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二则

2024-11-29 00:00:00余笑忠
诗歌月刊 2024年11期

我的致谢函

今年上半年,《诗歌月刊》专栏编辑找出了我在《诗歌月刊》前身《诗歌报》《诗歌报月刊》上发表的习作,最早的是发表于1989年2月6日《诗歌报》头版的两首小诗,其次是同年7月6日刊发的习作《伞下岁月》。在《诗歌报月刊》时期,1992年第3期“新人新作”专号上刊发习作二首,1998年第4期刊发习作三首。这些诗作是我起步阶段的一点印记,回首当年虽然不免汗颜,但编者对新人的鼓励与激发作用不容小觑,它就像激流中的几个跳墩,让我一步步到了对岸,加入了诗人的行列。

更应该感谢的是我曾获得《星星》《诗歌月刊》联合评选的“2003中国年度诗歌奖”。2015年,我获得第三届“扬子江诗学奖·诗歌奖”的获奖作品中,含有在《诗歌月刊》中刊发的组诗。

此外,2019年,《诗歌月刊》编选的当代著名诗人手写体诗集《诗光璀璨》收入了拙作《仰望》及手迹,与有荣焉。

我与《诗歌月刊》更深的缘分是从读者、作者变成编者之一。2012至2017年期间,应编辑部之邀,担任《先锋时刻》栏目特约编辑。这个栏目是《诗歌月刊》的品牌栏目之一,出于对曾扶持过我的《诗歌月刊》的情义,我认真对待这份工作,除了竭诚邀约名家赐稿外,当时也大量搜寻诗人作者的博客,力求为栏目发掘出好诗稿。每期的诗歌点评也尽量对得起那些佳作、力作。五年有余,编选了近200家诗人的作品。问心无愧的是,我没有发人情稿,没有搞小圈子,只以诗艺为标准。借此机会,我对所有赐稿的诗人朋友表示由衷的感谢!当然,由于精力、视野和水平所限,不足之处在所难免。

2017年初,由于我本职工作太忙,实在难以兼顾,加之考虑到读者应该期待新的栏目主持人,故请辞“先锋时刻”栏目特约编辑一职。但此后一直是《诗歌月刊》的热心读者,乐于看到它一直与时俱进,比方说每期刊物中都附有声朗读(读者可扫码收听),作为一个传媒中人,我理解这一贴心之举背后需要编者付出更多的辛劳。

鉴于自己曾担任过《诗歌月刊》的特约编辑,所以近年来我未在《诗歌月刊》发稿,有两次例外,也只是应邀发了两篇随笔。这次应约投的组诗,是我自觉对得起“老东家”的真诚之作。当然这只是可疑的“自觉”而已,好在读者可以明鉴。

匿名者的重托

每一个诗歌写作者总会面对诗人何为的问题。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在《个人的诗泉》一诗中给出的答案是:“我写诗/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声。”这里的“黑暗”是指未明之物,被遗忘之物,匿名之物,它们的重托唯有交给诗人。让我长久不能忘怀的是一件小事,每每忆及,我就想这里应该有诗的回应啊,但你的回应在哪里呢?

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某个春节的午后,我们四个人围坐在一张矮桌旁玩起了扑克。

下着雨。屋外雨滴声连绵不断,树叶上的、屋檐下的、瓦楞上的,间或听到行人在泥泞中走过的声音。

父亲,我和我的女友——她从省城来到乡下,还有我的堂妹。在从午餐到晚餐这长长的间隔中,我们玩牌打发时光。虽只是玩玩,但每个人都希望好手气。

我们的牌局中断了一会儿。不是因为来了客人,而是因为在这之间,我,父亲,还有我的堂妹,我们三个人在各自取牌时都不约而同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面面相觑。大约一分钟后,我问堂妹:刚才是不是听到了爷爷的声音?堂妹点点头,有些惊恐地说:是的,好像听到了他在哼哼。父亲也说,怪了,我也听到了——是他的声音。只有我的女友大惑不解,她压根没有听到。我赶紧冲出门外,看看刚才是不是有人从屋外经过,往四处瞅了瞅,不见一个人影。外面没有人,我对也走出了门外的父亲说,然后我们一同重新回到牌桌上。

那时祖父已过世两三年了。为他送葬的那天,一粒小石子硌进了我的右脚心,足足难受了两个月才好。后来我相信这种说法:亲人过世,总会让家人受点皮肉之苦。

我对女友谈起了祖父。晚年,他有精神障碍。病一发作成天唠叨往事,尤其是夜晚,他通宵达旦地时而咒骂,时而呻吟,时而咏唱,时而伸手拍打床沿,时而蜷缩在被子里哀哀求告……他像是要把一本书拆开来,将一页页撕成无数碎片,而我们要在那些片言只字中徒劳地寻找答案。

病中的他对家里任何人都会大加责骂,唯独对还在外地求学的我另眼相待。这给家人一个启示:似乎我能给他的病带来一点疗效。真的,我每次回家,都可以让他安静下来,尽管时间也不会很长。那几年,我们家里的人都把祖父视为有辱家世的一个疯老汉,是前世的报应,只有我还不甘心把他视为疯汉,有时直视他的眼睛,那混浊的老眼——那里有一个难解之谜,我为不能解开这个谜底而深感惭愧。

后来,祖父的病莫名其妙地好转了,这同样让人难以置信——究竟又是什么把他从痛苦的煎熬中解救了出来?他带着那些谜底走了。

我们继续玩着扑克,我对女友说:没准祖父只是想来看看你。但这诗意的说法并不能打消那天的疑问,我们不知道三个人同时听到的那酷肖祖父的声音从何而来,更无从回应。

回到谢默斯·希尼的那句诗:“我写诗/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声。”显然,认识自己是使黑暗发出回声的前提。而认识自己实则是一个终身的课题。回首过往,我们会发现自己既不了解世界,也不了解自身。何况,即便不是迷失,人的思考方式、美学趣味、写作方向都会或隐或显地发生变化,甚至断裂。记得米兰·昆德拉谈到哲学家齐奥朗时引用了后者1949年写的文章,当时齐奥朗三十八岁,“我甚至不能想象我的过去;当我现在想起我的过去,我觉得是想起了另一个人的日子,而我否定的,就是这另一个人,‘我自己’全部都在别处,离他曾经是十万八千里”。齐奥朗认出了从前的固执之见,并且,“当我得知这一陌生人就是我时,我感到惊讶万分”,他愤怒于年轻时的骚动和野蛮。所幸他走出了泥潭。与之相反的则是墨西哥诗人何塞·埃米利奥·帕切科那首著名的短诗《老友重聚》那闪电般的警句:“我们已经完全变成/二十岁的时候我们与之抗争的东西。”

我是一个迟钝的人,但愿能侥幸如暮晚起飞的夜枭吧,还来得及认识自己,还来得及回应一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