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梅以来,杜荷眼中反复出现一个画面——河水上涨,吞没了岸,一艘小船在水中漂着。几名身着彩色衣服,脸上涂有鲜艳胭脂的人依序排开,护着船体中央那个横躺着的白玉观音像。他们要去哪儿?他们从何地赶来?杜荷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场景。是梦吗?梦的质地为何如此清晰?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可手机里怎么会连一张相关照片也没有。
想不通的时候,她将这一切统归为前世的记忆。她本不是一个迷信之人。更早的时候,她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她喜欢解数学题,一整面墙密密麻麻铺上方程、公式、数字、根号。她喜欢讲哥白尼、牛顿、爱因斯坦,世界如何在科学家的运作下装上车轮,快速发展。她总是盼着有一天科技可以解放人类的心灵与双手,所有人都可以在科技进步的荣光下轻松惬意地活着。然而,随着年岁增长,她知道这是一种痴妄。一切想法都坍塌毁灭了,她不禁觉得过去的一切如同河中央那座摇摇欲坠的破庙,以为自己独特又清醒,但周边危机四伏。
她不敢回家,至少现在不敢,她琢磨找到一个金蝉脱壳的办法,从那个庞大可怖的家族中逃离出来。为此,她宁可斩断自己的四肢,任血涌出。很长时间里,她觉得自己是一棵没有营养液的枯树,她不断地献祭自己,让自己活在一个只有工作没有生活的世界里,得来的薪水却要全部给父亲、母亲、哥哥……她责无旁贷,她是家里唯一的希望,唯一考出去的人。她曾是村子里的荣耀,人们以为她去了大城市,进入高等学府,就能拿到一个永远在增长的财富袋子,可是没人知道她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在她眼前,人们热热闹闹在涨水的江边嬉闹着。小孩们无知无畏地踏入水中,和包藏着凶险的河流融为一体。更远处,一个着白裙的女孩缓缓朝江心走去,看起来仿佛要投江一般。杜荷低下头,发现风正拍打着裙摆,她今天也穿了一模一样的白色连衣裙。她跑过去,想将那个女孩拽回岸上,拽回安全地带,下一秒,一个拿着摄影机的男人大声对女孩道:“好的,停,转头,看这边,笑。好,很好。”
杜荷意识到自己行为的鲁莽,捏了捏衣角,感叹自己还好没有凑过去,唤回女孩,不然她将成为江滩边的一个笑话。“一个神经过于敏感的古怪女人。”在公司里,同事在背后常这么议论她。她不合群,热饭都是自己把玻璃饭盒抱在怀里,趁别人热完了再凑过去。她恐惧那种几个同事扎在茶水间,叽叽喳喳议论的场景。她插不进去,不喜欢和她们闲聊。
继续朝前走,一个穿着近乎于透明衣服的女孩正在直播,她的身边有一个粉色的小盆,盆里装满了水,盆边放着一管彩色水枪。她直播的时候,会先跳一段手势舞,然后唱歌,对着屏幕比爱心,喊老公老婆,如果有人刷了大件礼物,她便用水枪朝自己身上喷水。女人玲珑有致的线条暴露出来,里面是一件黑色的泳衣。杜荷走过去,停留了一会儿,接着马上跳开了。她想起几个月前,在一个黑暗的小屋里,自己也是这样,穿着一些带有暗示意味的服饰,跳着舞。她那时以为这样可以赚到一些钱,但没想到,视频无意中被父母和哥哥发现,她接到电话,被家人审判,说她为什么不顾礼义廉耻。她没有狡辩,没有说自己失业了,找不到好工作,只点了点头说,这样来钱快,父母很快嗅到金钱的味道,问这样能赚多少钱。杜荷清算了银行卡中的余额,给自己留了五万,其余全部给父母打了过去。父亲好赌,哥哥没有工作,母亲整日打麻将,一家人的生活都靠杜荷来维持。她总是想着,有一天,她能从这世界上消失。
三日前,在上海开往武汉的渡船上,杜荷偷听到一段对话,一个脸上长了麻子的男人,靠在栏杆上,对他身边的人说离奇故事。说是有一个人,为了斩断跟家人的关系,制造了自己的假死,那人甚至在老家给自己安了个墓,隔五年伪装成别人认不出的样子,跑回去祭扫。
这故事很快在杜荷的心中生根发芽,她幻想着某一日有人可以向父母道出她的死讯,而她则化为另一幅面孔,在地球的另一端独自生活。
可谁来帮她办这件事呢?
船驶到险处时,发出三声悠长的鸣笛声。船上的工作人员说,这一带不太安全,以前科技不够发达,水下监察设备不足时,经常发生船难。这个鸣笛声便是为了哀悼水中的冤魂。杜荷忽然觉得十分恶心,不知道是晕船,还是被这个故事吓到了,正当她要呕在船上的时候,一个穿褐色衣服的阿姨从背包中取出一个超市用的超大塑料袋,递到了杜荷面前。杜荷接过袋子,大口呕了出来。呕吐完后,她觉得轻松多了,阿姨又递给她折好的纸巾。她抬眼,觉得晕晕乎乎,但仍觉得阿姨看起来面目和善,沐浴着一种圣光。
后来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或许是想着下船后就要各奔东西,杜荷说起话来毫无忌惮,将家中之事与心中所想,全部倾吐出来。阿姨也不见外,说了自己的事情。阿姨说自己在上海做清洁工,几乎所有的钱都给儿子了,自己并无养老保险。儿子争气,名校毕业,讨了老婆,在上海扎根。杜荷讲,这不挺好的吗?阿姨讲,是挺好的,但媳妇不让一起住。杜荷讲,那阿姨住在哪里?阿姨说,住在公司安排的地方,杂物间,小小一个格子,下雨天就漏雨,水帘洞一样。杜荷联想到自己以前在杨浦租的小房子,老虎窗,阁楼,也阴暗潮湿,多雨的天气,虫子爬来爬去,有白蚁时,眼前更是密密麻麻,一片乱象。阿姨讲,你想消失,对吧?杜荷点了点头。阿姨说,我也想。两个人福至心灵,手握在了一起,想到了一个不算主意的主意——去对方的家中,通知死讯。
“考虑一下?”阿姨握着杜荷的手说,“也不急于一时,下了船之后,你再想想,过几天我们在江边见。要是觉得合适,那就分头行动。反正你不认识我儿子,我不认识你爸妈。实在不行,事情败露,我给你出气,教训他们。”
阿姨姓苏,单名一个凤字。杜荷想,世上的鸟分两种,一种报喜鸟,捎来好消息;一种报丧鸟,叫起来全是坏事情。苏凤阿姨是哪种呢?她还没有做好对人完全卸下防备的准备,但,没有时间了,她想把这件事赶紧解决掉。
在岸边走了一会儿,杜荷看到前面竖了块牌子,牌子旁边是付款二维码,另一边,一个穿褐色衣服的女人正为坐在板凳上的白发老人按摩肩颈。杜荷认出那是苏阿姨,犹豫了一会儿,没敢上前,待老人走后,她才跑过去,喊了一声:“苏阿姨?”“是小杜啊!”苏阿姨热情地招呼杜荷坐下来,说可以帮她捏捏脖子,按摩一下。杜荷来不及拒绝,苏阿姨已经开始了“施法”。她技巧娴熟,一看就是专业学习和培训过的。还没等杜荷问起,苏阿姨便说,这些年进城以来,她什么苦活累活都做过,捏脚师傅、推拿按摩、保洁阿姨……挣钱很好,挣钱光荣,形式不重要。杜荷点了点头说,苏阿姨,我想清楚了,就按照你说的办,你跑一趟我的老家,我也替你去找你的儿子。“好。”苏阿姨满眼欢喜,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只原木色的小葫芦,交到杜荷手里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你拿着玩。”
2
再次回到上海,犹如一艘撞向冰山的轮船终于找到了活命的裂隙,杜荷觉得自己好像恢复了体力与精神似的。她本来以为自己要彻底离开这座城市,回到曾禁锢自己少女岁月的老家,而现在,她找到了暂时的喘息之法。
站在乍浦路桥上,向东望去,陆家嘴的四件套清晰可见。晴空之下,建筑更显得磅礴大气,附近的外滩百年建筑群还有外白渡桥、上海大厦等则汇成另一组风景。杜荷从包里取出阿姨手写的纸条,上面有阿姨儿子的住址,地方在虹口,距离这儿并没有多远。她其实不知道这个男人的现况,对方到底从事何种职业?级别?月薪?妻子是哪里人?孩子又有多大?她一概不知,她只有一张电子相片,画面中,男人看起来温和有礼的模样,戴着眼镜,长相平平无奇,属于丢进人堆里找不出来的那种。
儿时,杜荷曾向往做一名侦探,每天坐在黑色轿车中或行色匆匆走在大街上,她可以窥探他人的秘密,找出真相,就像把世界翻了个面一样,发现其中的褶皱、掩藏的细节。她侧身,掏出包里的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有些憔悴,但又比几日之前多了一些生命力。那种渴望活着的感觉比什么都重要。她时常觉得在拼命工作的那些年里,看似对生存有着极大的渴望,其实每一天都如行尸走肉。她来到这世上并不是为自己而活,只是为了偿还未知的业债。她前世或许做了什么恶,今世才投胎到这样的家庭之中。只能这样解释了,不然完全无法对糟糕的生活释怀。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杜荷走到地铁站,准备去完成自己的任务。到达虹口的时候,她脑子的记忆复苏,刚开始在上海生活的那几年,虽疲惫,但欣慰,即便要将工资的一大部分寄回家里,但少了家人在眼前频繁出现,她觉得自己获得了一种罕见的可贵的自由。和那些家庭和睦、眷恋故乡的人不同,她从记事以来便渴望逃离那个终日灰蒙蒙的老家。
杜荷依着苏阿姨给的地址,来到一条宽阔的马路边。这是一个十字路口,左边是高层建筑,门口立着一名穿着黑衣黑裤的保安。右边是一排老破小。在上海,看到豪宅并不是稀奇事,她想起之前跟同事在翠湖天地旁开会,同事问,你知道这房子多少钱一平吗?杜荷摇摇头,同事报出一个数字,吓了杜荷一跳。当然,豪宅并没有什么,那是另一种生活,另一个世界,有趣的是,在这座城市之中,以豪宅为起点,绕几个弯,走到一处不知名的小巷中,你也会看到一些年久失修的破旧老房子。大多是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公房,结构一般,室内居住面积也小,通常打开门一进去便是厨房,厨房旁是卫生间,马桶对着灶台。
来之前,杜荷曾幻想过,苏阿姨的儿子是那种城市新贵,住在明亮宽敞的房子里,有着体面的工作,在陆家嘴上班,做金融,年薪七位数,等真的来到了目的地,她的想法有所转变。她依着地址,走进了一处老旧社区。是在第二个单元的五楼,楼的年代很久了,自然也没有电梯。她爬到五楼,敲响了房门,很快,房门打开,步出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问杜荷是干吗的。杜荷瞥了一眼房间内部结构,那和她之前租住的老破小几乎一模一样——一眼望得到头的小户型空间,灶台对着马桶,动线混乱,人在里面每走一步都很困难,膝盖撞到床的边缘是常有之事。不过,与她的房子不同的是,这小小的空间里还藏着一个啼哭的婴孩,孩子看起来小小的,坐在床上,正嚎啕大哭。女人的头发凌乱,眼中射出怒火,质问杜荷到底想干吗。杜荷连声抱歉道,是看房子,走错了门,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样的回答总算平息了女人的怒火。杜荷意识到,这便是苏阿姨的儿媳妇了。
这空间确实过于狭小,根本容纳不了多一个人,苏阿姨住进去,家中只会更加混乱。但也只能如此了,在这座城市,靠自己,拥有一套房子,不管是新还是旧,都已经不容易了。
杜荷没有碰上男主人,打算下楼转转,趁别的时间点再来。今天是周末,男人却不在家,猜想是加班去了。
就这样,一连数日,杜荷尽职尽责地侦察着,像是一个计划犯下大案的狂徒。她在小本子上记录着男人上班与下班的时间。一切看起来平平无奇,大城市打工人的典型模板。杜荷在想,到底该在什么时候向男人摊牌?她决定跟着这个男人的生活,彻底地走一遍,然后在某个无人街角,将秘密和盘托出。
她选择了星期三,不早不晚,没有周一那么忙,也没有周五那么兴奋。她起了个大早,埋伏在男人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中。她囫囵地吃了两口包子,喝了杯豆浆,正准备走到店外,这时,男人步了进来,要了一模一样的套餐,大口吃了起来。
他今天没吃早饭吗?杜荷注意到,男人早晨一般在家里吃东西,中午应该吃的是自己带的饭,至于晚上,要么就跟同事下楼糊弄一餐,要么就是外卖。男人一边刷手机,一边认真地吃着包子,吃完后,拎着饭盒和公文包,走到大街上。杜荷戴上鸭舌帽,快速跟了上去。一切都很刺激,像是电影情节的复现。她跟着男人,伪装成一个行色匆匆、面容憔悴的上班族。她跟着他一起挤上了地铁,地铁内,人满为患,你贴着我,我贴着你,那种肉与肉之间密不透风的感觉,让人怀疑这是一辆运往屠宰场的列车。杜荷本想着跟男人保持一点距离,但被人一推,两个人站成了贴在一起的样子,她刻意侧身,想避开男人的目光,但眼睛却瞥到了男人的手机,男人在看一部修真小说。
地铁到站,人们轰一下跑了出去,杜荷跟着男人,走到了写字楼下,她平时不会跟着进去,只是站在街对面远观,这会儿,她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也走进了那座装满玻璃幕墙的5A写字楼。男人没有直接步入电梯,而是向一楼大厅那个挂有蓝色小鹿LOGO的平价连锁咖啡厅走去。杜荷猜想男人要买咖啡,结果男人走到那儿之后,从咖啡馆的后门穿了出去,离开了写字楼。紧接着,男人在园区里兜了几个圈,然后钻入一条老巷,步入了一家刚开门的社区小咖啡馆。杜荷低头看手机,时间已经是九点过十分,男人今日不上班了吗?杜荷索性也走了进去,压低帽檐,点了一杯冰美式。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假装工作起来。男人则低着头,继续看手机上的修真小说。难道这个男人是销售吗?约了客户在外头见面?可是他为何一个电话都没有打出去呢?杜荷无法解释这一切,只能坐在距离男人两个坐垫的位置偷偷观察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晃到了中午,男人提着饭盒和包,离开了,接着一路步行,走到了江边。这会儿暖风吹拂着岸边,天气晴好,一些附近的上班族正三三两两过来歇息。男人走到一处座位边,打开冰冷的没有加热过的饭盒,大口吃起来。杜荷看着这一切,想起几年前听上海同事讲过一个坊间流传的小故事,说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国企改制,有许多工人下岗了,黄浦江边坐满了失业后假装上班的工人。她那时当笑话听的,这会儿突然意识到同事当时说的全是真的。而且,不仅那时的事是真的,经过了时间的熬煮,一切并没有改变,而是轮回,比如苏阿姨的儿子,或许也是和那些人同样的状态。
为了佐证自己的猜测,杜荷连续两周,每天跟着男人出门,一起表演上班、下班,伪装得像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但实际上,他们两个根本没有班上,只是在到处找地方打发时间。
八月的最后一天,男人拿着公文包,乘坐地铁,到了距离市中心约一个半小时路程的滨海地带。杜荷也跟着去了。海边扎满了人头,到处都是嬉笑打闹的孩童。男人找了一处空地,坐下来,伸了个懒腰,接着,把防晒衣脱掉,躺到了沙滩上。他就那么笔直地躺着,不像是一个来玩耍的旅客,倒像是一个失去生命体征的病人。杜荷压低帽檐,隐在暗处,想着前一阵,她也是这样,躲在角落,窥探着这世界的芸芸众生。太阳十分刺眼,晒了会儿,人就呈现出疲态,就在杜荷昏昏欲睡时,海边发生了骚乱,说是有人掉到海里去了。落水的人是孩童还是成年人,一概不知,甚至连什么时候掉进去的也是众说纷纭。
就在杜荷踟蹰不安时,那个她跟踪了约一个月的男人脱掉了上衣,跳入了海中。不多时,周围已经一片忙乱,救生员与好心人都开始寻找失踪者。大家就这么找了一会儿,一无所获,岸边的人也叹气,想象着即将到来的某人的死讯。就在大家都准备放弃之时,一个看起来在念小学的小孩举起手说,根本没有人落水,他是眼花了。小男孩戴着厚厚的眼镜,展现出一种天真的、不带任何邪恶感的笑容。在水里扑腾的众人陆续被岸边的人唤回,大家纷纷议论,没有事就好。小男孩的母亲用游泳圈疯狂打着小男孩的后背,说他是个坏孩子,说谎成性,害人精。杜荷夹在人群之中,朝水中张望,想象着男人垂头丧气走出水中的样子。可是等了很久,男人并未出现。她吓得朝海中步去,就在这时,一个东西裹住了她的脚,她以为是有毒的章鱼,又或者是被浪打到岸上的水蛇或不明生物。她吓得大叫,低头看到底发现了什么,这才意识到,攀上她脚踝的不是什么水生生物,而是男人的手。
3
若是一切顺利的话,苏阿姨这会儿大概已经和父母聊上天了。杜荷坐在床边,眺望着眼前的小溪,眼前浮现的是故乡的河道与小桥。
村口极窄,入口处是一个大坑,公路没有修好的时候,每到汛期,这里就会疯狂积水。幼时的记忆中,家里被淹过好几次。成年后,她一直不敢买东西,原因便是骨子里觉得自己会不断迁徙,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带不走。她记得那种水漫到腰间的感受。还有一次,一条大蛇爬上了她的床,在黑暗中,她和那条蛇对峙着,好像在计算到底谁会先下手。她无路可逃,跳上了柜子,柜子往后倒,她再次跌入水中。那种窒息的感觉弥漫在她每一个人生阶段,她好像是被囚在水里,但她知道,带来伤害的并不一定是洪水,还有别的。
她没有跟苏阿姨的儿子摊牌。在海边那次,本是最好的机会,她把男人拉起来,男人穿好衣服,她递上纸巾,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就是好心人之间的彼此安慰。男人问她为什么独自来到海滨游玩,她说只是住在附近,暂时失业,为了散心,随便走到沙滩上。男人点点头,说,散心很好,人没必要一直把自己弄得像个定时闹钟。杜荷摸了摸脸,她的脸罩在一个薄薄的防晒口罩里,眼部还挂着一副黑色墨镜。她没有暴露自己的长相。想到这里,她稍感安心。男人问她,要不要喝冰可乐?她站起来,说不需要了,家里的狗还在等着,得回去带它出门散步了。
其实她没有狗,也没有家,她是一只到处漂荡的小船。
她给阿姨发信息,“苏阿姨,还好吧?”
苏阿姨很快回复,“好。”
过了一会儿,苏阿姨的电话打了过来,这是她们分开后第一次电话联系。在此之前,一直默契保持着断联状态。杜荷有时想,如果两个人都失败了,那也没什么,就当事情回到了原点。有一阵,她感叹命运不公,开始研究玄学。视频里慈眉善目的女老师讲,世间所有一切都是业力,你不要干涉别人的事,不要承受他人的业。
杜荷习惯倾听,苏阿姨则擅长倾诉。电话这头,杜荷听着,苏阿姨缓缓讲着,讲自己一路的奇遇。说是火车到了站,先是坐错了车,绕了路,弄了两个多钟头,才到镇子上。到了便饿了,遇到了一户露天做酒席的人家,他们正在举办婚礼。那些人穿着民族服饰,喜气洋洋的样子。这热闹景象感染着苏阿姨,她在周围人的催促下,慌忙闯入席中。她不认识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也不认识她,但他们一起喝酒,一起起哄,一起对新人送上祝福,像是电影里的情节似的。苏阿姨讲,没人认识她,反倒轻松了,干什么都没有后顾之忧,她可以随随便便来,随随便便走。这吃席耗了她两个多小时,她吃得累了,便跑去河边散步,打算消消食。走着走着,便看到了一个尼姑,那尼姑灰衣灰裤,提着个竹篮,缓缓走着。苏阿姨被潜意识驱动,跟了上去,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座庙里。是个尼姑庵,窄窄一道门,没什么香客,庙里的树皆高大,像是活了几百年的样子。苏阿姨一个人在里头绕啊绕,突然就看见一些跟自己年纪相仿的人。“哦,原来也可以来这里。反正有菩萨庇佑,没人要我,菩萨会要。”苏阿姨在电话那头自言自语地说着。杜荷问,后来呢?苏阿姨说,后来,后来天就黑了,她知道事情办不成了,于是找了个小旅馆,开了个房间,睡下了。房间窄又小,墙纸是破的,夜里有人来塞小卡片。睡眠倒是不成问题,只是夜里楼上总有人叫,女人的声音,很刺耳,还有男人皮带抽打的声音,吓人。杜荷想,是了,老家就是这样的,各种蛮荒故事,仿若还没有进入现代社会,而她在上海,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了。
杜荷没有问苏阿姨有没有见到她的父母和哥哥,或者已经见到了,但事情却谈崩了。杜荷本想安慰苏阿姨,说没有办成也没事,我们两个都没损失。结果苏阿姨不关心这些,又开始说第二天的事情。
第二天,天亮得格外早,苏阿姨按照杜荷给的地址去寻她的家人,走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一些祭神的队伍,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脸上涂着猩红如血的胭脂。他们分两列走着,抬着一些神仙的像,苏阿姨不认识别的神,只认识观音,她看见瓷白的观音上沾满了泥土。苏阿姨好奇心上来了,跟着这些人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处悬崖边。那些人把东西摆在那儿,调头就走了。苏阿姨无奈,猜不透发生了啥,跑去问这些满头大汗的男人,男人们摇摇头,一语不发,像是集体守着某种神秘的约定似的。苏阿姨见谜底无法破解,只能晃晃悠悠下了山,走到半山腰,被一处木色小屋吸引。苏阿姨讲,怪事,梦里好像出现过这个屋子似的,山坡上开满了鲜花,门前种了一些茄子。苏阿姨走过去,敲门,里头无人应答,过了一会儿,门自动开了,里头坐着一个正在做棺材的老人。哦,是棺材铺吧,这种东西城里早就没了。苏阿姨凑过去讲,老板好。老人抬头横了一眼苏阿姨说,不是什么老板,这是自己的房子。苏阿姨是个玲珑通透的人,老人一点,她便清楚了,这是自己给自己造棺材呢。想想也是,若是没有家人,一个人老死,那么总会遇到要收尸的情况,有个提前备好的棺材,总比曝尸荒野好吧。去火葬场?火葬也是要收费的,谁来付这个钱呢?苏阿姨越想越觉得未来可怖,于是给老人道了歉,赶紧走了出来。再次回到镇子上,她看到了一家做白事的店,她走了进去,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骨灰盒。杜荷问,买给谁的?苏阿姨讲,不知道,总觉得人死了,得要个什么东西装着吧。
苏阿姨话说到这里,杜荷隐约明白,阿姨还没有见到她的家人,不知怎么,她心下忽然松了一口气,觉得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了。她拿起手机,点开外卖软件,给自己点了一杯加珍珠的冰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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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我的家,我从前也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一切都是受人所托。说起来,这儿跟我老家挺像的,前后都是山,做成个笼子的样子,怎么都逃不出去。孙悟空厉害吧?也没用,被压在山下头,只能等人来救。我呢?我走不出去。小的时候,走出过一次,半路就被人扑倒了,很吓人,那男人长得跟黑熊精一样,把我拖进了草丛里,再后来,再后来我回家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但那次之后,我再也不敢轻易出门了。难怪从前都说闺阁小姐,大家闺秀,女孩要养在深宅大院里,因为山里全是各种各样的怪物与坏人,稍不留神,就要被剥了皮,喝了血。你说我说的是假话?哦,看来你生活在很大的城市里吧?你没有经历过这一切,所以你假装我是不存在的。可是我存在了,我也觉得我不该存在的。如果我不存在,我就不会结婚,不会有孩子,孩子就不会觉得我是一个负担与累赘。其实不仅仅他觉得我是个负担,我也觉得我是。我现在老了,病了,做不动了,胸口长了个瘤子,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有钱的人拿钱治病,没钱的人拿命赔上。最怕的就是这个情况,如果把我治得半死不活,那就更麻烦了。有一天,我躺在床上,没有退休金,要我儿子照顾我,他也可怜,要养家,他还有小孩要养。他的钱不能用在我身上,用了就完了,用了他就没了。”
杜荷放下耳机,闭上眼,试图把耳朵里的声音全部清除出去。这里是西岸美术馆,上海最好的一片艺术区域。来的路上,她看到一些外国人,还有牵着狗、穿着名牌服饰的年轻人,每个人都很松弛的样子。她是来看艺术展的,但这也是跟踪的一个环节罢了。
苏阿姨的儿子今天没有去咖啡馆,而是早早坐车来到了美术中心。今日是博物馆日,市内所有展览都是免费的。杜荷跟着男人走出了展馆,她不敢跟得太紧,只能走走停停。她戴着耳机,听着里头流淌出来略带方言口音的倾诉声,声音来自一个大约五十五岁的中年妇女。在这个展览装置的下面有一行小字,写着这个项目是《荒野之书》的一部分,文字是艺术家提供的,念的人是村子里随机找的。这个小作品的名字是《她无法说出口的是……》。
“很多人一辈子都说不清自己遭受了什么……”杜荷翻开前台拿到的宣传册,猛然看到了这句话,那一刻,她像是被闪电击中,停在那里,动弹不得,周边是奇异的焦糊味,好像真的有什么在燃烧一样。她头皮发麻,匆匆朝下一个场馆走,就在场馆与场馆中间,有一个全黑的房间,房间内只有一个巨大的屏幕——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走在小巷内,那巷子像极了杜荷儿时生活的地方。她觉得十分疲惫,找了个沙发椅坐了下来,听屏幕内的女人说故事。女人说她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因为饥荒,四处逃难,她饿得皮包骨一样,感觉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这时,她来到了一个村子里,这个村子看起来十分祥和,仿佛没有受到饥荒的骚扰,她看着这里的山山水水,以为自己得救了。她被人带进一个房间,然后有人喂了她一碗小米粥,她喝着喝着,觉得十分幸福,然后睡过去了。再次醒来,她看见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用夸张露骨的表情盯着她。她醒来第一句话便是“谢谢”。但下一秒,她很快清醒过来,这个村庄也遭了灾,这里也根本没有粮食。“求求你了。”她听到有人跪下来哭泣。她这下明白了,知道自己无法逃脱,于是束手就擒。她被杀掉了,身体被村民分食。最后,人们留下来一些骨头,放进一个倒伏的观音像内。多年后,观音的身体被重塑,周围建起了庙,十里八村的人都过来祭拜,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是因为那个来自遥远异乡的女人。
灯光渐渐亮起,杜荷的双眼已经迷蒙。她注意到有人递上了纸巾,等擦干眼泪说谢谢时,她撞上了苏阿姨儿子的眼。过去她总是尾随,从来不敢直视,这会儿被人盯着看,完全无法适应,只能低下头,顾左右而言他。
“你跟踪我好久了。”男人笑道,“什么目的?”
杜荷摇摇头,矢口否认,说一切都是巧合。男人不依不饶,抓住杜荷的手问,到底什么目的?说不清楚的话,那就去警察局。这会儿杜荷吓坏了,只能解释道:“你妈,你妈妈病了。”
“我知道的。”男人松开了手。就在这时,一枚校徽从男人的包里掉了出来,杜荷拾起来一看,这正是她母校的校徽。她想起回上海的这段时间里,她曾去过一次母校,刚好撞上一个事业有成的企业家回校开讲座,男人是二十多年前毕业的,刚好赶上了经济增长期,他眼光独到,是个实干家,很快建立起自己的商业帝国。他向前来的学生们讲如何白手起家,如何拼搏奋斗。台下的学生们交头接耳,兴奋议论着,仿佛幻想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天。唯有杜荷觉得一切都很可笑,她坐在角落里,看着眼前一切,感觉像一部荒诞的电影。这几年,学校的就业率越来越差了,但表面功夫却做得比什么都好。
杜荷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她不愿再说下去了,苏阿姨给她的纸条她也找不到了。“对不起。”她继续擦眼泪,准备逃走。男人没有拦住她。
她一出美术馆就开始飞奔,与此同时,她看到街道对面有一匹白马也在奔跑。在来往的豪车与游客之间,她们像是不该属于这世界的物种,逃难一样地跑着。跑了大概有十分钟,杜荷回头,看见美术馆已经一点点小了。男人不会再追上来了,计划已经败露。电视里,计划败露者要自杀谢罪,她这会儿也有一种一切已经完蛋的错觉。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却好像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她坐下来,在包里又翻了一会儿,翻到了一个装药的小盒子。过去她拿这个盒子装安眠药,想着哪一天完全睡过去就好了,在睡梦中失去呼吸。她打开盒子,药丸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折成爱心形状的纸条。她拆开纸条,里面是苏阿姨的字迹——“妈妈走了,别来找我。”杜荷把那纸条拽在手里,感觉悲从中来,这一切和她毫无关系,却仿佛是命运的复写。她把纸条折回原状,塞进了盒子里。
5
再次回到那古老的渡口,一切还是和原来一样,杜荷看着江面上浮着的寺庙,想象着七百多年来,这座庙宇孤独立在水的中央,看着日升、日落。无数次的洪水、暴雨没有使它归岸,它就那么遗世而独立,毫无恐惧之意。
苏阿姨站在杜荷旁边,怀抱着一个白色骨灰盒。杜荷走过去,打开盒子,里面全是塑料泡沫,在泡沫下头,藏着几颗奶糖。“吃吧。”苏阿姨讲自己有低血糖的毛病,总是喜欢随身带点糖。杜荷拿出糖,撕开一个,咀嚼起来。苏阿姨把手机里拍摄的画面递给杜荷看。画面中,杜荷的父母还有哥哥正对着镜头破口大骂,说死了好,最好死在外头,别回来了。杜荷看到这一幕,并不感到多么惊奇,她明白了,从始至终,心怀愧意的只有她自己,而她是那个最不该有所愧意的人。
“都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掉到河里,还要托着别人。”苏阿姨自言自语,杜荷抬眸,窥见那江中庙宇的近水处,有个女人正在放生,她一开始放的是一条大鱼,鱼跃入江中,然后迅速消失不见。接着,她放生了一只乌龟,乌龟看起来已经有些年纪了,缓缓爬入了水中。最后,那女人将一只褐色的陶土观音像放进了水里。
杜荷看到这一幕,怔住了,苏阿姨在旁边讲,没什么好稀奇的,这世上,做什么事的人都有。苏阿姨讲,也就是半年之前,她得知自己得了治不好的病,于是在某个傍晚,迎着瑰丽的夕阳,没入了江中,她不游,也不挣扎,就那么背靠着江水,漂着,浮着,她想象会有大浪打过来,她将葬身江腹。可是她不停漂,漂了一天一夜,最后,竟然上岸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杜荷道。
“是老天爷暂时还不愿意收我。”苏阿姨把塑料泡沫全部拿出来,扔到了垃圾箱中,接着将那白色的骨灰盒塞进了巨大的双肩包里。
这一刻,杜荷忽然意识到,她和苏阿姨的行为只是一场拙劣的表演。像是一个技术拙劣的魔术师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展现大变活人的消失术。魔术师把兔子变没了,也把自己变没了,但其实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件事。
幼时的夏天,杜荷喜欢看《西游记》,她坐在破草席上,看着师徒几人过流沙河。河面又宽又长,风高浪急,河水里还有吃人的妖怪。她记不清具体情节,只记得最后,他们经历了这八十一难中的其中一难,过关了。杜荷站在江边,迎着江风,在荷包里缓缓摸索着,不一会儿,她摸出来一只小小的葫芦,那是一个月前,苏阿姨交给她的联络信物。她扬起手,做了一个抛的姿势,想象着那葫芦坠入宽阔浩荡的江面,渐渐膨胀,最后变成一艘载着她驶离漩涡的大船。
兔草,原名李小婧。一九八八年生,湖北武汉人。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青年作家》《湖南文学》、“ONE·一个”等。出版短篇小说集《研究怪兽的人》《去屠宰场谈恋爱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