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希米亚的卡夫卡
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自己在小说里从来不用“捷克斯洛伐克”一词,因为“这个复合词太年轻(诞生于1918年),既无时间根基,亦无美感”。昆德拉爱用“古老的波希米亚”一词,认为“从诗性角度来看,这是唯一可用的名称”。一九九三年“天鹅绒分离”后昆德拉的故国就叫捷克,利利落落的,不像那个复合词那样惹他诟病,但在他眼中大约仍不及波希米亚有美感。
在波希米亚度长假。疫情过后的布拉格游人如潮,响着各色语言。除去一战之后意气风发的独立建国时代,如今大概是捷克这个民族国家最为安定祥和的时期了。一年多来,时常漫步于布拉格的街街巷巷,亦断断续续重温卡夫卡,琢磨他短暂一生的行状,他的语言,他的认同。
卡夫卡的父亲自幼说捷克语,上过六年犹太德语小学,学了些基本读写。十九岁起在一支捷克军队服了三年役,退役后来到布拉格,住在犹太区,“三十岁上给新娘写信还有许多错别字,好些句子是他依样画葫芦从尺牍大全之类里抄来的”(克劳斯·瓦根巴赫《自述与图片中的弗朗茨·卡夫卡》)。卡夫卡的母亲从小说德语,随家人迁居布拉格后住在老城区老城广场南侧一栋高档公寓里。老城区与犹太区仿佛两个世界,卡夫卡就出生在这两个世界的交界处。与柏林的本雅明、维也纳的茨威格相比,卡夫卡的母语德语颇有些另类,亦可称为布拉格德语。莱纳·施塔赫在《卡夫卡传》中推测,卡夫卡一家讲的德语“更多的是一种界线模糊不清的德语,混合着奥地利德语和意第绪语的特点,语法和发音上接近捷克语”。卡夫卡对德语情感复杂,曾在日记中写道:“犹太母亲不是德语的Mutter……用Mutter称呼一位犹太妇人而忘却其中的矛盾,这矛盾就会愈发沉重地压在心上。Mutter一词对犹太人来说特别德国化,不经意间包含着基督教的光辉与冷漠,被称为Mutter的犹太妇人于是就显得滑稽又陌生。”(1911年10月24日日记)这段话蕴含着语言、文化、宗教、认同等诸多话题,在各路卡夫卡研究中广为引用。卡夫卡的父亲双语并用,大约还是讲捷克语的时候居多。他不好读书看报,收工回家后喜欢打打牌,也骂人,“骂了捷克人骂德国人,还骂犹太人”,亦曾威胁卡夫卡说“我要把你像条鱼一样撕碎”(《致父亲信》),专横的外表或许掩饰着内心的脆弱。《乡村医生》一书是献给父亲的,当父亲的却只说了句“放在桌上吧”,这令卡夫卡难以释怀。卡夫卡大约从小就被他孔武有力的父亲吓怕了,未能设身处地地想想父亲是否读得懂他的大作。父亲一生辛劳求个体面,在儿子笔下却颇为不堪。秀才遇上兵,是秀才的不幸,也是兵的不幸。
在卡夫卡成长的年代,波希米亚大地上德语与捷克语势力此消彼长。彼得-安德列·阿尔特在《卡夫卡传》中谈到布拉格德语人口从一八八○年的百分之十四下降到一九一○年的百分之七点三,还谈到布拉格犹太人当中申报德语为主要语言的人数比例从一八九○年的百分之七十三点八下降到了一九○○年的百分之四十三点七,认为“这一过程表明犹太人正在日益向捷克居民靠拢”。卡夫卡说着双语长大,他的母语是母亲之语亦是保姆之语。父母忙于生意整日不着家,家里的捷克保姆、厨娘、女佣皆与孩子们讲捷克语,捷克语对卡夫卡来说应该是一门有色香味、有烟火气的语言。一路接受德语教育的卡夫卡在中小学里也学习波希米亚语(捷克语),上小学时他的波希米亚语“一直都是最高分,甚至超过了那几个母语是波希米亚语的同学”(莱纳·施塔赫《卡夫卡传》)。上中学后家里还请一位捷克店员兼任卡夫卡的捷克语老师。卡夫卡欣赏捷克女作家涅姆佐娃的长篇小说《外祖母》,建议家庭女教师为他的妹妹们朗读这本书。他还定期阅读马萨里克一派的捷克语机关报《时代》,关注时代风云。一战后哈布斯堡王朝瓦解,民族国家抬头,小国林立,一个民族杂糅的中欧渐行渐远。终战时卡夫卡正患西班牙流感,待他九死一生后回过神来,已由哈布斯堡的臣民变成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的公民。卡夫卡捷克语出色且业务过硬,在一战后保险公司的人事大调整中保住了位子。卡夫卡的情人中犹太人居多,最有文才的那位米莲娜则是个捷克基督徒。卡夫卡请求米莲娜用捷克语给他写信,还在一九二○年五月一封致米莲娜的信中说:“我从未在德国人当中生活过,德语是我的母语,对我来说是自然的,但捷克语却让我感到亲切得多。”读卡夫卡的小说如《城堡》,犹太感觉若隐若现,读了日记则逐渐清晰,读了致米莲娜的情书简直呼之欲出。卡夫卡仿佛回到最初伴着捷克保姆的太平日子,在信里反复倾诉身为犹太人的恐惧情绪。
布拉格德语仿佛漂浮在捷克语水面的孤岛,这种德语写成的文字往往被认为是书面的、干涩的、抽象的。布拉格德语作家中里尔克与卡夫卡最为耀眼。里尔克选择离开故乡,私信里讲过“在布拉格长大的人从小就说着这样堕落的语言垃圾”(1914年1月11日致奥古斯特·绍尔信)这类话。犹太人卡夫卡在语言上似乎更为纠结,有时甚至还会“因对标点符号规律和正字细节没有把握而产生绝望”(马克斯·布罗德《卡夫卡传》)。卡夫卡的布拉格德语亦屡屡被他的柏林白领女友菲莉丝纠正,谈情说爱也不轻松。但是,“除了卡夫卡,在布拉格,没有一个德语作家精通捷克语”(克劳斯·瓦根巴赫《自述与图片中的弗朗茨·卡夫卡》),卡夫卡的话语系统还是接地气的。
卡夫卡的阅读倾向是由着自己的喜好来,不太在乎文学正史,大概也是由于这正史越往上溯就越令他缺少认同感。古典文学中卡夫卡似乎只对歌德感兴趣,但他景仰歌德亦警惕歌德,认为“歌德可能遏止了德语的发展”(1911年12月25日日记)。一九二一年六月,卡夫卡在一封致布罗德的信中谈到了波希米亚犹太德语作家,说他们“后腿仍粘在父亲的犹太属性上,前腿却又探不到新的地面”,说他们的灵感来自“绝望”,还说他们的德语固然是“拿来”“偷来”的,亦是“细腻”“美妙”的。就是在这封信里卡夫卡提出了他的三个不可能之说:“不可能不写,不可能用德语写,不可能用其他语言写。”又形容道:“这是一种从所有方面看来都不可能的文学,一种吉卜赛文学,它把德国孩子从摇篮里偷出来,匆忙安置一下,因为总得有人去绳索上跳舞。”彼时卡夫卡已病入膏肓,自知来日无多,这些话很像是对他自身创作生涯的一个悲壮的盖棺论定。走着钢丝的卡夫卡“在语调上、惯用语上,甚至在选词上和语法结构上都充满了布拉格德语的特色……他以未完全纯净处理过的材料制成了纯净的、完全听凭驾驭的和他所独有的风格”(海因茨·波里策《卡夫卡研究的问题和疑难》,叶廷芳编《论卡夫卡》)。里尔克也许过于悲观了。卡夫卡,这个瘦弱的波希米亚作家逆转了劣势,完成了他的美学变革,成了一位现代文学的巨人。
在《致父亲信》里,卡夫卡抱怨自己继承的犹太传统不够,还声讨父亲说:“我的犹太教中充满了你的诅咒。”在一九二○年十一月一封致米莲娜的信中,卡夫卡亦感叹:“也许每个人都是顺带着得到了过去,我却必须去争取,这也许是最困难的事。如果地球向右旋转,那么我就必须向左旋转,去攫取过去。”一九一一年秋天,一个来自东欧的犹太人意第绪语剧团曾令卡夫卡眼界大开,仿佛地球左转,助他追溯自己的犹太源头。卡夫卡开始思考华沙犹太文学以及捷克文学等小众文学,亦贪婪地阅读刚在巴黎出版的《犹太德语文学史》,自云“从不曾如此透彻、急切、欣快地读过这类书籍”(1912年1月24日日记)。卡夫卡还为该剧团演员伊扎克·勒维的朗读晚会做了一次演讲,介绍意第绪语。为了攫取过去,也为了面对未来,卡夫卡从一九一七年三月开始认真学习希伯来语,“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相当稳妥地掌握了希伯来语,可以就比较艰深的话题进行交谈,亦可用简单的语句做书面表述”(彼得-安德列·阿尔特《卡夫卡传》)。“在他的遗墨中希伯来语练习稿并不比德语文学的少多少”(马克斯·布罗德《卡夫卡传》),希伯来语似乎也意味着救赎。
斯拉夫文化、日耳曼文化、犹太文化……多元的波希米亚,绝望的卡夫卡。对卡夫卡来说,德语乃脑中语言,捷克语乃脾胃中之语言,希伯来语(及意第绪语)乃肺腑中之语言?
洛杉矶,小团圆
去年(2023)七月,疫后头一次出远门开会,从布拉格到洛杉矶,参加第二届华文作家笔会,谈“张爱玲的两个《小团圆》”。张爱玲的小说《小团圆》与散文《小团圆》皆作于洛杉矶,在洛杉矶谈张爱玲就像在波希米亚读卡夫卡一样接地气。布拉格常被称作卡夫卡之城,洛杉矶在我看来亦可谓张爱玲之城,上海乃张爱玲升起之城,洛杉矶则是张爱玲陨落之城。
卡夫卡一直希望离开布拉格去柏林当记者或职业作家,相信“在那里我最有机会养活自己”(1914年3月9日日记)。一战爆发阻止了他的柏林之行,战后终于成行却又因恶性通货膨胀遭受致命打击。卡夫卡亦曾向往新大陆,但他无缘踏上新大陆,只在未完的长篇《失踪者》中大大畅想过一番。张爱玲从小向往欧陆风情,居美近四十年亦无缘前往,母亲在英国病逝,她也未能见上最后一面。卡夫卡上班上得痛心疾首,张爱玲则干脆得多,赴美当初就没打算上班,铆足劲儿想用英文写作杀出一条路来。不到三年张爱玲就在信中说自己“东试试西试试,一条路也走不通”,还说“运气坏得这样不可思议,多想会使人发疯”(1958年9月21日致邝文美信)。新大陆上漫长且无望的消耗令人窒息。
张爱玲在洛杉矶生活了将近二十三年,书信之外,文字几与洛杉矶无涉,不过遗稿中有篇《一九八八至—?》倒是写到了洛杉矶,文中张爱玲写她等公车时想象着在椅背上涂鸦的年轻人,想象着“一丝尖锐的痛苦在惘惘中迅即消失”。张爱玲还有本绿麻皮笔记簿,里面有句话:“街上忽闻嗄‘Eileen’,知不是我……怎无人知我名。”(冯睎乾《在加多利山寻找张爱玲》)讲的没准也是洛杉矶街头即景。我们住宿在蒙特利公园市,该市三分之二人口为亚裔,其中大多数又为华裔。半年前这里一家舞厅发生过严重枪击事件,远在布拉格也听说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张爱玲在她漫长的避蚤之旅中曾经辗转于多家旅店,据记载也曾在蒙特利公园市小住过,但具体日期“不详”(高全之《张爱玲学续篇》)。
我们刚到的那晚与吴道毅教授一起到一家华人餐厅吃饭,厅里正开派对,老老少少上百号人,嘈杂,祥和。大横幅写着某华人协会字样,红底黄字,像红墙黄瓦。几天后,笔会的会场亦挂着大横幅,红底白字。晚宴后拍照,大家你推我让尚未安排停当,就听得一阵骚动。循声看去,是一位年轻、瘦小、戴黑框眼镜的华裔店员在发飙,说是先得等他们清理好桌子才能拍照。那店员虎着脸,与同事们一件一件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满桌的盘盘碗碗杯杯盏盏。文人们修养高,就那么一排排默默地站着等。照片出来,大家表情都有些微妙,有几位看起来一脸慈悲。
近年华人文学团体有点像雨后春笋。主办笔会的洛杉矶华文作协已成立三十周年,主力都是新移民。我们拜访了黄宗之会长家,黄会长厨艺了得,一道药膳汤迷倒众人。还去了卢新华先生家,山坡上的房子似乎可以远眺太平洋彼岸。院里有个欧式三层喷泉水池,小瀑布一圈圈汩汩而下;还有个中式木造凉亭,飞檐耸立。聊着天,一时仿佛穿过时光隧道回到了一九七八年秋天。彼时我刚上中学,一天下午,老师把大家带到一间大教室,用外语课上练听力用的大号录音机播放小说《伤痕》。
背叛的悖论
恃才傲物的昆德拉早年理直气壮地生活在波希米亚,大约中年移民后才益发认同卡夫卡那份与生俱来的漂泊感。昆德拉说起卡夫卡来当仁不让,仿佛握有天然话语权,大约亦认准没人敢说他制造神话。昆德拉不但对于生命中的轻与重,对文学中的大国小国亦颇纠结,相信卡夫卡若用捷克语写作一定默默无闻。昆德拉不甘与尔俱小,后来亦身体力行用法语写作,再后来又自译成捷克语,消耗不可谓不大。昆德拉认为身处布拉格、远离德语文学界及出版界对卡夫卡十分不利,因为“一位作者要是不确定谁会编辑并出版他的手稿,也就没了将作品收尾的动力,他会因此搁下未完的作品忙起别的来”(《被背叛的遗嘱》)。不过对卡夫卡来说写作本身便是目的,是祈祷,是他的存在方式。没了灵感或情绪或体力,写不完也就不写完了,这一躺平的、下坠的姿态,一贯上进的昆德拉未必真能感同身受。天上的卡夫卡若遇到这位新来的波希米亚同胞,大概会礼貌地笑一笑,握个手。
布罗德加诸卡夫卡作品的宗教解释受过学界质疑,昆德拉却是从审美角度批判布罗德,认为他对现代艺术一窍不通,无从体会卡夫卡的美学追求。昆德拉还认为公开卡夫卡的日记、书信及草稿是对卡夫卡的粗暴侵犯,不可原谅。昆德拉虽将布罗德贬损得可以,也还是认为应该保留《失踪者》《审判》及《城堡》,他自己日后亦援引过卡夫卡日记。只是眼瞅着卡夫卡落得与菲莉丝、米莲娜、多拉一干人为伍,昆德拉颇有些替他不平。昆德拉自己大约亦戒慎恐惧,铁心不给世人八卦的机会,活得长倒也利于自我保护。
《小团圆》《金锁记》乃张爱玲一辈子的核心故事,不幸的是为她代理出版事务的好友宋淇并不看好小说《小团圆》,张爱玲改来改去不满意,就以散文重写,渐入佳境了,就在那封附有遗嘱的信中说“《小团圆》小说要销毁”(1992年2月25日致邝文美、宋淇信)。后来散文《小团圆》不知去向,张爱玲遗嘱执行人—宋淇、邝文美夫妇的长子宋以朗则于二○○九年出版了小说《小团圆》,又于二○二○年出版了煌煌两大册《张爱玲往来书信集》。在《小团圆》的前言中,宋以朗提到了布罗德背叛卡夫卡遗嘱的先例,他自己俨然是个汉语世界的布罗德。
在一九二二年一月的日记里,卡夫卡反复吟味着人生:“我的生命是诞生前的踌躇”“我至今的人生是一场原地踏步”“强烈渴望着祖先、婚姻和后代”“那份无尽、深刻、温暖、使人得救的幸福,坐在自己孩子的摇篮旁边,在孩子的母亲对面”。张爱玲小说《小团圆》结尾处亦描绘了一番梦中光景:“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读来像是通往作者内心的密码。卡夫卡、张爱玲,这两个高高瘦瘦的、寒气森森的、反抒情反浪漫的、苛求文字完美的、被背叛了遗嘱的人,原来都曾梦想过一种完整的生活……这些原本是不该被读到的。
曾为文谈过张爱玲在汉语英语之间的四度转身,第四度乃英语转汉语,张爱玲灰了英文写作之心,黯然回归汉语世界。读了《张爱玲往来书信集》方知这第四度竟转得那般拖泥带水,心不甘来情不愿—张爱玲对英文写作灰了心却没死心。张爱玲与她姑姑的关系后来也颇尴尬,有些对不住往昔那点温馨的回忆……这些似乎也都不该被读到。
卡夫卡有进不去的城堡、回不去的迦南,张爱玲有进不去的(英文)文坛、回不去的家园。卡夫卡的布拉格令世人思慕,洛杉矶或许只会让华人缅怀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