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之谈(组诗)

2024-11-29 00:00:00余笑忠
诗歌月刊 2024年11期

还愿

去年深秋,在中山公园见过豆梨树

它身上的树疤、它不起眼的果实

为此,我写过一首诗

今天,取过快递之后

特地又去看了那棵树

从它的簇簇新叶中,辨认

不起眼的小白花,稀疏的小白花

绕树三匝,不甘心于

自己已迟到,不甘心于

只是从醒目的树疤

记住这棵豆梨树

不甘心于树疤长久而花开有时

我希望那树疤只是例外,只是

这一棵豆梨树

这样,就不必纠结于

如果心灵是一棵树

被他人记住的是何物

这样,当繁花盛开之日

我一眼就能认出所到之处的豆梨树

像认出桃花、李花、杏花、梨花和樱花

经验之谈

每逢秋天,年迈的母亲

把从房前屋后收回的冬瓜、南瓜

陈列在地上

南瓜可以存放到来年

冬瓜自带一层薄霜

可以久放,但比不上南瓜的耐力

姨母给母亲支招

冬瓜在藤上是什么样子,现在

就按照那原本的样子摆放

给它们换一种姿势轻而易举

她和母亲将几条冬瓜竖了起来

引火用的柴草,俨然成了靠山

我们知道,摘橘子时有人习惯于

连枝带叶

但不知道为冬瓜续命,这土法保鲜

是否灵光

我们七嘴八舌,像给冬瓜上课:

就这样立着,别再躺在地上示弱

沾染的潮气、霉气,就会减少

——尽管这听起来更像是

自我安慰

父亲栽种的板栗

父亲过世六年之后

我才知道他生前栽过板栗

在家门口对面的旧菜园里

去年已经挂果,今年是第二年

昨天,两个妹妹摘回满满一袋

午餐时,我们品尝了新鲜板栗的美味

一棵幼树,终于成为果树,终于果实累累

这正是早已什么都咬不动的

我们的老父亲,冥冥中期待已久的一天

那板栗树

它的根系,在黑暗中一寸寸掘进

它的枝干蓬勃、茂盛,一展抱负

但伸向了邻家的菜地

在那人看来,这果树吸走了土地的肥力?

或许,以他争强好胜的性格

不愿屈尊于一个死者种的果树下?

他挥刀砍掉了几根枝丫

果树招来了敌意

这是父亲生前万万没有想到的吧

我们不会因为果树挨了几刀

就去跟人论理,他已是垂垂老矣

“年年点检人间事,唯有春风不世情。”?譹?訛

我相信树木的自愈力,来年

板栗树依然绒花满枝

随风飘曳的长穗,懵懵懂懂……

注:

?譹?訛引自唐代诗人罗邺《赏春》。

蚕豆花

小区院子里有一畦蚕豆

同一块地,去年

也是蚕豆花和春天一同到来

我很好奇是什么人种的

可以想象收获者的快乐

虽然微薄,却是额外的奖赏

土地的肥力又一次得以证实

唯有自然不会说谎

我不想以可见的一般

论及不可见的种种

只是乐见一块空闲之地被人认领

乐见熟悉的作物,开的花也好看

像额外的馈赠

合欢花

小满将至。合欢花开了

我见到的合欢树都高高大大

我没有见过开着合欢花的小合欢树

或许很早见过,只是欣喜于一树繁花

但没有在意树的高低、大小

我不知道为何想看到

开着合欢花的一棵小合欢树

但它只有长到高高大大才能开出花来

那些花都是自然天成,没有大小之分

我已不再年轻,但远没有老年的智慧

一些天真的念想还会冒出来

看到合欢树开花了,我感到快乐

快乐,并无大小之别

只有当悲哀来袭,才有必要

以我们的承受力,去分别大小

浠水文庙石榴树

映入眼帘的这棵石榴太大了

我沿着台阶上上下下

一会儿俯拍它

一会儿仰拍它

那里有石桌和石凳

树荫下,四个人喝茶聊天

我拍下了他们

石榴树下的另一侧,停着一辆

黑色小汽车

在镜头里显得格格不入

但我还是顺带俯拍下来

整个儿被荫蔽的车身

可以佐证这棵石榴之大

不知道树龄几何

存在旧手机里的那些照片也早就没了

只记得,炎炎夏日中

那苍老之身的一簇簇红花

在我眼中,比一册册经书

更令人肃然起敬

昙花现象学

沙漠中的昙花,只在夜晚

悄悄开放。为躲过

太阳的火刑

也是习性使然——

无论开在何处

昙花一现,只为替母体保留

珍贵的水分

夜贼

夜晚十点过后,可可托海

一家宾馆的草坪上,有一个家伙

正在埋头吃草

我以为是一头马驹,正是

马无夜草不肥啊

趋近细看,原来却是头上长了角的

一头牛啊

不知道它是如何溜进宾馆的

想必是长途转场中,饥饿难耐

当起了夜贼

头一回听见牛啃啮青草的声音

那么大,那么畅快

它瞅了我一眼,又兀自埋头大嚼

青草的味道一定妙不可言

这机灵的家伙有福了

不知为何,我也快活起来

星光满天,我的衣衫似经不起夜风鼓荡

我竟然要为它的大快朵颐之乐,为自己

莫名的快活,而搜索枯肠

秘密

电影里,一个八岁的法国女孩

对另一个同样大的女孩说:

“秘密不是你拼命隐瞒的东西,

而是你根本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

这应该是她背诵的一句台词

在她的同龄人面前故作高深

以她小小的年龄,哪里知道

信守秘密的沉重

童年的味道

——街头采访

大商场的马路对面,有几个摆小摊的

唯一的一位女性,来自郊县的农妇

年近七旬,她的小摊是一个泡沫盒

白纸上写着:麦芽糖、止咳化痰

麦芽糖用塑料袋分装好,每份5元

我买了一袋,微信付款,收款人

是她女儿的名字

一天能卖20来包。一站就是一天

午餐自己带饭,有时买两个馒头,就点咸菜

“上厕所呢?”“去对面的大商场

那里厕所真是干净”

每天她乘地铁从汉口北来到闹市

往返各一个小时(有老年卡,省了交通费)

我说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她淡然一笑

对这样的夸赞想必早就习以为常

在闹市摆摊已有二十年

除了麦芽糖,她还卖过栀子花、莲蓬

小生意,她面前从来不会有人排队等候

有一天,我问她怎么头天没来

“老了,有时心慌,脸色煞白,那时

就不敢出门了。”她边说边挥刀砍着糖块

衣袖上有一层白色的粉末

从前,每次回家,她的小外孙就会扑上来

“外婆的衣服都是甜的”

谷雨日闻啼鸟

鸲鹆悠扬婉转,总是很近

像领唱者那般神气

斑鸠四处嘀咕,总是很远

像迟到者羞于入场

麻雀、喜鹊总在叽叽喳喳

多像我们小时候,仿佛总是晴天

布谷总在远远的路上

多像我们的暮年,仿佛总是阴晴不定

而夜中闻鸟,只听得

短促一声,不免让人担心

那是什么鸟难以辨识

仿佛那不只是一只鸟

雨夜会有更多的秘密

有的东西被雨淋成了石头

有的石头下,光明的梦

也要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