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家杨宪益与文史考证

2024-12-03 00:00:00祝淳翔
书城 2024年12期

一九四一年秋,杨宪益在贵阳师院任教,遇到从重庆去贵阳的卢冀野,两人时常结伴同本地的一些老文化人吃酒聊天,日子过得闲适。卢氏后来搬去重庆北碚,负责礼乐馆的事务。在北碚,礼乐馆和编译馆是兄弟单位,卢冀野与梁实秋很熟,便向梁实秋介绍了杨宪益。一九四三年秋,杨宪益就来到编译馆,在梁实秋主持的翻译委员会任编纂,杨氏夫妇的宿舍则在礼乐馆楼上,也是卢冀野替他们安排的。

在此期间,杨宪益负责将《资治通鉴》译成英文,但只完成“战国到西汉这一部分,后来同几位朋友又合作译出了南北朝部分,就放下了”。由于“编译馆有一个不大但很好的图书馆,看书查数据很方便”,使他有机会读了不少旧书,补了中国文学史方面的课。随着抗战胜利,杨氏夫妇也跟着编译馆搬到了南京。

在翻译的闲暇时间,杨宪益开始撰写文史札记,又跟邻居杨荫浏、杨仲子两位音乐专家来往密切,遂在他们几位的鼓励下,将定稿的文史考证文章,分别交予上海《新中华》杂志、《和平日报·人文周刊》以及南京《中央日报·文史周刊》发表。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上海中华书局将二十三篇杨宪益的文史考证文章以《零墨新笺》为名(“《新中华》丛书学术研究汇刊之一”)正式出版印行,正文共一百零三页。该书旋为同年十二月出版、国立北平图书馆主办的《图书季刊》“新书介绍”栏目中推荐,推荐者(或即杨氏本人)写道:

杨君辑其所著短篇考证文字为是书,计文二十三篇,大半论证唐代文艺、音乐及民间故事。李白《菩萨蛮》一词,论者多指为后人伪托;杨君考知菩萨蛮为古缅甸乐调,由云南传入中国,“平林漠漠烟如织”一首是李白所作。白是氐人,生长昌明,幼时受西南音乐影响,及流落荆楚,遂以故乡旧调作为此词云。柘枝舞,杨君考为云南西部之舞曲,其初为春日采桑柘时一种民间舞蹈,有特殊之服饰。《隋书·音乐志》之苏祗婆,杨君假定其为北齐之曹妙达,其先为西域曹国人,苏祗婆幼为突厥所掳,北周武帝时,随突厥皇后入周;旋入北齐,因善弹琵琶,为后主所宠幸,位至开府封王;周亡,随郑译归隋。《旧唐书·音乐志》谓太宗造破阵乐,杨君考定破阵乐在太宗为秦王时即已流行于军中,当系东罗马一种武舞,经突厥为媒介,传入中国,而经太宗制定也。唐孙《幻异志》所载板桥三娘子故事,杨君考为希腊荷马《奥迭修纪》史诗卷十巫女竭吉故事所衍变。段成式《酉阳杂俎》亦有数则西欧流传东来之故事。薛平贵故事,杨君考为北欧传来,唐宋间由西北边疆而入中国。

其他有论证旧籍内容者及中西交通者数篇。近人研究古代民歌与七言诗起源者,多注意《楚辞》而忽略《逸周书》周祝、太子晋两篇与荀子成相篇;杨君谓太子晋、周祝两篇皆晋史所记民间文学,当成于春秋末年,成相为荀卿晚年作品,当成于始皇九年,亦为通俗文学体裁,可见七言诗与近代弹词、莲花落等俗文学同出一源,皆由三字句与四字句组成,而早在春秋末即已有之。

一九四九年南京解放后,杨宪益又把那些后写的稿子编成一集,自己出钱印了一百本,起名《零墨续笺》,分送朋友。目前可以在中国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见到。多年后在谈及为何会撰写这些文章时,杨宪益解释道:“因为一方面我当时受顾颉刚先生的《古史辨》方面考证的影响;我从在中学读书时就对民俗学和古史辨伪方面有兴趣,记得在英国读书时就看过不少西方的民俗学方面的书,如佛莱则(Frazer)的《金枝》(Golden Bough)以及古希腊罗马有关民间习俗和神话的资料;另外,由于向觉明(按,历史学家向达)兄的介绍,对中西交通史地方面也有兴趣。我感觉在我们漫长的古老文化历史中,历代加进去的伪造神话成分实在太多了,必须认真做一些爬梳整理辨伪的工作,才能恢复我们历史的真面目。”

改革开放后,杨宪益重拾旧笔,新撰多篇短文,冠以“译余偶拾”之名,分别刊于一九七九年《读书》杂志、一九八○年《文汇增刊》。其中《川剧〈拉郎配〉的故事来源》《含羞草是何时进入中国的》《乾隆甲午御咏额摩鸟诗》《明代记载中的罗马史诗传说》《明代记载中的西班牙斗牛风俗》《欧洲十四行诗的起源问题》《唐代中国人到过西班牙吗》《安徒生童话里的皇帝新衣故事》,以及之前几篇旧文的修订版,被编入《翻译理论与翻译技巧论文集》(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3年)。其中前五篇,以后作为第三辑“译余偶拾”的一部分,收入杨宪益晚年最后的文集《去日苦多》(青岛出版社2009年)。其余的两篇《〈红楼梦〉里提到的金星玻璃》《〈鲁拜集〉和唐代的绝句》,则已成了集外佚文。

一九八三年六月,北京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将此前的《零墨新笺》和《零墨续笺》合二为一,出版《译余偶拾》一书,在该书自序的末段,杨宪益写道:“这次编印过去的旧稿,没有做什么文字上的改动,只是从《零墨续笺》里抽掉了一篇,其余一切照旧。”其实若细加比对,会发现改动不是没有,例如将原先《零墨新笺》书里“酉阳杂俎里的阿主儿故事”篇名,易为“《酉阳杂俎》里的英雄降龙故事”。同时,也将原先的结论:该故事“应为日耳曼史诗里英雄降龙传说的来源,这故事出于龟兹,后因匈奴主阿提拉的威名,而附会到他身上的。日耳曼史诗内容可分为降龙与仇杀二部分,前一部分较古,出东方传说,后一部分则是附会阿提拉被其妻所杀的事迹而成”几句尽数删芟。

翌年,杨宪益意犹未尽,郑重地撰下《未完成的心愿》(《读书》1984年第4期),可视为《译余偶拾》一书的后记,在篇首他写道:“今天重看年轻时所写的这些札记,未免有些脸红,因为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当时随手记录下来的资料,算不得是文章,许多方面都没有把道理讲清楚,加以许多意见还很不成熟,也不够系统化;不少论证也是不一定站得住脚的。朋友们要我把当时的想法说明一下。虽然近年来几乎没有写过多少东西,也很怕写文章,我认为我也有责任对这本小书作一次交代。”结尾还说:“这二三十年间,在翻译岗位上也还作出了一些小成绩,但是有时回想起解放前十年间那一段生活,还是很怀念编译馆那一点旧书,也还有时想回过头再写点读书笔记,可是没有条件,也只好算了。在人生道路上,凡事都有其必然性,也有其偶然性。年轻时的许多想法目前还没有条件继续搞出来,只好留给别人去做了。一个人的能力总是很有限的。”读到最后那句,唯有掩卷长叹。

几周前在朋友的旧书店里见到一册三联版《译余偶拾》,书内无划线、笺注痕迹,只见扉页下方钤有一枚名章“老陆无恙”,朋友说这书是戏曲学者陆萼庭旧藏。摩挲再四,促使我写出上面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