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泉

2024-11-29 00:00:00洪放
诗歌月刊 2024年11期

1

安徽是一个善于发生大事、而且是开创性大事的地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小岗村的农业改革,直接影响了中国历史的发展。而在其后几年,安徽文化界同样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诗歌报》的创刊。

这是应该载入中国文化史,特别是中国文学史的一件大事——它的开放性、现代性、先锋性,成就了后来风起云涌的诗歌大潮。安徽因此不仅成了农村改革开放的发源地,也成了中国新时期诗歌的策源地。

彼时,我在桐城,一个文风昌盛、有着悠久历史的皖中小城。在有清文坛上占据统治地位的桐城派,就诞生、发展于此。小城里,最动人的是梧桐树。宽阔的梧桐树,遮蔽了街道。虬曲的枝干上,灰褐色的树洞,如冷眼看人;一只只的,一对对的,看久了,就萌生出诗意,就想说上几句,或者停留在那眼睛前,深深地楔入其中。

那或许正是一个少年最初的诗心。

那年,我十六岁。刚刚初中毕业成为一名小职员。从乡下进城的欢喜,与梧桐以及其他一切所带来的新鲜感,还有街上的喧闹,男男女女的声音,构成了对我人生的第一次信息改写。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写诗。而且,我幸运地正好赶上了《诗歌报》这张大报在安徽的诞生。

第一次在我的老师陈所巨先生那里读到《诗歌报》。油墨的气息,令人沉醉。而更让人激动的是那些诗句,那澎湃有力的发刊词。我当时正狂热地迷恋聂鲁达,《诗歌报》很快席卷了我,让我从聂鲁达的诗歌里抬起头。我看见了群山之上的星辰——它们悬于夜空,成为诗歌本来就有的样子。它们清澈皎洁,又充满力量;它们既像小城外那陡峭的山崖,又像城中四季流淌的河水。而且,我听见了那些诗歌中的呐喊,爱与光明。这些,就如同梧桐树上的那一双双眼睛。我一下子明白了,诗歌与万物是相通的。诗歌的创作,就是对万物的复述。

我心怀梦想,暗自努力。一个小城青年记住了一个后来闪亮了几十年的地址:合肥市宿州路9号。

不仅仅是我,那是一代人的记忆与向往。宿州路9号,犹如泉水,不断涌出。那份宽大方正的报纸上,几乎涵盖了所有的中国地名。诗歌的火炬,燃烧,传递,照亮了刚刚苏醒过来的黎明。

2

我看见泉。某一个黄昏,在《诗歌报》的油墨芳香中,我看见泉。那是安格尔的油画,那是黄昏中一闪而过的天光,那是即将升起来的星辰,那是在心灵中第一次感受到的柔软与诗意。

其时,我悄悄且有些害羞地写诗,在桐城东郊那座四合院内。小房间窗子朝西,因此,黄昏时,夕阳有时会像泉水般倾泻下来。在它的光芒中,是青绿的菜地,竹扎的篱笆,劳作完成即将回家的菜农,有时,还有那个在菜地里跑来跑去的小女孩……画外有音,是鸡鸣声,是唤归声,是一个世界即将沉入黑夜前的那种悠远且极具力量的坠落声。这光影,这报纸,这声音交织着,我突然心生激动。我仿佛看见《诗歌报》向我敞开了一扇竹篱小门,在那倾泻而下的泉水之中,我拿起笔,写下了《读安格尔的油画〈泉〉》。接着,还写下了另外几首。我处在风吹芒草花的战栗之中。如果说,后来的十几年诗歌创作道路上,我曾一次次亲近过诗神,那么,这黄昏的泉水前,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与诗相遇。

在此之前,倘若为自发,那么,这之后,或许开始了一星半点的自觉。

八十年代的中国,诗意勃发。诗人们来来往往,诗酒年华,纵横天地。我将刚写好的这组诗,藏在笔记本里,没事时就翻出来看看。在此之前,《诗歌报》曾发过我两首诗,我有了更大的野心。终于,我感觉成熟了,于是在信封上写下“宿州路9号”。半个月后,我收到泉水般的回信:组诗将采用。

那组诗中,第一次出现了对于生命的质询。而那,也正是那个年代诗人的底色。诗人们普遍陷入在对世界、命运、前途的叩问之中。即使爱情,也蒙上了鲜明的时代特色。这组诗很快就在《诗歌报》上发表,小城诗友们开始传阅。多年以后,我这个从来记不住自己曾写过什么的人,真的想不起这组诗中的任何一句了。可是,那黄昏中如泉水般的诗意,却让我一直萦绕其中。

就在这组诗发表后不久,一个外地年轻诗人来到了桐城,找到我。他衣衫随便,头发凌乱,却高谈诗歌,纵饮白酒。他在桐城待了两天,然后我给他购了车票,并且联系了下一站的接待人。八十年代,这样的诗人仿若萤火虫,飘飞在中国的伟大原野上。一个诗人,可以仅仅揣着诗稿,便能走遍天下。看似传奇,实则就发生在当年的很多诗人身上。

我那时年少,懵懂无知。一个个诗人,从我眼前飘过,我却不解他们的风情。我只在我的小屋里,读《诗歌报》,写清澈如水的诗。

3

后来,《诗歌报》存续的十几年间,我至少二十次在上面发表过诗作。从少年进入青年,然后过了而立的门槛。这张报纸,无论它在形式上怎么变,但我们看它的心没有变。宿州路9号,依然是诗歌,是唯一,是永恒。

大概在1980年代末,《诗歌报》刊发了我的散文组诗《命中注定》,接着又先后发表了我的两三个同系列的散文组诗。还发表过我的两组以笔名署名的诗作,这笔名至今不为人知。那些作品,就像泉水中最新鲜却最易受伤的一滴,携带着一种无言的痛楚与迷惘。倘若将它们归之于爱情诗,则失之狭小;但那其中,却明明白白地有一些影子,有一些失落,有一些成长,有一些对这个世界报我以痛的追问与反思。

渐渐地,每次到合肥,便情不自禁地走进宿州路9号。那堆满稿件的狭窄的编辑部,印象中,总是亮着灯。一进门,便得喊一声,接着便有人从稿件堆中抬起头。然后便是简短的寒暄。再接着,便是看稿子,谈意见。当然,更多的时候,就是进去坐会儿,甚至是站会儿。说几句话,然后离开。在后来的岁月里,我进过许多家编辑部,但再也没有进入宿州路9号的那种感觉。一滴水回到了泉水内部,一行诗回到了诗歌本身。

编辑部里的编辑们,至今还能清晰地回想起来。然而,他们已各自天涯。甚至,有的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他们都成了《诗歌报》的一部分,成了宿州路9号的一部分,成了我们这些诗歌写作者与那一个时代诗歌精神的一部分。

三十多年过去了。回过头来看,我的诗歌经历,几乎与《诗歌报》的存续相一致。到上个世纪结束,我慢慢停止了诗歌创作。虽然,骨子里仍然有诗,但却再也没有当年黄昏时那如泉的诗意了。

怀念泉。

洪放,生于1968年,安徽桐城人。1980年代中期开始诗歌创作,新世纪以后转向小说和散文创作,已出版小说、散文集十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