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文化史中的微笑与革命

2024-12-03 00:00:00王启元
书城 2024年12期

图像具有文字无法替代的重要功用与价值;与文字记录相比,图像阅读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研究维度。比如法国大革命研究领域内,近年于传统史学视角之外,发现整理了十八世纪以来丰富的版画、水彩、油画等图像资料,成就了新一代学者研究中的“图像中的大革命”(汤晓燕《图像中的法国大革命》)。其中,图像中大革命时期的“微笑”及其背后的历史,被学者敏锐地捕捉到了。在前近代的欧洲,似乎不太见到画师描绘露齿微笑的场景;直到十八世纪经历牙医革命的巴黎,人们才开始在肖像画中微笑。近代以来的微笑不仅经历大革命洗礼,突破时代、礼教、政治的束缚,也曾受益于现代牙科学的发展与进步。这一新颖的图像结合医学人文的观察视角,来自一本叫作《微笑革命:18世纪的巴黎》(牛津大学出版社2017年)的专著,作者用他深厚的学术与独到的眼光,巧妙地拈出了那段医学与政治双重视野下的巴黎“微笑革命”。

微笑、牙医与大革命

英国伦敦玛丽女王大学(Queen Mary University of London)历史学教授科林·琼斯(Colin Jones)在写作《微笑革命:18世纪的巴黎》之前,已经发表了大量关于法国历史的著作,特别是关于法国大革命和法国医学史的著作,包括《早期现代法国的医学世界》(The Medical World of Early Modern France;合著)、《伟大的国家:从路易十五到拿破仑的法国》(The Great Nation: France from Louis XV to Napoleon)、《巴黎传:一座城市的传记》(Paris: Biography of a City)。正是由于对近代医学、巴黎城市及法国大革命等话题的稔熟,作者在论及微笑历史与巴黎社会等各个方面时,都显得从容不迫,信手拈来。

作者发现,十八世纪早期的巴黎公共场合,人们的面部表情紧绷;路易十四统治以来,严肃的宫廷礼仪更是从凡尔赛宫影响遍及了巴黎甚至是整个法国。从亚辛特·里乔德(Hyacinthe Rigaud)的名画《路易十四》中可以看到,身处权力巅峰时期的君主,脸上也毫无表情。限制他微笑的不仅是他的威严,可能还包含生理上的缺陷。当时欧洲人普遍蛀牙,没有更好的牙齿保护措施。但在十八世纪晚期,微笑迎来了一次革命性转机。一七八七年的秋天,巴黎沙龙展览会上,著名画家维热·勒布伦(Élisabeth-Louise Vigée Le Brun)展出了一幅自画像,描绘了她抱着女儿,嘴角带着愉快的微笑,唇角微张露出洁白的牙齿。正是这微微一笑,倾覆了整座巴黎。

维热·勒布伦无疑是十八世纪后期法国最为杰出的女画家之一,她曾因为路易十六的妻子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皇后绘画肖像而出名。也是因此,法国大革命后她被迫离开法国,浪迹天涯。这幅作于一七八七年的自画像描绘了一种自信、放松而开口微笑的表情,这种微笑不仅在绘画史中得到发展和继承,也在巴黎的各种社交场合频繁出现,在那个时代引起轩然大波—那时的法国,在公众场合微笑被认为是对传统礼仪的蔑视。从某种程度上说,勒布伦的微笑与不久之后的法国大革命一样,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该书作者即从勒布伦自画像中的微笑开始,旁涉法国近代宫廷礼制、医药卫生、文学戏剧甚至是城市生活等诸多方面,为读者展示了宽广而生动的微笑“革命”历程。全书分绪论、六章及附录,正文章节大致可以分为三部分,分别带有各自的关键词:“微笑”“牙医”与“革命”。在第一部分中,提到了十八世纪以前影响微笑的各种因素,如几乎没有人注意口腔护理,牙齿状况普遍堪忧,所以即便贵为皇帝的路易十四,口腔糟糕的状况与贫民窟里的人们并无二致。除此以外,时代的氛围也有意无意地规训着微笑。当时人觉得应该仿效文艺复兴以来的古人双唇紧闭,才能显出自己的精致高雅,反之张开嘴不仅不雅,露出牙齿所剩无几的口腔显然还相当恶心。这些都使得当年所有人都不太乐意开口微笑(第一章)。然而,通过百余年的发展,巴黎人民的感性意识(cult of sensibility)被唤醒,古老而迷人的微笑最先在巴黎的剧作家笔下及戏剧演出中重现,并在文学艺术的感召下逐步为巴黎精英和中产们所接受。此外,启蒙运动中的巴黎城里,沙龙、咖啡馆、步道等社会基础设施一应俱全,为人们面对面的相遇提供了适合微笑的氛围,微笑开始在十八世纪的巴黎传播开来(第二章)。

全书第二部分两章则围绕“牙医”展开。如果说之前的启蒙运动与感性觉悟唤醒了人性中对微笑的渴望,那么现代牙科学的崛起则在客观上支持了微笑能力。在回顾牙医史时,“前牙医时代”专门为人拔牙的职业群体中,有位巴黎最著名的“大多马”(Le Grand Thomas)因其诡异的拔牙手段与夸张的街头表演,成为巴黎街头“拔牙匠”中的翘楚。十八世纪晚期,西方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真正意义上的专业化牙医团队,取代走街串巷的“拔牙郎中”。那位牙医先驱名叫皮埃尔·福歇尔(Pierre Fauchard)(第三章)。牙科这门新科学与牙医这一新职业开始在十八世纪中叶的巴黎城中站稳脚跟。在巴黎强大的近代医学力量的加持下,巴黎的新牙医们不仅满足了本地人对于健康洁白牙齿的期待,还把这一需求不断向外扩张。启蒙运动时期,巴黎这座城市已在整个欧洲享有极高的声誉,这里的牙医们也将开始享誉全球。城市里的人们开始展示微笑,凡尔赛宫中的皇室贵族却依然死气沉沉,时代在此也开始酝酿全新的政治与表情的双重革命(第四章)。

第三部分的“革命”主题,是作者科林·琼斯的专长,他曾著有《伟大的国家:从路易十五到拿破仑的法国》及新近出版的《罗伯斯庇尔的倒台:革命巴黎十二时辰》(The Fall of Robespierre: 24 Hours in Revolutionary Paris)都是其关于法国大革命研究的重要思考。“微笑”的革命并没有随着大革命浪潮同步而来。伴随政治革命的加剧,人们抛弃了原本温柔的“微笑”,尤其是在大革命“恐怖统治”(1792-1794)时期,微笑变得不合时宜。人们只能把自己的面孔和笑容藏起来,避开公众的视线。革命文化对微笑的抵触进一步加剧,因为许多反对者被押上断头台时,都会付之微笑,以示抗议(第五章)。微笑不仅没有在大革命时期迎来自己的革命,甚至还失去了原有的社会地位。恐怖统治时代结束,人们更是鲜有微笑。之后的拿破仑及其继任者们,更愿意接受路易十四时代僵化的面部,而不是维热·勒布伦笑容中的新世界。从此,巴黎很少再现微笑,甚至最优秀的牙医也纷纷离开法国,逃亡英国及其他欧洲城市,巴黎的牙医界地位也很快被赶超(第六章)。

全书的附录“走向二十世纪的微笑革命”(Towards the Twentieth-Century Smile Revolution)一改前文的历史学方法,加入了更多社会学与传播学的元素。作者认为十八世纪晚期法国的微笑革命不过是水月镜花;直到二十世纪,微笑才以惊人的速度卷土重来。照相机技术革新让微笑重新为人接受,人们在那时也开始习惯在镜头前说“cheese”。特别是二战之后,电视广告和大众心理学成为电影媒体变革的驱动力。在那时,一些美国企业意识到微笑可以促进销售,“似乎一个微笑就能卖出任何东西”。所以美国中西部农场男孩戴尔·卡耐基(Dale Carnegie)及其《如何赢得朋友及影响他人》(How to Win Friends and Influence People)一书走红世界,其中最著名的观点就是微笑能让别人喜欢你,而喜欢你是你影响别人的第一步。之后的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的金宝汤罐标签和玛丽莲·梦露双连画一下子把近世的微笑革命拉到了每个人都熟悉的当代世界。

牙科史上的名人

全书最吸引人的部分,便是讲述巴黎牙医的近代化进程。作者科林·琼斯本人深谙近代欧洲医学史,他曾与人合著《早期现代法国的医学世界》,对发源于巴黎的近代医生(physicians)、外科医生(surgeons)和药剂师(apothecaries)群体做过详细的梳理。早期牙医史并不为学界所重视,起初的从业者鱼龙混杂,很多都是没有任何专业素养的江湖骗子。中世纪开始,落后的牙医遇到了新问题,来自世界各地的蔗糖出现在欧洲人的餐桌上,化身为糖果、巧克力以及加糖的茶、咖啡,侵蚀着他们的牙齿。来到十八世纪,牙病患者日益增多,情况不容乐观。所有人的牙齿都经历被虫蛀、脱落,尊贵如路易十四,在四十出头时整口的牙齿便脱落殆尽。大家在社会公共秩序中避免张嘴或者微笑,因为缺齿微笑不仅不美观,而且还会散发口臭。加上文艺复兴以来流行的日常仪态手册:巴尔达萨尔·卡斯蒂廖内(Baldassar Castiglione)的《廷臣论》中,明文规定了人们的嘴巴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人们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趋于沉默与紧绷,试图在严重的牙病中找寻最后的遮羞布。

但口臭、蛀牙毕竟是疾病,消极的遮掩回避总不是办法。早期人们尝试用除臭漱口水和牙签清洁口腔。如果牙齿状况已经无法改善,那么就需要中世纪特殊的“医务”工种登场了。“拔牙匠”这一工种,曾经与理发师等行业同属一类职业,中世纪的理发师也兼有拔牙的业务。可见在前科学时代,牙科并没有其独立性可言。那些江湖游医随身携带各种粗糙的拔牙工具,游走在中世纪欧洲的大街小巷;虽然也有人开店拔牙,但大部分的生意都在集市上完成。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巴黎新桥(Pont Neuf)集市上的拔牙匠“表演”。称其为“表演”,是因为他们真的做到了剧团演出的效果,把拔牙的经过用滑稽夸张的表演形式展现出来以招徕路过的观众,达到身历其境的广告效果。在现代麻醉技术尚未到来的年代,这些夸张而搞笑的表演部分承担了患者“心理麻醉”的功效,让街头徒手拔牙看起来并不那么恐怖。

作者在书中着重介绍了牙医史上的两位重要人物:代表“拔牙匠”最后荣光的“大多马”以及代表牙医新时代的福歇尔。让·多马(Jean Thomas)在巴黎市中心为人拔牙超过四十年,他众多绰号中最响亮的是“大多马”。据记载,大多马总是穿着一件镶有金边的大号红色外套,胸前挂着一枚闪闪发光的太阳勋章,头顶巨大的三角帽,随身带一把巨大的军刀。他拔牙的空间是一辆马车,那也是他展示的舞台。车棚上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牙齿,是他重要的招牌。“大多马”身上这些夸张戏剧性的特质,无疑是那个时代拔牙匠的缩影—据说除了病人,所有人都在享受这种街头拔牙“表演”的喜感与快乐。一七五七年三月“大多马”去世后,他的财产清单被公布,职业生涯他赚取了价值五点四万里弗尔的金币。给巴黎人拔牙这个行业确实很赚钱。

十八世纪的巴黎人对牙齿健康的需求已经迅速增长,蕴含着无限的商机。虽然彼时类似“76ddb574930c58783fa08fca1e173e0cf4890f84ffc5a84972519443662a7ec3大多马”这样“拔牙秀”的生意在市中心依然经久不衰,然而现代口腔护理已经悄然出现。其中,最早也是最出色的牙医就是皮埃尔·福歇尔,他不再像多马那样只专注于拔牙,而是更着眼于口腔健康的科学治疗—欧洲历史来到了现代科学的牙科世界。

关于皮埃尔·福歇尔的早年生活,后人知之甚少,大体与“大多马”忙碌的拔牙经历相去无几。福歇尔生于一六七八年,可能出生在法国西北部的瓦纳(Vannes),青年开始主要在昂热(Angers)附近生活,做着与传统的拔牙匠一样的工作。他曾在海军外科医生手下工作,由于牙齿处理不当会导致败血症,海军对口腔护理十分重视,这让福歇尔一开始就在牙科学的认识上高出同侪。一七二八年,福歇尔出版了他的名著两卷本著作《牙齿论》。这本专著可能是早期牙科学最有影响力的一本,书中创造了“dentiste”(牙科)这个法文术语,并约在十八世纪五十年代被收入英语,使用至今。因为这本专著,福歇尔自诩为第一位现代牙医。

在福歇尔之前牙科学并不被正统的医学界重视,很少有人会在医学著作中讨论牙病,如当法国著名医生皮埃尔·迪奥尼(Pierre Dionis)在他六百多页的名著《外科手术课程》中,仅用不到三十页描述了牙齿与牙病相关情况。迪奥尼还警告那些有抱负的外科新人不要涉足牙科,因为那种工作就像江湖游医。他对拔牙的鄙夷带有浓重的时代色彩。十七世纪初,法国外科学发展迅猛,尤其从路易十四时期开始,法国医学教育经历了重大的变革,设立了国家级的医学机构:巴黎医学院(Paris Medical Faculty)。这里不仅作为培养医学生的教育机构,同时也参与管理各地的医疗卫生事业,为现代医学教育奠定了基础。当时新兴的学院派医学家们在解剖、药学和医学伦理等领域,取得了一系列重要的成就,在巴黎医学界的声望与日俱增,并得到皇室与政府的支持(皮埃尔·迪奥尼就是其中一员)。他们中的大多数本就看不起当时的“传统医生”(barber-surgeons,即传统兼做理发师与拔牙的医生),声望日隆后更是无法容忍对方的存在。“传统医生”里就有不少“拔牙匠”,让早期牙医界背负了不小的恶名。学院派出身的迪奥尼自然会对传统牙医不屑一顾了。

直到十七世纪末,牙科的境况有所改善。法国各地行会重新调整,将理发师从医学、外科行业中清退,与假发制造商归入一个独立的行业。一六九九年新定的制度中,首次在外科次级学科领域中引入了“专家”这个头衔。那些新兴的次级学科领域中便包括牙科。“牙科专家”这个头衔,对那些曾经的拔牙匠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其中皮埃尔·福歇尔也是当之无愧的巴黎“专家”,得到了医学界的认同。在他的《牙齿论》一书前言中,不少著名的医生一起向福歇尔的牙科成就致以崇高的敬意,牙科医生与牙科学的地位从福歇尔起开始转变。

除了两位一线的“牙医”外,书中还对另一位重要人物着墨颇多,那就是第一位发明矿物合成假牙的尼古拉·杜博瓦·德·谢芒(Nicolas Dubois de Chémant)。假牙在德·谢芒之前早已问世,据说早在古埃及法老时代就有假牙;文艺复兴时期已经出现了包括假牙在内的各种口腔辅助器械,福歇尔也曾发明过弹簧全口义齿套装。不过这些老式假牙有各种问题,德·谢芒亲眼见证过食物卡在固定假牙的线缝或金属丝中,还产生强烈的恶臭。同时,对于没有全口装牙的人来说,换上去的假牙与自身牙齿颜色也不容易协调。早期制作假牙倾向于取动物骨头,磨成人类牙齿形状,西方人用得比较多的是河马下颌骨,觉得它又白又耐用;晚清时期我国农村地区镶牙补眼,还在用驴的上牙。由于动物假牙戴久了气味难闻,看起来也肮脏不堪,必须每年更换一次。

另一种旧式假牙就是用别人的真牙来做,最早这些牙多来自医院、太平间、墓地等处,当时就有人觉得这些牙不干净,会传播疾病。至于从战场尸体上拔牙则成为另一处特别兴旺的供应源。整个十九世纪,所谓的“滑铁卢牙”(Waterloo Teeth,顾名思义来自滑铁卢战场提取的牙齿)以及从美国内战战场上提取的牙齿的情况非常严重,简直骇人听闻。还有人从穷人嘴里拔取牙齿,提供给富人。作者在书中虽然没有用过多笔墨讨论这个话题,但这很可能是当时法国社会中颇为普遍的现象。雨果在《悲惨世界》里就写过,芳汀为了攒够给女儿柯塞特看病的钱,先是卖掉了自己的头发,后来又卖掉了自己的两颗门牙,换了两个拿破仑金币。这不仅是小说写作必需的情节冲突,芳汀最终被贫穷与苦难彻底摧毁,同时这也是一种当时巴黎社会生活中真实存在过的罪恶的行业。当然人们很快认识到这种做法不仅在医学、美学上有缺陷,更重要的是违反了道德伦理。在这种背景下,德·谢芒“合成牙”的优势就显露无遗。在烧制假牙时,德·谢芒在吸取前人经验的同时,尝试了一种全新的技术,用硬质瓷制作,避免假牙烧制时的不均匀收缩,也能尽可能保持牙体颜色、避免表面开裂和过度脆性等问题。他的牙医术很快占据了市场,甚至在巴黎的市中心开业,成了与福歇尔齐名的早期牙科专家。“大多马”与福歇尔在十八世纪中叶先后去世,德·谢芒则在假牙事业一片光明的时候迎来法国大革命,迫于时局艰难,他最终搬到了伦敦继续他的事业。这三人的生平轨迹,仿佛巴黎近代牙医的发展的隐喻,因为微笑而生,却又稍纵即逝。

城市与医学的交集

对于一位长期关注中世纪国别史、医学史、法国大革命史等宏大叙事的学者来说,科林·琼斯却显得有些不同,他不仅把诸多相关度并不算高的话题,在更为宽广的视野中融会贯通,比如在“微笑”与大革命之间,建立起复杂而精妙的联系,同时他的宏大叙事中也有非常具体的空间细节,告诉读者这些历史的、医学的、观念的发展与变化,都有详细的在地轨迹可寻。这当然也得益于作者对巴黎城市史的研究,及其《巴黎传》的写作经历。巴黎这座城市于古罗马恺撒时期登上历史舞台,城市沿着著名的塞纳河生长壮大,最终成为法国的首都与最重要的城市,承载着全世界对于法国文明的期待,就像书中提到的法国哲学家霍尔巴哈男爵(Baron d’Holbach)的观点,从文化角度来看,巴黎就是法国的精髓所在。甚至巴黎本身也是古典时期大文豪最热衷描写的伟大城市,《巴黎圣母院》的第三章就是一部巴黎简史,如其中的第二节“鸟瞰巴黎”(Paris À Vol D'oiseau)更是巴黎老城的分布图。科林·琼斯心中则有他自己的巴黎印象图,并用“微笑”“牙科”“革命”等线索贯穿起来,让读者读完此书后,对巴黎的“微笑”地图也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巴黎的“新桥”是全书出现频次最高的巴黎地名,同时应该也是欧洲牙科史上最著名的城市空间。新桥位于西岱岛西首,连接塞纳河的左岸与右岸。恺撒时期最早在塞纳河南岸建设罗马式城市,并命名为卢特提亚,以此来指称巴黎西(Parisii)部落的城市。公元四世纪罗马衰落后,巴黎人来到塞纳河心的西岱岛上建设城市,就是今天巴黎城市的源点。而紧挨塞纳河南岸的左岸地区因为路易十四迁居于凡尔赛宫后成为其必经之路,城市得到了快速发展,逐渐形成了以文化知识界为主流的中产阶级社区,是巴黎著名的“拉丁区”或“大学区”。巴黎右岸则因为众多的市政机构所在,成为城市的市政区和高档的住宅。

新桥于一六○六年开通,是该市历史上第一座连接西岱岛及左岸和右岸间的大桥,桥身没有房屋覆盖,环境开阔,周围市场、广场林立。拔牙匠们选在这座新落成的大桥周边摆摊,旁边就是著名的亨利四世骑马雕像“青铜马”,这是一个理想的拔牙场所。十七世纪初,到处漂泊的罗马拔牙匠希罗尼穆斯·费兰蒂(Hieronymus Ferranti)在新桥东面的西岱岛巴黎司法宫(Palais de Justice)前的空地搭设舞台,撂地拔牙,兼有小提琴配乐、蒙面女郎等卖艺表演。东面的太子广场(Place Dauphine)到新桥一带区域,则是他的同行演员兼拔牙匠常出没的地方。

十七世纪二十年代主宰新桥街头文化的是塔巴林(Tabarin)与克里斯托弗·孔图吉(Christophe Contugi)。其中孔图吉是一位入籍罗马人,娶了费兰蒂的遗孀,并继承了他的演员团队。他们在为人拔牙的同时还会加上各种文娱表演,虽然拔牙技巧并未因演出进步,但演出却因此而风靡巴黎,被整座城市接受。无论是精英阶层还是大众阶层都会来新桥看他们的戏剧演出;法国大戏剧家莫里哀(Molière)早年竟然因为他们的演出,才爱上了戏剧。新桥街头的幽默段子影响遍及城市中的各个阶层,江湖骗子们招徕顾客的话术,可以让各色路人心花怒放;有些段子甚至结集出版,比如塔巴林的歌谣和对话集。这些江湖游医频繁出现在当时的文艺创作之中,很多讽刺的角色都假托塔巴林的名字。作为新桥上最新的一位旧式拔牙艺人,“大多马”是新桥前辈如费兰蒂、塔巴林、孔图吉们当之无愧的继承者。与其他人一样,他也曾在巴黎流行文化中博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西岱岛西面的新桥区域可以视作十七世纪开始整个巴黎草根文化的代表空间,甚至拔牙匠群体还不能算作其中最瞩目的。

与新桥旧式拔牙匠形成对比的是福歇尔,这位新式牙医开创者来到巴黎行医后,选择在左岸生活和工作,诊所最先设在位于圣日耳曼区河堤街(Rue des Fossés,现在是第六区的古代喜剧街[Rue de l'ancienne Comédie])。尽管在物理距离上,这里距离新桥“大多马”们只有几百米,但在福歇尔心中,自己无疑远胜过那些新桥同侪。晚年,他又将自己的诊所搬到了同在左岸的科德利埃街(Rue des Cordeliers,现在的医学院街六区)一座带有马车门廊的住宅里,他的病人可以乘马车赴约,更是与新桥那些公开手术的拔牙匠们有了天壤之别。

新式牙医们都会选择在城市中最有消费能力的群体中建立自己的诊所,巴黎城中约有一半的牙医聚集在卢浮宫北面的圣奥诺雷街(Rue Saint-Honoré)附近。这一带不仅是精英市民的购物与时尚中心,也是引领全城潮流的地方。这里有国家经济金融的重要机构人员(如农业总局等)的豪华住宅,还有一些老贵族的产业。后代功成名就的牙科大夫们更多地把自己产业放到了更为昂贵的右岸。作者在书中盘点了那些知名牙医的家庭财产,尤其地产置业。知名牙医克劳德·杰罗德利(Claude Géraudly)于一七五一年去世时,在卢浮宫以北的两埃居街(Rue des Deux-Écus)拥有一处住宅,里面摆满了昂贵的名画。同年,克劳德·穆顿(Claude Mouton)位于右岸黎塞留街(Rue de Richelieu)的住所据说拥有一个可以容纳八匹马和三辆马车的马厩。

约四分之一的新式牙医则居住在城市东部的马雷区(Marais),那里聚集了许多城中的法律精英,尤其是巴黎议会的许多成员。还有四分之一的牙医则位于新桥左岸,或靠近圣日耳曼新市区(Faubourg Saint-Germain)的精英圈。该地区以西住的都是老贵族,以东则与圣雅克街毗邻,巴黎的出版社云集于此,新式牙医们可以在此通过印刷品广告进行自我推广。

前文提到的合成烤瓷牙发明者德·谢芒的假牙生意成功后,则来到巴黎市中心的时尚中心、正对卢浮宫的巴黎“王家宫”开业。王家宫(Palais-Royal)原是红衣主教黎塞留的私人居所,黎塞留逝世后成为王室财产,并被命名为王家宫,十七世纪开始这里是巴黎城市的最中心地带,来自各地的游客蜂拥至此。因此,来此开业的德·谢芒成功地把他的新式假牙,带到了巴黎公共领域的核心位置。一七八九年七月十二日,正是在王家宫,年轻的律师和记者卡米尔·德穆兰(Lucie Simplice Camille Benoist Desmoulins)站在咖啡馆桌子上,呼吁巴黎同胞拿起武器,对抗路易十六的暴政。两天后,巴士底狱被攻陷,波旁王朝随之崩溃。王家宫成为法国大革命与牙科界“微笑革命”的交会处。历史中的空间叠层有时就是如此有趣,而作者把巴黎与近代法国牙医社会生活捏合得如此巧妙,也成为该书令人意想不到的看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