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如期而至

2024-12-03 00:00陈丽
上海文学 2024年12期

1

那天早上我梦到一颗石头掉进一口井里,等我走远了,它又飞上来粘在我的脚尖上。

后来这颗石头像个精灵一样,跟着我走了很多路。

不过它最后还是回到井里了。

我们一起走路的时候,它从我的左脚滚到右脚。

最后离开时正好落在右脚尖上,被弹了出去,就跟它之前掉进井里时的情形一样。

然后我就醒了。

我和白羽说了这个梦。说话时,天正好亮起来,房间里的两半窗帘中间,有一条狭窄的缝隙。我看见了被窝外面白昼的第一缕光线。白羽已经准备好进来。他像一个灵魂充实的动物,正用喘息的方式表达身体的满足,好像这样能释放一点重量,让他变得轻盈一点。

说完我做的梦,我忽然觉得他就是那个石头一样的精灵,又回来了,我们变得一样大小。他将嘴角微微打开,嘴唇像水滴一样柔软,身体这时好像变成一口井,装满了前一晚潮湿的夜色。这一次是我掉了进去。

我想做爱一定是成年人一生中精神最集中的时刻。我和白羽整晚都在等待那个时刻。黄昏如期来到窗外——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准确的时间,我们约定了丢掉各自的钟表,把屋内所有电子产品的时间调到任意时候。那时已经是第六天的傍晚,我们做过三次爱,第一天的晚上、第三天的晚上、第五天的早上。我们约定只能隔天做爱,准确地说这是我制定的规则。一个礼拜前,我拿起白羽的手机,看见屏幕上是一张我们一年前的合照,照片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九点,我就把他手机上的时间调到了那个时刻。我手机上的时间是白羽改的,他当时说他想不好要改成什么时候,先是问我改成什么时间好,我说都可以。我们讨论那些无聊问题的时候,就好像在商量把婚期延迟到什么时候一样。其实什么时候在这个时代并不重要。这两年来,我们的朋友中去民政局领证的越来越多,但婚礼无一例外一延再延。每次我和白羽收到婚礼邀请,还在为份子钱出多少这样的事讨论不出结果的时候,我们国家某个遥远的地方就会正好有什么消息传来,我们在狭小的洞口张望着度日,好像在等待那些消息过来。杨晓是我们大学时共同的朋友,一个月前收到他要结婚的消息,我们起初都非常惊讶。他上学时下巴留着一圈胡子,经常逃课读马克思经典著作,满脑子无产阶级革命。不过不同于上个世纪的年轻人,他爱他的女朋友胜过无产阶级很多倍。关于他和女朋友一繁的故事,我们知道得不多。杨晓经常跟我们说他看到的世界各地工人维权事件的进展,每当说到工人们冲出围栏时,他的眼里都好像有一束光,只是很快就熄灭了。但他很少说起一繁。所以我们虽然知道,但并不总能意识到他们在谈恋爱、可能结婚。而他们要结婚了这件事,是我们知道的唯一一件具体的事情。我和白羽都没有见过一繁,所以都很期待。但他们的婚礼也毫不意外地延迟了。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他俩已经领过证了。

我和白羽一直都记得他原本是想调慢一个小时,但随后还是把我手机上的时间调成和他的一样了。改完手机上的时间后,我们又找起屋内可以想到的电子产品,白羽改电脑、手表的时间,我改桌上计时器的时间。这一次,我们不再商量、统一,而是各自随机调到某个时刻。于是房间里一下子就有了好几个时间,我们手机上显示的是21:00,白羽电脑上显示的是20:15,他手表上的时间是20:00,我电脑上显示的是17:19,桌上计时器的时间是17:00。白羽把那些东西放回原来的位置,换好衣服坐在床上。我还流连在这些数字上,把这些时间依次看过来。这些错误的时间在此刻、在我们的房间里,一点用处也没有,与我们失去了关联。它们仿佛自成一个世界,一个由纯粹数字组成,与人无涉但又吸引人前往的世界。但它们显然还在时间的系统里,只要想象力离开这个游戏,它们立刻就会被赋予“时刻”或是“错误的时刻”这样的名称,等待着被纠正之后继续一分一秒地走下去。我在房间里移动着,看着那些数字,尽管一切都在照常变化,但又像是停滞的。窗外很远的地方,一座不高的楼体的正前方,挂着一只巨大的时钟,平常穿过几条街区路过那儿时,我都会抬头看看时间。但在房间里时,并不太能意识到它的存在。虽然它的形体正好在视线以内,但钟盘上的细节无法看清,远远看去,只像一颗挂在空气中的圆圆的水珠,朦胧得几乎没有形状。我不再看窗外,视线落回白羽身上。你记得刚才的时间吗?我突然问他。远方楼体上的时钟,这时好像在风中变换了形状,像云一样,水珠变成了水滴,但依然摇摇晃晃,看不清楚。不记得了,他说。我本想找出家里的望远镜,看时钟上的时间,但我想起来,那副望远镜只是个玩具,只能把视线拉到临窗的一棵树上。我这才意识到,改完时间的瞬间,有一只看不见的魔盒打开了。我们立刻就被关了进去,失去了起点,或者说,我们原本也不是那么在意具体的时刻。我看到镜子里的白羽又低下头,正翻到一本书的扉页,上面写着“哲学的起源”。

房间里有两面大大的镜子,可以看到两个自己。一个自己是扭曲的,这面镜子是上一个租户留下的,镜子的左上角有裂开的痕迹,可能刚买来安装的时候就摔过一次。另一个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那一面是白羽送我的。没过多久,我也放弃追溯起点了,窗外的太阳正好挂在白羽送我的那面镜子上。当时就是失去时间后的第一个黄昏。黄昏挂在打开的窗帘中间,每一个光子都在自己最舒适的状态里,忽然就洒满了我们身边的空间。白羽也抬起头,我们同时看向远方凝聚一团的红日,好像顺着房间各个角落的光线,就能到达一个美丽的共同体里。现在想来,如果我们真的只是调慢了一个小时,那么只需在钟表时间上加一,就可以生活在一个充满确定性的年代里。但那样也是索然无味的。

尽管如此,白羽手机上还是有些东西能让我触摸到时间。每次拿起他的手机,看到那张照片,我都会暗自怀念一年前的日子。这样的感觉他是不知道的。那天晚上,白羽在路边等了很久才等到一对看起来颇懂摄影的中年夫妻,他来到那个中年男人面前说,您好,可以给我们拍张照吗?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害怕失礼,而我们都是害怕拍照的人。男人很快答应下来。白羽把手机递给他。我们并肩站在路边摘下口罩,把手脚放在不太合适的地方,男人给我们拍照时没有摘下他的口罩,两只眼睛盯着屏幕只几秒钟就拍好了,他把手机还给我们,跟我们说你们看看,随后就把手搭在妻子的肩上走了。我们笑着看了眼照片,都挺满意的,虽然四肢失调,但表情非常到位,在路灯下有一点过曝,有一点久别重逢的欣喜。我看着照片里的白羽,这种欣喜真是以前没有过的,那么一年后的白羽一定是不同于一年前的,我想。

两年前我们也玩过一个游戏,是我提出来的。那时我说,我们要用一年的时间分开,不能有任何联系。如果一年后我们还愿意在一起,那就继续在一起,如果有一方不愿意了,就永远分开。如果一年里谁犯规了,谁就永远不能被原谅。提出这个游戏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分手的念头,虽然没把握,而且心里无比确信白羽一年后会来找我,但我还是抱了万分之一分手的希望。有一次我拿起他的手机,一下子就想到有一天,那时候我们还是分开的,我在外面给他发消息说我想去找他,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每天都很糟糕。我等了一整天,他都没有回复。回家后我在狭窄的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一个下午,看着那面破碎的镜子,也看着那面完好的镜子,但心里清楚那时候我们还在我的游戏规则里。后来我把同样的消息发给杨晓,杨晓说他也无聊,没劲。一年后再看到白羽,也就是那天我们拍完照片后,他告诉我那条消息他收到了,但是他原谅我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那万分之一分手的希望也破灭了。而且他说他猜到,一旦回复这条消息,这段关系就完了。

2

黄昏又如期来到窗外——这是我们见到的第六个黄昏——我们打开布努埃尔的《泯灭天使》,这部片子我看过两次,这次无论如何都没有心思再看下去。我们坐在床上,这样的姿势已经持续了六天里的大部分时候。我们从来没有像这样待在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地方那么久,谁也不能逃走,虽然有无形的规则束缚我们,但也像是我们甘愿如此。第六天终于也要结束了,按照约定,等第六天过完,第七天的早晨是做爱的时候。我跟白羽说起过另一部电影,讲的是法国五月风暴的时候,三个热爱电影的青年学生把自己锁在家里一个礼拜没有出去。在那个礼拜,他们每个人都会表演一位已逝演员的经典动作,让另外两人猜出演员的名字,玩累了就去吃饭和睡觉,每个人都会跟每个人做爱。我当时是这么跟白羽说的。你记错了,是两个男的轮流和女的做爱,男的没有和男的做爱,他说这部电影他也看过,他记得的是这样的。没关系吧,伍尔夫说伟大的灵魂雌雄同体,我说。而且他们不是把自己锁在家里,他还是坚持指出我的错误。这也没关系吧,反正没上街,我说。白羽的记忆力很好,我虽然表面上不服,但还是相信他是对的。我对我的记忆力从来都没有信心,以至于后来和白羽在一起,我就再也没有依赖过记忆,不再特地去记住什么事情,只顾前行,也不太会停下来。我就像时间一样,只能往前走,一种懂得计算的理性会帮助我把每天安排妥当,如同时间的自我计算。我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不需要记忆就能生活下去。但这样以后,每当冬天来临的时候,我都会无比哀伤,因为我的脑袋里空空荡荡——而冬天却需要有点什么把它填充得饱满一点——身体也无所依傍。

这个城市的冬天越来越冷,我梦想深居简出,但每天都要准时出门,到单位的打卡机上打卡,然后坐上一整天,尽量避免跟同事说话。我喜欢的同事也不爱说话,因为在这里,爱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都很夸张。就在第六天的早上,他们竟然同时出现在了我的梦里。梦里发生的故事是人们都听说过的。在我准备递交辞职信的前一天(这只是走个流程了),天已经黑了,但没有人下班,办公室里来了个赤身裸体的国王,我们都在等他。

第一个看见国王的人说:“国王您的衣服美丽极了!”

第二个人跟着说:“您的衣服美丽极了!”

第三个人也这么说。

第四个人还是这么说。

……

到我了,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看了一眼这个被称为国王的人,他穿了一条内裤,是个典型的现代人形象,我心里想,这个劣质的国王连赤裸的勇气也没有,比传说中的国王更不配得到赞美,但是当国王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时,我不得不跟着他们说了一样的话,磕磕巴巴地说完就泛起一阵恶心。我们走吧,我把身子稍稍后倾,和后面一个不爱说话的同事说。他又这么告诉了另一个不爱说话的同事。一个接着一个,我们都出去了。

从梦里醒来后,我起身寻找房间里的白羽,他已经起床了,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书桌前,准备开始这天的线上课。白羽在读研究生,那时课已经不多了。我确认了自己的休假还没结束,才放下心来。他旁边的书摞得很高,最上面那本依旧是《哲学的起源》,咖啡的气味充满了整个房间。我想起我们还在读大学时,那时的冬天没那么冷,有一次快期末考试了,我和白羽、杨晓在一家咖啡馆一直待到天亮。那是这座城市唯一一家通宵营业的咖啡馆,冬天的晚上暖气很足,没有音乐,更显安静。白羽之前先是给我发短信:去那家店复习?我没回消息,但随后就去了。这家咖啡馆是我和白羽一起发现的,准确地说是我先看到,然后叫他看,他说下次我们去,我当时没说话,只是记下它的位置,旁边是座博物馆。那天我和白羽就是在博物馆偶然碰到,一起看展,没有亲吻也没有牵手,甚至没怎么说话。

“你来了。”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好出来。咖啡的香味飘到门口正是最浓郁的时候。

“我没说不来。”见他离开我又问,“哎,你去干吗?”

“杨晓找不到这里,我去接一下他。”说完他就走了。

我找了位子坐下,不知道他还叫了杨晓,心里有点不痛快,但一坐下去,刚刚的情绪马上就消失了。沙发不是那种绵软无力的、马上能让人陷进去的材质,而是慢慢地把整个人围住,以至于我后来一直没换位子,就是贪恋那种在陌生环境里难得的安全感。而这也是后来和白羽在一起时会有的感觉,比如那天在博物馆没有亲吻也没有牵手,第一次牵手发生在我们绕着这座城市的护城河走了无数圈以后。白羽和杨晓进来了,杨晓坐在角落,白羽坐在我们中间。

白羽手里拿着复习资料,在昏暗的灯光下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问老板:“你们为什么开通宵,半夜还会有人来喝咖啡?”

“有啊,比如我父亲。”

老板说完停顿了一下,但没等我们说话,他又接下去说:“他还在世的时候,经常晚上出去,找咖啡馆。后来终于找到这家,门口贴着转让,他就把店盘过来,装修了一年。”

我们还是没说话,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昨天刚火化了,在老家。”

啊?我当时的第一反应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而是觉得诡异,但还是装作平静的样子,把眼珠子定了定,努力不让脸上的皮肉松垮,随后心里的某个地方马上就被击中,它变得绵软,像一块冰化了一地。我看到一直低头看手机的杨晓听到老板这么说时也抬起头,对着我张大了嘴巴。我们三个互相看看,都不说话。不过老板也不再理会我们。他看起来三十多岁,两鬓竟有几根明显的白发。柜台所在的区域设计成了一个书架环绕的阅读空间,上方挂着几盏吊灯,几个柔和的光圈叠在一起,组成一块明亮的地方。不说话的时候,他就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偶尔抬手我才发现,他在看的是一本早已绝版的《未发现的国土》。我心里更加好奇,还多了一点亲近的感觉,他也喜欢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曼斯菲尔德是真正称得上天赋异禀的作家,她可以进入物的生命。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写的小说都在模仿她,但没有一次是成功的。我偶尔会偷偷看向白羽,在咖啡馆昏暗的灯光下,他正默念什么。旁边的杨晓从进来开始就对着手机傻笑。那时候他刚认识后来成为女友的一繁。

杨晓和未来女友谈天说地,白羽在认真复习——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拿笔认真圈画时,胳膊在我的余光中微微颤动,手里的笔循环往复。他默默记下了很多东西,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点点稳妥又不安地走向我,而我也是这样走向他,就像那天在博物馆遇到一样——我则在写小说,写到父亲和一只猫的死亡。白羽后来读过这篇小说,问我,你爸爸?他没事,我说。你有病啊,这么去写,白羽说。我得这么想象一次,或者几次,我说。说完他就走过来拥抱我,仿佛要做我的父亲似的。那晚,我们第二次绕着这座城市的护城河走,走了整个晚上,我想起了咖啡馆老板的父亲,咖啡馆离河边不远,但我只是心里想着,如果这位有理想的父亲也能和我们一起看看凌晨的护城河就好了,并没有再去那里找咖啡馆老板聊聊天。当然我也想起了我的父亲。我说,我的父亲修理自行车。白羽说,我的父亲是个皮鞋匠。

我们也是不上街的,只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说点什么。是啊,不是锁在家里。房间里咖啡的味道让我顿生一种爱欲,就和那晚一样,在后来的很多个日子里反复回荡。上完课后,白羽告诉我,他因为不知道时间,早早就进了线上课的会议室等待,他起床的时候,我嘴里在嘟囔着什么。我说,我可能是在对国王说话,我做梦了。什么国王?他问我。我说,皇帝的新装,那个没穿衣服的国王。你说什么了?他问。我说国王您的衣服美极了,我告诉他。哦,他说,这句啊。他只是微微一笑,见怪不怪,仿佛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也不想多说什么,转而问他,今天上了什么?他说,讲人类学中的群婚制,老师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回到群婚制的时代,人与人之间会不会更近?什么更近?我问。更亲密,他说。我想起前一天早晨,天一亮,我们就同时醒来,好像被同一个生物钟召唤到新的一天。我们的生活节律开始趋同,或是为同一种欲望所驱使。我看着身体旁边的另一个身体在慢慢向我靠近。这是游戏里的第三次。如果回到群婚制的时代,我们之间会不会更亲密?我把问题变换了一下问他。我们现在就很亲密。他说着,走到床边,凑过来吻我。我推开他说,你犯规了。

后来我就开始打扫房间。这也是我们游戏规则中的一个:在不出去的每一天里都要打扫房间,第一天是他,第二天是我,第三天又是他,这样算下来,第六天正好是我。放在以前,当生活一切正常,我们每天都会上街的时候,有时六个星期也不会打扫一次。但在过去的五天里,房间每天都保持得很干净。我一开始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做。但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先是来到书架边,把倒下的书一本本扶起来,这样过了好久,扶了这个倒了那个。摸遍了房间里所有的书以后,我看见地上多了些灰尘,就找出抹布又擦一遍。擦完后,我捡起白羽落下的一根头发给他,他却把它丢在地上。我转身去整理柜子,打开柜门,终于找到了可以消磨很长时间的事情。

“群婚制时代的婚姻关系怎么确定?”我一边拿出柜子里的衣服,一边问他。

“由性欲和爱慕确定,另有一些牵涉家族群体的仪式存在。”他告诉我,站在我身后。后来我们一直维持着这样的位置关系。

“没有法律、没有文件证明吧?”我问。

“是的,像一种自然形成的社会关系,依赖于人们普遍相信的仪式和习俗,这些称不上清楚明白的契约。”他说。

“那离婚呢?”我问。

“只要离开就可以。”他说。

“会有一些象征性的行为,作为双方不想再结合的暗示,每个人都会遵从。”他又补充道。

“什么行为?”我问。

“写信。如果一方想要离婚,可以随时离开,对方会写信来求和,如果没有回信,或者在回信里拒绝了,就表示离婚成功了。”他说。

“人们可以随意来去,关系很自由。”我说。

“他们的性行为有点像动物间的自由配对,只是比它们多了些人类社会的习俗和仪式。”他又重复了一遍那时人们的结合方式。

“这只能说明这种结合更直接,更简单。”我说。

“那更像是一种游戏,人们本能地爱玩。他们没有现代人那么丰富的情感经验。”他说。

“性行为的方式不能决定什么。情感经验属于个体。无论是一个原始人和另一个原始人,还是一只狗与另一只狗,一个现代人与另一个现代人,他们都有各自独特的感受。一个人的情感,有没有可能与所谓的群体经验无关呢?只是没有说出来的,就没有变成一种经验。”我说。

“那你觉得,回到群婚制的时代,人与人之间会更亲密吗?”他问,“就是说,在一个虽然有规则、有限制,但比所谓的文明社会要自由得多的社会里,人们之间会更近吗?”他说。

“这恐怕要问问他们了。”我说。

在我打扫房间的整个过程中,白羽不能做其他事,只能和我说话。在他打扫时我也一样。话题每天都是随机的。这也是我们游戏规则中的一个。那天我把柜子里的衣服全部拿出来,放在床上,又一件一件叠好、分类,放回柜子,但那个问题一直没有讨论出结果。我们对过去、对另一种生活方式,除了想象什么也没有。等到房间里的光照方向发生变化的时候,我意识到又过去了一段时间。

3

我们几乎所有活动都在床上完成。房间里只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张双人床。那时我们坐在床上,卫生间的水管里不断传来水流声,我们面前一副挂毯上的绿色植物,好像发出了丁零当啷的声音,书架被压弯了,吱吱呀呀的声音汇聚在竹片低处,默默支撑着,先前摆正的书倒了几本,就像一阵风吹过,丁零当啷的声音又响起来。

按照计划,那天和往常一样,黄昏来临前剩下的时间,都是阅读时间。我们各自打开一本书。在开始那个礼拜的游戏之前,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做过这件事。有一次,天已经黑了,月亮刚好挂在枝头,倒映在我的窗户上,我打开落地灯,缩在角落的沙发上翻开一本书。那时候住在这个城市的另一角,搬来这里时落地灯和沙发都丢了。那天白羽来找我。他走进房间的瞬间,我很惊讶。我让他不要来,他没有听。我们还没说上什么完整的话,他就过来吻我,我觉得一切都很自然,把书丢掉,被他带到床上,因为如果没有他,如果他那晚或是以后再也不来,我也不会和谁做爱,这么想了以后,我甚至觉得这一刻是难得的。但事情结束之后,我意识到我无法接续之前的状态,窗外的月亮移动了位置,天色变暗、云层变厚,好像都压在我身上,一点光亮也没有。他告诉我,这对他来说很重要。我心里想,这是没法反驳的。那天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也和往常一样睡着了。好像一切都很自然。第二天他离开后,我编辑了一则一千多字的消息,告知他我的感受,还有我希望我们分开一年。他虽然一开始不同意,但这件事没得商量,最后只能接受了。那正好是疫情发生的第一年。我们整整一年没有见面,后来第一次看见他戴口罩的样子时,我差点没认出来。

分开的那一年,我经常去我们当年考试前一夜待的咖啡馆,周末,我会过去坐在那儿写上一天。老板时不时看向我,好像认识。我发现他还在看那本《未发现的国土》。有一次我去,老板问我,以前一起来的小伙子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问他说的是哪个。他知道了我的意思,说那个高一点的,瘦一点——听到这里我就知道他说的是白羽。但我最后还是没有回答他。那天就是在那里,我写完一个段落,给白羽发了那一年以来的第一条消息。没收到他的回复,我很快就回家了。第二天,我给杨晓发了一样的消息,并约他在咖啡馆见面。杨晓说,好的。

他还是坐在当年那个角落的位子上。

“好久不见啊。”杨晓说着,摘下口罩,脸上很干净,以前读书时下巴上留的胡子没有了。那是毕业后第一次见面。

“是啊,你怎么样了,带领你的工人过上小康了吗?”我调侃道。

杨晓毕业后接手了家里的工厂,但他经常跟我们说,不是为了赚很多钱,而是为了给工人谋福利。我们都信。他不缺钱。

“妈的,我都快下小康线了,你知道的……”

“小康还有线啊?”

“不说了,你跟白羽呢,结婚吗?”

“不结婚。”

“那分手了?”

“没分手。”

“好,好,自由。”说完他朝我认真地笑了笑。

“你不也是为了自由,工人的自由。”

“别提了。”

“哎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这儿吗?”杨晓又说。

“我们在这儿待了一整晚。”

“是啊,那晚我没复习,我以为你们都在复习,白羽考得很好,结果你好像没及格?”

“那你在干吗?”

“我跟一繁表白了。”

“趁着半夜脑子清醒?”

“是,是,谁都没我清醒。”

“你挺好的吧,还有你的工人。”我又问了一遍。

“我们都不好。”

因为从没见过一繁,看见杨晓时,我一开始都没想到要问问他和一繁怎么样了。他跟我说了很多他在工厂办读书会的事,他们在读马克思的《资本论》,不能出门的那段时间,就上腾讯会议读。快要分开的时候,我才问了他和一繁的事,但他说保密。还是和从前一样。杨晓离开后,我却想到在博物馆里遇到白羽后的事情。我们一起走向一个展台,来到北魏沉思者的小雕像前。我还打开了和白羽的对话框,他还是没有回复我的消息。

在那天的阅读时间里,我们打开书后,都久久没有说话。我在看小说,白羽在看哲学。后来他突然转向我,给我念了书里的一段话:

习惯、品性、品格的确立是作为区别有生命的存在者和无生命的、惰性的存在者的东西而提出的。正如亚里士多德所指出的那样,无论你们将一块石头往天上抛多少次,它都不会养成遵循这一轨迹的习惯;但是人,他却会养成习惯。而且这种习惯、品性或品格是以符合一种秩序的方式来获得它的。在亚里士多德的视域下,必须将这种秩序归结为一种至善。在那里,伦理学通向了一种政治学,并且超越后者,通向了对宇宙秩序的模仿。

我听完后跟白羽说,康德认为无论有多少分析工具和数理模型,都不能忘记让目光重新回到那颗降落的石头上。但除了一颗降落的石头以外,在我们国家很难再找到和石头一样的事物了,白羽说。这时小区东门的喇叭响了。临近黄昏,外面人多了起来。那声音神秘,仿佛拥有某种力量,让听的人觉得,它就在耳边,无法抵抗。小区外面有个公园,公园的入口处挂着一样的喇叭,说着一样的话,只是换了一个人的声音,但那声音也一样神秘、有力,仿佛具有某种集体的意志。旁边的保安室里坐着一个男人,年龄接近五十。有一天,我和白羽路过那儿,从喇叭底下走过,那男人也站在喇叭旁边。喇叭口很大,男人的头在喇叭边上显得很小。我们走过不远的距离后,我又走回去问他,喇叭里的声音是谁的?他说是他的,当时录了一个小时,反复录。我问他,每天像这样听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感觉呢?还挺好吧,就跟孙女拿了奖状会跟我炫耀一样,我回家也跟她说爷爷的声音被录进了喇叭。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每天都会播报无数次。就像学校的广播电台,孙女当时是这么说的,她也觉得骄傲。男人这么告诉我。走远了后,我跟白羽说,问题是不是就出在这里?大家都觉得挺好的,从老人到小孩。这不好吗?他反问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从日常生活的层面上来说,这样不算最坏,起码生活可以维持得安全有序,居民也许会安心一些,他接着说。让人安心的方式有很多种,并不一定要这样,我说。那可以怎么样?他问我。不要命令,不要禁止,我说。说着,我们走进了公园。

公园中间是一片人工湖,四面有山中红萼、佛祖的菩提、美人蕉和草地;人也四散在各处,彼此之间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大人们下巴上挂着一个口罩,露出嘴巴。孩子们张大嘴巴互相追赶,身后的地上掉了几个儿童口罩。草地上搭了几个帐篷,有人躺在帐篷里就像躺在水中的城堡里。水面时而展开涟漪,有时因为空气中的灰尘掉落湖面,有时因为一只鸭子游过,有时则因风起,各个方向,形状不一,像是要越过四面的青草。水面倒映的高楼像一座水底的高塔,也等待着人们每个周末过去居住一次。公园每天都在发生变化,白羽说,它可能会是我们以后仅剩的丛林。但它毕竟不是我们的丛林,我说。旁边新修的塑胶跑道上赫然写着区政府、街道办公室的用意,它们希望城市里的人身体越来越好。我们沿着跑道往前走,跑道的一边延伸出去,有一片林子,种着高大的杉树,在天气好的时候,林中光线交叉其中,衬得林子尤其明亮。走过这片杉树林,有一个小园子。我看到一个人正背朝一栋大楼向我们走来。白羽说,那是政府大楼。大楼的东面是一个镂空的院墙,里面有个院子,在园子隐蔽的一角。政府大楼建得这么深,白羽说。嗯,杉树林把一面的光照都挡住了,我说。我们看见的那面墙是政府大楼的后面,显得很暗。我们往前走,来到正门,又见一片明亮。那已经是黄昏时候。柳暗花明又一村,白羽说,古雅。正门前面是一片广场,露天电影院的投影上一对夫妻正在做爱,但很快就切换了画面,旁边的工作人员在调试投影仪,准备晚上要放的片子。大楼旁边的院子里,光线已经暗了下来,为广场舞伴奏的录音机已经在那儿了。

那天我们在喇叭声中继续看书,度过了接下来的时间。那几天在房间里,已经听不到广场舞的伴奏了。我们在阅读时的规则是,只能谈论书里的内容。当我想到这些场景时,不知道白羽想到的是什么。

4

我们坐在床上,距离约定做爱的时间越来越近。经过过去三次,最后一次是白天。换到白天以后,我们可以用一整晚的时间来准备。所以和上次一样,《泯灭天使》是我们这六天里打开的第二部片子。这些电影是为了让我们更加平缓地进入那个时刻。我们就像在爬一座近乎平地的山坡,坡顶却遥不可及,竟然需要耗费整晚的时间。我看着《泯灭天使》里的人走来走去,亲吻拥抱,吵吵闹闹。我们去爬山吧?我说。小时候读过的一篇童话《蜜蜂公主》里,蜜蜂公主对乔治王子说:“我们去大湖!”然后他们就去了。

天黑以后,我们真的去爬山了,这是六天里我们第一次违反规则。走到最近的也是这个城市最矮的那座山的山脚下,我们觉得黑压压的山顶好高,除了山顶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回头看时,我们都以为刚刚走过了一望无际的黑色平原。那时售票大厅没有人,也属于黑压压的那一片。我们穿过无数个障碍物后终于闻到了青草的味道,这才确定是进了园子,于是一路往前走,慢慢地就感觉路面变陡了,竟然能看到前面这座山的轮廓了。

起初我们自然不会抱有看到什么人的希望,只是互相搀着往上走。因为白羽在身边,我没有感到害怕。后来我们看见不远处有微弱的灯火闪烁,就朝着那个方向一直往上爬。我总是踩到不明物体,有时软绵绵的,像动物的尸体,但我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去,就像来到了人生中进退两难的地方,好在近处有灯火指引。爬到一定高度时,我看到了大半个城市的灯火,眼前公路交错的场景,让我觉得熟悉。曾经有段时间,我每个周末都会去城市的边缘地带晃悠,看见公路上疾驰的汽车和围栏,想起小时候坐在大巴里等车上了高速我就会把那些围栏一根一根地数过去,直到再也数不清为止。如今发生的那些事情也总是糟糕到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那时每个人都像摩托一样驶过公路的栏杆,每当他们的声音响起时,我就会开始想象我们正在包围的这座城市的样子。但今晚是我们被这座城市包围,这里黑漆漆的,尽管依然可以看见一切的发生。

闪烁的灯火是从一间屋子里发出的,屋子是茅草搭成的,这使里面显得更加昏暗。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在这间屋子里的会是大学时通宵那晚遇见的咖啡馆老板,还有前不久给我们发来婚礼邀请函的杨晓。老板在这里开了一家深夜影院,影院里的光不是灯光而是烛火,一根蜡烛的蜡油已经快滴完了,在充满裂缝的红色桌面上游动,沿着桌脚流到地上。更让我们惊讶的是,他们也在看布努埃尔的电影,投影上是资产阶级的几对夫妻坐在马桶上聊天,随后是客人们轮流去只能容纳一人的卫生间吃饭。公厕门口排队的人在外面问,好了吗?里面的人回答,还没,再等等,快看完了。手里拿着一本书。杨晓和咖啡馆老板在屋子的烛光里坐着,只有脸上闪烁着光芒,周身都是昏暗的,和这间屋子一样,仿佛被厚重的茅草压着。抬头时,我看到屋顶的缝隙间竟然是刚好有几颗星星的天空,心想还好今夜天气不错。

他们看到我们并不惊讶,杨晓起身对我们礼貌地笑笑,继续把脸埋在闪烁的灯火和屏幕里。咖啡馆老板起身为我们各做了一杯咖啡。接过咖啡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你做的事情,总是这么奇怪?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冒犯,不清不楚。老板说,你们不也是吗?这样才能遇到一些奇怪的人。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想告诉他们我和白羽正在玩一个游戏,想到这一点,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我正准备喝咖啡的时候,杨晓说他离婚了,因为一繁不让他带领无产阶级运动。我和白羽听后都笑了。真的?我又问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真的,杨晓说。但没有人知道这话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为了运动,我也不会接手爸爸的工厂,我会继续像你们一样,用整个晚上的时间讨论什么康德和休谟,他接下去说。我明白,我父亲去世前也说,革命还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不过他说的是他的咖啡馆,人都有未竟的事业,这比男人和女人重要,老板说。我不知道他和杨晓是怎么重逢,又是怎么认出彼此的。我和白羽当时都没说太多的话,因为如果知道了别人太多的故事,自然也就要说出自己的故事作为补偿。我们都不想说。但知道了朋友们都这么奇怪,我心里竟有了一种放心的感觉。我后来和白羽说了这样的感觉。

我已经不记得那晚我们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了,但我和白羽当时还在游戏里,为了约定好的事情,我们后来肯定是只能摸黑下山了。我们回到房间,身上湿漉漉的。冬夜里湿冷的空气,让一根头发也变得沉重起来。白羽爬上来的时候,我感到他变重了。但我随即把他推开,因为天还没亮,约定的时间还没到。推开他的瞬间,我忽然再一次无法理解人类任何形式的奋进,而是更能理解咖啡馆老板和杨晓。一个从事着他和父亲共同热爱的无用之事,另一个以玩笑话逃避了婚姻。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杨晓和一繁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除了结婚和离婚。人们总要去新的地方吗,我问白羽,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吗,后人类,新时代?但我怎么觉得没什么变化呢?我们还是一事无成,杨晓都结不了婚了,杨晓离婚了。我们也不能好好做爱,白羽说。我们的身体在被窝里热了起来,冬夜的湿冷空气慢慢就不见了。那一夜就像一场梦一样;那是现在想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5

我们那时候还会等待那样的时刻,一定是非常相爱的。在火车上的那一夜我回想起了这些。我们又玩起了新的游戏,要去不同的旅馆做爱。那天早上八点,我和白羽坐上一列北上的火车。我们买了卧铺,需要一天一夜。白天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就像一间小屋,白羽在我旁边,对面是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子和另一个腿上放了一篮菜的男子。过道的另一边坐着四名男子,看起来很疲惫,车窗外高楼的形状映在他们眼底。午后的阳光透过两半窗帘间的缝隙穿进来,一天就这样安然度过。火车上的夜晚来得更早一些。晚上我和白羽一人睡一张床,互不干扰。我终于可以放心,不用担心他会随时过来。整个车厢里渐渐地只有火车行驶的声音。

后来我听到骚动,但没有乘务员开灯,远一点的人同时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竟然照得车厢里跟白昼一样。事发现场的人都没有动静,假装睡着了。白羽给我发消息说,别动。我说,不用你说我也会不动的。要不要我过来,他问。我说不用,但心里还是害怕的,因为我离事发现场只有一百米不到。坐在下铺的一名男子恼怒起来,举起一个啤酒罐朝他的敌人扔过去,嘴里说着当年抗日战争时先人的神武。接下来就是易拉罐扔在地上越滚越远的声音。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羽给我发来消息说,下午买啤酒的时候,他问乘务员有没有瓶装的,说罐装太少。刚刚他靠在下铺,终于坐着睡了一会儿,对面的人想拉窗帘看看外面,不小心吵醒了他。其实天黑了看不到什么,我给白羽发消息说。他不一定是要看什么,白羽发来消息说。他为什么不躺下睡?我发消息问白羽。他可能快下车了吧,白羽发来消息说。

车厢里后来很快就安静下来了。不知道是谁的手电筒照了整晚。在那道光束中,那名男子下了车。我在微弱的灯光下看到白羽睡着了,仿佛在梦里走过了一个最好的黄昏。光线柔和,生命里柔软的碎屑为无数个冬天下起了雪花。

陈丽,一九九五年生于安徽,编辑、写作者。有文学批评发表于《上海文学》《上海文化》《中华读书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