城区,他却只是稍微提了点车速,因为在出城区时,他又对自家说,不要急。

车辆减少、路面变阔后,他有用力踩油门的冲动。人生经验已告诉他,多数冲动没有用,起码有一半的冲动会遭到惩罚。而且,他还有一个感觉,今朝,仍会跟上趟一样,是一次无功而返的进发,可是,不进发,他又不安。进发,本身成为一件珍贵的东西,不去实施,就是丢失了,会让一颗心不安、疼;去实施了,就是没有丢掉这件东西。

实际上,他就是丢失了一件东西。说珍贵,他不否认;说不珍贵,他会一时说不出啥反驳的话。这件东西在他心里的复杂性,由此可见。不过,这复杂性也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一概括,也就不复杂了。这句话就是:这东西价格贵,却是别人送的。

这东西是一只表,瑞士“积家”表,24K金可调节的折叠表扣,粉红色的表盘。现在,它在他的脑子里晃。晃,也不表明因为它的丢失(还不能断定已丢失,还有找回的可能),在他心里造成了多大的动荡。表在他脑子里晃了几下,他的车子就下了大马路,拐上一条南北向的小马路,继续前进分把钟,他便望到小蒋立在“涵养林”的入口处。小蒋是新城总公司属下绿化养护公司的经理。

小蒋已把“涵养林”入口处的两扇大木门(用椴木条拼接而成)打开,见方成的车子到,他弯腰曲背地模仿交警的手势,让车子开进大木门里面。方成是在出发前给小蒋打的电话,想不到小伙子早到了。其实小伙子一直早到,提前开好门。假使正好开着门,有工人在“涵养林”里修剪枝叶、培土浇水,他就在电话里告诉方成,而他自家也不必专门前去开门了。由此,方成晓得,“涵养林”大木门的钥匙不止一个人有。可有次他望到木门两边的铅丝网上有好几个大漏洞,就觉得这钥匙和木门有些多余。不,也不算多余,假使有车子要贸然开进,木门可以挡牢。

进门后,方成把车停在一块小场地上。小蒋拉开驾驶座边的车门,方成出来,立刻感到神清气爽。“涵养林”里移栽着上千棵树,品种也蛮多,有香樟、水杉、枫杨、复叶槭、火炬松等。“涵养林”北侧,有一块两三亩大的草地,不知为啥,没有移栽树木,却也被铅丝网围进了“涵养林”里。两年前,第一趟望到这片长着不少蒲公英、点地梅的草地时,方成对陪着他的新城总公司董事长老罗说,这里就不要种树了,留着放风筝吧。老罗哈哈笑,大声叫好。自然,老罗的反应很有雷同性,他在“抄袭”别人。不过他必须这样。都晓得方成是个幽默的人,对下面的人从来都是平易近人的。大家雷同的反应更鼓励了方成将幽默进行到底,尽管他也怀疑下属的笑和叫好声里的真实。难能可贵的是,不管是否真实,许多下属还是把方成的一声幽默,当成了指令,其中包括老罗,在方成说出“这里就不要种树了,留着放风筝吧”后,他真把这块草地留出来了,不种树,也不派别的用场了。可他不晓得谁来放风筝,这不管,他就让这块草地虚位以待。想不到,过了两个月,他就接到了方成的电话,要他让人把“涵养林”的门打开,说,我想跟几个朋友去那里转转,特别是想去那块草地上“拈花惹草”。方成还说,这次不是官方视察,你不用陪同。当即,老罗就吩咐绿化养护公司的小蒋前去开门。就在这一次,小蒋开好门后,方成对他说,你把开着的锁挂在门上,可以提前离开,我们结束后,推上门,碰上锁就可以了。小蒋脸上立刻露出感激的笑,好像方成给了他极大的赏赐,就在他领了赏似的快速转身时,方成又对他说,以后我们可能还要来,就一直这样吧,你来开个门就可以。

方成跨出车门后,小蒋要走,方成喊牢,说,最近绿化养护公司的项目多吗?小蒋有点诚惶诚恐,说,全是一些小项目。方成说,你们的工作在新城建设中很重要。小蒋说,您看得起。方成说,最近在哪里施工?小蒋说,环城河边,还有……

方成突然意识到,他喊牢小蒋,是在“喊牢”自家。说真的,他心里不愿意往前走了,也就是不愿意去草地上了。这倒不是想回避寻不到手表的那种“恐惧”,因为,他能清晰地回忆起,上次寻不到那只手表后自家的那种情绪,那是像丢失了一段经历后的情绪。一个人的经历必定是要丢失的,丢失就是逝去,哪有不会逝去的经历?即便留在记忆里,也是逝去。就像这手表,即便能留在记忆里,也已丢失,也如一段经历的逝去。而经历,必定要逝去,那么手表,就必定要丢失。于是,他心里丢失了手表后的情绪,就是两种味道的混合物,一种是淡淡的惆怅,另一种是甜甜的追忆。两种味道之中,其实还掺杂着一种东西,没有被方成清晰地分辨出来。其实那是一种轻松。因为没有被清晰地分辨出来,这种轻松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轻松,他也无从知晓。

方成估算一下,两只手表的丢失时间大概相差一个半月。上次丢失的手表是一只德国“朗格”表,至今,他还记得藏在镀金表盒里的说明文上的文字,中德文对照,中文是:……手工雕花的摆轮桥板、蓝钢螺丝和K金套筒,运用抗磨损的红宝石轴承维持齿轮的运转和稳定……

终于感到与小蒋的对话越来越空洞,方成就让他离开了。听到车子的发动声(小蒋没有把车开进门内,就停在门外的路边),朝“涵养林”里走着的方成立停了。他的身后有一棵树,望上去是新移栽来的,为防止水分散发,被摘光了叶子,还在输液,一只晶亮的瓶子挂在树干上,瓶上垂下细长的输液管,管子下方的一头已被胶布黏在树干上,胶布里头应该是扎进树身的针。方成微微抬头,目光落在输液瓶上。瓶里,还有半瓶多液体,大概是工作人员一早来挂上去的,挂上后,就关门离开,任它输液了。给树输的该是一种专门营养液,可方成不晓得是啥营养液。

方成的目光仍在瓶子上,可思绪已在那片草地上了。草地不是平整的一大片,高低起伏,有两三道沟、几道坡。一道斜坡高的那头有一棵乌桕树,孤零零的,不像是绿化养护公司移栽上去的,像早就生在那里的。草地上,绿化养护公司种上了四季青和早熟禾,可像是好久没打理了,四季青和早熟禾里生出了泥胡菜、野芥菜等不少野草,也开出了点地梅等不少野花。

昨日,他们就来到了这里。自然,来之前,先在“章宜居”吃饭。

2

“章宜居”尽管不在“涵养林”里,却也在一个林木森森的地方。方成领着大家下车,缓步走进一栋小木屋。透过小屋的木格子窗,可以望到旁边的河浜里有几只白鹅,呆头呆脑的,一条鸭头船在河岸边微微晃动。

小屋里浮动着一股淡淡香气,说不清是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还是窗外飘来的植物清香。方成是一副惯常行头:烟灰色的休闲夹克,裤线笔挺的藏青西裤,钛金眼镜。他微笑着把一只只锦盒分送到每人手里——他请人吃饭,常会分送礼物,像是在感谢赴宴者给了他大面子。锦盒里是一根银项链,一头连着一个折扇造型的银质小吊坠。

齐燕把锦盒塞进豹纹挎包里;向阳打开盒盖,把项链套进头颈里;方成身左的杨妍转身,对方成说,大哥帮我挂。

方成说,不搞特殊化。杨妍脸上不开心,可她在笑,重新坐端正。

大家都围桌坐定。方成发起的聚会,人员不是每次固定,有相互不认得的人,像这次,齐燕和杨妍就不认得。这次来的人中,齐燕、柳红、向阳三人相互认得,而杨妍认得的另外几个,这次都没有来。自然,凡是参加方成发起的聚会的人,都认得方成的秘书兼司机、像哑巴一样的耿力。耿力也已坐下,在低头看手机。

齐燕望着柳红和向阳,她清楚,这两人都得到过大哥的帮助。特别是柳红,旧年年头,大哥对她面授机宜,她马上在乡下某处买了幢农宅,不出半年,农宅就被动迁,柳红分到一套别墅。可齐燕不妒忌柳红。非但不妒忌,还同情她,认为柳红啥都该得,就是不该得那病。不久前,她刚化疗了一趟,这次来聚会,头上还戴了一只粉红线帽。大哥这次还邀请她来,真不知该说大哥重情义呢,还是该说他不体恤柳红?

这次,齐燕一见向阳,就想起一个礼拜前在路上碰到她的情景。当时,向阳右手牵着一个小囡,不晓得哪能,小囡的脑门和嘴角让齐燕感到熟悉。回家后,齐燕忍不住拨通大哥手机,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想生个小囡。大哥用玩笑声气回话,那我立刻给你介绍个男人。现在想想,齐燕觉得自家当时是在“发神经”。她想不到自家会这样,可平时,她是一个多么灵清的人啊,每趟在大哥处认的人,从不去主动打听啥。这人不愿意跟她搭讪,她懒得开口;愿意跟她搭讪,她就接接嘴。不管这人跟她讲啥,她也尽量做到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终于,方成要大家都动起筷来,说,都是朋友,放开吃,大胆讲。

方成的目光环视一圈,望到齐燕在搛茭白里脊丝,他身左的杨妍也在搛菜,搛了后却往他的碟子里放,身体几乎要贴牢他。他对她说,你给别人搛吧。

杨妍当真搛了一个酥炸鸡翅,往她身左的一只碟子里放。碟子的主人是向阳,她的表情起了变化,像是望到了一样让她特别腻心的东西。

方成微笑着又环视一圈,说,相识是缘……

这时,杨妍突然拎起水蛇皮小包,立起来,对方成说,我有事,先跑。

一直没有开口的耿力,这时突然说,你忘了?大哥这里,不能随便提前跑。

杨妍说,有事还不能提前跑?我跑,大哥会吃我?杀我?啥人把大哥说成妖魔鬼怪啦?

方成说,有事,就跑吧。

服务员端上一盆冒着热气的柠香烤鳕鱼,方成转动台面,让大家动筷,又说,趁这次碰头,还有事想拜托大家。

方成朝齐燕努嘴,说,她想收养个小囡,可一直不顺,现在托大家给她留份心。齐燕说,拜托。向阳说,只要拜托大哥就行,啥事,到大哥那里都不算事。齐燕说,大哥也不是万能钥匙,是的话,我也用不着这样了,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笑起来,包括耿力。方成也笑一歇后,方成说,齐燕领养小囡,对小囡父母有讲究,是不是,齐燕?齐燕点头。柳红说,遗传很要紧。向阳反问,不会转基因?方成哈哈笑着说,这倒是……他又把脸转向齐燕,说,你真把要个小囡当作了坚定志向?既然这样,为啥不考虑寻一个男人结婚……

齐燕摇摇头,想对大哥说啥,又没有说出口。

终于散席,大家往小屋外走。在接送大家的依维柯边,方成突然望到了杨妍,她肩上挎着水蛇皮小包。他走上去,望到了杨妍眼角处的泪痕,把手放上她的肩头,说,好的,好的,你没有提前走开。

大家上车,耿力在驾驶座上扭头,说,还去那边,草地上吗?方成说,去。

每趟聚会,“酒足饭饱”后去“涵养林”里的那片草地上,已成惯例。

3

从“章宜居”里开出不到半个钟头,依维柯就到了“涵养林”门口。小蒋已开了门,恭敬如仪地立在门边。

下车后,耿力递一根烟给小蒋。因为里面不能抽烟,他是跟小蒋在门外抽好烟,来到草地上的。一到草地上,他就望到向阳和杨妍戤在草地上说着悄悄话,她们完全像两个熟人了,甚至是好姐妹了。——饭后来这个草地,最初也是方成的提议,他说到了去那里的好处,大家也确实体会到了:既能促消化,又能让阳光把饭桌上可能产生的一些误会和不快晒掉,甚至可以让野风把积存在心里的所有不快都吹掉。

在方成的带领下,他们已来过多趟(每趟来,人多的辰光有七八个,人少的辰光有三四个),第一趟来,方成就要大家躺在草坪上,甚至还要大家像那啥一样,就地打滚。第二趟来,方成自家居然在一道坡上,从高到低往下滚,最后滚到了一道沟里,让众人惊呼。当他哈哈笑着从沟底立起来时,大家又发出开心的笑声。也就在第二趟回去的路上,方成对同去的人说,现在市面上的养生方法忒多,其实,最派用场的方法是把自家“放下去”,“四脚朝天”地躺到地皮上——这样,你是不是觉得全身都松了、轻了?有时,你甚至会感到人在飘了、飞了?听了他的话,边上的人回忆刚才躺在草地上的感受,感到这话不假,纷纷说,怪不得人一生病,就要躺下。方成说,病了躺下已来不及,容易生病的人就是平时只在困觉时才躺下的人,甚至到了该困觉时也不愿躺下的人。有人对方成说,大哥,可你是个大领导,不能随便躺下,随便躺下,在我们这里不要紧,在别人眼里就不像样子了。他哈哈一笑,说,我的难处就在这里。他又说,我跌倒了立起来,别人认为是正常的;我没病没灾,立着,却突然倒下去,别人会认为不正常。别人,只会认同旁边人的立起、朝前、上升,而不是相反,他们更不会认同大人们去做打滚、荡千秋这种事体。——你们假使想让时光倒流,回到小辰光,还想去做就地打滚、荡千秋这种事,只能被人认为是在发神经。众人笑起来。方成总结说,成年人活得累、成年男人活得更累、成年男人中的所谓成功人士累上加累,就因为他们不能让辰光倒流,不能躺、退、降,只能立、进、升……下一趟碰头,我们再到草地上……

这片草地其实是有气味的,四季青和早熟禾散发的是青涩的香,泥土散发的是淡淡的腥湿气,点地梅、蒲公英等野花散发的是属于它们的花香,从边上的树林里散发过来的是淡淡树脂味。还有一些气味在由“涵养林”外飘来,飘在草地上方,这是当令作物和有机肥的气味……所有气味都混合在了一道,变成了一个气味,它经过了阳光的烘烤,里头的青涩、腥湿以及有机肥的腐酸没有了。阳光还使它变暖了,它暖洋洋地钻进人的鼻孔里,阳光也和它一起钻进去了,通过鼻孔进入人的身体里,进入每一寸肌肤和血管里,这样,与来之前相比,草地上的人都变了。用方成的话说就是“人很重,又很轻,重得想躺下来,轻得要飞起来”。

人没有翅膀,自然飞不起,那哪能办?那就滚啊。望到向阳和杨妍戤在一道说不停,望到齐燕甩掉了自家蝴蝶结单鞋、一副想做腾飞之前的助跑的样子,望到柳红立在乌桕树边抬着头,一副想起跟树梢上的一只小鸟作伴的样子,方成“啊”了两声,他的“啊”,边上的人都懂,就是要边上的人全躺下,全滚起来,有辰光,滚就是飞,飞就是滚。

方成的“啊”,成了草地上的声音中的一种。——这片草地上,除了气味,还有声音。宝塔蛉长得像琵琶一样,发出的声音确实像琵琶在弹奏:金、金虫吉蛉,这五声在反复循环。草蛉虫和蜂鸟鹰蛾发出的是“嗡嗡嗡”的声音,螽斯发出的是手表指针样“嚓嚓”走动的声音,蚂蚱和蜻蜓发出的是扇动翅膀的声音,草地上还间或发出不知名虫子的交尾声……边上的“涵养林”里,时而会传来不同的鸟鸣声。斑鸠的声音是忧郁的,失恋了一样“孤苦、孤苦”地叫着,鹡鸰就在边上劝慰它:不苦、不苦。画眉的叫声是清脆的,秧鸡的叫声是急促的,布谷鸟的叫声是缓慢的……

嘴巴里发出两声后,像有一趟那样,方成奔到一道草坡的一头,然后朝下滚,很快滚进一道沟里……他在率先示范,望到大哥这样,几个女的不躺下不行了,她们都全身“着地”,四肢不派平时的用场了……连耿力,也奔到了草坡的一头,学大哥样了……就在这一趟,在回去的路上,大哥对大家说,在草地上,其实我们还可以摔跤,举办草地运动会……

4

如你已知,德国“朗格”表先于瑞士“积家”表丢失。一个多月前的一日,方成去草地寻找它。那日上昼,他一进“涵养林”,脚步反倒慢下来。通向草地的,是一条没有被硬化、铺着预制板的小路。在小路上,他心里不急切,心情也不糟糕,类似于丢了一样珍贵东西的糟糕。进“涵养林”时已有了星星点点的雨点,可他认为下不大,再说他也记不得车子里是否备伞,就没重新返回车子旁边,径直朝那片草地走去了。一到草地上,他就寻找起来。这时,雨虽然还是不大,可四季青的叶片上和早熟禾的叶尖上,都已有了雨珠,晶莹透亮。坡和沟,把整片草地分割成了好几块,他寻遍了每一块,都没寻到手表。可雨中的寻找给了他一种特别的感觉,雨,使草地上的声音只剩下了一种,就是雨点滴在草叶上的声音,可这声音,不是听见的,是一颗心感受到的,所以,这时的草地其实是静的,雨让草地静了。静,多数辰光是一种空,可这时的静却是一种满,像棉絮一样塞在他的胸中,却不鼓胀,这样的满,是草地突然给他的一种新的陌生感。——以前每趟来,他总披着阳光。雨也让草地的气味变了,以前的气味是阳光烘出的,现在的气味是雨水湿润的,不再暖,而是凉;还是香,却清了。在一片静里,他体会着一种满,一种清凉的香,一种想在雨中马上躺下来的冲动。就在这时,雨突然大了,可他早已和雨达成了一种新的和洽,就根本没有想到要躲雨。雨箭劈头盖脑地射向他,却不伤他;纷纷地射向草地,也没有伤着草。一片“刷刷”声像是草地发出的欢快声音,这是草地传给他的一种新声音,可它也是静的,也塞满了他的胸腔,同时塞满了整个世界,这静就大了,他就感到自家特别渺小,片刻间,他真的感到自家成了风雨中的一粒尘埃,这尘埃,不被风雨吹打到地上,还能哪样?他倒了下来,倒在了草地上。

他没有了。他丢失了自家的手表,世界丢失了他。

后来,雨慢慢小了,最后停了。天上出现一道彩虹,它艳丽的光芒照亮了他,世界又发现了他。

草地上再次传出宝塔蛉的像琵琶弹出的声音,乌桕树上也发出一声鸟叫,仿佛被这声鸣叫召唤了一下,“涵养林”里突然响起一片鸟叫声,传到了草地上方。草地上方还发出了蜻蜓的振翅声,被方成听到了。好了,世界发现了他,草地上的声音又唤醒了他。他立起来。他已全身湿透,衣服上染上了少量绿色的青草汁液和少量黑色的泥迹。他朝前走几步,觉得身体有点重,不知是因为草地变泥泞了,还是因为刚由躺而立。他想回忆一下刚才躺着时的感觉,可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他突然吓了一跳,觉得自家刚才是不是已死了?再望望身边湿漉漉、绿油油的青草,觉得假使自家刚才确是死了的话,那么,这死根本不是他平时想象中的,它没有痛苦、没有恐怖、没有血腥、没有……它是轻,是静,是轻到无,静到无。它其实不是死,是什么呢?是丢失。像他丢失了德国“朗格”手表一样,他刚刚也被丢失了,是自家丢失了自家,是他的亲朋好友丢失了他,是他的领导、下属及同事丢失了他,是世界丢失了他。丢失,原来是没有痛苦、没有恐怖、没有血腥、没有……的死。他突然想到了他那个自杀了的前任。原来这个前任不是自杀了,是自家丢失了自家,是世界丢失了她,甚至可以说是她把世界丢失了。——她真了不起,随随便便就把世界给丢了。

丢失原来是一桩这么好的事。可是他突然一惊:万一这只德国“朗格”手表丢失在沟里呢?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沟里呢?他想起自家还没有到三条沟里去寻过。他记得他戴着这手表,在最西面的那条沟里滚过的。他想立刻冲进去寻,又马上克制住自家的冲动,他有点怕去寻,还明白自家怕啥,可是,假使自家不去那条沟里寻,那么,他现在拥有的这种丢失是不纯粹的。不过,万一……这正是矛盾的地方。归根结底,他骨子里还是一个追求纯粹的人,他不能让他的丢失不纯粹。他不再犹豫,走向草地最西面的那条沟。结果,他在沟里也没找到手表,却找到了一条紫罗兰色的丝巾。临上沟前,他回头一望,发现了它。它几乎已湮没在烂泥里,他捏牢它的一角,把它扯起来,确定了它是一条被涂满烂泥的丝巾,也是一条从他手里流出的爱马仕丝巾。他记起来,分赠丝巾时,只有向阳和方红当场围头颈里了,丢失它的,该是两人中的一个,其他人丢失的话,该是一只放着它的系着蝴蝶结的红色天地盖盒子。他把丝巾捏在手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去另外两条沟里也寻了一遍,同样没发现手表,却在其中一条沟里发现了一块多棱水晶,这次是连锦盒一起发现的。锦盒已被泥土涂抹得像一块泥巴头,他打开,里头是被十字立体包围起的多棱水晶。这多棱水晶,他已记不清是哪一趟相聚时分赠出去的了。

别人的丢失,让他很惊讶,又有点恐慌。别人丢失的,哪能被他找到了,而他自家丢失的,倒没有找到呢?他想了想,突然醒悟,他的手表也有可能丢在别处,就像别人丢失了丝巾和水晶后,到别的地方去寻找了,从而导致它们被他捡到……不过,丢失后,她们来草地上找过吗?或许在别的地方也根本没有寻找过。他也马上清楚了自家刚才莫名恐慌的原因:这是一种有意的丢失。

丢失东西,与失主后来疏离他发起的聚会,这之间有一种什么关系呢?他不是想得很明白,却一下子又明白了。他晓得,任何团队或群体,都需要吐故纳新,不过,这种类似“吐故”的疏离,还是让他心慌得什么似的,因为,这疏离就是丢失,它是有意的。它不同于他自家的丢失,是无意的。

5

现在,方成来寻找他丢失的第二只手表了。在铺着预制板的小路上,他已立停一歇了,目光终于从滴着营养液的那棵树上移开,朝前走起来。很奇怪,他越朝前走,心里的一个感觉越明显,那就是,他希望这次丢失,跟上趟一样……而他所以还来,如前文所述,他需要纯粹的丢失。

很奇怪,天上又飘起了零星细雨。他想,等他到了草地上、寻过第一轮后,雨肯定又会大起来,那么,他拖延到达草地的辰光,必定也会拖延落大雨的辰光。他就再次立停脚步。可他晓得,他的再次立停,并非真想拖延,他是怕。一怕寻着手表,二怕寻着别的。他又像刚才立在挂液的那棵树边一样,打量起身边的一棵树来。这是一棵常见的香樟树,没啥特别的,所以他尽管还是望着它,眼睛里却很快没有了它,望到的是方红。昨日的聚会,也是邀请了她的,可她说有事不能来。他突然有了一阵冲动,摸出手机。

他说,方红,有一桩事想问问你。方红轻柔的声音响起,哦,大哥。他说,上次去草地,你是不是丢失了我送你的丝巾?方红说,没有啊,还在啊。

他脸上露出一种笑,像一种失望的高兴。他一屁股在路上坐下来。路面已被细雨打湿,他的屁股感受到一股湿漉漉的凉意。他开始从缺席最近几次相聚的人打起,一个人一个人地打电话。

他对着手机问,我上次给的你那小东西,你是不是在草地上丢失了?对方的声音传过来,没有啊,大哥。他又说,那丢失在别的地方了吗?对方说,没有啊,大哥。

都这样。他打遍了所有接受过他礼物的人,没人说丢失了他所赠送的礼物。他面部表情既失望又高兴。既然这样,那他上趟捡到的丝巾和水晶算哪回事呢?哦,即便她们真丢了,她们会承认吗?何况还是有意的呢。他脸上露出怪异的笑。

这时,雨点密了。他给小蒋打去电话,问,那片草地,平时有人去吗?小蒋说,不大有人去。他说,到底去不去?小蒋像是沉思了一下,说,去树林里干活的人,说不定会去转转。他说,有人说起在那里捡到过东西吗?小蒋的声气顿时紧张起来,说,您丢了什么吗?他说,没有,随便问问。小蒋不信了,说,nEuS30JFUezJCW3Ie2BQ+ZI0uPzplf0b/oYmybsilko=我去问,我把每一个进过树林的工人都叫来。

方成想阻止,却觉得他已无法阻止这事了,就放下手机。这时,雨点更密了。他立起来,突然朝草地方向奔,好像他与大雨的相遇必须在草地上;好像他要赶在大雨来临前,在草地上完成第一趟寻找,然后,他要在大雨中完成这一趟前来真正想寻找的东西:上一趟的那种感觉,躺在大雨中的感觉,那种根本感觉不到啥的感觉。

在奔跑的过程中,有一种感觉率先冲上了他的心头:他像是奔跑在梦里。

6

寻找方成的过程,就是他失踪的消息迅速传播的过程。警察对哭哭啼啼的方成老婆说,放心,现在科学发达,总会找到的。

他说的“找到”,没有指明找到的是活人还是死人。方成老婆哭得更厉害了。除了警察,那些跟方成聚会过的人,也开始了她们的寻找。其实,在接到方成的那个问询电话时,她们就感觉到了大哥的不对劲。这一趟,她们团结在了一道,在向阳的牵头下,她们相互印证线索,分组分头寻找。可是,所有的寻找都没有结果。

这期间,小蒋对工人的查问却有了成效。几个工人经不住他的三吓两吓,拿出了在草地上捡到的东西,计有红色蔻驰钱包一只、白色珠子手链一串、植村秀眉笔两套、锆石火蜥蜴吊坠一个。里头没有手表。小蒋认为工人们捡到的也就这么多了,经他查问,他们不敢瞒什么的,这一点,他很自信。他把这些东西放进一只包装袋里,拎着它走到了新城总公司董事长老罗的办公室。

老罗说,你没有拎到派出所是对的。小蒋说,哪能办?老罗说,埋在那片草地下,挖深一点。小蒋说,会找得到他吗?老罗说,现在科学发达,总会找到的。

跟那个回答方成老婆的警察一样,老罗没有指明“会找到”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作者简介】 林宕,原名徐斌。中国作协会员。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发表中短篇小说,小说先后被《作品与争鸣》《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新世纪文学选刊》等刊物选载。曾获《上海文学》奖、《雨花》精品短篇奖、上海市作协会员年度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