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夏天,我收到了一封北京来信,内容很简单,邀请我去山西参加《诗刊》社第12届青春诗会。起初我以为这是一个骗局,后来想想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人骗的,就按照信中所提供的日程和路径,乘绿皮火车来到北京,住进了苹果园附近的一家旅店。翌日,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似曾相识又素昧平生的诗人,同搭一辆火车来到了此次青春诗会的首站:五台山。到达那里后,我仍然觉得这件事不太真实,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这么高规格的诗会是轮不到我参加的。后来我问邹静之(他是我们那届诗会的指导老师,另一位是周所同),他说:“是我提议让你参加的,因为去年我读到了你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那组诗《梦幻者》,前不久又读到了你发表在《诗歌报月刊》上的那首《采石场之夜》,印象深刻。所以,就推荐了你。”
“掘地三尺,我也不能让好梦成真/而移动一块碎石,便会有一连串响声/传过去,似乎惊动了黎明/我知道,我不免沦为齑粉。”这是《采石场之夜》里的一个片段。这首诗发表在《诗歌报月刊》1994年第6期,同期发表的还有我的另外一首《不化的雪》。但我怎能想到,一首诗歌中的隐喻居然会在不经意间传递到现实生活中呢?遥想当年的我,是那么不自信,既受制于现实生活里的茫然,又受困于诗歌写作中的虚妄,而这块“碎石”的响动,竟然引起了千里之外一双注意的目光,以至于我后来的人生由此铺陈出了另外一条道。至于这条道通向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摆脱了一直在泥潭里打转的命运。直到今天,我还重视这首《采石场之夜》,愿意将它收录进自己的多个诗选集里,不是因为它写得好,而是因为它能隐约串联起我一段时期的生活。
在当年如火如荼的“第三代”诗歌运动中,我始终处于旁观者的角色,既没有人喊我“一起去革命”,我也没有过参与的愿望。多年以后,我问过前来武汉参加诗歌活动的韩东和杨黎,他们说,你没有参加也好,免得被裹挟。言外之意,大略是,在“天才”林立的第三代诗人群体里,我那点才华不值一提。这点我是认同的,尤其是在我后来浸淫于写作这个行当多年之后,更加确信,才华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呵护才华的能力,除非你真是天才——无需呵护,瞬间释然。当然,我也能为自己找到合理的解释:性格使然。我的确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或者说,我也许喜欢热闹的现实生活,但不喜欢写作中的群居生活。大学一毕业,我就离开武汉,回到了家乡荆门,成为现如今“荆楚理工学院”最早的那批拓荒者之一。这种选择,暗含着我对自己诗歌写作才华的不自信。我甚至在1990年获得首届《飞天》“陇南春杯”诗歌大赛一等奖后,仍然对自己的写作处于观望状态,拿着那五百元奖金跑到了海南,体验“下海”的所谓乐趣。如果进一步往下推论,即便是后来我参加了青春诗会,我依然对自己能否成为一位“诗人”保持深度怀疑,否则,我就不会在1995年转身去写小说了。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我是通过创作和发表了大量的小说之后,才终于认定,自己是不可能成为一位“优秀小说家”的。那么,重新回到诗歌,于我而言,就意味着,此后的岁月我将不会再耗散自己有限的才华和精力,全力以赴去做一位真正的诗人。
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我的文学人生从来就不是那种得陇望蜀似的扩张姿态,而是一个逐渐收缩、终至回归本性的自我厘清过程。而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诗歌报》(现在的《诗歌月刊》)的存在,起到了灯塔一般的指向性意义。
在我记忆和认知里,《诗歌报》最好的年华应该是她以“报纸”而非“刊物”的形式出现在诗坛的那几年,那也是全民读报的好年华,人们关心政治、经济,也关心人生的价值与生活的意义。试想,一份装满了“诗歌”的报纸,从报眉到报缝,都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闪耀光芒的语言魔力,该是一桩多么有趣的事情。“现代诗和古体诗一样,只是人类传递情感的一种方式,类似于陌生人之间的‘接头暗号’,有时甚至只是人群中的随意一瞥,或会心一笑,其中包含着一种人与人之间深层的信任关系,趣味,感应,或对人生的共同理解,如同我们在嘈杂陌生的人潮中蓦然听见了自己的乡音,而随之在内心深处唤起的阵阵涟漪。”很多年过去后,我曾写下过这样一段文字,其实,在写这段话的时候,我脑海就浮现出当年阅读《诗歌报》的情景。现在想来,每一次打开这份报纸的过程,都是一次令人心跳的精神行旅,仿佛你在旅途中遇见了一个一个陌生而新奇的独行者,相顾之间获得某种感应,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又获得了某种力量。而这种力量,正是诗歌的力量,是汉语诗歌行进到那个特殊的年代,面对普遍的无力感和急遽变化的现实生活,所呈现出来的决绝之力,简而言之,就是对“现代性”和“先锋性”的张扬与捍卫。
“我自己只给未来写下一两个带指示性的词语,/我仅仅前进了一会儿便转身急忙地回到黑暗中去。//我是漫步向前的人,从没真正停止过,偶尔看你们一眼,随即又转过脸来,/把一切留给你们去证实、阐明!/而主要的东西从你们身上期待。”这是沃尔特·惠特曼在《未来的诗人》里所写下的谶言一般的诗句,完全可以在“《诗歌报》时代”的那批诗人身上得到印证。命运也罢,经验也好,汉语诗歌的可能性和颠覆性,从来不曾像那个时代所呈现出来的杂芜、蓬勃之力,驱动着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前赴后继。而我幸亏不是天才,坦然接受自己的平庸,才有机会站立在“车辚辚马萧萧”的路旁,观望,怀疑,进而沉思,然后掸去满身尘埃,做自己。
张执浩,1965年生于湖北荆门,《汉诗》主编,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曾获鲁迅文学奖。著有诗集《苦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等,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和随笔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