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

2024-11-29 00:00:00尚仲敏
诗歌月刊 2024年11期

1986年9月,由《诗刊》《当代文艺思潮》《飞天》联合举办的“当代诗歌理论研讨会”在兰州召开。这应该是建国后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一次诗歌理论峰会,邀请了全国各地一大批老、中、青诗歌理论家和诗人。

我是这次会议代表中最年轻的一个,只有22岁。参会的人很多,现在能想起来的,有张书绅、叶橹、徐敬亚、耿占春、曲有源、唐晓渡、陈仲义、金丝燕、姜诗元、杨炼等。这次会议我有两个收获。第一个收获是我向会议代表散发了我主编的《大学生诗报》和《中国当代诗歌报》,两报分别刊登了我的两篇长文《对现存诗歌观念的毁灭性突破》和《谈第二次诗歌浪潮》,我以此为主旨,在大会发言。当时谢冕、孙绍振、徐敬亚的“三个崛起”,使朦胧诗火遍全国,成为中国诗歌的主流。我在大会上明确提出,继朦胧诗之后,第三代诗歌已经蓄势待发,对朦胧诗形成了全面压制之势。我总结了第三代诗歌的语言特征和内容特征,并列举了大量的代表诗人和代表作品。我第一次让与会代表了解了一种不同于朦胧诗的全新的诗歌,让第三代诗歌从地下走到了地上,从以民间油印刊物为主要传播方式,到逐渐被一些官方刊物所接受。

这次会议的第二个收获,是我认识了徐敬亚和姜诗元,并由此开始了我们漫长的个人友谊和诗歌友谊。徐敬亚一开始就是以先锋姿态驰名诗歌理论界的,我和他的交流几乎没有障碍,姜诗元是代表《诗歌报》参加会议的。《诗歌报》是当年为数不多的敢FKrdp7PNranDFNVTur6z0CNL57cGWei1E8yQCUGzRYQ=于发现民间诗人和发表优秀民间诗歌的刊物之一。记得徐敬亚、姜诗元、我,在会议间隙进行过多次私下讨论,一致认为是时候集中展示当时流派林立、风起云涌但仍处于地下状态的民间诗歌(实质上是第三代诗歌)了。很快就有了由徐敬亚主导的《深圳青年报》和姜诗元编辑的《诗歌报》联合推出的“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成为第三代诗歌从发轫到繁荣的最重要推手,和中国当代诗歌史的重大事件之一。

从姜诗元开始,我和《诗歌报》结下了不解之缘。整个八十年代,尽管我写出了很多诗歌理论文章和诗歌作品,但能够公开发表的寥寥无几,基本上都是以民间刊物或自印、油印诗集传播。《诗歌报》以其开明、先锋的姿态,是所有官刊中发表我作品最多的。当然,同时期的《诗神》《关东文学》《作家》《拉萨晚报》《人民文学》《诗刊》《山花》《绿风》《诗潮》也发表过我的作品,这些刊物我一直铭记在心。

1987年1月6日,《诗歌报》发表了我的诗歌评论文章《自我的丧失》。这篇文章批评了以北岛为代表的朦胧诗的个人主义、英雄主义倾向,主张“无著、无住、无作、无思、无我”的超然境界。我写道:“当我们一旦在诗中彻底地丧失了自我,我们的诗,这首诗或那首诗,都会被我们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我们将亲眼看到,它们自己已浑然一体,它们压根儿就与我们毫无牵连。我们可以在社会的底层,在夹缝里,活得卑微而又平庸,但我们的诗却不是这样:它们超然、飘逸、挥洒自如;我们可以粗陋、迟钝和麻木不仁,但我们的诗却敏捷而又感伤——这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感伤,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让我们的诗完成对我们的逃避和背叛。”完成诗歌和自我的割裂,让诗歌回到语言本身,走向纯粹,是这篇文章的主要观点,也是第三代诗歌区别于朦胧诗的重要特征之一。

1987年11月21日,我在《诗歌报》发表了引起普遍争议的《为口语诗辩护》一文。在主流刊物上,开宗明义提出口语诗和为口语诗正名,这应该是第一篇。朦胧诗在表现形式上,深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使用意象和隐喻是这些诗歌的主要手法(朦胧诗的内核还是抒情的,抒情离不开意象和隐喻),第三代诗歌从一开始就从语言上对朦胧诗实现了革命性的反叛和突破。那就是反意象、拒绝隐喻,甚至拒绝形容词,让诗歌语言“口语化”。《为口语诗辩护》开篇就写道:“我们已经看到了不少向口语诗发难的文章。形势比较混乱,我在这里想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口语是不是等同于普通的会话语言呢?有人先是宣布它等同,然后再对它进行指责。假定是这样,那也没有什么。不知这些人看过魔术表演没有,同样是一块布,在魔术大师手里,它不但是一块布,而且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你想要一条鱼,大师说,变,布就成了鱼。问题的关键是,这块布在谁的手里。”接着我重点解构了叶芝著名的《当你老了》,这是一首没有任何隐喻、歧义、象征和暗示的诗,是一首典型的口语诗。我接着写道:“口语诗是活的、自足的和独立的,它正是我们心里流淌的那个东西,禁不住流到了纸上,在纸上活动起来。”

到了1988年9月6日,《诗歌报》在头版发表了我对当时诗歌界复杂局面的宏观评论《今日诗坛:对形势的判断》。现在想起来,一方面觉得时年24岁的我,多么年轻气盛和不可思议;另一方面,感到作为当年影响力巨大的《诗歌报》,能在头版重磅推出这篇文章,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胆识。我重点谈论了蓄势待发、在民间暗潮涌动的第三代诗歌,以民间诗刊《他们》《非非》,以及其他主要流派为例,从表现内容、语言形式、代表诗人和代表作品,阐述了第三代诗歌的总体特征和对中国当代诗歌的重要贡献。这篇文章比较长,在此不一一引用。我想说的是,第三代诗歌能破茧而出、茁壮成长,《诗歌报》无疑做出了非凡努力。

除了姜诗元、蒋维扬,我和《诗歌报》的过往渊源离不开另一个重要人物,他就是乔延凤先生。《诗歌月刊》的现任编辑,前不久给我发来了当年我和乔延凤的好几封通信影印件,是从资料室翻出来的。一段时间,乔延凤是《诗歌报月刊》的主要负责人,正是他将我的作品源源不断推向这份刊物。可惜乔延凤给我的来信,因年代久远,我已经找不到了。在这里我把我的一封回信全文摘录如下:

延凤兄:

信收到。

《诗歌报》又可以搞函授,这从各个方面来讲都是一件极为有益的事情。我首先感谢你的邀请,同时我可以确定答复,我很乐意并将尽心尽力把函授工作做好。我想,对我,你可以放心。

我个人的情况一如既往,仍在读书、写作,并关注着时局和国家在改革方面的变化,形势可能会更好。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应该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以适应未来市场经济的严峻现实。

《诗歌报》在创效益方面有所动作,这很好。我想以后可能会和贵刊有更广泛的合作。这只是构想,下次再谈。

我个人也正在有所动作,这好像并不妨碍我们的写作。而是为了更好、更安心、更踏实的写作。

衷心地祝你顺心、如意!

问维扬兄好!问其他朋友好!

握手!

仲敏

92年10月17号于成都

这封弥足珍贵的回信,时间是1992年,让我想起早在1988年或1987年底,《诗歌报》就举办了第一期函授,曾邀请我担任函授老师。下面这封回信就与此相关:

延凤君:

前几天给你寄去了学员推荐稿和我自己的作品及有关资料。不知是否收到?

我刚从外地回来,见到请柬。因为太远,我已打算不去。很遗憾。我推荐的学员是2551号谭春玉。通知已寄出。他能否有条件到会,我也不知道。

预祝会议圆满成功!

致谢意。

尚仲敏

89年6月13于成都

《诗歌报》的主要人物,除了姜诗元,我和乔延凤先生(包括蒋维扬先生)从未谋面,完全是以文会友。八十年代诗歌界的风清气正,从我和乔延凤先生的通信往来上可见一斑。

《诗歌报》由对开大报,后来很快改版为《诗歌报月刊》。改版后对我依然厚爱,1992年第5期在《挑战者——第一千零一个》栏目,发表了我的组诗《好人一生平安》,并在封二刊登了我的照片。照片上方印了我的一句话:“诗歌对于我,并不存在某种命定的神秘赋予,从一开始,我面对的就是一张白纸和完全孤立无援的个人。”就诗而论,写诗完全是个人的事情,但写出来后,你遇到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样的刊物,可能会影响你的整个写作生涯。时隔近三十年,2021年第4期《诗歌月刊》(2000年《诗歌报月刊》改名《诗歌月刊》)在头条发表了我的组诗《尚仲敏的诗》,同时发表了我的诗论文章《始终如一》。我在文章中写道:“真正优秀的诗作,总是倾向于引起沉默,引起瞬间的停顿、再现、体谅和同意,甚至感激。就像在一幅难辨真伪的绘画作品面前,只有行家才能鉴定一样,诗歌和它的知音相遇的时候,突然间会变得明晰、无疑,既不需要论证,也无法论证。我们在抱怨诗歌被边缘化的同时,却从来没有想过如何激起诗歌的知音。谁都不会为写字台的抽屉、为所谓的小圈子写作。关闭一件作品和打开一件作品,前者是为了完整,为了不使它受到损害;而后者是为了加入,为了唤醒和照亮人们的心灵所沉浸的茫茫黑夜。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关闭得太久、太严丝合缝,读者已经无法也不愿加入我们。大量的清一色的诗歌在漫无节制地增长,而真正的读者却与我们渐行渐远,这是一个基本的严酷的事实。当然,你会说诗歌是一项小众的事业,问题是,连诗人之间也缺乏真诚、认真的相互阅读,这一点我们都心知肚明。”接着我指出当下让诗歌远离读者的至少三种写作倾向,指出如何克服这些倾向,让诗歌走向读者,走向大众,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当然,解决这个问题也离不开像《诗歌报》这样的专业性诗歌媒介。

从《诗歌报》创刊,到如今的《诗歌月刊》,四十年过去了,光阴似箭,逝者如斯夫,但往事并不如烟。我们欣喜地看到,虽然时光带走了往昔,编辑人员变动了,《诗歌月刊》的办刊宗旨却一直未变,依然是中国当代诗歌繁荣昌盛的耕耘者和不可或缺的重要推手。

尚仲敏,河南人,1985年毕业于重庆大学。大学期间发起“大学生诗派”,主编《大学生诗报》,1986年参与发起“非非主义”诗歌流派。率先提出“口语诗”写作,是“第三代诗歌运动”的主要批评家和理论家之一。同期写作的诗歌作品《卡尔·马克思》《桥牌名将邓小平》《祖国》等被认为是“第三代诗歌”的重要代表作之一。著有诗集《始终如一》《尚仲敏诗选》《只有我一个人在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