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飞的蒲公英

2024-12-03 00:00杨春
南方文学 2024年3期

上世纪70年代出生于新疆阿勒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中国作家》《花城》《青年文学》《草原》《芙蓉》《西部》等刊物。

五月,戈壁滩开花了。梭梭、红柳、芨芨草、铃铛刺都开着花,最普通的还是蒲公英,那明艳的黄色小花,似一只只黄蝴蝶,在碧绿如玉的叶片间翩跹起舞,把大戈壁装扮得格外美丽。

那些蒲公英,它们被飞驰而来的春风簇拥着,迅速萌生开花,才几天工夫,载着种子的白色小伞就四处飞扬了。谁也不知道它们的故乡,也没有谁愿意弄清楚它们要到哪儿去,它们就是随风飞扬,有的飞向山巅,有的坠落到低谷。可是,不论落到哪儿,草原、湿地、山谷,即便是戈壁荒滩,即便是峭壁石缝,只要有一滴雨,一滴水,它们就能迅速生根发芽开花。

牧人李戈人在胡杨树的阴影下睡醒了,他随意拂了一下脸,看到指甲缝里有几粒蒲公英种子,衣服上、裤腿上、脚上也有一些白色细小绒毛,他站起来抖抖身体,又在风里转了几圈,好让风把身体吹干净,也让风把他自己从睡梦中吹醒。他并不在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去哪里,又在哪生根发芽,那不关一个牧人的事。

李戈人35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妻子马红虽然相貌平平,却也勤劳贤惠。马红喜欢把现有的食材一锅烩,做成香飘四里的杂烩汤,那杂烩汤红是红,绿是绿,黄是黄,看着好看,营养也丰富:自家种的新鲜蔬菜,树林采来的野蘑菇,也有大块的肉骨头、肉疙瘩,那是自家养的鸡鸭兔羊。马红还经常烙一种厚实坚硬的饼。她愿意一整夜守着若明若暗暖烘烘的牛粪火,把一张手掌厚的面饼烙得两面金黄,比维吾尔族人打的馕饼还好吃,比蒙古族人烤的干馍还要香。那饼加了牛奶和鸡蛋,砖头板一样厚实,紧密结实且有嚼头,关键是能存放,李戈人在戈壁滩放牧,常常一待就是十天半月,全靠老婆马红烙的饼。马红还善于就地取材,用戈壁野菜做出各种各样的饭菜,比如灰灰菜、大耳朵、蒲公英的嫩叶,拌了香油、蒜泥、辣酱做成凉菜,清爽可口,李戈人能吃一大盘。有时候,马红也用野菜包包子、饺子吃;李戈人每次从戈壁滩收了羊回家,都要喝一壶自制茶,那是马红用蒲公英的根叶混合着沙枣花、苹果花晒干制成的。

李戈人身材高大,强壮又肯干,他在戈壁滩放了十几年羊,戈壁滩的事难不倒他。一次,他和朋友打赌,独自骑马去了戈壁滩,不带一粒粮食,一滴水。一个月后,他回来,衣服脏了破了,头发硬成了毛毡,胡子野草一般疯长,但他的脸红润着呢,一点没有忍饥挨饿的样子,他回家的马背上多了一些野菜和几只野兔,他把野菜、野味送给戈壁邻居,全连队的人没有不说李戈人能干的。

一个说:“别看老李不大说话,人家心里有数,有本事!”

另一个说:“是呀,那戈壁滩是活人待的地方吗?一般人能找到水、找到吃的就不错了,老李还能采野菜、打野兔回来。”

又有人说:“是哩!戈壁滩有狼,老李到了戈壁滩,狼都听老李的。”

……

平日里,李戈人就在戈壁上放羊,早上天刚蒙蒙亮出去,夜里顶着星星回家。有些年份,春天赶着羊群走了,秋天才回来;还有些年份,他冬天伴着羊群住在冬窝子里,一住就是半年,等到春暖花开,孩子们才能在自家的羊圈里见到父亲。家里的事,他极少过问,老婆马红每一次生育他都不在场,放牧回来看到新生的孩子也没太多惊喜,在他眼里,老婆生孩子就跟母羊产羔一样,稀松平常得很,不值得大惊小怪。大女儿牛牛三岁时生病烧坏了脑子,日渐呆傻了,他也不知道,直到牛牛到了读书年龄,而学校并不愿意接收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父亲。他不怪老婆马红没带好女儿,孩子什么时候长牙、什么年龄开口说话、喜欢吃什么东西、玩什么玩意儿,他一概不知,没注意更不记得,在他眼里,养儿养女跟养一只小羊差不多呢。小羊出生后,能跑了会叫了,自会跟在母亲身后满戈壁滩找草吃,小孩子也一样,会说话了,能满戈壁滩跑了,一转眼就长大了,风吹着就长大了。当老婆告诉他牛牛脑子有问题时,他着实吃惊,他带牛牛去县医院医治,又不声不响去了牧区,找蒙古族老人讨教医治女儿的偏方,弄了各种各样的草药让老婆煎了给牛牛喝。两年后,牛牛背着书包去了学校,虽然跟比她小三四岁的孩子坐在一起,但总算学会了几个字,也会算术了。

另外一男一女两个健康的孩子,被大戈壁的风吹着就长大了,被大戈壁的太阳晒着就长大了,他也没太在意。他对家的贡献,是卖羊毛羊肉的钱和可观的肉食。孩子们眼中的爸爸也是骑马要离开的爸爸,赶羊回家的爸爸,晚餐桌上闷头吃饭的爸爸,平板着脸的爸爸。他吃饭极快,端起碗呼噜呼噜吃饭,放下碗筷就去做事,鸡栏门坏了,猪圈需要清理,菜园要锄草了……

他总是埋头干活,手脚不停,却不太爱讲话,如果有人问:“儿子学习好不好?”“丫头穿着花衣裳哪买的?”他一概笑笑,这类问题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也就不回答。

他的心思仿佛没在家里,没在老婆、孩子身上,对老婆的妹妹马兰更是无知无识,马兰从甘肃老家来新疆兵团还是个孩子,她像一匹欢腾着的小马驹,健壮和美丽是有目共睹的,也是令人啧啧称赞的,但作为姐夫的他瞧了一眼就去追羊了,追羊时眼里就只有羊,就只有被太阳晒着的大戈壁滩了。马兰长大结婚,办酒席时他在戈壁滩和一只狼周旋;马兰的女儿丫丫到他家,他甚至不知道这个脸庞似向日葵一样漂亮、眼睛黑葡萄般晶莹的孩子跟他有某种亲属关系,他只是在心里赞叹:“多漂亮的孩子。”

赞叹完也就忘了,也没伸出手去抱一抱那孩子,也没给孩子一朵花、一棵草做礼物。这也不能怪他,他自己的孩子也没在他怀里撒娇,他自己的孩子见到他也傻愣愣地站在一旁啃指甲呢。他不逗孩子,不跟村里人聊天,他的眼神常常越过人的头顶,看向远处的大戈壁。这时,如果有人恰好走在他前面,挡住他看戈壁的视线,他就转一下身体,换一个角度看向远方。他的心思在羊身上,在牛马身上,在戈壁滩那些飞奔的黄羊身上,他总想着如何捉到诡计多端的狐狸,如何对付日日夜夜想偷羊的戈壁狼。

然而,有一天下雨了,还刮着风。

羊圈的干草本来垛得好好的,被风吹着,被雨淋着,乱了秩序,东一片西一堆地散落,绵羊便争着吃那些落在地上的草。绵羊是不怕雨的,它们嚼着干草欢实地叫着,它们嘲笑着麻雀,麻雀的巢有的搭在树的枝丫上,有的藏在干草垛的缝隙间,这会子,被风吹掉了,被风淋透了。麻雀失去了巢,淋湿了羽毛,又被风吹着,慌张着身子,东躲西藏,有几只去了绵羊的腹下,那儿的羊毛浓密又温暖。

夜里,李戈人在风雨声中惊醒,他不放心羊群,提着马灯,推开门一看,雨真是大得不得了,瓢泼一样,他又返身找了块塑料布披在身上。马灯遮在塑料布里,灯光便是影影绰绰,似有似无的。

“雨小些就好了,我可以快快跑过去,把羊撵进羊圈再跑回来。”李戈人想。

他想着,雨就合了他的心思,他刚跑过门房,感觉雨丝小了细了,雨速也慢了,好像老天爷被风雨惊醒了,动作麻利地换了一副小孔雨筛。

这下李戈人可以从容地走了,对牧人来说毛毛雨和大晴天没两样。他看过羊圈走回来的时候,身上的塑料布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夜风吹着马灯一闪一闪的,跟鬼火忽忽悠悠在黑夜里晃动似的。

李戈人穿着长筒雨鞋,他踩着泥走,一脚的稀泥巴,前面有一个水坑,就停下来把脚上的泥洗干净。天黑着,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东边一家窗口还透着光亮,李戈人没有管着自己的脚,他朝着亮光的窗口走去。

他听到一阵嘤嘤的哭泣声,那声音游丝般的似有如无,像是从遥远的什么地方传来,又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蒙着破着紧闭着,有一种很厉害的东西正拼着命阻止哭声游走。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好不平静,他赶快往回走,踏着泥坑,就趔趄着摔了一跤,马灯摔在泥地上,立即灭了,那透着光亮的窗口似乎听到了声音,悠地黑下去了,黑暗吞没了他。他赶快从泥里爬起来,赶快在黑夜里摸到马灯,踉踉跄跄往家跑,又慌慌张张关了自家的门,脱去身上的泥衣服,赶快钻进了被窝。可是他无论做什么,那窗后的哭声好像还在那儿哭呢。

到了后半夜,他从梦中惊醒,突然想到那亮着灯的窗口是妻妹家,那哭着的是妻妹马兰呀。

第二天,太阳格外耀眼,天空被夜雨洗刷得干净透亮。李戈人一大清早赶着羊群去了戈壁滩,羊群由牧羊犬驱赶,往常他总是随意走动,去放夹子、收夹子,去追黄羊野兔,往常他眼里心里只有大戈壁奔跑着的动物,只有铁夹上的野物。今天,他听着绵羊咩咩地叫,觉着是那嘤嘤的哭声;他听到老鹰长长地啸,觉得是那游丝般的哭声。他跳下马背,坐在红柳的阴凉处休息,红柳根下的鼠洞传来唧唧的鼠叫声,不是那被重物压制着的哭声又是什么?他急切地跳了起来,他动手去挖鼠洞,鼠洞一直延伸到红柳根下面,他连着红柳根一起挖。平常他可懒得挖红柳根,红柳根是粗大的,扎根又深,今天他有使不尽的气力,又极有耐心。他用随身带的尖刀挖鼠洞刨树根,平常那刀可以一下割断黄羊的喉咙,一下刺穿狐狸的心脏,平常那刀可不会去对付红柳根、沙石块这些硬东西,极费刀。好刀须用在关键处,这一点李戈人明白,而今天,他得把那嘤嘤的哭声挖出来,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停不下手来,那被重物压制着得细若游丝的哭声牵制着他,他得把那哭泣的声音从地底下解放出来。他想,一个人连哭都那么压着,活得该多憋屈呀。

他挖着想着,戈壁鼠四散逃跑他也不管,老鹰从天空俯冲下来捉戈壁鼠他也不看,他一心只为着地底下那吱吱嘤嘤游丝般的哭声,他一心要把那声音解救出来。

而当五只戈壁鼠的幼儿摊在他手心,那粉嫩的小身子抽搐着吱吱嘤嘤时,他更慌张了。他在戈壁上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拿着鼠崽儿怎么办。平常他会一摔了事,凭鼠崽儿被太阳晒死,被老鹰叼去,可今天他听着鼠叫,那叫声伸出了手指,挠着他的心,昨夜雨中的哭声好像还在那儿哭。

这天,李戈人很早就回家了,羊群扬起的尘土弥漫了半边天,他最先碰到的是马兰的丈夫刘知远。刘知远斜着身子牵着他的一只老山羊,每走一步都像是踏进坑里。李戈人想:“刘知远这样软弱的人,怎么能让马兰那样哭?”想着,那夜里的哭声好像还在那儿哭,伴着刘知远一瘸一拐的步子哭。

李戈人十几岁时开始放羊,他熟悉羊性,多么倔强的羊、多么有思想的羊到他手里都会听话。可是他每次看到刘知远的老山羊都惊奇。山羊像极了主人,歪着身走路的姿势,不言不语藐视一切的神情。山羊像是刘知远附了体,刘知远也似把一半的魂魄交给了山羊。

他回到家里,可巧马兰在他家,陪着马红说话。姐妹相伴说话做家务本是常事,两家人在一桌吃饭也是常事,但当马兰盛了碗捞面条端给他时,他连看都不敢看马兰一眼,连抬头都不敢抬头,他伸出双手去接碗,可双手像孩子们跳的猴皮筋一样颤悠。从前,马兰也常给他盛饭,他极少用手接,也不常看那盛饭的人,碗放在他面前,他就端去吃了,也不说饭好不好吃,也不跟谁拉家常。从前,他放下碗站起身就走了,也不看谁一眼,也不跟谁招呼一声。现在,他明明看着马兰是笑着,却想着夜里的哭,他吞着面,也像是吞着哭的泪,碗里的面便难以下咽了。他很响地放下碗站起身走开,走开时也不敢抬眼看马红和马兰错愕的脸。

从那以后,他更加早出晚归,便不常见到马兰。以前也总不见,可以前他眼里看不见,心里也不惦记着,以前迎面碰到马兰,他也就抬头看看,有时候头也不抬,用眼睛斜瞄一下就过去,就跟一只麻雀迎面飞过一样,就跟一片树叶被风吹着落在脚下一般。现在,他收了羊走进家门口,发现马兰还待在自己家,他简直不敢踏进家门,他返回羊圈数羊玩,数着忘记数字,又重新数一遍。

又一天夜里,也是下雨天,他本来关好了羊圈门,但他没管住自己,他提了马灯去了羊圈。他吹灭了马灯,又由着自己的脚走去马兰家窗下,他站在黑夜里,他听到了刘知远连续不断的咳嗽声,那呜咽的哭声呢,分明没有,他却仿佛听到了,他把小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听成了呜呜咽咽的哭声。他觉得自己要疯了,但又管不了自己的脚,他的脚站在黑夜里,站在马兰家的窗口,像是灌了铅,又像被胶水粘住了,无论心里怎样焦急,怎样用力,都挪不开脚步,他在心里狠狠地骂着:“哪个王八羔子,给自行车补胎,却把胶水洒了满地!”

第二天,他生病了,他似乎没有生病的经验,也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病痛,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一朵巨大的蒲公英托着他飘,蒲公英他见得多了,戈壁滩到处都是,春天开着金黄的花朵。夏天,白色的小伞托着种子漫天飞舞。现在,他是一颗蒲公英种子呀,被伞托着飘,他的四周尽是蒲公英种子,漫天的蒲公英种子,太阳的光辉也遮蔽了,脚下的大戈壁也遮蔽了,只有马兰的脸是清晰的。马兰也是一颗蒲公英种子,马兰与他并肩飘着,时而转头冲着他笑,眼睛也笑着,弯弯似一轮新月,眼旁也没有泪珠,他想,到底笑着比哭好看。

突然,来了一阵狂风,吹散了漫天蒲公英,他好不容易把住方向,马兰却飘走了,他就拼命地喊,他张着嘴,呼喊的声音却只在心里,他发不出声,眼看着马兰飘远了。他急了,拼了命张嘴,急躁躁地要把心里的声音喊出去,就像冬天人们急躁躁砸开冰窟窿,冰下的鱼慌忙忙蹦出冰面一样。就像秋天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黄羊群席卷而来一般。

他把自己喊醒了,妻子马红正用凉毛巾给他敷额头。马红显然不擅长照顾病人,她的手很重,动作也毛躁,手上的老茧让他很不舒服,他把马红的手拨弄到一旁,端起床头的水碗,咕嘟咕嘟喝了得起来。喝着,他听见马兰的声音,马兰说:“姐夫好些了吗?”他就停止了喝水,恍恍惚惚丢了水碗,水洒了一床……

病稍好一点,他就赶着羊群去了冬牧场,其实才是九月末,牧人们都还没有做好去冬牧场的准备,他独自赶着羊群走了,孤单单的也没寻个伴。可没等到他走到冬牧场,就接到了口信:马兰不见了。

红柳花在九月的末端还开着,马兰不知骑马走了多长时间,太阳已经很高了,可能有几个小时了,她无心看红柳花开得红艳,也无意听鹰在空中叫得凄厉,她像疯了一般骑着马,她是有意这样做的,全心全意拥抱疯狂,她用手拍马脖子,用脚踢马肚子,敦促马学她的样。马已经感觉到她的疯狂,奔跑着,整个早晨都在奔跑,马喘着粗气,嘴巴里吐着白沫,马鬃在奔跑中高高扬起,像飘荡着的旗帜似的。她感到,如果她下命令,马是能飞起来的。

一开始,她并没有具体计划,只是一股盲目、毁灭的怒火,其目的和方向都没有设定。她感到自己像某种沉陷淤泥,从坑底仰头观看世界的动物,而她那么矮小,无论怎样踮起脚跟都无法仰望到晴空下的世界,她一时弄不清自己的处境,唯有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用冷水洗去脸上的血迹,又对着镜子观察自己因重创而红肿的脸,还好,只是鼻腔流着血,鼻骨没有断,眼睛也没瞎。她甚至冷静着去里屋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女儿,她笑了笑,她想小孩子真好呀,打雷也吵不醒的,被人卖了也是不晓得的。她又冷静着看了一眼发泄过后软成稀泥的丈夫,她想:“没有筋骨的稀泥恐怕墙都糊不上去吧?”想着,她走出了家门,她没有梳理长发,她由着长发散着,在晨风里乱舞,她也由着自己的脚,愿意跨过水渠就跨过水渠,意愿穿过树林就穿过树林。

枣红马站在渐渐明亮的晨曦中,低垂着头在吃草,不知是因为昨夜晚归,还是为着今晨出发,有人为它备好了马鞍,而马兰四处张望,她没有看到马主人,她牵起马缰绳,“嘘”马别出声,她一心只想离开,一心想着要用某种方式惩罚丈夫,她要使他为自己做出的事感到后悔。可是,当她催马奔驰,眼睛里感到冷风时,她开始哭泣,泪如泉涌,哗哗流淌,她倾身向前伏在马背上,大声抽泣着。

马停下来吃草,它把蒲公英的嫩叶和花朵卷入口舌,嚼出很响的声音,马兰感到自己的怒火并没有减弱,而在聚集,她用手抚着汗淋淋的马脖子,耳朵里又响起丈夫轻一声紧过一声的咳嗽,头脑里又回放着丈夫挥向自己的拳头,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在所有的温柔和示好背后,花样百出的饭食、殷勤的笑容、故作的可怜样,都不过是一种伪装,一种自以为是的聪明,用来掩饰他内心的自私、狭隘和不自信。他怎么有气力打她呢?他水也不能担一担,粮食也不能扛一袋,打她的气力却是有的,像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像魔鬼跑进了他的身体似的。为着家,为着丈夫的病,她做着一个女人能做和做不到的事情,虽说家里的累活重活都有李戈人帮忙,她也没为此感谢过李戈人。李戈人是姐夫呀,丈夫又怎么能怀疑她和李戈人之间有什么!有什么呢?她又理不出思绪,李戈人干活的时候,她不是也巴望着走到他身边,给他送一碗水,不是也想着为他擦一把汗吗?可是李戈人看也不看她呀,特别是近一年,她就是给他端饭,他也是低着头,手也不伸;她就是迎着他走过去,他也是别过脸去看树上的麻雀,去看天边的云。有时候,她想和他说说话,他也是木木讷讷的,只会“哼、啊、哈”只会“是和不是”。为此,马红还劝她:“他就是老实人,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这样的老实人,丈夫又怀疑什么呢?她任着自己的怒火聚集,一心想要丈夫为着自己做出的事后悔,她要让他好好瞧瞧,让他看个够,他会在戈壁滩的烈日下看到她被秃鹫分食的尸骨,她仿佛看到丈夫仰天哭泣的样子,乌鸦不断地赶来,半边天都是乌鸦,它们伺机分享秃鹫的一杯剩羹。

“是的,他会后悔的!”一种疯狂的念头在她头脑里旋转,她站在怒火的中央了,她用脚踏着马肚子,催促马向着远处的山峦奔去。

可是,要想不被追上是很难的。李戈人放牧时认识一个蒙古族老人,老人只要瞧一下足印,就能知道马蹄印留在地上有多久了,非常接近。对于寻找马的足印,李戈人多少有一些了解,因为他放牧时经常追逐黄羊的脚印和狼的踪迹,他也跟着蒙古族老人找了几回丢失的马。他的经验能够确定马兰骑着马一直在拼命奔跑,如果她继续这样骑下去,马很快会趴下了。

很显然,她正朝着冬牧场去了,甚至在发现水库边淤泥上的马蹄印之前,李戈人就已经有十分把握了,他翻身下马,查看那一行马蹄印,马把一片蒲公英踩在脚下,蹄印内的小黄花陷在泥巴里,支离破碎,蹄印外的一些花朵还挺拔着身子,泥却飞溅上了花瓣。李戈人想,即使没有某种疯狂的念头,太阳那么的火辣,她也会迷路的,她渴了找不到水喝怎么办?饿了呢?想着他就飞身上马,向着马兰奔逃的山峦奔去。

那些山峦是山峰连着山峰的,山峰之间是小片的空地,细长弯曲的山路和狭窄的隘口,李戈人站在一座山峰的顶端眺望,期望能够看到马兰。但是没有,从马的足迹看,马兰的速度稍微慢了一些,她只停了一次,在离开隘口四五十米的地方,看样子她是拉着马上山,然后牵着它转了一个小圈,她似乎在决定或者关注什么东西,随后,她又开始催马大步奔跑。

大约一个小时,山路开始下降,然后开阔了起来,那陡峭、乱石遍地的山坡,像月球荒凉清冷的表面,脚下的路则是一轮长长向上的新月艰难穿越其间。然后,他听见了马匹的嘶鸣声,紧跟着是一丝微弱的呼救声,李戈人突然有一种揪心的痛苦,他不知道是怎么的痛苦驱使马兰孤身来到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同时,他又有些许的安心,呼救声无论怎么微弱,也说明马兰没事,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落到哪里都是要生根的呀。

九月晴朗的黄昏从山脊流照下来,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也映照着枣红马。马兰没在马背上,她蜷缩在一块巨石下,战战兢兢,她的嗓音太微弱,即使在空旷的天空下,也难以传得更远。她倒地的时候挫伤了肩膀,扭了脚脖子,仅此而已。击败她的不仅是伤痛,还有饥饿和干渴,她在石缝间寻着三棵蒲公英,两棵开着花,一棵才刚出土,马兰揪下蒲公英的嫩叶放在嘴里嚼,那些汁液便染绿了她的嘴唇。现在,她有点后悔了,后悔自己冲动离开家,来到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丫丫醒了就要找妈妈呀。”她想着,心里紧了一下,她眺望着这片乱石滩和远处的山冈,仿佛听到女儿呼唤妈妈的声音。

草叶和灌木的嫩叶上都挂着晶莹的露珠,李戈人和黎明一同醒来,立即看到马兰在三四米之外酣畅熟睡。她贴着牛毛毡躺着,头依偎在左胳膊下,右手捂着胸口,夏季单薄的衣裳勾勒出她身体玲珑的曲线,他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感觉到她柔软的乳房在一起一伏……

她的脸还是五彩的,拳头带着的红肿差不多平复了,一些青紫的瘀血左脸颊一片深一些,右脸颊的那片浅一些,右眼角下则是一片漆黑。

他轻手轻脚起来,以免将她吵醒,他要在她苏醒之前,为她准备早餐。

昨夜,他把她带出那片乱石滩时,夜已抵达了戈壁,月只是如钩的一弯。他们借着满天的星光行路,马兰的枣红马走在前面,他迷迷糊糊跟在后面,甚至,他不敢与马兰并肩同行,他眼睛看着星光下女子背影,他一无所知地看着星光的戈壁滩,黑黢黢的沙石地面和闪烁着白光的野草,他又听到了女人的哭泣,哭声多么熟悉,嘤嘤嗡嗡,被重物挤压着的细微哭声从枣红马的马背上传来,从那个雨夜传来……

他打马紧跑几步,就看到马兰的泪脸了,她的眼睛是黑亮的,她的周身散发着光辉,带着吸力。这是梦的前半部。很长一段时间,他做着同样的梦:前半部是他和马兰骑马走去远方,走去有只他们两人的美丽草原;后半部分是马兰化作蒲公英的种子向天边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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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兰看上去是那么惊恐万分,那么软弱无力,跟一只受伤的羊羔似的,在马背上瑟瑟发抖。李戈人张张嘴,又闭住了,他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哭泣着的女人,他是不会安慰人的人,在他的人生里,他更愿意和马和牛羊说话。春天,他对羊说:“今年春天来得比去年早,草长得也好。”冬天,他在催马快走时说: “咱们得早点回家,这鬼天气要冻死人了。”但面对着人,他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的舌头像被冰冻住了似的,无论脑子里有多少想法,无论心里怎样用力,都无法使舌头变得灵活一些。有时,他真羡慕百灵鸟的舌头,百灵鸟唱的歌多么婉转动听啊。

他怕了,低下头不敢再看,更不敢说话,他怕他一说话,马兰会哭得更厉害,他没有能力应付一个号啕大哭的女人,却愿意伴在一个轻轻抽泣的女子身边。

他没有催马快行,他甚至期望马再走慢一些,期望星空就这么照耀,白天不要来临。他心里头想着安慰马兰的话,想着要把无数次梦的情形告诉马兰,让马兰了解自己的心意。可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甚至没敢跃上马兰的马背,伸出手拥抱一下马兰,他不敢,也不能,马兰是他的妻妹呀,而他的妻子马红那么老实本分勤劳。

老马在草场一处自然的泉眼边停了下来,这是牧人经常休息的地方。李戈人在泉水边一个地窝子里找到一些简单的炊具和一些土豆、面条,那是牧人储存的食物。作为牧羊的基地,白天羊群牛群四散去吃草,晚上聚集到泉水边喝水休息,一起抵御狼的袭击。

李戈人点了一堆火,将土豆埋在火堆的余烬中,马兰借着星光找到一些野葱、野菜和一窝野鸭蛋。她用野葱炝锅,等水开了,煮了一些挂面,出锅前又丢了一些蒲公英的嫩叶在里面。

马兰将汤锅端到草地上,他们在星光下吃饭,共用一个汤勺,用红柳枝当筷子吃面条,吃皮色焦黄、外脆内绵的烤土豆佐餐。李戈人取下酒壶喝了几口酒,放开嗓子对着夜空吼了几声,马兰怕他喝多,抢下了酒壶。

然后,李戈人将火堆挪了一个位置,在热土上盖上一层干净的沙土,再铺上牛毛毡,马鞍是枕头,照顾马兰睡下,从凌晨到现在,一连串变故令马兰困倦到了极点,她躺下不久就睡着了。

李戈人往火里投了一根树枝,撞击力使火堆向夜空发出火山喷发似的火花。木柴来自一棵死去很久的胡杨,非常干枯,渴望吞噬周围的干柴,向无风的夜空吐出高高的火舌,透过欢蹦乱跳、躲躲闪闪的火焰。李戈人看着熟睡中的马兰,她的头发飞瀑一般披向双肩,掩去了脸上青紫的部分,裸露在外的脸庞在火焰的映照下闪动着光亮。

气温下降了许多,他们身后的某个高地上传来阵阵号叫和哀鸣,李戈人知道那是狼在悲号,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马兰肩头,他多想把马兰紧密地保护起来,免受夜色和一切东西的侵袭,但他能做的也只是脱下自己的外衣,给马兰盖上。

他倚靠着胡杨树干,望着远处黑黝黝的山脉和山脉上方如钩的新月,以及脚底下十几平方米内的地面、泥土、碎石和五六簇蒲公英。那成熟的蒲公英花球,即使在微弱的月光下也闪着光亮,它们是在等风来呵,等风来将它们带到远方。

那个雨夜之前,生活的这一方面,他一直是懵懂着的,他的心思极少在人身上,在妻子儿女身体上,他和牛马相处的时间远比和人在一起的时间多,他看着戈壁动物间的战争远比人和人的相争有趣。那个雨夜,他听到了马兰哭泣的声音,那被压抑着的嘤嘤之声似乎将他身体上某个至关重要的部分开启了,他感觉到了生命在苏醒,像一颗冰封在雪原间的蒲公英种子,春天来了,种子要发芽了,他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男人生命生长的力量,而他却无法解释这股令他苏醒的力量来自哪里。

脚下,五六米远的地方,他看见一只刺猬,它伸出小尖脑袋,啃食蒲公英的嫩叶,它把蒲公英的花朵也吃下去了。他突然醒悟了,这就是他的感觉,是需求,对人性的需求,对美的需求,在此之前或者迄今为止他从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或把它当作一回事,他终于在这里明白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缺失了什么。

从狼的呼号中,李戈人知道狼还很远,不到担心的时候,但他还是决定天一亮就送马兰回家。马兰发出均匀的鼾声,这是他喜欢的声音。“她是应该笑着的,应该欢笑着一直生活下去。”望着马兰甜美的睡脸,李戈人自言自语。

第二年五月,戈壁花开的时候,李戈人圈好了羊回到家里,家门敞开着,却空无一人,他站在屋子中央看自己的家,桌子依旧是原来的桌子,屋子里的摆设一点没有变化,五斗柜上的座钟也和他走时一样平稳地坐在那里,连个方向也没有改换,到了正点,就叮叮咚咚地敲打一番。他向着闹钟看了一眼,突然意识到,即使不到正点,那闹钟也是响的,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他看来看去什么也没有变,一切都是老样子,什么也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可是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变呢?他伸出自己的手来,看一看指甲里满是黑泥,手掌尽是老茧,捏一捏手指的关节,噼啪作响,他走到大立柜前,这下他看到了自己,消瘦依旧健壮的身体,肮脏的羊皮大衣,蓬乱疯长的头发胡子……

他离家半年多了,这半年是怎么度过的呢?他是怎么度过的?马兰是怎么度过的?老婆孩子是怎么度过的?他回想起那个秋日的早晨马兰独自骑马回家的情形: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渐渐可以清晰分辨出红柳、梭梭、铃铛刺和胡杨树,马兰骑着枣红马频频回头,她孤单地走在晨雾里,好像不是骑马而是在天空飘着。

他又回想起在冬牧场的一些情形:大雪堵住了地窝子,把他和羊群一起埋进雪里,几位蒙古族人挖雪洞救出了他和羊;一只戈壁狼日日夜夜在羊群周边徘徊,终于叼去了一只羊,他放了几次夹子都没捉到狼;冬窝子的野兔特别多,在红柳丛中窜来窜去,他每顿都能吃到野兔肉……

以前在冬牧场过冬也是此类情形,可是这个冬天,被埋进雪洞时,他想着他的孩子。他就拼命地挖开雪洞,野兔他只会烤着吃,煮着吃,他想着老婆做的香喷喷的肉汤,结实耐嚼的饼。

之前,他在戈壁滩放羊,不想什么,也不为着什么烦恼,被什么样的风吹着就吹着,夏天的风干燥又酷热没什么要紧,夏天的风就应该是这样子;冬天的风寒冷也没什么关系,冬天的风不像刀子般割人又能像什么?这些日子,仿佛有什么东西拨动了他的心弦,仿佛有什么力量扯去了蒙在他眼前的一层雾。他似乎留意着什么东西,戈壁雪刚刚融化那一阵子,他在岩石下寻着一些草籽,几粒蒲公英、几粒蒺藜、几粒铃铛刺,还有几粒他说不出是什么的种子。从前他可不在意这些,无论什么种子,还不是春天发芽,秋天结籽吗?一株草绿了紫了,开花了结籽了,跟他一个牧人有什么关系,他倒是喜欢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那是因为羊喜欢。羊安心吃草,他也乐得自在,他捉黄羊野兔也行,晒太阳发呆也能打发时间。这会儿,他收集了一些野草种子撒在泉水边,他留意种子的萌发,一株他叫不上名字的野草,第一天萌发,第二天长出两片叶芽,第三天抽穗开花,第四天结出种子了。他摘下发黄的穗揉搓,几粒细小的种子就在手心里了,他看着种子,觉得真有意思。

他也愿意留意戈壁上的一些事了,他留意一只小野兔在草丛躲躲闪闪乌溜溜的眼睛,他觉得那眼睛跟黑葡萄似的,真有趣;他看到马兰花瓣上几滴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盯着那露珠看,直到太阳把露珠收去了;他还愿意清晨看着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傍晚看着夕阳把半边天渲染得通红,他觉得清晨和傍晚的戈壁真美丽;他还留意那些蒲公英,他摘下一株蒲公英绒球放嘴边,猛然一吹,那携着种子的小伞便惊恐得四散飞去了,他的力气极大,气息也长,他吹向蒲公英,那些种子就像迎来一场风暴似的,它们向更高更远处飞去。

他就有些奇怪了,他常常问自己:“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些呢?” 问着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呆在那里了。

是呀,以前怎么没有那些呢?怎么会都没变呢?再不回家他就是一个野人了,他颓然地躺到床上,羊皮大衣也不脱,昏昏沉沉要睡过去了。

刚要睡着,又被惊醒了,先是马红进来,看到他一脸的欢喜,欢喜得身子也站不稳了,脚步也乱了,欢喜得声音也颤抖着,嘴里“啊啊”地呼唤着,却又听不清她呼唤着什么。

那一眼都能看出的欢喜,让一个长相平庸的女子平生了几分姿色,他突然有一种想抱抱妻子的冲动,这一冲动先是吓着了他,令他的行动更加笨拙,他伸了手,却不知放在哪里,他注意到妻子脸上也有了一丝红润,十年的婚姻生活,他竟没有在白天抱过妻子,也没有在见到妻子时心里荡起微微的波澜,他不知道这波澜来自哪里,但他一点也不想遏制它们,他觉得那波澜挺舒服的。

当他想抱抱妻子时,门又响了,两女一男三个孩子跑了进来,看到父亲,都愣在那里,好像不相信父亲真的回来似的,直到他笑着招呼他们,从口袋着掏出为儿子做的弹弓、雕刻的小木枪,给女儿摘的野花野果,孩子们才雀跃着扑向父亲……

孩子们都长高了,也胖了,老大牛牛又留级了,和老三读一个班,但牛牛学会了做饭、喂猪喂鸡,可以帮妈妈干活了。

不断地有人来瞧他,人们都说他变了,有人说他瘦了,有人说他更健壮了。剃头的老夏也来了,当他被热腾腾毛巾擦洗过后,他感觉更清爽了。他按规矩请老夏吃顿。吃饭的时候,马兰一家也来了,马兰叫他姐夫,给他端饭,还笑着说,门房顶漏水了要上房泥,菜园子篱笆坏了要修理,铁锹把子断了找不到合适的木头……马兰笑着把家里要做的事一一说给李戈人,却一字不提他救了她,又让她独自回家的事情,对他们在星光中度过的那一夜也只字未提。他也以为可以平静地看着马兰说话了,抬起头一一答应着。可是他明明看着马兰是笑着,却又想起马兰夜里的哭,又想着梦里马兰举着蒲公英的小伞转头冲着他笑,他就赶紧低下头去喝酒,喝着就醉了。

(编辑 吴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