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日子

2024-12-03 00:00:00丁迎新
南方文学 2024年3期

笔名晓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作家研修班学员。

这趟旅行的意义,超过了土娃读一百本书。在土娃的心目中,没有比一百本书更多的知识了。

又被父亲揍了一顿,不同以往的是,这回土娃不服,因为错的不是他。对于孩子,挨揍很疼,还说明父母生气了,严重不满,被揍的地方会因为父母不满的程度而痛到什么程度。

土娃挨揍的次数不算多,也不算少。小伙伴们会进行统计和比较。有时感同身受,痛惜不已,仿佛打在自己身上。有时会幸灾乐祸,那肯定是两个人之间有了摩擦,又赢不了对方,怀恨在心,一听说对方挨揍了,有替自己报仇了的感觉。也可能是因两个孩子之间的事情而起,就两个孩子之间,是自己输了,偏又不服,对方的父母是主持了公道,替自己出了口气。

总之,从来不挨揍(几乎不存在,除非他爸妈始终不在家,跟爷爷奶奶过,爸妈想揍也揍不了)或者很少挨揍是大家伙共同羡慕的事。不挨揍,就是幸福的代名词。不是乖和听话的象征,再乖再听话的孩子,也有挨揍的时候。大人的心思,哪是孩子能懂得的?就算明明没犯错,说不定也会挨揍,很冤枉的。比如现在的土娃就是。

不过,小伙伴之间的事,说不好。昨天还是好朋友,今天就能不理不睬了,或者颠倒过来,都是常有的事。

这回土娃真的不服。自己正在写作业,妹妹过来要自己的铅笔玩。土娃不给。铅笔是学习用的,哪能玩呢?何况,土娃只剩这一支铅笔了,另外一支被同桌借了去,没还,也不知道还不还了。再买,就得向妈妈要钱,妈妈就会问,前几天才买的XNaHTi0PWwVnwB3TszLWfzrR/uMzHJ2F5L0epBqJtNg=铅笔呢?你是写字还是吃铅笔?

妹妹要不到,就哭,就要来撕土娃的书。土娃哪能答应。书就是知识呀,撕了还学什么知识?明天到学校,是要罚站挨骂的。土娃用手一推,妹妹跌坐在地上,哭得更大声了,爸爸过来了,拧着土娃的耳朵,噼里啪啦就是几巴掌,嘴里还骂,说做哥哥的不像哥哥的样,欺负妹妹。

土娃作业不写了,写不下去,爬到屋背后的梧桐树上,登上最高的枝丫,跨坐着,身体仰靠,生闷气。耳朵在火烧般地痛,有两巴掌打在头上,现在还晕乎乎的,反正浑身都不舒服。

天有些暗了,太阳已经回家歇着,上饭桌吃晚饭了吧,可能还在喝酒。把脸喝得红红的,一夜过去,脸还是红的。四周围的山,模模糊糊的,像土娃写的字,写了涂,涂了又写,老师和爸妈都说是鬼画符,看不清。此刻,只有一点点风,叶子轻轻地扇,但扇不去土娃的痛。平时飞来飞去,话多得没完没了的小鸟,也不见了,应该是被它们的妈妈叫回家了。天晚了,谁都得回家,唯独土娃不想回。

这梧桐树真不错,屋前屋后栽了不少树,就数它长得最高最大,枝节最发达,叶子最密。和小伙伴们玩躲猫猫,这是土娃每次都能赢的法宝。除了土娃,没人能爬上来,头仰着看,脖子都仰酸了但还看不见。玩打仗的时候也是。只要土娃躲在这上面,手里的土疙瘩、小石子或者自制的竹箭,任何一种武器,想打哪就能打哪,打得他们晕头转向,还找不到从哪打来的。

想到这,土娃笑了。一笑,痛感就少了点。把头舒服地靠在树干上,面前是越来越灰暗的天空,隐隐约约地,有几片轻飘飘的云,像鹅绒被风吹到天上,上不去,又下不来。

我要是它就好了。

想着想着,眼皮有些重。

咦!有朵云飘过来了,正对着土娃飘过来,越来越大,大得像家门前的场地。土娃兴奋了,从树杈上站起来,再爬上一个更高的树梢,高举起一只手臂,伸开五指,努力着去够。

云不是圆的,也不是长方形,云没有形状。云就是棉花絮,大大的膨膨的一团,四周围都是长长短短的胡须,好像一口气就能吹散了。

好!抓到了,没抓断,像一根软绵绵的绳子,牢牢抓在了手里。先是一只手抓着,紧接着,另外一只手也抓着了,土娃一使劲,两脚离开了树杈,吊在了云下边。

不好!这样会掉下去的。

土娃一阵手忙脚乱,两手交替着向上攀,就像爬树一样。攀到云的边缘了,两手一用力,身体翻了上去,滚在了云里面,一张白白的软软的好大的床。

哈哈!我上来了。

我在云上面了!

兴奋归兴奋,不一会,惊恐取代了兴奋,还有不安和茫然无措。土娃趴在云的中间,四肢和身体紧紧贴着云,丝毫不敢动。

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敢看,就那么趴着,甚至连脑子里都不敢想。

我这是在天上了?

土娃能感觉出云的柔软,像棉花,只有棉花才会有的柔软。手指尝试着四下里摸索,柔软,从没感受过的柔软,跟妈妈的胸脯有点像,又不太像。跟妹妹的手有点像,也不太像。好多好多絮绒飘浮着,一会上,一会下,让土娃想起看到过的棉匠弹棉花时的情景。棉匠手里的木棰,在长长的弓弦上一砸,弓弦抖动,带动着棉花絮弹散开来,现在土娃看到的就是棉花絮弹散开来的样子。但是没有棉匠在弹,它们就是那个样子,始终都是。

土娃把一只趴着的手掌翻过来,手指轻轻抖动,那些手掌周边的云絮也抖动。土娃想逮上一片,可捉不住,手指一用力,云絮就飘开了。土娃仰起头,把嘴尖起来,轻轻地吹,云絮向前一涌,旁边的云絮又飘了过来,填补了刚刚吹出来的空间。

好玩。土娃再吹,再吹,直到嘴巴吹酸了才罢休。

土娃将上身慢慢仰起来,头两边转动,想看看周围是什么情况。看不清,灰蒙蒙,茫然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向上仰了些,哇!土娃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好多好多星星啊,一闪一闪的,比书里说的宝石还漂亮,一伸手就能摘到一颗似的。

土娃想摘一颗试试,可不敢站起来。土娃坐过爸爸打鱼时用的小船,必须坐在中间,要不就像爸爸那样,一只脚踩一边,这样才能平衡。不然的话,小船一准会翻。土娃怕,怕自己站起来,云会翻。云要是一翻,自己可就掉下去了,这云离地面会有多高?星星就在头顶上,云不会低。

土娃想翻个身,仰面向上。那样,就能看到满天的星星。刚有个念头,就又打消了。还是趴着吧,仰着头看星星就行了,等天亮了再说。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土娃仰着望一会,头再低一会,望着低着,脖子麻木了,没了感觉,人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里,土娃在和星星玩躲猫猫,星星输了,就主动钻进土娃的口袋。很快,土娃的口袋鼓鼓的,伸手一抓,就是一把晶晶亮的星星,在对着土娃笑。

一觉醒来,土娃吓傻了。

这是在哪?

略一动弹,睁眼一看,连忙打住,心差点要跳出来。手和脚紧紧地抓住,手指和脚趾恨不得能够像钉子一样,嵌进云里面才好。

想起来了,昨晚爬到云上面来了。昨天的兴奋再度回来,头四处一转,好蓝的天呀,比水彩笔的那个蓝浅,比站在地上看到的蓝天深,蓝得只有蓝,一点杂质都没有。好漂亮,好美丽的蓝。

乖乖!好多云啊。都是白的,什么形状的都有,有的高,有的低,有的胖,有的瘦,有的长,有的短,有的静止不动,有的在动。会不会有孙悟空突然从哪一朵云里跳出来?土娃好期待。要是有就好了,土娃最喜欢孙悟空,喜欢他的本领,喜欢他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喜欢他降妖伏魔。跟他学一点点就够了,只要一点点。

要是孙悟空不出来,猪八戒也行。猪八戒也有些功夫的,还逗得很,陪自己玩肯定开心。对了,他还是天蓬元帅,这天上的门路不会差,带自己到处玩玩正好。

不知不觉地,土娃先是上半身爬了起来,跪在云上,接着整个人站了起来。脚底下的云没歪,也没倾斜,稳稳地,跟在地上一个样。土娃放心了,但两只脚还是紧紧地抓着,不敢离开云。两只眼睛不需要控制,任意地,放肆地,前后左右上下,想看哪看哪。

我在天上了,我在云上了!

土娃想大喊大叫,想振臂高呼。很小的时候,他就喜欢望天,躺在摇篮里望,躺在草地上望,睡在夏天夜晚的竹凉床上望。天空太大了,看不到边,看不到底,天上到底有些什么呢?只有星星和云彩?风和雨和雪又是从哪来的?星星是像葫芦瓢一样浮在水上还是像画一样贴在天上,或是像屋檐上吊着的苞谷棒挂在天上?云彩到底是什么呢?一天到晚飘着,不累吗?人睡多了都会难受的。

很多很多疑问,问谁,谁都不知道。能识字,能看书了,想从书上找答案,可那答案跟眼睛看到的总不太一致,像是假的。

这下好了,我要自己把谜题一个个解开,要让小伙伴们,要让老师和同学们都大吃一惊。

先研究云吧,就在脚下。

云究竟是一种什么物质,比如土,比如棉花,比如水,肯定都不是。云是软的,按下去,就是一个坑,手放开,坑又没了。土娃在云上写字,一个字写好了,写第二个字时,第一个字就没了。

云可以捧起来,这一点像泥土,但没有分量,手上就像什么都没有似的。往上一抛,本以为还是一团,却自动散了。土娃发现,云可以做成各种各样的东西,长的,扁的,方的,圆的,但只会存在一刻。

土娃捧起一把云,凑到鼻子跟前闻闻,什么气味都没有。伸出舌头舔舔,也没味道。这云真怪了,到底是啥呢?对了,身上没带吃的,这云不会有毒吧?会不会饱肚子?不管它了,先吃点再说。

土娃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像吃空气,没滋没味,像和小伙伴玩过家家,吃只是做做吃的样子。吃了好一会,肚子似乎有点饱的感觉了。

哟!太阳在那边,金黄金黄的大圆球,比土娃看到过的最大的山还大,肯定是太阳。太刺眼了,亮得不能直视,向前滚,一边滚,一边在燃烧,火焰向下直掉。没看见有道路,它是怎么滚动的呢?土娃想看明白,但实在睁不了眼。不管它,让它赶路去。

晒着的地方好炙人,发烫。土娃蹲下来,往云里拱了拱,就跟在家时为躲开大人的追打,藏进稻草堆一样。行了,不晒人了。

不好!前面黑乎乎的一片,是从下面冒上来的,成了一大团,挡在了前面。土娃想躲,可云偏不,还是照直向前。

就要撞上了呀!

土娃死命地揪云,死命地掐云,死命地拍云,可云不怕疼,没有一点感觉,还是照直向前。一下子,就钻进了黑乎乎的里面,什么都看不见了。

土娃闻到了烟味,非常浓烈的烟味,比稻田里成堆的稻草烧着了还要呛人。烟味里面还掺杂着其他怪味,塑料烧着的味道,农药的味道,铁锈的味道,化肥的味道,腐烂的味道,什么味道都有,反正都是特别难闻的味道掺和在一起。

土娃用手捂着鼻子,可还是哇的一下吐了。

土娃伸出手去,朝四面抓,但什么也抓不到。

完了,孙悟空没出来,妖怪倒出来了,这肯定是妖怪使出来的妖法。我这是被吃进了肚子里还是被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土娃把所能想到的情况都想了一遍。

可能也是一团云,妖云。土娃想叫云快点穿过去,又是一轮揪、掐、拍和抓,平时打架时用的招都用上了,可没用。云根本就没感觉,不听,依然慢悠悠的,不慌不忙。就跟庄子里的二孬子一个样,一顿早饭能吃到中午,午饭能吃到晚上,要想听完整他的一句话,得把一天时间耗在他身上才行。

要是孙悟空出来就好了,让他教我筋斗云的秘诀。要不,让他吹口气,把这些黑乎乎的东西全给吹散了。土娃开始祈祷了。上学时,知道自己没考好,怕老师给个不及格,回家挨打,也祈祷过。也只有那时,土娃才会祈祷。

终于出来了,土娃连忙回过头去看,看那黑乎乎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烟,是雾,是云,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头一低,土娃惊呆了。原来黑乎乎的东西是朵大蘑菇,刚刚从里面穿过来的,是蘑菇大大的帽子,中间是蘑菇黑乎乎的粗腰,下面是很多很多树的根须,长在一大片房子的上面。再细瞅瞅房子,有大片大片高高的楼,有大片大片像是书上说的厂房,这就是大人说的城市吧?灰的,黄的,红的,什么颜色都有,但看不清,模模糊糊的,跟镜子上哈了热气一样。

城市会生长蘑菇,这么大的蘑菇?这蘑菇怎么比锅灶里湿柴烧不着的烟还呛人呢?还那么难闻。在土娃的印象里,农药的味道是最难闻的,还有化肥和小猫小狗死后腐烂了的那种臭,虽然难闻,但土娃从没因为闻到什么味道而吐过。

搞不懂,实在搞不懂。等长大了,一定要到城市好好看看,了解一下。

离蘑菇越来越远了,下面的城市也看不到了,目光收回来的一刻,土娃再次大吃一惊。自己身下的云漆黑一团,再看自己的手、脚和身上,也是漆黑,像在墨水里泡了个澡。土娃连忙用手去抹,去擦,没用,抹不掉,也擦不了。鼻子里还能闻到刚才的那种气味,没刚才浓烈,但还在。手凑到鼻子跟前,呸,差点又要呕吐了。

完了!这怎么办?

土娃站在那发呆,除了这比床大不了多少的云,哪也去不了,自然也是啥也干不了。要是在村子里,倒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水多的是,跳到河里洗一澡,拎桶水来冲一下,都能解决问题。可这是云上呀,除了云,什么都没有,哪也去不了。

心一横,不管不顾了,往云上一躺,睡觉!

迷迷糊糊间,有什么凉丝丝的东西往身上砸,越砸越猛,砸得生疼。土娃眼一睁,乐了。

下雨了!

落在身上的是雨,一颗颗雨滴有蚕豆粒大,难怪砸在身上会疼。衣服马上就湿了,头上脸上身上胳膊上都在往下流黑水,黑蘑菇染就的黑慢慢变浅变淡。云里开始汪水,水是黑的。

土娃扯过一把云絮,在身上擦。不过瘾,干脆躺下来,泡在汪着的水里,这里搓搓,那里揉揉,不一会,身上没黑的了,云也显露出原先的白,只是云里汪着的水是黑的。

土娃用双手从云的一边拨开一条窄沟,黑水从窄沟刺溜一下,一下子流了出去。雨还在下,水马上又汪起来,但已经不再那么黑了。

黑的问题解决了,土娃好开心,站立在雨中,伸开双臂,仰头向天,还张开嘴接雨滴喝。甜的,雨是甜的,这是土娃第一次知道。

书上说雨是水蒸气上升到空中,遇冷再凝结成水。土娃一直很怀疑。照这么说,水始终是那么多才对,一会是水蒸气,一会是雨,一会又是河里的水。可河里的水越来越少,听说其它地方也是,还要节约用水,保护水资源。有时候十天半月不下雨,闹干旱;有时候一下就是十几天,是暴雨,闹水灾;应该是有什么在控制着雨吧?高兴了就下,不高兴了就不下,跟妹妹一样,不高兴就哭,高兴就笑。

土娃仰着脑袋,转来转去,在找雨是从哪来的。看到了,是两朵云在亲嘴,亲一下,离开一下,再亲一下,再离开一下。亲一下,就有一道亮光一闪,还听到一声打雷响。这雨是它们的口水呀。好好玩。

可能是雨水喝多了,土娃想撒尿,解开裤裆的扣子,掏出雀雀,肚子一挺,一股银线射了出去。哈哈!我的尿落到地上,不就是雨了吗?土娃兴奋得要跳起来。歪子、三眼、猴子、炮仗和黑丫,你们喝的都是我的尿。妹妹,还有爸妈可能喝的也是。想到妹妹和爸妈,土娃的兴奋又减了些。喝就喝吧,我现在是神仙呢,你们喝的是仙尿。

可能是云在走的缘故,离开那个地方,雨没了,天也慢慢暗了。先是这里三五个,那里三五个,接着是上下左右,满满的,全是亮晶晶的星星挂在深蓝色的丝绒上。比夏天晚上的萤火虫多得多。你眨一下,他眨一下,眨一下就是玻璃珠在太阳光里一闪。

土娃想到了珍珠,可没见过珍珠,只玩过玻璃球。在太阳光下,把玻璃球颠来倒去,有时候,闪烁的光能刺花了眼。还可以把光射到墙上,是五彩的,与肥皂泡有点像。

土娃站起来,瞅准一颗,伸手一抓,还真摘了下来,装进口袋,再瞅准一颗,再摘下来。不一会,口袋就装满了,鼓鼓的,光亮从里面透出来。土娃想,这得带回去,凡是跟我好的,一人送一颗,让他们挂在蚊帐里,睡觉都能看到星星。几个星星放在一起,应该就可以看书写字了,妈妈肯定会夸我,为家里节省了电。

有的星星大,摘不动,有的比屋子还大,土娃只能用手摸摸,凉凉的,硬硬的,疙疙瘩瘩的。

看到月亮了,正向土娃滚过来,越来越大。好大哟,比家门前的山大多了,越近,越感到一股冷意,冷得有点发抖。

听奶奶说过,月亮上有嫦娥,有玉兔,还有始终不停砍桂花树的吴刚。土娃睁大了眼睛,认真地瞅,仔细地瞅,什么也没瞅到。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圆圆的石头,发着冷光的石头,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也没有什么花草树木。

云与月亮擦肩而过,土娃趁着擦身过的机会,看准一块小小的石头,伸手一抠。哇!好冷,比冰还冷,通过指尖一下子寒到了心里,寒到了全身。像刀子割。手指刚一碰到,就触电一样猛缩了回来,塞进嘴里哈了半天热气,还没恢复感觉。

更奇妙的事发生了,土娃口袋里的星星争先恐后地飞了出来,画过一道炫目的光线,向着渐渐远去的月亮飞去。等土娃反应过来,想伸手抓时,口袋里的星星已经全都飞走了。

白忙活了一场!

不跟你们玩了,小气!

土娃一屁股坐在云上,好不容易提起的兴致全没了。不好玩,一点不好玩。刚才还想着,要爬到月亮上去呢,看看嫦娥漂亮到什么程度,问问吴刚累不累,去把玉兔逮回来。土娃最喜欢兔子了,乖巧、可爱,比猫温顺多了,可妈妈说养大了就杀了吃,吓得土娃不敢养了。

坐着不如躺着,躺着躺着,土娃闭上了眼睛。

土娃又做梦了,梦里的土娃爬到月亮上去了,和嫦娥下老母猪棋,把嫦娥接连下输了三盘,勉强答应把玉兔刚生下的小玉兔送给土娃。

一觉睡醒,肚子饿了。眼睛闭着,不想睁开,两只手随手向下一抓,等于是挖出一团云,就向嘴里塞。吃了一团又一团,直到肚子饱了。

几只小鸟来了,先是悬在土娃的头上,冲着土娃叫。不是叫,是好奇和问候。它们没认出土娃来。早先,土娃在地上的时候,拿弹弓打过它们,比赛谁打的鸟多。即使打的不是它们,也是它们的兄弟姐妹。

小鸟们落在云上,相互说上两句,再对着土娃说上几句。可惜土娃听不懂,无外乎是问我从哪来的吧?姓什么,叫什么。在我们家,陌生人见了面,都是这样问。

土娃没了捉它们的冲动,那种顽皮劲和恶作剧心理不知怎么没了。现在,它们是我的伴呢。土娃撕下一点云,递给它们吃,它们很听话,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边吃边点头感谢。土娃笑了。

土娃开始变鬼脸给它们看,鬼脸变完了,就变魔术、翻跟头、打滚。现在土娃已经知道云是非常安稳的了,可以随便蹦跳和翻滚。小鸟们乐了,叽叽喳喳着,翅膀还一个劲地扑扇,那是拍掌吗?应该是的。和小伙伴一起玩时,这是自己逗乐大家的法宝,再大的仇恨也能一瞬间就没了。

小鸟飞走了,土娃也累了,躺下来休息了一会儿。

土娃玩心上来,又坐起身,两手挖起一团云,一会揉,一会捏,当作雪团一样地玩。可以做成任何形状,但都不会持久,跟玩泥巴时水放多了一样,一松手就又散了。

这云有多厚?土娃尝试着向下挖,一边挖,一边努力向两边扒,不让其合拢。

哇!真挖通了,能看见下面了,居高临下地看,和爬上树向下看大不一样。黄黄的,是宽广的大地;绿茵茵的,是树木覆盖的山川;亮晶晶弯来弯去的,一定是河流了,有的粗,有的细。一些五颜六色的房子,有的集中在一个点,有的分散在各处,不细看,不知道会是房子。

土娃想起上学时老师让大家学画地图。照着地图的样子,一模一样地画,土娃不情愿。要画就画亲眼看到的,可又搞不清从天上往下看会是什么样子。现在好了,再要画地图,难不到我了。我绝对画得比任何人都好,比老师都好。

云像懂得土娃的心思似的,低了些,又低了些,能看清地上的房屋了,甚至行走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直以为只有自己的家乡才有山,老年人总说,走出了山,就是平畈,走出了平畈就是大海。后来听老师说,哪里哪里都是山,比家乡的山更高更大更多的山。现在土娃信了,老师说的才是对的。

突然,土娃兴奋起来。

这是哪?家门正对着的那座山上有个像极了猴头的大石头,屋背后的山上有座黄黄的庙,庙前竖着高高的旗杆,周围的人经常去烧香磕头。门前是一条河,早上,河边全是洗衣服的姐姐、嫂子和婶娘。白天是孩子们的世界,洗澡,摸鱼捉虾,不喊上三遍不回家吃饭。夏天一发洪水,水能漫到两边的稻田里,没法过河。

这是家呀!土娃瞪大了眼睛。那是炮仗家,窝在竹林里;那是歪子家,就在村口;那是黑丫家,和三眼家挨在一块;那是我家。看见爸爸了,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嘴里在抽烟。看见妈妈了,在厨房的门口一会闪一下。

土娃大声喊起来,一边喊,一边用力地把云往下压,迫使它降落。可云不听土娃的,还在慢悠悠地往前走。爸爸向上抬了抬头,他听见我的喊叫了?只是抬了抬,就又低头抽烟了,没完没了的烟。最恨爸爸这一点,就喜欢抽烟,呛死人,还咳个不停。妈妈为这个跟爸爸吵过好多回,爸爸还是抽。

直到远离了,土娃才想起来,为什么不跳下去呢?可已经迟了,云又升高了,看不清下面的房子和树木和道路,只有腊笔随便涂出来的几个色块,难看地躺在下面,不知道哪是哪了。

土娃好沮丧。

无事可做,只有睡觉。把云扒开一个窝,钻进去,像是花生壳里的仁,挡住刺眼的阳光,也避开小鸟的骚扰。

土娃这回可是睡过瘾了。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妈妈都为叫他起床的事伤脑筋。别的同学已经背着书包走了,他还赖在床上,总是叫不醒,不拧着耳朵硬拽起来,不可能离开被窝。晚上也是,作业没写完,就趴在书本上睡着了,口水把书本给湿了,让爸爸直摇头。

这下好,没人叫,也没人干扰了,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一觉睡到自然醒。

不对劲,哪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土娃望了上边望左边,望了左边望右边,什么都没有。把身下的云扒开一个洞,探头向下一看,啊!这下面是怎么回事?

一条蛇,一条巨大的蛇,盘旋在崇山峻岭之间。不动,这蛇不动,一点不动。是龙,传说中的龙?

土娃突然兴奋起来。老早就听爷爷奶奶说过了,海里有龙,下雨就是因为龙飞到天下喷水,才会有雨。龙要是懒了,就会旱。所以人们就求龙,烧香磕头地求。只有孙悟空不怕龙,大闹龙宫,制服了龙,叫龙干吗就干吗。

这龙是离开了海,所以死了趴在这?

云又低了些的缘故,土娃终于看清了,这不是龙,是书本上说的长城。太大太大了,太长太长了,土娃激动得想跳起来。长城好远好远呀,现在竟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了。老师说过,长城是秦始皇造的,是为了防范侵略,动用了大量民工,死了很多人。

呜呜呜!呜呜呜!

越来越大的哭声,悲悲切切,把土娃的心都哭揪了起来,眼睛发酸,也想流泪了。这比妈妈的哭感人多了,比舞台上唱戏的哭也感人。妈妈受委屈了,挨爸爸打了,也会哭,人在地上乱滚,嘴里一会骂,一会哭诉,边哭边说话。这让土娃很好奇,哭就是哭,还能同时说。不只是妈妈,庄子里的女人都是。舞台上的哭又不一样了,用长长的袖子遮着脸,哭像唱,很好玩。有两回,土娃特意挤到舞台跟前,想从袖子下面往上偷看,看眼睛里是不是真有眼水,还没看到,被那长袖子一甩,扫到了脸上,揉了半天眼睛,把小伙伴们笑死。

这哭完全不一样,太悲了。那年,三眼刚结婚的哥哥从山崖摔下来,跌死了,他的嫂子和妈妈就是这么哭的,哭得旁边的人都抹眼泪。

土娃红着眼睛,四下里找。看见了,一个穿着雪白衣裙的女人,跪在长城跟前,哭声就是从那传来的。

哭声越来越大了,越来越悲,那些树,那些花,那些草都低下了头。云也不走了,像车停下来。长城周边本来有密密麻麻的人在干活,现在都停下了,有的还朝着哭泣的女人走过来。一些像是监工的人,从暗处出来,挥动着鞭子,驱赶停下来的人继续干活,可不管用。鞭子打在身上,照样不动。

就在这时,只听见哗啦一声,又哗啦一声,接连响了好几声,惊天动地地响,只见刚才还是好好的长城倒了老长的一大截。一阵又一阵灰尘,从倒塌的地方腾空而起,模糊了土娃的视线。

太可怕了,那女人竟然把长城给哭倒了。

灰尘慢慢散开,土娃发现女人倒在了地上。不会是被倒塌的城墙砸到了吧?土娃好紧张,好想下去看看,可下不去。

正在土娃着急的时候,远方腾起一股烟尘,往这边扑过来,烟尘里还有好多旌旗招展。来到跟前才看清,是一支马队,个个一身盔甲,威风凛凛,打头的一个高大威猛,头戴王冠,怒目圆睁。

这是个大王吧?对了,这肯定是秦始皇,肯定是他。怎么就忘了呢?小时候看过戏的,叫什么孟姜女哭长城。孟姜女的丈夫被征召去修长城,结果死了,孟姜女去找,到了长城那就哭,一哭,就把长城哭倒了。当时小,注意力不在看戏上,只记得好多老年人看着看着,都擦眼泪。自己在笑,还被奶奶狠狠打了一巴掌,奶奶从不打自己的,就打了那一回。

那戏是真的?

这比电影电视里的可精彩多了,土娃把自己听到看到过的形容词都用上了,第一次用。可觉得还是不够,要是多读一些书就好了。

大王下马了,不对,是秦始皇下马了,走到那女人跟前。不,是走到孟姜女跟前。已经有人把孟姜女扶了起来。孟姜女像没看见秦始皇一样,一下子又转头跪倒在倒塌的长城跟前,接着哭,一旁扶她起来的人,赶紧上前捂着她的嘴,怕她再把剩下的长城给哭倒了。

孟姜女挣脱出来,一边哭,一边用手倒下来的城砖里挖。唉!那么大的长城,那么长的长城,怎么知道她的丈夫埋在哪呢?孟姜女的两只手都血淋淋的了,还在挖。

有个小官模样的人,弯着腰,低着头,战战兢兢被叫到秦始皇面前,扑通一声跪在了那,一个劲地磕头。秦始皇在问,他在低着头回答,说了好一会儿,土娃听不清说什么。

只见秦始皇一脸的沉重,用手一捋长长的胡须,好像对身边的人下达了什么指示。然后,掉转马头,急驰而去,大队人马又呼啸而去。剩下那个战战兢兢的人,还跪在那,一个劲地磕头。

就在一瞬间,四周密密麻麻的人在欢呼,在蹦跳,在打滚。土娃还没搞清楚什么原因,云开始动了,很快就远离了长城。

土娃回过头,再怎么望,也是枉然了,什么也看不到。

土娃想,那些人在欢呼,应该是不要再造长城,要回家了吧?应该是的。不然,不可能那么高兴。

刚才或许是看得太投入了,现在放松下来,才感觉有些疲乏。躺下来,仰望着天空,脑海里还是刚才看到的画面。

原来,哭还有这么大的功能,不知道现在的人会不会了。也不能随便就有,要是把山,把房子,把城里高高的楼,把许许多多的大桥,把不合他意的都哭倒了,就麻烦了。

土娃本来对秦始皇没好感,书上说他很残暴,还烧了天下的书,杀了好多有文化的人。从刚才的表现看,倒有点温情。搞不懂,实在搞不懂。黑丫的舅舅就杀过人,被判了死刑,可听黑丫说,他舅舅对人特别好,见谁都客气,笑嘻嘻的。土娃反驳过她,说她胡说,撒谎,坏人就是坏人,不可能好。黑丫哭了,要找她妈妈来做证。

唉!人要是不那么复杂就好了。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伸头向下看看,嗬,一片汪洋的大海!我看到海了,村里人一辈子都没看见过的大海。

土娃再次兴奋起来,爬到云的这头,爬到云的那头,抬眼望海的尽头,再低头看正下方的浪花,看不过来了。

难怪叫大海,这海的确是太大了,看不到边呢。在这么高的天上都看不到边,这海比陆地还大吧?

看到海岸了,还有离海岸有近有远的各式各样的船。

云真乖巧,懂得土娃的心思似的,在下降,让土娃能看仔细些。原来,打鱼是这么打的,船上的帆是这样的,岸边好热闹,做什么的都有。有好些土娃是没见过的,不知道是啥,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长大了,一定要到海边来,坐一回船,体验一下乘风破浪的感觉。乘风破浪这个成语,土娃熟,歌里有唱到,但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感觉。现在居高临下地看,什么样是知道了,感觉还是没有。

这时,老远老远的海尽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芝麻,越来越大了,像一团乌云在扩大,在往海岸边飘。看清楚了,是船,比渔船高大得多威猛得多的亮晶晶的船,上面还有长长的炮。这是舰艇,每一艘舰艇上都高高地飘着旗子,白色的布上一个血红的太阳,是日本鬼子的旗呀。

土娃惊得张大了嘴巴。打仗的电影上,还有书上,土娃都有看到过,日本侵略者就是打着这样的旗子侵略中国的。

船上开始开炮了,向着岸上打,岸上顿时成了火海,房子、船、树木,在一瞬间成了稀巴烂。土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攥成了拳头,在抖。急呀。

岸上开始还击了,原来岸上有炮台的,藏在树林里。岸边有我们的舰艇出动了,一边出动,一边开炮还击。

土娃看不清了,硝烟弥漫,炮火连天,隐隐传来不断的爆炸声,不是火光就是大团大团的黑烟升腾。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好像一会,又好像很久,硝烟慢慢散去,土娃能看到海上了。一堆又一堆燃烧着的,是被击毁了的舰艇。仍然在海上耀武扬威的,是挂着日本旗的舰艇,虽然少了一些,但还是很多,围在了海岸边。

土娃的心好痛。他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叫《甲午风云》,讲的就是中国和日本甲午海战的故事。这不会就是那场海战吧?我们中国打败了?

土娃气得哇哇大叫,找来找去,身边啥东西都没有。信手攥起一团云块,狠狠地攥,然后向下扔。可刚扔出去,就散了,飘了。再攥,再扔,还是如此。土娃气得跪在了云上,用手指着海上,大骂: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你!

土娃哭了,把心里的话讲了,心里才痛快了些。

云又走了,载着心有不甘的土娃。

土娃开始自己安慰自己,甲午海战是过去的事了,是腐败无能的清朝政府导致的,现在的中国,谁也不敢欺负了。想到这,土娃的胸挺了起来,心里充满了干劲和斗志。

长大了,我要当兵去。保卫祖国!

一晃,不知道多少天过去了,土娃已不记得。

没事就睡,无聊了就睡,不分白天还是晚上,没法计算哪是白天哪是黑夜。感觉已经很长时间,一个星期还是两个星期?至少是一个星期吧。可能。

原来,天上也是无聊的。以前的那些向往,一旦变成了现实,也就慢慢没了味道。

土娃躺着,两手枕着头,开始默诵课文,一篇篇地默诵。老师让背诵的课文不少,可自己总是背了这一段,又忘了那一段。或者是,头天晚上背得好好的,第二天到课堂上一背,又卡壳了。为此,挨罚站了不少回。

现在有的是时间,反正没得玩的东西,也没玩伴,就在心里默默地回忆课文。一篇课文回忆完整了,默诵完整了,再默诵下一篇。默诵了几篇之后,觉得不过瘾,站起来,两手向后背,像站在老师面前一样,大声地朗诵。

哈!太美妙了。这么大的天空,是我的课堂,那些星星,那些云,都是我的同学,调皮的、文静的、爱哭的、听话的,什么样的都有。老师嘛,就是太阳吧,还有月亮,他们俩最年长,应该懂得最多。

可惜现在是白天,看不到星星同学的面孔,有些云太远,也看不到。看不到才好,不会影响我朗诵。土娃最怕的,就是班上的两个调皮捣蛋鬼,一到他背课文时,就冲着他挤眉弄眼,逗他笑,分散他的精力。现在好了,专心致志地想,专心致志地背。

能想得起来的,都背了一遍。土娃好开心,太阳好像在对他微笑呢,在表扬他。

放松地往云上一躺,这一刻,最自在不过。能像这么自在的,好像没有过。眼睛一眯,天空又变成了真正的课堂,老师在讲台上表扬土娃,还要给土娃发奖状,梦寐以求的奖状,同学们在鼓掌。

一觉醒来,又是满天星了,每一颗都在对着土娃笑。土娃也笑,在心里笑。

到家了,还不下去?

突然,谁在说话,吓了土娃一跳。土娃四处看看,没有人呀,只有自己身下的云。难道是云?再向下看看,到家了,真的是自己的家。那屋,那河,那山,任何时候都抹不去印象。那棵最高的梧桐树就在眼前,几个枝杈伸长着胳膊,仿佛在等着拥抱自己。

不容多想,土娃一个激灵爬起来,走到云边,把手伸向梧桐树最高的那根枝条。好,够着了,身体一缩,一蹿,就跳了过去,人已贴在了树上。

云没停,晃晃悠悠地慢慢飘开,土娃向云挥手,云好像也在向土娃挥手。挥着,挥着,云远了,看不见了,汇入到满天里众多的云彩当中,再也认不出哪一朵是载过自己的那朵。

土娃听见妈妈在喊:

土娃,还不回来吃饭?

土娃有些恍惚,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这些天是怎么回事。一切,又都清清晰晰地如在眼前,一幕一幕,还在不断地闪现。

应该是真的!确定!

(编辑 吴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