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克服的诗（组诗）

白荷

这些白色，在水里

如同水，如同空气

但比水柔软，比空气更洁白

更能让幻想蔓延

让人入梦，在不是梦的

空白处醒来

万物源于泥土，它们

永远被淤泥所困

却不带一点泥土的气息

仿佛它们与泥土无关

只与水和空气有关

与这夏天的风有关

促使它们开花的

是什么？

又是什么使它们在夏天

洁白得像雪

这么清凉？

并非抒情。它们站立在水里

水深火热。也非形容

而是它们必须承受

——白色必须面对并且拒绝

许多绝非想象的东西

除了自己

万物都不是它们的亲人

红荷

比盛夏温度更高，比秋霜更凉

这统一了对立两极的火

任何雨都不能使它熄灭

任何闪电也不能惊动

它怒放的美

和凋谢的安详

这是幸还是不幸？

不管风和雨说些什么

不管阳光、月光说些什么，不管

死亡正在根部缓缓升起

也仍然开花

燃烧，又多么冷

夜晚绕过它踽踽而行

细小的恶梦和血，都飞翔在

它的身体里，让它在夜晚变成黑色

比夜更深

但到早晨，又回到红色

孤独在其中穿行

阳光金黄，无人看见

它一直血流不止

墨荷

仅仅是水，仅仅是墨

在夜色里长出

只属于夜，只属于子虚乌有的

淡淡的月光

和从胸中吹出的乌有的风

这些荷叶并不亭亭

它们蕴涵不屈、愤怒

它们又有足够的韧性

在纸上也能活着

呼吸灵魂，并且

只在灵魂里生长

有花在开

有将开的花苞如剑出水

而香气早已飘散在

茫茫岁月里

需要观看者想象，努力追赶

……墨荷。自己就是自己的

影子，本体与影像

混和在一起

拒绝客观的红与绿

拒绝采折，也拒绝

继续生长与结果

菊花

这些雏菊，逐渐让秋天

深入生命

秋天一样变凉，每到夜里

从它自己的内部

释放出覆盖自己的

寒霜

苍天像声音一样高高飘荡

这些金黄色的花朵

是象征，还是它们本来的

金黄色的自我？

它们麇集在一起

像唯一可以看见

并且耀眼的梦，摆脱了抽象

如果它们分散开

会不会类似零散的

橘黄色的月亮

始终在地平线上跳动，带来

足够多的提问与沉默

让我们意识到

它们的身边和我们一样

都是沙石或尘埃

淡淡的香气，是它们血的气息

不能停止地

蒸发、流失，不可见的元素

更加不可见了

当这香气枯竭，它们的本体也将消失

仅仅允许我们偶尔想起它们

那些云

那些云，偶然的外形

就像感觉的影子

其实没有形体，仅仅有

一变再变的变化，非白即黑

没有更多的色彩

风是其伴侣。但也许是其仇敌

拥抱它，或者推搡、打击它

——这些，都是无法解释的行为

一再地发生

在空中，一无所有的空中

没有人抚摸过云

不可克服的距离

非人可以停留的虚空

仅仅属于云

属于比云更没有形体的风

但云是天气的一个象征

当它到达我们，它已彻底改变了形象：

雨，或者雪

仿佛尘世只能以泪或者冰接近

需要清洗或覆盖

低温而多雨的伏天

奇怪低温而多雨的伏天

仿佛梅雨在继续

要求忘记

几个月前升起的太阳和月亮

草在无人处疯长

紧紧抓住自己的绿

并且需要更多、更深的绿

被雨水和自己的生命打击

庄稼也是如此渴望热

渴望烈日

生长是残酷的

“清新”不是一个好形容词

时间仿佛遗忘了时间

植物们完成自己因此被推迟

——被改变的意义总是很深远

天气因此并不总仅仅是天气：

万物，都在天气里辨认自己

立秋

钟声，重复着日光的影子

不停地在重复着同一种意义

立秋了，有什么在解体？又有什么

在逼近？

热量仍然在运动

阳光和水都没有冷却

河流，仍然像大地敞开的一道门

时间并没有加速

草仍然绿着

树的影子，仍然缓慢地在生长

找不到秋的形象

大地上没有

天空中没有，那些被风吹得

起伏的波浪里也没有

没有云笼罩的群山

似乎更加坚定

没有人阅读的一本书在桌上

似乎更加沉默——

“立秋”仅仅是一种暗示

来自生命的认识，但仍仅仅是

心灵的一部分，而不是生命的一部分

黄昏

夕辉安静如水，但它闪动着

如同火苗

如同红色的水

对立而和谐

树的影子越来越长

仿佛想脱离它本体的羁绊

山峰，则开始试探着

要融入天空

夜在向黄昏行进

夜首先到达深山和村庄

仿佛深山和村庄是同一类事物

需要它渗入得更深

现在还可以观看

还可以看见光与夜色

半是对抗，半是拥抱的变幻

不可区分，无法区分，也不必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