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的烟

2024-12-03 00:00林永康
上海文学 2024年12期

动车上不能吃烟,这我知道,可老林不知道,他简直想不通世上为什么还有地方不给人吃烟。我讲,“这又不是25路车,熏得要死,不是你们这种吃烟佬都坐不下去。这是动车,高级多了。”他摸了摸裤子口袋鼓出来的包,老鼻子拱眼镜,讲,“这有什么,我请师傅吃支烟就能坐。”模样神气得很。

老林的口袋里装的是一盒硬精装红双喜,他为了能在城里的女儿和亲家面前更有底气,特地在高铁站的小卖部买的。平时他吃的是自己用五元一斤的烟草做的卷烟,所以从上车开始他就不断念叨,想要吃吃看盒装烟的味道。不过,老林并不知道盒装烟拆封后要在手掌叩两下,他刚费力把一支细烟从红色四方烟盒掐出来,就被路过列车员的大嗓门吓得摁了回去。

看他吃瘪,我忍不住笑他,“讲了莫吃烟啦,怎么又忍不住。”老林很不服气,问我,“坐个车都不能吃烟,怎么坐得了那么久?”我讲,“就一个半钟头,忍一忍。”他像是很沮丧地沉默下来,不再讲话。

烟几乎是老林的命,威风了几十年的他什么时候在吃烟这件事上受过气?在庵镇,老林吃烟出了名,不论去哪儿,同谁讲话,都咬着一小支纸烟,一张嘴腾云驾雾,风吹也吹不散。有时吃得凶,同他讲话便隔了一层雾,看不清面容。待雾气散尽,老林已经吃完一支烟,轻轻一吐,麻利地用脚来回去碾那个烟头,一阵阵地用肺来咳嗽。他吃的烟是自己卷的,没有过滤嘴,捻一张薄薄白烟纸,再捏一撮细细黄烟丝放到上面,从一角开始斜斜卷起,最后贴合抹上唾液的另一角,几秒钟就能做好一支烟。做完,他把烟展示给我看,问我,“你看像什么?”还没等我回答,他继续讲,“像不像电视放的打仗片里边那种子弹头?”

我知道,那种烟不是谁都能卷好的,当我人生第一次对吃烟这件事感到好奇时,曾经偷偷溜进老林房间想给自己卷一支烟,但沾了一手口水,却仍然无法把烟卷成形,反而在烟草古怪气味的作用下心慌意乱,最后露馅,头晕脑胀地在老林震天动地的吼骂声中灰溜溜接过塑料水壶去饭厅斟茶。回到房间的时候,老林已经开始吃烟。白色的烟雾朦胧、美丽,像一片薄薄的初生的云。那种人造的云是有味道的,它混合了泥土、蔬菜、烟草、茶叶的气味,不再古怪反而令人心安,令我想起之前许多个傍晚,老林结束在菜园一日的劳作后,边吃烟边骑摩托载我回家,白色的烟雾同样混合着这些气味,随风一阵阵飘到我的脸上。

不过现在他老了,身体不时出一些小毛病,骑不动摩托后,菜园也被转手卖掉了,偶尔出趟远门,只能靠我带他坐公交。按互联网上的讲法,老林就是个社牛,当我努力地想为他在颠簸的25路公交车上找一个座位时,老林正靠在前车门的扶杆上,很快速地卷好一支烟递给司机,讲一句“师傅你吃烟”,然后又给自己卷一支烟,向后边乘客借点火,两支烟点起,很自然地同师傅谈起阔来。从庵镇通往县城的沥青路虽然老旧多坑,布满可怖的刀痕和危险的峡谷,却未曾让任何一根烟丝从老林随身携带的装烟丝的塑料袋里逃脱(我曾经送给他一个铁制烟丝盒,但第二天就被老林遗忘在菜园里,如烟般消逝),倒是从车头飘来的烟雾随公交车同频跳跃,从他脸上跳到她脸上,最后跳到我面前时,已经纤细得像老林刚长出来的一根白发,不再有任何味道。

但动车不同,老林找不到动车司机,也无从得知为了保持全神贯注,司机必须守在列车最前边的狭小封闭空间,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于是老林只好靠在椅背,打量这以往在他世界从未出现过的白色巨兽的内里。我忽然回想起早上同老林在站台等待动车白色子弹头驶来的情景,觉得它好像一支放大了无数倍的老林的烟。窗外,一列动车如白光呼啸而过,我打趣同老林讲,“这可比你卷烟速度快哦。”老林没有应我话头,在亮黄灯光下眼望车厢人来人往,讲,“我不知道火车里边这么靓。”我刚想讲动车并不是电视里播放的那种长长的绿皮火车,但想到老林并没有坐过火车,话到嘴边又像小时候偷偷尝他水壶里的茶那样逼自己咽下去,喉咙于是萃出一种微苦的芬芳。七十多年,老林的任务副本就是庵镇,从菜园那一小片土地出发,他扔在地上的烟头连起来能绘成庵镇的地图。菜园离家两公里,每日清晨他吃过老包做的汤粉,载孙子孙女上学后,就咬烟骑摩托一路轰鸣着开向菜园。早晨七点的阳光凶猛,风又太大,他头上的草帽总是被吹到脑后,于是我一年年长大,老林的脸就一年年黝黑下去。

菜园一方小天地,万物有灵,条条田垄沉默,有序长满过形状不一的绿色,似土地绽青筋。老林在我面前把它们命名为白菜、生菜、大葱(随便叫什么吧!反正都是绿色的)。它们同那时的我一样,跳脱、旺盛,摆架势,在叛逆期整日摇晃、躁动不安,沉迷洗澡,也晒日光浴。有时老林坐在垄上吃烟,那烟雾也会向它们示弱,轻巧地在菜叶子上飘过,不敢招惹它们,悄悄地在天上打转。

曾经我同老林一样,以为并且希望生活就像那团烟雾一样安静地、恒久地转下去,可后来被爸妈留在家里的孙子孙女们长大了,长大到不需要老林骑摩托载了。老林也老了,开始骑不好摩托,直路开得歪扭,弯道忘记减速,于是两公里的路途也变得危机重重。那些曾经野蛮的绿色也褪色,失去棱角,青春不再,一棵接一棵消失,到最后连那方小天地也要消失了。卖掉菜园前,在外打工的父亲多次打电话给老林,劝他在土地转让合同上签名,“人都来打电话催咯,还在拖什么!你又骑不了摩托车去种菜了!”但老林就是拖,一直拖,拖到最后,买地的老金(一个吃芙蓉王香烟的过分肥胖的中年男人)拿合同来家里找他,脸上笑眯眯。老林也笑,拉开抽屉拿出装烟丝的塑料袋,很快卷好一支烟递过去,但老金摆手,不容商量似的把合同和笔硬塞到他手里,他才无奈地收起笑容。名字签毕,老金笑容灿烂,打电话告诉父亲这个好消息,又递一支芙蓉王给老林。我第一次见到那种烟。它看起来精细、美丽,过滤嘴发着金光,卷烟纸上凸出的神秘纹路星罗棋布,点烟口的烟丝切得光滑平整。送完老金出门回来,我才发现那支很漂亮的芙蓉王正在垃圾桶里缓缓下坠,面目变得丑陋不堪。我为此前觉得它美丽而感到羞愧,仿佛自己也成了毁坏老林乐园的帮凶。

闲居在家,老林每日侧躺在床上,循环播放我父亲买给他的老式MP4里的一百首歌曲MV。他尤其中意客家山歌,每次放到《芳香的春花》,就用手指反复摁音量键,于是廖强的歌声越来越响,骤雨一样落遍小镇每个角落。客家山歌放完一遍,他就坐在客厅看中央十二台放的《法律讲堂》或者《天网》。案件大同小异,要么情杀要么财产纠纷,专家念法律条文幽灵般的声音在屋内回响。老林一边看一边打哈欠,做着我在学校上课时同样在做的事情,面容却已经苍老。从前在菜园劳作完回来,他只看一小时的法律节目就去睡觉,而现在这个时间被扩张成原来的十二倍,如果抱着刻苦钻研的心态去看,他已经是庵镇的民间普法专家了。但老林并没有这个志向,他只是沉默地用眼睛望着那块发光玻璃,在浓密的烟雾中与时间搏斗,一点一点磨掉生命。对日子数不清的复制粘贴后,终于在一个清晨,老林决定关掉MP4和电视走出家门。整个世界很安静。最小的孙子阿B早起,吃过奶奶做的汤粉后就同邻居小孩爬上紧挨屋子外墙的小山玩。准备下山时,阿B脚底忽然打滑,一溜烟铲进小山脚下的杂草丛。老林赶来,两眼却被那片受惊了的绿色抓住,一时间居然没有听见阿B雨一般稠密的哭声。他知道,在他久违了的一日劳作后,小山脚下这一小片野草荒地将变成他新的乐园。

新菜园占地面积比老菜园小了一倍,只够老林垦出四条垄。不过也够了,当我们长大后离家上学,家里便不需要种那么多菜。阿B取代我成为那个被老林使唤去斟茶拿烟的孩子,但甘茶的淡淡清香和卷烟的神秘气味从未让他感到过好奇,更吸引他的是手机里的游戏或短视频——他发现这比爬山有趣又安全得多。

有了新菜园后,老林重新开始早起,像以前一样整日劳作。撒种、浇水、施肥,烟头缀满垄上,像雪,像碎花,一地白色子弹头。他中午准时回家吃饭,晚上则常常过了七点才回来。以前到七点还没看到老林骑摩托车回来,老包就打电话骂他,“还不回来!要做到天光是么!”电话那头的老林手拿小灵通,不敢回嘴,匆匆收好锄头和水桶就回家吃饭。但现在不同了,老包不需要努力抬头去看老林贴在墙上的纸条,用座机一个键一个键地摁他的手机号码叫他回家。做好饭,只要让阿B出门对菜园那边大喊一声吃饭,过一会儿老林就在门外用水龙头冲好脚进来了。有时老林问老包,“为什么要这么早煮饭?”老包就讲,“这么多人等你做到天光回来才吃饭啊?没做完,吃饱饭再去做!”但往往老林吃过饭后就松下来,坐在屋外一边吹风一边吃烟,也就把去菜园继续干活的念头放到了第二天。

不过,正是因为在新天地的一番打拼,老林种出的菜口感一流,小孩子不挑食,外出打工的儿女们也常常带一些菜回去上班,既省菜钱,味道也好。因此,当远在广州的女儿电话讲想趁国庆带二老同家里的孩子们去城里玩几天时,老林首先想到的是要把菜园里那棵最大的白菜挖出来带给女儿,然后才想到,他终于要走出庵镇了,他女儿会带他同老包在广州这座他没有概念的大城市玩上几天,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会一遍遍验证现实里的大城市是否真如电视所放的那样全是同天等高的楼,数不清的人和车,并且没有菜园,这样他才能在回来后一脸神气地回答邻居的问题。可问题还没收集完,我姑丈面包车开来一算,刚好少一个人的位置。老林垮下脸,又马上回过神来,讲我不去广州我在家看菜园,你们摘点菜带过去吃就做得。姑丈假意要劝,很快又表示遗憾,保证一定多买点吃的穿的东西带回来。我对这种假惺惺的态度感到离奇,看看他又看看老林,讲,“我不想跟这么多人挤一辆车去广州。”我又对老林讲,“明早我带你坐动车去广州,讲不定比他们还早到。”老林连连摆手,怕花钱。我讲,“一张票才几十块钱,不贵。”又讲,“姑姑同我讲特别想你过去。”他想了想,讲,“好吧,明天多早出发?”第二天一早目送姑丈的面包车开走后,老林不放心,又去菜园亲自拣了两棵十分漂亮的大白菜,装进塑料袋让我提着,然后在高铁站小卖部买了包硬精装的红双喜。大概他觉得自己卷的烟在大城市上不了台面,也有可能是想在好久没见的亲家面前撑撑场面,总之,他破天荒买了香烟,一边走,一边用手不断地去摸口袋,好像香烟会像烟雾一样随时从他口袋里消逝了似的。我笑他,“用不用这么架势哦,还要专门买包香烟。”老林没有理我,坐上动车确认香烟安全后,他才按耐不住要吃吃看红双喜是不是比卷烟更爽口一点。可烟盒红色太亮,扎眼,在列车员看来和烟雾警报器一种颜色,于是红色被勒令封存在老林的口袋里。

“早知没得吃就不买了。”老林开始为买香烟的决定感到不值。“下车能吃,莫在这吃就做得。”我讲。老林沉默,这个回答不太令他满意,我想他更愿意在虽然颠簸却能同司机吃烟吹牛的公交车里坐上几天几夜来广州,好像吃烟能战胜所有的舟车劳顿。“我就要吃,看他能怎样。”老林忿忿望着列车员的背影,又掏出那包红双喜,准备再捏一支烟出来。“别啦!丢面皮。”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句话好像激怒了老林,他右手不再往口袋里探,转而抽出来抵在大腿上,两眼微眯,瞪着我,山一样坚硬的面容从眼角开始很快速地生长出裂纹,嘴角因激动而略略颤抖,大声冲我喊,“丢什么面皮?你讲我丢什么面皮?”老林的声音很大,整个车厢的人都看过来。我很尴尬,满面通红,讲不出话来。胃像吃了火,烧掉所有应激反应,好像执意要在动车上吃烟的是我不是他,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车厢原本像冰,冷硬得瘆人,但总有可以潜入的缝隙。现在回想起来,那天阿水爷的声音就像一条游得飞快的蛇,一下就赶到了最里边。他喊了一声老林的名字,我们转过头来,发现引蛇者瘦高,腰背板直,头发灰白,黑框眼镜精细,整齐扣一件白衬衫,外套一件灰西服,下着一条灰西裤,就像一位在校园迎头碰上却喊不出名字的老教师。

可我认不出,不代表老林认不出。即便对方西装革履,老林也能迅速将他同记忆里的那个形象对应起来。他突然就笑了,哇哈?你不是水哥么?对面也笑,不讲话,于是那些深埋在被卖掉的老菜园底下的记忆碎片终于又被挖出来。

阿水爷也有过一个菜园,就开垦在老林菜园旁边。早先老林还是一个人种菜的时候,隔壁是片荒草地,歇息的时候他就对着那片茂盛的绿色吃烟。后来这片地被阿水爷家租去,老林的菜园就添了邻舍。那时老林还不老,干活快,自己园地没什么事情后,吃支烟喝嘴茶,就过去给阿水爷帮忙,介绍自己早年开垦荒园的经验。两人便这样熟起来。好多年过去,他们俩的菜园已经互为镜中世界,老林在西边种上白菜,阿水爷就在东边种上白菜;老林在北边挂上豆角,阿水爷就在南边挂上豆角。空中俯瞰,你会发现一本翻开的书,种满了绿色的字。两个菜园都紧邻一条土路,再过去则是一片浅塘,有时他们俩谁看见对方挑两个木桶去池塘边打水,另一个马上停下手里的活,不甘示弱地挑起桶奔向池塘边。通往池塘的泥路微窄,老林同阿水爷相互争着要先到池塘边,于是四个木桶的碰撞声就在那条狭窄的路上响彻头尾,在我日渐模糊的记忆里像老林的烟一样长久盘旋。也不全是这种针锋相对的时刻,更多时候,在歇息期间,阿水爷偶尔会从镜中菜园出来到老林这里转转,有时是去逗生菜叶上蠕动的菜虫子,有时是去捻从搭架上垂下的青涩荷兰豆,喉咙里响出一阵笑,“你的菜没有我的靓啊。”老林也懒得辩,任他讲了去,等阿水爷走过来的时候卷给他一支烟,阿水爷就笑眯眯接过来不讲话了。吃烟的时候,老林坐在田垄上,阿水爷站着,齐齐望向那两片旺盛的新绿。有时风吹过,搭架上的荷兰豆就沙沙地响起碰撞的声音,垄上青菜摇摆,汇成一条流动的绿河。阿水爷讲,“这些菜好靓啊。”老林讲,“这支烟好靓啊。”风继续吹,他们不讲话,于是那烟就在天上继续转呀转。

直到再次看见阿水爷,我才明白老林在菜园转让合同上签字的延宕是为了什么。那天吃完烟,阿水爷郑重其事地跟老林宣布自己要搬去广州同小女儿住的事情。老林讲,“好,好,大城市好。”停一下,给自己同阿水爷又卷了一支烟,递过去,再讲,“你菜园做什么打算?”阿水爷望向自己的园子,像是舍不得那片绿似的,很久没有讲话。烟吃完了,他才转过来讲,“这几日得走了,没法变,这么靓的菜你割掉带回家里吃吧。割完,菜园就不要了。”老林像是心堵得慌,又卷了一支烟,吃一口,吐一圈,然后才讲,“做得。”菜收完后,阿水爷的园子又成了荒草地,慢慢变回老林一个人种菜时候的样子,后来连老林自己种菜的权利也被剥夺,过去的一切都淹在老林签字时候那声轻得扬不起尘埃的叹息里。

很难相信,仅仅过去三年,眼前的阿水爷已经完全换了身行头,你讲他是在城里出生然后活到老我都信。但老林毕竟比我笃定,他很高兴地问道,“你怎么会在火车上?”阿水爷讲,“我女儿昨天带我去深圳吃她细叔仔的喜酒,今天才坐动车回广州。”老林又问,“你女儿呢?怎么就你一个人?”阿水爷扬扬下巴,望向前边那个车厢,讲,“带着孙女在那边坐着咧。”老林好像这时才注意到阿水爷的打扮,一边讲,“变得这么架势!”一边走上前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动作大得像是用力把锄头往土地上垦。阿水爷闪避不及,被他拍得吓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又像是害怕老林误会,立马站了回来,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西服,讲,“这套衣服我女儿帮我拣的,讲是穿起来没这么土。”

老林像是没看到这一闪,很高兴地从裤袋掏出那盒红双喜递给阿水爷,讲,“来,吃支你们大城市人吃的烟。”阿水爷没有去接,辨认出那是香烟后,连忙摆了摆手,回绝的样子让老林一怔。

“不吃烟啦?”老林想把烟揣回去,但一时间却摸不到裤袋在哪儿,只好攥着烟盒在大腿上尴尬地磨。

“好久没吃烟咯。在大城市住么,哪里都没得吃。”阿水爷笑笑,模样有些勉强。

我把座位底下两个用塑料袋装好的大白菜又往里挪了几分,站起来劝阿水爷同我换个位置,坐到老林旁边叙旧。阿水爷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过来。我顺理成章坐在阿水爷的位置上,探出耳朵,好像回到小时候,在菜园偷听他们讲话。

“你女儿不给你吃烟么?”老林问。

“大肚子的时候讲吃烟对生孩子不好,孩子生出来了又讲吃烟影响发育。出去外面吃烟,还被抓来罚了五十。哪里都没得吃,哪里都不敢吃,后面就不再吃烟了。”

断断续续地,我只听见阿水爷这么回答,心想他真变得跟城里人一样,讲话细声细气。以前他同老林讲话声音是一句比一句大,像喊出来似的,可现在只剩下老林一个人在喊。我再想听,他们却沉默了,探头一看,才发现两个人都在发呆。阿水爷坐在我那个靠窗的位置,看窗外被夹在风景缝隙中一闪而过的那些菜园。全是饱满旺盛的生命,是用土地和池塘染出来的绿色。老农卸下斗笠,坐在垄上吃烟,烟雾悠长,飘至记忆深处,响出木桶碰撞的声音。我后来想,阿水爷其实不是没得吃烟,而是不知道自己正在吃着和老林的烟完全不同的城里烟。这种烟没有形状,没有气味,却像一把刀,把城里的人雕刻成一种模样。

爱讲话的老林也不出声了。他闭上眼睛往后靠,右手原本隔着兜紧紧抓住那盒烟,现在也松弛下来。我不知道对老林来讲,阿水爷戒烟是否也毁坏了他的乐园。动车慢慢减速,阿水爷稍稍往内伸脚,踢到了藏在座椅底下的大白菜。车窗外的绿色移植到了他脚下,菜叶上的露珠碎了一地。

阿水爷有些惊讶,捧起一棵白菜端详,慢慢地、很有兴致地对老林讲,“你还有种菜啊?”

老林睁开眼,看见他手里的菜,顿时来了精神。他清了清嗓子,声又如洪钟,讲,“你以为啊?那肯定啊!”

阿水爷终于又变回以往在菜园里笑眯眯的模样,喉咙里响几声干哑的笑,“人老了就歇着啦!还去辛苦种菜做什么?”

“嚯!”老林叹一声表示反对,“我自己种的菜不知道多好吃!像你啊,只能吃大城市卖的那些菜。我女儿同我讲,卖得又贵又烂。”

阿水爷又笑了,笑声清脆响亮,我确信那是从他心底发出的声音。他仔细地观察手里那棵白菜,搓一搓菜叶子,又用鼻头去闻滞留在叶子上的水珠的味道。从我这边望过去,那棵大白菜绿得饱满而野蛮。看完,他把菜放回塑料袋,讲,“这棵菜好靓哦。”

老林很得意,只是笑,并不讲什么。他又去摸口袋里那盒烟,但好像突然回想起了列车员的禁令,表情变一下,很快又收住,讲,“这棵菜是我在家隔壁新搞的菜园种的咧。”他故意留白,想等阿水爷问下去,关于老菜园,或关于新菜园。但阿水爷像是识破了老林的心思,故意不出声,于是老林只好着急地把一切继续讲下去。

车内广播提示快到站了,整个车厢骚动起来,过道挤满了人,似搭起堵墙,遮住老林,遮住阿水爷,也遮住他们的声,只有依稀的笑穿插在墙缝里。抬头望,电子屏滚动写着:前方即将到达广州南站。

我同老林一起下了车。在初来广州的涌动的人海里,每一束浪好像都在寻找自己的着岸点。阿水爷同他女儿从隔壁车厢走出来,老林向他招了招手,阿水爷也招了招手。望着阿水爷远去的背影,我忽然发现老林精心给姑姑挑拣的那两棵大白菜正被阿水爷提在手里。转头望向老林,他一脸得意,单手插兜,我注意到他原本鼓起的口袋已经悄然间瘪了下去。小灵通铃声响亮,估计是姑丈已经到家,姑姑打电话来问。但老林像是没听见,对他来讲此刻已经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从另一个口袋掏出烟丝和卷纸,很快卷好了一支烟,咬在嘴上,十分神气地赶在气势汹汹的车站安保过来之前给它点上了火。

林永康,二○○○年生,广东惠州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在读,全世界最擅长迷路的方向感和学者。有小说见于《上海文学》。2024青年诗歌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