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下午两点到三点是普度牙科诊所最闲的时间。所有诊室的牙椅都空着。午休结束,护士们起床收好会议室里的折叠床,推进储藏室,打着哈欠去整理档案,给台面消毒。大厅靠落地窗的位置摆了两架白色隆吉牙椅,从德国进口的,棕色皮垫,顶上是摄影棚灯一样夸张的牙灯。经过的小孩觉得害怕,脚步加快,但他们的妈妈会停下来。诊所就开在步行街里侧的巷子,从后门出去直走就到了悦方mall。百分之九十的患者都是在文庙坪附近上学的小孩。他们躺在牙椅上,不得不忐忑地与张开血盆大口的牙灯面对面,而他们的妈妈就坐在大厅沙发上,俯身剥茶几上备好的橘子。橘子一天一换,戴牙套的孩子最适合吃的水果也是橘子,出门前兜里都会再塞上几颗。现在托盘已经空了。午饭后护士们就把橘子瓜分完了。安馨拿起托盘,去储藏室舀满了,再小心翼翼地双手捧回茶几。她站在落地窗角落里的金橘树边上往外看了看——午后巷子空空荡荡,实在没什么事,回到前台,继续在小纸片上画她画了一半的禅绕画。
半个月前她才找到了这份诊所工作。她太笨了,反应也比正常人慢一拍。长扁的脸上总是若有似无浮现一种讪笑。这种讪笑让初次见到她的人察觉到一种诡异的善良。上周,带她的龚医生在诊室里大发脾气。她忘了龚医生说的那个型号的镊子长什么样。她空手回来,龚医生双手水渍,牙椅上那个男孩满口血。他们同时转头看她。“你不知道问别人吗?啊?嘴巴难道就这么金贵?”龚医生骂。她小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一连串对不起激得龚医生更为光火。他大吼:“滚,给我滚出去!”安馨抖了一下,住嘴不敢说话,默默倒退出诊室,轻轻带上门。所以从这个礼拜一开始,她就负责前台招待,管理饮水机、沙发、茶几,还有窗边的金橘树。
午饭后,其余两个值班的护士和安馨坐在一起,剥下来的橘子皮就随手丢在茶几上。橘子皮凌乱散作几摊。殷娜说她可以用橘子皮来算命。她新剃了一个利落的短发,抹了发油往后梳,显得下颌线很锋利。另外那个护士问她可以算什么,怎么算。那个脸圆乎乎,长得像佐佐木希的护士双腿蜷缩窝在沙发里笑。她一手紧攥安馨的胳膊,另一只手松握手机,等《哈利·波特魔法觉醒》的结算界面结束。她问殷娜是根据橘子皮上的纹路和边缘形状来算吗?这样还不如让安馨来算,安馨做一个爆炸头就和特里劳妮一模一样。殷娜听了噗嗤一笑。安馨左右看看她们,不知道在笑什么。她模模糊糊感觉到和哈利·波特有关。她看过电影,但她忘了特里劳妮是谁。
“要是他喜欢看书就好了。上次你留下那本哈利·波特漫画他翻都没翻。”殷娜说。
“谁?”佐佐木希问。
“上周一那个,你没来。你问安馨,是吧?”
安馨点头,但谁也没看她。于是她又点了一下。
“他几岁了?”
“九岁半。他妈妈说下半年十岁,刚好九月份,所以比他同学都大。他不爱说话,也不要橘子,他妈妈说给他糖就好了。我说我们这里不能吃糖。”
“还不好吗?小孩子都太吵了。”
“不说话不代表他不吵啊,上次还把安馨的裙子扯烂了,”殷娜终于偏头看了看安馨,“是不是?”
“他今天来吗?”
“我不知道,要问龚医生。上次还说拔牙。龚医生说他今天几点来了吗?”
“没有,”佐佐木希举起手机,又放下,“不是,你问我干什么啊。”
她们再坐了会儿就一个接一个去午休了。安馨拿过金橘树边的垃圾篓,小心拢归好桌上细碎的橘子皮。刚才,殷娜叫她们把自己剥的橘子皮分成两堆,分别计数,然后再相加。佐佐木希第一堆是5,第二堆是6,加起来是11。安馨拿到了一个老橘子,细细碎碎搣了一大摊,茶几也搞得黏黏糊糊,计数都很难:第一堆是10,第二堆是5,加起来15。殷娜先问佐佐木希要算什么。佐佐木希说,算她会不会有钱吧。殷娜说不行,算不了这么大的,一事一占。佐佐木希在打游戏,心不在焉,她说那就算她能不能涨工资吧。下周是半年定级。昨天龚医生和她说加三百。佐佐木希问加五百行不行,龚医生说要考虑一下。
殷娜沉思了一会儿。安馨探头观望殷娜手机上的周易网。两根修长的手指来来回回伸缩放大屏幕上的卦象,拨弄卦辞。她想象不到殷娜是怎么辨认和记住那么多相似的短线的。黑的,红的,绿的,她不禁屏住心神,试图用眼神一行行扫射来理解每一个字。但她脑子一片空白。她上学也这样。护理书上是密密麻麻的专有名词。深夜,她绷紧眉头,瞪眼,眼眶肌肉发力,手指死死掐住书桌边缘。但书上的字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而是在护眼灯照射下彻底变成一堆昏黄的无法理解的符号。她觉得最神奇的是能够从两个数字就推出这么多卦。如果她数学再好一点就好了。这样她就不会不及格,延迟毕业半年,费这么大劲才找到工作。忽然,她觉得殷娜摆弄手机的样子非常肃穆、神圣。她想到这是在解读命运!这个日日和她相处的同事在解读命运!她从头到脚过了静电似的颤抖一瞬。如果她也会占卜就好了。想到这,她脸上莫名其妙浮现一抹讪笑,正好殷娜抬头看见了,疑惑地皱了皱眉。安馨立马羞愧得低头抿嘴。
“还行吧,加肯定有加,涣卦是好的,山水蒙就是蒙蒙细雨。但加不加到五百不好说,大概率还是三百。”
“啊,才三百,一年才六百。”佐佐木希嘟嘴,以一种夸张的姿态盘腿深陷沙发,高举手机,“我妈上个月给我钱了,她问我一个月怎么花这么多钱。”
“你告诉她了吗?”
“没呢,这我怎么跟她说呀。你爸怎么样了?”
“他……”
“哦,对了。”佐佐木希从沙发上跃下,吓得安馨一抖。她蹬上鞋子小跑到走廊深处的储物间,没两分钟又跑回来。还没走近,就扔给殷娜一个黑色的手提布袋。殷娜打开,里头是一件花衬衫。
“你拿回去给你爸穿吧。”
“他用不着衬衫啊现在。”
“病好了就能穿了。反正龚医生又不要,他上周退给我了,我妈看到又肯定会问。”
殷娜拆开衬衫的外包塑料袋,展开,平摊比画在胸前,又仔细看了看上头的吊牌和标签,抚摸下领口,又沿折痕郑重装进塑料袋,“谢谢你。”
“你妈还好吗?”
“她好得很!她下周终于要回去了。”
殷娜猛拍一下安馨大腿:“到你了!你要算什么?”
安馨吓了一跳。佐佐木希抢在安馨之前大叫:“算她男朋友!算她男朋友!”
午后,步行街里侧的巷子很是寂寥。窗外偶有几个迷路的外地游客顶着烈日逡巡。诊所冷气太足,安馨抬头看了眼,金橘树纹丝不动。她系好白大褂最上边两颗扣子,将刚画完的两张禅绕画卡收藏至一个透明盒内,再连同两只派乐笔封进一个网格文件袋里。上个月,她才在b站发现了一个叫做小禅学画的up主。禅绕画被称作“禅”绕画当然是有好处的。那个年轻女孩up主就是这么说的。她得了癌症,头发掉光了,没长回来。她说禅绕画可以缓解焦虑,静心,还可以在创造花纹中增长智慧。她的脸就出镜过一次,剩下的都是一双苍白的手。这双手和安馨的手很像,食指比无名指长,但都很短,很粗。闲着的时候,安馨开了手机静音,对照女孩的视频一帧一帧地描画。安馨画不出自己的花纹,她总走神。她一想到幸好自己没得癌症,就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但马上又羞愧。她一连翻了十几个视频,试图从那双手上寻觅病痛的痕迹。她没注意到身后一直拉扯她的男孩。他几乎是跪在地上扯她白大褂和白大褂下的裙角。他可能都不到一米六,比他这个年龄的小孩子都矮。安馨检查裙子被扯烂的地方,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反复指金橘树的方向。他妈妈在窗外来回踱步打电话,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她单手叉腰,像在吵架。安馨绕到金橘树旁,小心翼翼提防打扰到玻璃外的巷道。诊所太安静了。殷娜正打扫走廊最深处的诊室。安馨探头检视树盆与落地窗间的狭缝:几片树叶,还有一颗蓝色玻璃球。她费劲捡起,还给男孩。龚医生不在。她引男孩到前台椅子上坐下,犹豫着看了眼墙上的钟:两点二十三分。她决心两点三十再打电话。两点二十七分,殷娜打扫完出来,瞥到已从椅子滑坐到地上、聚精会神玩玻璃球的男孩。
“刚来的?”
安馨点头。
“给龚医生打电话没有?”
“还没。”
殷娜从安馨背后挤过去,拿起座机听筒。
安馨不知道那个男孩这周还来不来。上周,他妈妈非常生气。安馨没见过这么害怕的男孩,还没上牙椅腿就发抖了。龚医生说了三遍,这周不拔牙,不戴牙套,什么也不做。他抠住牙椅皮垫,脚倒蹬地,蹲着,像辆坏掉的铲车。龚医生叫安馨抱他上椅。他又说了三遍。安馨没动。龚医生忍住没发脾气,他拉男孩坐到外边沙发上,从储物室里翻出一根手电筒,叫男孩张嘴。“你看,你牙齿长得乱七八糟的,”龚医生掐住男孩下巴,像矿工在找金子,“你牙换得早。你是不是长牙的时候喜欢舔?把牙都舔歪了。还有虫牙。你让你妈妈来看是不是?”他捏住男孩下巴往他妈妈那边揪。但她只微微侧身瞥了眼,又出去打电话了。电话打了很久。龚医生陪了会儿,又钻进诊室。沙发上只剩安馨和男孩。他抗拒剥好的橘子。安馨鼓起勇气,问他害怕吗。他没说话。她犹豫要不要给他一颗糖。但她翻遍白大褂所有口袋,什么也没有。
她回忆上周男孩的模样,翻到一张废纸背面,俯在前台上画花纹。花纹是牙齿。先从角落开始,一道弧线,沿弧线缀上一圈齿贝,然后又一道弧线……牙齿太稀疏,弧线又太满,像长满了肉芽的橘子瓣。白纸比禅绕画的小卡大多了,更软,更薄。非正式的画画好像更轻松。她一口气画到一半才停,离远,欣赏白纸上斜拉一半的令人晕眩的花纹,忽感濒临悬崖。厕所传来冲水声,安馨慌忙拉开抽屉塞藏。佐佐木希出来,只看到安馨发呆。她问安馨在想什么,是不是在等她的命中注定。
“什么?”
“命中注定。哎呀,就是中午吃完饭殷娜算的。她不是说马上就有?你别老是害羞。等下机会你都错过了。”
有人恰好推开了牙科诊所的门。是谁经过了落地窗?或许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佐佐木希听到声音,朝安馨挤眉弄眼,但下一秒看到人了又瘪嘴:一个矮壮的男人正牵着一个男孩的手,很茫然。外面很热,他们下巴都挂了汗。男孩穿了件海魂衫。大手包裹小手,从手臂绷紧程度也知道男孩不愿意来,但没上周那么抗拒。都是这样的。他们往前再走了几步,男孩看到落地窗边的豪华牙椅就不肯再走了,脚黏在地上。男人拽直了他的手,另一边腋下夹了个公文包,条纹衬衫的领口松了,卷了,贴在黑得泛红的粗脖子上。佐佐木希从茶几上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他。
“谢谢,谢谢。”他快速擦擦脸和脖子,四下环顾,没找到垃圾桶,“医生在吗?”
“现在不在。你们约的什么时间?”
“你妈妈说的下午三点,是吧?”他转头问男孩。
“我们可以给龚医生打电话叫他过来。”
“没事,”男人看看钟,“等一下就好了。反正上周也这个时候。是吧?”
“我不知道,上周我不在。”
佐佐木希转头看向安馨。男人第一次注意到这个木讷的护士。安馨迟疑点头,他就又去看佐佐木希了。他拽着挣扎扭动的男孩到沙发上坐下。
“你真漂亮。”
“谢谢。”
“今天装牙套吗?”
“我不清楚,应该还没有。你要问她。”
“啊,我,”安馨手足无措,“龚医生说,嗯,还没,嗯,我去找。”
她四指握拳,大拇指朝走廊里侧的诊室指了好几次,意思她也要去问殷娜。他们都不在乎。男人听她说前半句时目光就移开了。他低头玩弄手指,指头又短又粗,他在掰指节根部的茧。安馨脚步放不开。她僵硬地、悄无声息地遁入了走廊。走廊也静悄悄的,很黑,尽头是一扇暗窗,遮了百叶帘,从没打开过。所有诊室的门都开着,但她不知道殷娜在收拾哪一间。诊室每天都要打扫,要消毒,要整理器具,要一尘不染。她有那么多诊室要打扫。安馨越发放慢了脚步,一间接一间探头寻找。她在倒数第二间发现了殷娜。殷娜背对门,侧坐牙椅上。厚重的窗帘都拉上了。她刚想进去就发现殷娜在哭。
殷娜哭声跟蚊子哼一样。倒是因为低头,往后抹的短发垂了一绺下来,发油不管用了。安馨犹豫了好一阵。她举起的手不知该不该叩门。她哭什么呢?安馨像听音乐一样,听那断断续续、若有似无的抽泣吞咽声,心有戚戚,像有轻柔的手在不停抚摸麻木的心。她听了一阵,忽然仿佛雷声大作,心慌得不行,最终害怕地倒退了几步,小心翼翼踮脚沿原路返回。
佐佐木希坐在男人左侧的小沙发上。茶几上已倒了两杯水。男孩趴在茶几边的空隙中,脚都塞进沙发底下了。安馨走到沙发背后,贴近佐佐木希耳朵,告诉她殷娜在哭。她让安馨留下,向男人点点头起身走了。男人原本在摆弄果盘里的橘子。他目送佐佐木希背影消失,忽地一躺,烂泥样陷入沙发。
男孩正跪着玩玻璃球。还是那颗蓝色的。他捏着,点,点,点,从茶几点上果篮,沿着山坡一样的橘子堆点,点,点。他在驱车绕着橘子山盘旋登顶,又从另一边盘旋而下,嘴巴里喷出“嘟嘟得得”的气声。他撅起屁股,从茶几一端点到另一端,遇到了好几次惊险的急转弯,尾气声从牙缝间喷出来。他要点到安馨抵着茶几边缘的膝盖上了。安馨鼓足勇气,讪笑着摸摸他硬刺的后脑勺:“你想吃橘子吗?”
男孩看她一眼,没理她。
“他不吃橘子,他在家里就不吃,”男人点了根烟,“他一点水果都不吃,讲不听。你说,一点水果不吃牙齿怎么会好。你看他现在的牙齿。”
“我、我们这里不能抽烟。”
“哦!”男人坐直,到处张望。安馨手足无措,不明白他想干吗。男人拉过茶几上其中一杯水。烟头一下沉底,水慢慢黄了。
“我习惯了,工地上想抽就抽,哎,”男人挪了下屁股,笑一声,“你看我,好胖是吧。我在工地做三年了。其实我以前很瘦的,你看我以前的样子。”
男人摁亮了屏保,伸手晃了下,安馨根本没看清。照片上似乎有两个人。
“这是他妈妈。”
“噢。”
“你看我的牙齿好不好。”男人咧开嘴,露出挤成一堆的牙。他牙齿生得小,牙龈生得高,“我补过一次牙。”
“嗯……有点黄。”
“抽烟嘛!也没办法。我小时候牙齿极好的。”男人掰住男孩的背,命令他不要再在茶几上把玻璃珠滚来滚去,“他一点也不像我。他牙齿稀歪的。”
“他,嗯,可能习惯不好。”
“别的地方也不像我!还有我两个哥哥,还有他们的仔,都没有这么矮的。”
“小孩子还会长的。”
男人看了眼还趴地上玩的男孩:“所以,他可能不是我生的。”
“为、为什么?”
“因为我在工地上嘛,工地上一做就很少回来,谁知道他妈妈……再说,我家里没这么矮的。”
时针很快就转到三点了。但男人好像一点也不急。“他牙齿是不是换完了?”
“好像是的。”
“那换完了是不是就不会长了?网上说换完牙,骨头就闭合了。你知道吧,人长高其实是骨头和骨头的中间在长。”
“这个我不太清楚。”
“那他一辈子就这么高了。”
他开始盯着对面墙上的牙齿养护知识发呆。他不可能看清的,字那么小。他唇下鼓囊,舌头移动,在舔牙龈,好像有什么东西卡牙缝了。他忽然起身:“我去外头抽根烟。”
安馨其实很不放心男孩一个人待着。男孩总是坐着坐着就滑地上去了,他像条蛇,海魂衫蓝白色的条纹一圈圈箍在他身上。安馨再回头,他已经匍匐到金橘树底下去了。走廊依然静悄悄的。安馨扒在门口,昏暗的诊室里佐佐木希搬了条凳子坐殷娜对面,身子前倾,双手小幅度地抚摸殷娜膝盖:“好了嘛,医院也还没说什么。”
“医院说情况不好。”
“怎么不好?”
“我不知道,”殷娜推开佐佐木希的手,“我就是不知道!他们刚才说晚上排腹积水。”
“那你今天早点下班,反正龚医生没来。”
“我算得也不好。”
“算什么?”
“算的卦!我算了几十次了,都不好。”
“你怎么就知道是准的?”
“我不知道。但我算几十次了。”
佐佐木希果断地,又拉又推地扒下了殷娜身上的白大褂:“那你现在就走。”安馨吓了一跳,慌忙跑回前台。那个男孩依然像躲在战壕里一样拱背窝在沙发和茶几间抖动。佐佐木希拾起沙发上那个装花衬衫的袋子,塞给殷娜。殷娜扭着头接过了袋子,安馨觉得她是不想让自己看到她哭。佐佐木希走到门口才似乎想起对安馨说,“你打个电话给龚医生。”
“现在吗?”
“是的,现在都三点多了。你问问他今天还来不来。”
“我不知道他电话。”
“就在桌子上。”
安馨推了推眼镜,在前台左上角贴着的那张纸的第二行找到了龚医生的号码。她刚要拿起话筒又顿住了:“他要是没接怎么办?”
“你先给他打!他不接我们就跟他爸爸说下次再来。就这么简单一件事!”
安馨拿起听筒,一个接一个的数字按下去。她祈祷龚医生不要接。他约好了时间还没来说明肯定有事。她不知道通话音响多少次才会自动挂断。她像数节拍一样数。从上周被龚医生发脾气骂了一通后她就再也没和他说过话。她希望一辈子也不用和龚医生说话。她就布置好茶几、沙发和橘子树就行了。但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喂?”
“龚医生,我……”
“什么事?”
“上,上周那个男孩子来了。”
“哪个男孩子?”
“就是,上周这个时候来的。”
“哪一个?是来干什么的?”
安馨从前台下边抽出记录本,她一页页狂翻,试图找到上周的记录。但上周的记录不是她做的。
“是不是那个不肯拔牙、戴牙套的。”
“是的。”
“他们决定好了?”
“我不清楚。”
“他妈妈呢?让她接电话。”
“他妈妈没来。”
“那他怎么过来的?”
“他爸爸来了。”
“那叫他爸爸接电话。”
“他爸爸在外面抽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吗?”
“没有,还有那个男孩子,还有……”
“左玲在吗?”
“在。”
“那你让她接电话。”
安馨半放下听筒,叫了一遍佐佐木希的名字。她送完殷娜出门就在沙发上和那个男孩抢玻璃球。她叫男孩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洗手,同时试图将男孩掌心里的玻璃球抠出来。没剪干净的指甲扎进了她肉里。她痛叫一声。安馨犹豫地又叫了遍:“龚医生叫你。”她们交换了位置。朝沙发上闷声不响的男孩走去时,安馨想一开始佐佐木希自己打电话就好了。她打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安馨从果篮里挑了个果皮松软的橘子。那种从外边一摁,皮就会微瘪下去的橘子。但她又不想再费力气剥橘子皮了。她越想越难过,一股闷气,像胃酸反到喉管里。男孩趴在沙发靠背上,一点,一点,玻璃珠汽车开到新世界了,他很可能整个人都翻下去。但她不想管了,她故意没看他——她看着窗外,窗外偶尔往来几个骑摩托的人,或者推板车拉货的。她忽然想知道殷娜算的到底准不准。她从没谈过恋爱,有谁会和她谈?她粗暴地剥开橘子,一口一片脉络缠绕过多的橘子瓣。
“马上就会有了,”殷娜中午说,“应期……要么今天,要么下周一。出了旬空就没了。”
“什么意思?”佐佐木希问。
“就这么几天。”
“哇哦,什么样的?帅吗?有钱吗?”
“反正是她想要的。”
窗外经过寥寥几个年轻人。难道是那个刚刚骑摩托远去送外卖的吗?是那个踩着拖鞋进对面五金店的吗?安馨自己都讲不清喜欢什么样的。但如果殷娜算准了,那她爸爸就要死了。她应该是这个意思,难怪这段日子老待在诊室里打扫卫生。她在哭!原来如此!难怪!安馨后知后觉。她忽而有些难过,愧疚于刚刚什么也没说。橘子吃一半了。每一个出现在落地窗外的年轻人都没有推开诊所的大门。她想到那个画禅绕画的up主女生,上次更新是一周前了。她忽然担心她是不是死了。如果是,那些藏在前台抽屉里的禅绕画就将变成某种遗物。
佐佐木希挂断电话:“龚医生说他马上就来。”
“喔。”
“你这些都收拾一下,橘子皮什么的。地扫一遍,茶几抹了,别搞得他又来骂你。”
“喔,好的。”安馨急忙将橘子皮拢进垃圾桶,茶几干干净净,“他心情不好吗?”
“什么?没有,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佐佐木希明显心不在焉。她焦躁地走到金橘树边,伸手有意无意地搓揉叶片,快把叶片揪下来了。她揪到第三片,安馨忍不住说:“龚医生爱人上次说不要揪叶子。”
“什么?谁?”
“龚医生爱人。”
“她什么时候来了?”
“上周一。”
“来做什么?”
“没做什么,她来找龚医生的东西。她说不要让小孩揪叶子了,叶子都没了。”
“你跟她说什么了?”佐佐木希慢慢逼近安馨,“是你跟她说的吗?”
男人进来时见气氛凝重:“怎么了?医生来了吗?”佐佐木希说龚医生马上就到。男人抱起沉默的男孩,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他说刚刚工地上给他打电话,有个年轻工人的脚被机器压坏了,现在开不了工了,他明天得去一趟。他再三确认医生马上就到吗,他现在没那么多空了。他一直抖腿,为消磨时间,叫安馨和佐佐木希跟他一起与男孩玩游戏。一个拍手击掌的游戏。他说这是他小时候的游戏,锻炼反应力的。现在年轻人都反应迟钝。他叫男孩放下玻璃球,观摩他和安馨演示。男孩还在扭。
“放下!”
突然,男孩一口吞掉了玻璃球。男人立马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和腮帮子,逼迫他把玻璃球吐出来。
“我还以为他吃掉了。”佐佐木希心有余悸。
“谁知道他哪里捡的玻璃球!肯定他妈妈给他的!”
男人愤愤地,甩手扔掉沾满唾液的玻璃球。玻璃球到处滚,只听见声响,不知去哪儿了。龚医生来了。他已不年轻了,国字脸,皮肤粗粝,眼角已有细纹。殷娜说他以前在沙漠做过工人,挖沙。但后来又怎么成了一个牙医呢?或许是他腿的毛病,走起路总有些微微地跛。安馨每次见他凝重的眼神,那两道粗眉像沉重的扁担要将她压垮了。她怕这样严厉的人,上学时她有一位病理学老师就这样,他是从医院里被人赶出来的,他好像搞了一个病人的老婆。那些同学似乎是这么聊的,没人和她直接说八卦。
“好,好,”龚医生点头,佐佐木希想接过包,他摆手拒绝,与男人握手,“你们今天拔牙吗?”
“拔牙要多久?”
“戴牙套就得拔牙。”
男人转头。男孩没找到玻璃球,蹲在金橘树边,手死死抠住地缝,低头,下巴一点一点,像沉默的玩具车在上紧发条。龚医生去换衣服了。佐佐木希跟他一起去诊室准备器具和药水。安馨原地愣了十几秒,没人招呼她。她双手暗暗握拳,紧张地走到这个和她一样,孤身一人的男孩身边蹲下,鼓足勇气,模仿佐佐木希和殷娜对待其他小孩子的把式,轻轻地,从他后颈往下捋。她才发现男孩背在抖。
“你在找玻璃球吗?”
男孩略微摇头。
“没那么痛的。会给你打麻药的。拔的时候什么感觉也没有。你就像,就像,”安馨拼命想说出一个精巧的比喻,“就像丢了一颗牙齿。等麻药过去了会有一点痛。只有一点点,那时候你都到家了。”
“男子汉有什么怕痛。”男人转头。
“他、他上次就怕。”
“他怕也得拔。没有哪个小孩拔个牙就怕成这样。”
忽然,男孩一个弹射,像一个压缩到极致的皮球夺门而逃。男人愣了几秒,冲到门口揪住了男孩。他掐着男孩的脖子,一下下捶他的背。诊所门自动回上了。安馨听不清男人骂什么,男孩在叫。巷子前后来往的人侧目而视。安馨不知该干什么,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停了,擦擦手汗,转身,手插白大褂兜里,装作急匆匆的样子低头去找龚医生。
为男孩准备的是倒数第二间诊室。光从门内泄入走廊。诊室张开了嘴在等待。龚医生穿好白大褂,戴好了口罩。他背对诊室门,调整冲牙器的水压。他叫佐佐木希把头发扎了,戴帽子,从柜子里拿新的。佐佐木希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没动。
“你不要再送东西给我了,”龚医生一个个检查镊子,“你以前送的我也都会退给你。”
“你不要你就丢掉。”
“乱搞!你一个月才多少钱?”
“那你为什么不送我礼物?”
“我送你和你送我有区别吗?上次你送我就被发现了,你买的还那么贵!”
“你以为我谁都送吗?要是我不喜欢你,我会给你送礼物吗?!”
后半句最后几个字的发音都变形了。她起身又坐下,捂脸,白大褂一耸一耸,龚医生才发现她是在哭。她哭得声嘶力竭,龚医生说了两遍:“别哭了!下半年我给你涨工资,涨五百。”但她哭得更大声了。龚医生无可奈何去关门,他看见了躲在暗处的那个新来的五官扁平的护士。他皱眉问安馨:“你在干什么?”安馨像老鼠一样溜了。
大厅里,男人一直窝沙发上玩手机。安馨只能陪男孩坐着,一手扶他肩头,另一只手不停拍他的背。小时候她奶奶就是这么安慰她的。但男孩很明显不吃这一套,他全身绷紧,越坐越前,只剩小半个屁股挨着沙发。佐佐木希出来时眼皮还有点肿,不过因为眼睛大,看不太出来。或者就因为大,一哭才容易肿。龚医生叫她领男孩进去拔牙。
“走了。”安馨拉拉男孩。
男孩不动。
“走啊,”男人抠了抠鼻尖,放下手机抬头,“听到了吗?动起来。”
男孩没动。他手指抠住沙发抠得更紧了,像一个执拗多余的零件卡在沙发和茶几的缝隙间。佐佐木希走近,蹲下,试探地摸上他膝盖,声音还有些哑。她握住男孩手腕,刚要开口,男孩就尖叫了:“坏女人!坏女人!”
他手舞足蹈,茶几翻过去,橘子散落一地,手指打到佐佐木希。帽子掉了,头发散开,她捂眼摔坐地上。安馨愣了几秒才选择去扶。他还在踢,踢得佐佐木希在安馨搀扶下又退后几小步。
他叫:“坏女人!坏女人!”直到他爸爸甩了他一巴掌。这回她听清楚他爸爸骂他什么了。他骂他野种。
安馨重新摆正了沙发与茶几的位置,将多余的椅子归置到前台后,大厅又回归安静。她思索了好几分钟,还是将抽屉里的文件袋拿出来,抽出一张空白的禅绕画卡。她不知道该画什么。最新一期的视频已临摹过了。她握着笔,笔尖悬在卡片左下角上。她想了好久,听见走廊深处若有似无的机器嗡嗡声,她决定画圈。她沿着卡片边缘,从左下角开始,圈密密麻麻,互相挤在一起,毫无间隙的圈,丑死了,但她画得很认真,从没这么认真过,她要坚持下去,以至于男人从走廊出来站到她身后都没发现。
“他开始拔牙了。”
“噢!”安馨吓得肩膀一抖。
“害死人呐。打一顿才听话。现在安安静静的。”男人凑近桌上的卡,“这是什么?”
“噢,这是禅绕画。”
“什么东西?”
安馨解释了一遍是哪三个字。她又说了一遍禅绕画的作用。她说得磕磕巴巴,都是她从小禅学画那儿看的。她越说就越忘了前边说过的。男人打断了她:“好了,就是随便乱画是吧。他以前也喜欢乱画。他妈妈还给他报过兴趣班,学了三年!最后什么也没学会。”
“噢……他学的什么画?”
“他妈妈给他报的。我们离婚了他就没上了。说实话,我有点后悔。干吗给他报这个画画班?男孩子学什么画画?现在他学得性格极其古怪。以前就不怎么跟人讲话,现在更不讲了。当时去报个足球班、篮球班就好了。”
“画画它……”
“你同事蛮可怜,”男人拿过笔,敲击桌面,“她哭了,是吧?我刚也跟她说了,不是针对她。上次他看到他宋阿姨也是这样子。过两个月我们就结婚了。其实她对他很好的!每周都带他去外面吃大餐。他性格就是这样。”
“当然,也可能是说他妈妈。”男人握笔在安馨刚画的禅绕画上无意识地点,“她在家的时候比我多。但也好奇怪的,她没带他走。所以我还在怀疑。你觉得呢?”
安馨不知该说什么。她握住男人放下的笔,不知该继续画圈还是收起来。电话响了,是殷娜打来的。她让安馨去她的柜子里找找有没有一张上周的单据。安馨翻遍了她的柜子,还有前台抽屉。她告知殷娜没有。殷娜似乎在喘气,她在小跑,鞋跟哒哒哒。挂断前,安馨鼓起勇气问她怎么样了。
“噢,没有,我在给他缴费呢,上周的单子不见了,我包里没有,我又翻了一遍,我不知道去哪儿了,你确定没有吗?”
“没有,你爸爸,嗯,他会好的。”
“希望如此吧。还能怎么办呢?可能早点送他来就好了,虽然他们说早点来预后也不一定怎么样。”
“你算的卦一定不会准的。”
“什么?”
安馨没说第二遍。过了几秒,殷娜挂断了。
诊所的门又开了。一个送水工站在门口,他费劲地用脚抵住门,挪了两桶水进来。送水的电动三轮停在门口看不见的地方。他问安馨水放在哪里。他是新来的。每周一是送水的日子。他说他爸病了,这次还得结一下上个月的水钱。他趴在前台开单子的时候,安馨观察了一下他。他很年轻,但仅仅是很年轻罢了。汗水顺着领口流进胸膛。他多看了安馨几眼,于是安馨问他要不要喝水。他说单子很快就开好了。摁亮手机抄录信息时,安馨瞥到屏保图是他抱着个女孩。原来他女儿都已有了。安馨刚刚还准备认真担忧,担忧他是不是殷娜预言的命中注定,担忧殷娜的卦是否会成真。她有些失落地去倒水。金橘树边上的饮水机已空。安馨去走廊那端,正好碰见佐佐木希从诊室出来,手里还捧着个带血的托盘,上边是两颗牙齿。
“吓死我了。”佐佐木希转面撞上安馨。
“这是他的牙齿吗?”
佐佐木希点头。托盘上的牙齿很长,光秃秃的,像缺了斧柄的斧头。牙齿拔出来比在口腔里看到的都要长。扎根在牙龈下的部分比露出的部分长多了。牙齿洗过了,但还是有血。
“龚医生问他要不要留下牙齿,他还是要了。”
“他哭了吗?”
“没哭呢。他连手都不让牵。我一直夸他说你真坚强。不过本来也不痛,他想得太恐怖了,小孩子都这样。”
佐佐木希揉了揉眼睛,有些刺痛,冷吸一口,托盘差点翻了,她塞给安馨:“你再洗一下,去储物室拿个专门装牙齿的小盒子装好。”
安馨拿着托盘,不知道该去哪里洗。其余诊室的门都开着,但她不知道怎么用冲洗牙齿的高压水枪。佐佐木希正在卫生间用冷水敷眼睛。几分钟后,她走入一个拉着窗帘的昏暗诊室。她另一只手还端着那杯为送水工倒的水。她忧虑地皱眉看着手上的东西,思索了一下,最终将托盘上两颗牙齿丢入了塑料杯中。她伸出两根粗短的手指,不停地搅啊,搅啊,像搅拌机一样不停搓揉那两颗男孩的牙齿,在临近傍晚的、短短的、唯她一人的静谧中,不知疲倦地搅拌那杯越来越粉的染血的水。
先志,本名黄先智,一九九八年生于湖南。小说见于《当代》《天涯》《青年文学》《西部》《朔方》等。曾获第四届“会师上海·90后创意小说战”总冠军,第十九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