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0月6日,《诗歌报》总第122期“校园诗专版”发表了我的处女作《田园之侣》(二首)。这个专版占据了报纸的第二、三两个整版,版头上用大号字印着:“高高地升起吧,校园里的阿波罗,你们每个人都有做太阳的机会!”我至今印象深刻,那是对无数诗歌初学者的最好激励。
那时,我刚二十出头,因病误了高考后,辗转来到家乡霞浦杨家溪畔一所偏僻的乡村小学当代课教师。白天上课、批改作业,夜晚阅读想方设法借来的一些文学书籍,写些小诗,很孤独,也很充实。学校后门有座榕枫公园,公园里有千年古榕和大面积枫树林,景色优美,空气清新怡人。特别是那片全球纬度最北的古榕林,长得极其壮观,十几棵成排展开,枝繁叶茂,四季绿意葱茏。中间一棵是榕树王,它的翠绿色枝丫总是伸展到我的窗台,像柔软的小手轻轻抚摸我,微风吹过,像是呢喃,又像是叮嘱,像极了一位默默陪伴的老友。
记得那天是中秋节,同校的几位老师早已回家过节,只有我一个人留守在这里。和古榕相伴,圆月就在头顶,光芒触手可及,可青春少女的心却充满淡淡的伤感和惆怅,当然也有对遥不可知的未来的憧憬:“今夜/该有一双魔掌把我托举/向皓皓的中天岁月的中天/我舞成一棵枝叶繁茂的桂树/谁来折我为冠∥月在八月的屋顶蹒跚/无数个富态的传说竞相沉浮/月是太厚太香太醇了/我落满泥尘的眸子/犹犹豫豫站不稳月之边缘/那儿是我四壁生辉的家/……/十五的夜是孕育的夜啊/谁来亲近都是我如月的初恋情人/都是我唇边如月饼一样喷香的渴盼……”我的第一首小诗《唇边月》就这样诞生了。当晚还乘兴写了另一首《麦地灵光》,组成《田园之侣》。第二天步行近2小时到镇里邮电所,按抄来的地址把诗投给了《诗歌报》。这是我第一次投稿,心里忐忑,却格外幸运地得到诗神的眷顾。
《田园之侣》见报后,短时间内,我陆续收到各地读者来信数百封,有军官、学生、教授、工人、农民等等,可见这份报纸在当时的影响力。其中有评诗的,有约稿的,还有的想把《唇边月》收入选集,更多的是慕名交友的,沉甸甸的信札,让往返于乡村泥土路的老邮差颇有微词,这无疑给他那辆永久牌破旧自行车凭空增加了百倍的工作量。知道他爱喝酒,我从微薄的工资中,匀出一些钱买酒水送给他,从那以后,每天大老远就能听到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开心地喊我收信。众多的写信者中,邻县一位年轻的未婚男性读者,每天坚持不懈地给我写信,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哪经得住这样的架势?只有顺其自然,由普通笔友变成枕边人,这是后话。还有一位上海小姑娘,十七八岁,是当地一所师范学校的学生,孤身一人,千里迢迢赶到福建乡下看我,还给我带来一套崭新的白色乔其纱长袖连衣裙。我记得那衣领有着时髦的木耳边,大大的裙摆恰到好处地散开,衬托出小腿的秀逸灵动,这是多么珍贵的礼物!她在我的老家待了十来天。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每天手牵着手,在乡村小道散步,有说不完的话。1993年秋,第一次出远门的我,到河南焦作参加《诗刊》社第11届青春诗会,特意坐轮船绕道上海,在她家里小住了两天。她和她的父母陪着我领略了大上海的风情,让我大开眼界。后来因种种原因,我们中断了联系,但我记得卢湾区某条街巷,我和她挨挤过的那张小木床,记得她母亲做的微微酸辣的黄豆芽,她有一个纯洁无瑕的名字,至今留存在我的心里。
我的诗在省内外引起读者这么大的兴趣,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到,我又惶恐又欣慰。早先就知道《诗歌报》选稿的一贯宗旨是以质取诗,果然名不虚传。怀着感恩的心情,我曾给《诗歌报》写了一封短信,在1990年1、2期合刊(总第128期)的《编读往来》栏目刊登出来。我想表达的是,有这样一份令读者和作者信任的报纸,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为它写诗,没有理由拒绝为它奉献最真最纯的诗情。
之后,我在改版后的《诗歌报月刊》又陆续发表了一些作品,因时间久远,且多次搬家,样刊早已遗失。2024年初,在一个诗歌活动中见到何冰凌主编,她嘱我为《诗歌报》创刊40周年写点回忆或纪念文章,我虽应允,但心里忐忑,因为仅靠回忆是不够严谨的。令人感动的是,素未谋面的《诗歌月刊》编辑微信联系上了我,并发来我的作品目录和作品扫描件,再次嘱我写点什么。其工作之细致,其言辞之真切,一如《诗歌报》一以贯之的作风,这份珍贵的信任怎能推却?
的确,能够遇到一份爱与宽容兼备的刊物,是一个作者的幸运,这也是一个诗人从最初的稚嫩走向成熟的关键。
回想1997年,我应邀参加《诗歌报月刊》第二届金秋诗会。在这次诗会上,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了乔延凤老师,同时也认识了沈苇、韩东、蒋登科、庞培、小海、叶辉、汗漫、车前子、赵雪松、森子、非亚、黑陶、长岛等一众诗友。在秋高气爽、流水潺潺的运河边,我们畅谈诗歌,收获友谊。通过与师友们的交流,我也自觉地从对诗歌的感性认识转向理性思考,创作了长诗《思想者》,与创作谈《我和我的诗歌》一起发表于1998年第2期《诗歌报月刊》“珍藏号”的“97金秋诗会作品辑”。我想,在诗歌的玫瑰园里,倘若我们再朴素一些,我们的心灵骄傲地开放,我们的言语健康又明快,而不必为了强吹劲掠的一阵风,去修枝剪叶,弄巧成拙。有一句话说得好,最自然的总是最好的。
2011年9月,由《诗歌报月刊》改版后的《诗歌月刊》“头条诗人”发表了我的组诗《花间辞》和随笔《你说心是三月的大地》,同期刊登了苗雨时老师的评论《身体感知与灵魂超拔——解读叶玉琳组诗〈花间辞〉》。“她的生命正处于一个重要时段……她来到现实生活的广阔场域,以大地上的事物为载体,面对青藤、苹果、鲜花、蝴蝶等物象,用身体感知它们的摇曳、飘零与翩舞,然后纳入内心世界,以思想激活它们,让它们生长出生命中的悲与喜、灵魂中的歌与泣,滋育着爱与生死的思絮和酸甜苦辣的各种人生况味……她的写作,在播种与收获、已知与未知、迷茫与洞彻、社会责任与个人自由之间,取得了平衡。在过去与未来的时空坐标中,她的‘现在’书写,既带有缅怀的情调,又秉持神性的期待。两者的融汇,构成了她生命中的本真与敞亮。”在我看来,苗老师的赞许中更多的是鼓励,但《诗歌月刊》为一个默默写作的基层作者提供如此丰厚的版面,这份长久的关爱,深深触动我,也让我更加坚定了创作中的美学追求:唯有以生命的内质,去构建表现性的生命形式,才能完成对于世界的奇妙拆解和重新命名。
诗写半生,作为一个普通女性,我的努力,使我完成了大地赋予的一部分使命;而作为一个诗人,我仍将在闪动的纸页上下翻耕,因为我不忍让你看到,我停止,必将同时被这世界和世界上最后一位农人打翻在地。
诗歌,这生活的米粒在群山间往返出没,星空乱云飞渡,世事变幻万千,“平淡的时候拥有蓬勃诗篇,这便是礼物”。而生发于记忆中的最初诗意,是《诗歌报》给我的,仿佛前生的一个亲人,突然赐予我一双洞察的眼睛,让我永生难忘。生命已过大半,创作未敢停止,借此,我要向她,以及所有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编辑深深致敬!
叶玉琳,1967年生于福建霞浦。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等。著有诗集《大地的女儿》《那些美好的事物》《海边书》《永远的花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