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可以志传,也可以演义,文史两端有着复杂的交互关系。从前坊间所称“三国志”,通常指小说《三国演义》,而非陈寿所撰《三国志》。现存最早的明嘉靖本《三国演义》,书名即“三国志通俗演义”。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著录十余种万历、天启间刊本,多称“三国志传”,或干脆作“三国志”。清初毛宗岗评点本与嘉靖本书名相同,亦称“三国志通俗演义”。毛本卷首有一篇作为导读的《读三国志法》,即由《三国演义》叙事之义分疏历朝正闰,其中又说到文章手法,如“星移斗转,雨覆风翻”“横云断岭,横桥锁溪”之类,开列二十多条。毛氏的读法就是文史舛互,以“正统”史观混一历史与文学叙事,乃将小说当作史著来读,视如具有合法性的历史运程。
《三国演义》诚然是《三国志》的重述和改写,但作为文学叙事则另有意图。对小说家来说,这是一个如何演义的命题,亦自包含一套复杂的技术过程。
大约二○一○年前后,我开始研究由历史文本衍生的三国文学叙事,尤其是文本间的叙述关系,以及想象与情感之发生,先后出版《三国如何演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和《建安二十六年》(文津出版社2022年)两部专著。两书合计三十六个专题,从各自不同的书写旨趣和对应关系上形成了自己的一些读法。如果仅就《三国演义》这部小说而言,我们可以感觉到它与国人心灵建构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但再看《三国志》,你会发现,陈寿撰史是寻求某种统辖性的历史存在,是将王朝兴替作为合法性的历史演化轨迹,原本亦是带有构想性的大叙事意图。简单说,《三国志》把握着概念性的圣王之道,在“汉—魏—晋”的迭代演进中,曹魏承前启后,自然成了“总御皇机”之枢纽;《三国演义》则明显不同于那种成王败寇的历史书写,而是强化政治伦理以分辨正邪,以汉室承祧关系和抗争性人格意识确立家国大义。史著和小说在各自的叙事目标之下,对于诸多事件都有着不同的处理方式,这是我所关注的要点。
关于《三国演义》,清人章学诚谓之“七分实事,三分虚构”(《丙辰札记》,《章氏遗书外编》卷三),这是对照《三国志》(包括裴注)而言,所谓“实事”,依据就是史著。章氏这个说法被人广泛引用,容易给人一种误解,以为小说无非按照史书纪事敷演成书,或编排某些情节细节而已。查考二者叙事时间起讫,倒也大致吻合,都是从黄巾起事说到司马炎灭吴,大致是后汉中平元年(184)至西晋太康元年(280),凡九十七载。
既然事实俱在,框架已定,小说家似乎没有多少创造余地。其实不然。《三国志》是纪传体史著,以国别和人物为纲目,时间涣漫于各自事略;而《三国演义》系编年叙事,将时间—事件作为脉络,人物贯串其中。它以《三国志》各志纪传参酌《通鉴》纪事,捋出时序线索,调度场面,刻画人物,自是重新创作。但更重要的是,小说偏要颠覆史书叙事旨意。历来研究三国的学者无不注意到这个文史悖离现象:《三国志》奉曹魏为正统,《三国演义》主旨却是“尊刘抑曹”。关于曹刘之正邪优劣,是历史观和价值论之争,学者们最喜欢讨论这类问题。他们并不在意小说如何逆转叙意,失败的蜀汉如何演绎大义凛然的优胜记略,以及这背后的动机和意图,等等。而奇怪的是,二者叙事脉络大率相似—小说并未篡改三国历史的基本走向,最终还是替代曹魏的司马氏一统天下。然而,小说给人印象至深的却是刘关张的英雄人格,是复兴汉室的政治正义,是诸葛亮的智慧方略,总之是蜀汉的辉煌。其中自有小说家如何“演义”之种种要诀,对于这些,我在书中亦尽力作出探讨。
《三国演义》成书于元明之际,之前宋人说话有说《三国志》者,金院本和元杂剧亦有三国戏,均为早期三国文学叙事。孟元老所举“说三分”(《东京梦华录》卷五“京瓦伎艺”条),就是宋代说话科目之一。苏轼亦记“途巷小儿听说三国语”,概称:“闻刘玄德败,频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是以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志林》卷一)可知自宋元说话起,三国叙事已嵌入政治伦理和人间情感。今存《三国志平话》系元代至治刊本,大抵为宋元说话人所用之话本,其文字粗率,头绪杂乱。《平话》本身未是称意的读物,但它为小说家开通了想象的路径,奠立了重述三国的基调。
元杂剧存目有六百多种(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三国戏不止什一;而元剧三国戏中,刘备和蜀汉剧目占了大头。据胡世厚主编《三国戏曲集成·元代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元剧三国戏今存剧本二十一种,除郑光祖《王粲登楼》、无名氏《周公瑾得志娶小乔》两种属才子戏,其余皆是尊刘抑曹、崇汉贬吴的蜀汉叙事,如关汉卿《单刀会》《西蜀梦》,高文秀《襄阳会》,郑光祖《三战吕布》,朱凯《黄鹤楼》,无名氏《千里独行》,等等。宋元之际的三国叙事已不同于《三国志》的“实事”记述,各路角色已有正邪忠奸之分,分明呈现“政治正确”的好恶立场。关于元明清之三国戏,我另有《三国戏蜀汉叙事种种》一文,已收《建安二十六年》,本书不再重复收入。
为什么偏对蜀汉寄予同情和关怀?汉末诸镇纷争,分合之际强者为王;江山兴替本是史家叙事常规之义,刘姓天下既已翻篇,曹魏“代汉”还是“篡汉”,不是问题,曹丕登基时,陈寿让一班汉臣做成了尧舜禅位肃承天命的堂皇文章(见《魏志·文帝纪》)。可为什么到了宋人元人这儿调子就变了?不为什么,现实的痛感就是历史。
宋元时期的三国叙事是一种悲情化的美学冲动。祭出“匡扶汉室”是以唤起统辖性的国家意识,代入被凌辱者的抵抗情感。自后晋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北宋与辽国又有澶渊之役、城下之盟,更使收复失地无望。国人面对中土沉沦的现实悲况,救亡的危机感已拂之不去,此际亟需英雄主义想象,需要从历史记忆中拾回继统祀汉的合法性标识。
三国叙事的变调,始于宋元,始于《平话》和元剧。之前,唐代诗家抒写三国的篇什不少,大多只是思古凭吊的感怀文字(其中最多是吟咏曹操的铜雀台)。杜甫蜀汉之作有十余首,其蜀地悲情叙事自有漂泊无定的嗟叹,其大书诸葛遗恨,亦感慨“曹公屈壮志”。收入本书附录的《杜诗蜀汉叙事》即以杜甫为例,阐说唐人不像宋以后文人多半怀有“汉贼不两立”的政治情怀,并不带有某种预设立场。
如《三国演义》开首桃园结义之事,即来自《平话》卷上,元剧也有这个剧目。此事不见于《蜀志》各传。关张本传称二人早年“俱事先主”,应是讨伐黄巾之时,但《先主传》刘备据下邳时首次出现关羽名字,已是十年之后,而张飞迟于当阳撤退才被提及。《平话》虚构桃园结义,乃以匡扶汉室为政治伦理准则,其谓“时时共议,欲救黎民于涂炭之中,解天子倒悬之急”,在小说里就是“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誓言。这种结契将公义与私谊捏合到一起,既是同心同德的凝聚,又是一种君臣相得的差序结构,完美凸现蜀汉人物忠勇节义的美德。另如元剧关汉卿《单刀会》表现关羽之雄迈丰采,无名氏之《千里独行》叙说关羽护嫂寻兄的艰难过程,亦皆撇开史家叙事轨辙而自行结撰,这些关目都被小说取用。
我最早论及三国的文章是《曹操形象的研究方法》(刊于《文学评论》1982年第4期),是本人大学毕业论文。四十多年前,学术语境与今不同,我那篇文章主要论证不能以评价历史人物的标准评价文学人物。当时的文艺批评仍拘泥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评法批儒”给曹操指定的政治形象,故有学者究诘小说(毛本)如何歪曲了曹操。我借此论证文学的自身规律,是从艺术和审美角度立论,亦是对文学本体的关注。
以后很长时间,我没有再写过有关《三国演义》的文章。不过时常还会重新翻阅这部小说,持续不减的阅读兴趣中自然积累了许多疑问。十几年前重读《三国演义》,开始关注过去未予重视的另一个视角,也即《三国志》及裴松之注的史家叙事动机。当然,与三国相关的正史还有《后汉书》《晋书》《宋书》和《资治通鉴》等(如《宋书》天文、符瑞、五行诸志记述的休咎事验,差不多有一半讲的是三国时期)。从这些史著看三国风云,感觉像是又打开了几扇窗子,眼前出现许多异样的风景。史家叙事和小说家讲史各具要旨,但此中的差别不像原来想象的那样,关键不在于真实或是虚构,而是各自表述中所传递的历史消息。在互文见义的对比中,可以看出,不同的三国叙事自有不同的意图和策略。
比勘史料自是传统治学路径,历来做古代小说研究的学者无不注重本事来源、版本沿革以及作者身世,等等。那种“外部研究”的重要性自不待言,但这类知识路径往往被固化为脱离文学本体的学术范式,迷失于历史的瓦砾场。对于《三国演义》研究而言,打开历史文本是为了追寻小说的意义生成,是从叙述与叙述对象的关系上去发现问题,从而检视小说作为一种叙史方式对历史的重述与“误读”……
于是,我不能不意识到,完全据守文学本体亦是一种局限。因为《三国演义》这样的讲史小说本身不完全是文学文本,亦须从历史和伦理的角度去认识。而且,这部小说与历史的关系很复杂,不仅对应汉末三国的历史状况,它所要表达的东西也带有三国叙事文本衍变过程以及小说成书的历史因素。
岁月老去,思虑散逸。胡乱地想来想去,倒是不断开通文本解读的路径。
确实,不能简单地将《三国演义》定义为文学作品,应该说这是一种跨界的叙事文本,或许可以说是带有文学性质的普及版三国编年史。鲁迅批评《三国演义》“实多虚少”和“描写过实”(《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第四讲),就是说它不大像小说。鲁迅辨析宋代“说话”的若干分类,简约地归纳为“讲史之体”与“小说之体”两种体式—从根上说它们本来就是两路。南宋钱塘人吴自牧记述当日临安市井“说话”概况,关于“讲史书者”有此具体说明:“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梦粱录》卷二十)毫无疑问,《三国演义》正是这路数。不过,考虑到叙述方便,我在自己的文章里还是按从众原则将《三国演义》称作小说或讲史小说;不仅是作为区分史家叙事的一种标识,而且我并不否认这部作品的文学要素。不大像小说的小说,未必不能是伟大作品。强调《三国演义》的叙史特点,主要是开通与其他史家叙事进行比较的一个角度。
从各种历史书写到戏曲小说之重述,三国叙事的诸多文本可以说是一种层累地造成的文化堆积,其中不同历史层面携有的政治伦理态度以及所捏塑的人格形态,最后在小说里形成叠加效应,这也是小说叙事中某些悖谬现象之来由。当然,《三国演义》相比史传有着更多的虚构和想象空间,亦自有其审美取向和叙事技巧。譬如,虽败犹荣的蜀汉悲剧,集忠勇节义于一身的关羽其人,诸葛亮“六出祁山”和姜维“九伐中原”的辉煌战绩,便是用一系列文本事件构筑另一种历史存在。
其实,三国只是一个短暂的割据时期,即按《三国演义》叙事时间不过百年历史,而史学界往往以公元二二○年曹丕称帝作为这一时期的开端,并以二八○年东吴灭亡为结束,前后正好一个甲子(即如万斯同《三国大事年表》起讫年份)。而如果视作东汉、西晋之间的过渡期(从献帝禅位到司马炎登基),其间仅四十五年。我在阅读和写作时,想到过这样几个问题:这个历史过程何以在国人心目中显得格外重要?同样是政权割据的南北朝长达一百七十年,为什么人们对那一时期的认知程度却远不如三国?显然是因为三国有一套妇孺皆知的叙事文本,也即《三国演义》,还有至今仍在人们记忆中的那些三国戏。可是,这段被叙述的历史并非骄人的汉唐盛世,亦非两宋时期的人文辉煌,原因或许并不在于历史本身,而是叙述建构的某种想象和情感,那是一个被毁灭的儒者的理想国,那些故事里充满忠义与悲情,智谋与权变,以及至今依然困扰国人的种种伦理语境。
陈寿撰《三国志》以曹魏为正统,虽不尽合理,体例上亦显得别扭,却是代表了某种历史共识,那就是企图寻找一种统辖性的存在方式。秦汉时期形成的大一统局面是可以产生多种释义的历史记忆,用钱穆的话来说,就是“国家民族之抟成”(《国史大纲》第三编第七章)。其要义在于,将春秋战国以来裂土分封的贵族专制逐步改造为具有行政意义的郡县制度,这样政治上似乎顺理成章地纳入儒家先贤设计的礼治之道。可是汉末豪强纷争的乱局打破了这种大一统,似乎一切又回到了战国以前的局面。顾炎武有谓战国时“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日知录》卷十三),其实三国时期亦如此,这种情形在《三国志》叙事中自有充分体现。由于汉室已是要被革除的对象,在魏晋史家眼里,只有抽象的圣王之道,并没有具体的“国家”观念。但是《三国演义》的叙事话语却完全更新了士族集团的政治伦理,从异姓结契到家国大义,刘关张和诸葛亮的故事勾勒了君臣之道的理想模式,亦在想象中建构国家意识的终极信念。应该说,这是解读三国的一个基本着眼点。
然而,如果将历史理解为一个民族的共同“记忆”,抑或包括人间演义之共同“想象”,具有文学要素的《三国演义》则有另外一种叙史意义。原初的记忆可能漶漫不清,史家叙事亦不无想象成分,小说家大可用自己的想象去修正前人的想象,以填补历史记忆。譬如,《三国演义》将“匡扶汉室”作为大目标,衰靡不振的汉室就成了光荣与崇高的象征。在国家意识召唤下,放大和凸显了忠勇节义的英雄气概。小说家之所以同情弱势的蜀汉一方,并非出于文学史家所谓“刘姓天下”的正统观念,而是痛感于宋元以后中土沉沦的现实悲况,代入了被凌辱者的抵抗情感。沉沦之中重述恢复汉室之旧梦,明显是召唤国人之历史记忆,强调华夏民众之国家认同。逆境奋起的英雄叙事对于饱受欺辱的民族来说意义重大,这是《三国演义》对于国人心灵建构之所以产生重大影响的根本原因。
由于这个时期呈现一种多极的格局,各方势力大有纵横捭阖的活动空间;在《三国志》和晋宋史家的叙述中原本不乏战国纵横家的诡谲套路,在小说中更是表现为英雄主义与机会主义互为表里的特点。最明显的是智谋的广泛运用,这也是小说最主要的虚构成分。那些极富想象的计谋,一方面作为对英雄叙事的补充和增益,同时也以手段诡诈抵消了赋予行为本身的道义内涵,构成某种值得探讨的叙事悖谬。在国人的记忆中,从田忌赛马的古老寓言开始,智谋就成了弱者的取胜之道,至少借以获得某种精神优胜。从王允连环计到周瑜打黄盖,从诸葛亮空城计到姜维谋结钟会,那些故事情节让人津津乐道,亦无疑印证了某种智谋崇拜的文化心理。
总之,从历史到文学的三国叙事浓缩了一种精神建构,其中的话语衍变很值得研究。
以上说的是关于三国文本和叙事研究的基本认识,落实到本书的具体写作就是从各个专题切入,逐个梳理文本现象与文学想象的互文关系,其中包括三国时期主要人物、事件和人文政治现象,并有专文讨论相关地理、职官和吏治风俗诸事。其初,并没有一个整体性框架,许多想法是随着话题的展开而逐步形成的。
二○一五年以后,我在《读书》杂志开设“老读三国”专栏,之后《读书》杂志将我的专栏文章列入“读书文丛”出版(《老读三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二○一九年,我将当时完成的二十七篇专题文章结集为《三国如何演义》一书,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那些文章除了一部分刊于《读书》,其他发表在《书城杂志》《上海文化》和《中华读书报》(文化周刊)。这里要感谢那几家杂志和报纸的编辑们,他们也是我写作的动力。当然,特别要感谢《读书》杂志的卫纯先生,没有他的鼓励和督促,恐怕不会有这本书。
现在出版的这部《演义之局—史家和小说家的三国叙事》,是《三国如何演义》的修订本。我在原书基础上做了必要的修订,删去原书卷下部分《舌尖上的三国》一篇,增入《说貂蝉》和《杜诗蜀汉叙事》两篇新作。前者插入卷上,后者是借杜诗视角理解三国叙事,权作书后附缀。顺便交代一下,本书所引毛本《三国演义》文字,均取自根据清初大魁堂本整理的通行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
《演义之局》,李庆西著,将由九久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二○二四年六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