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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春节前,我开车自上海回南阳,于合肥停留一夜。在酒店里浏览手机地图,看到“宿州路”,离我很近,心一热。找“宿州路9号”,无果。宿州路8号(商之都中心广场)、宿州路10号(青皮树酒店、淮南牛肉汤店、伊莎洗衣店……),清晰存在于屏幕上的线条与红箭头之间。我猜想,那9号,已经消失于8号、10号的规模扩张之中了。
宿州路9号,1984年创刊的《诗歌报》社址。与《星星》社址“成都市红星路二段85号”、《诗刊》社址“北京农展馆南里10号”一样,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诗人心中的圣地。《诗歌报》与《深圳特区报》,曾经联合推出“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传递出新锐、振拔的气质,影响力已经越出诗歌界,在全社会引起反响。
那时,我刚步出校门,带着一张对开四版、报头套红印刷的《诗歌报》,在范仲淹写《岳阳楼记》的邓州小城里徘徊,有些激动和迷茫。像新水手带着航海图,激动而迷茫。那些美好而新颖的修辞,是道路,召唤年轻的心:来吧,转折、换行,抵达意想不到的地方吧。
当然,我也是《诗歌报》及更名后的《诗歌报月刊》的投稿者。等待用稿或退稿的回信,像等待一封情书。那些代表诗神回信的人,有蒋维扬、乔延凤、蓝角、祝凤鸣等。
至今,我还保留着来自宿州路9号的样刊,从邓州、南阳,到上海,一路舍不得丢弃。本质上,是舍不得丢弃自己的青春。偶尔从书柜里翻出来看,刊物纸张已泛黄,《挑战者第一千零一个》等栏目,激越如初。
与我同时期出现在这一刊物的诗人,多年后初次相遇,提到这本刊物,就像是提起共同的风暴和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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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写过一首诗《油灯之光》,发表于《诗歌报月刊》1990年第6期,位于由十位诗人组成的开卷栏目《十个太阳的光焰》中。其他九位诗人,是张刚、柯平、洪烛、祝凤鸣、陈所巨、伊甸、子非、詹永祥、刘剑。
多年后,打开这一期开本独特、纸色泛黄的刊物,重新阅读上述栏目中的诗作,我发现,大家不约而同写到灯火:“持续而微弱的烛火”(张刚),“秉持一支蜡烛,无枝可栖/学习自己打动自己”(柯平),“风车站在路上,油灯悬挂在路上/祈祷的人们走在路上”(洪烛),“几千尺花布在空中升得更高/几千盏灯笼/多少夜晚我碰见观望星宿的人/在月亮下回家/喉咙里发出斑鸠的声音”(祝凤鸣)……
烛火、油灯、灯笼,在九十年代初期诗人的笔下,交相辉映。我注意到,大家后来的诗作中,也没有咏唱过电灯、霓虹灯。这些现代性光源,与我们的童年经验联系薄弱。对电灯和霓虹灯的大面积抒写,需要另一种更为激进的光源出现。类似于蒸汽火车在诗人笔下获得美感,是电气列车、高铁、磁悬浮列车相继涌现后的事情。
诗,就是失,就是失去而无法拥有的一切。诗人,就是保存记忆之光并传灯的人。彼此间,存在隐秘的竞争关系:谁写得像灯火一样动人,谁才有资格把书桌一角的墨水瓶,比喻成放置在故乡山顶的一盏灯。
目前,洪烛和祝凤鸣已经离世,如日落。其他“八个太阳”,各自陷入深浅不同的暮色。但,有杰出的言辞传世,一个人就会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另一代人眼中,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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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我尚在故乡南阳生活。十月的某日,乘坐一辆绿皮火车,蜿蜒穿越中原和江南,来到苏州,参加《诗歌报月刊》举办的第二届“金秋诗会”。与会诗人,有韩东、车前子、小海、沈苇、黑陶、庞培、森子、叶辉、长岛、叶玉琳、吴晨骏、舒航等。
瘦高得像一面旗帜的乔延凤老师,引领我们游荡苏州城。在寒山寺,自然谈起唐代诗人张继,他也是一个南阳人。“夜半钟声到客船”,寒山寺永恒,众生皆为客船,在夜半一闪而逝。吴晨骏与我在钟楼下合影,皆微胖。朋友们认为,我俩是寒山与拾得的情景再现。我俩笑,更近于古画中的“和合二仙”。但发型没有两位古僧那样散放自由,手中也无荷花与食盒,就只好插在各自口袋里。
与会诗人在古桥旁合影,为多年后的回忆,留下线索。在小餐馆内吃海鲜,对蟹的复杂结构,我第一次面对并深为苦恼。
这是我第一次来苏州——诗歌须陌生化地表达人生经验,这就要求写作者,必须进入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新世界。
在苏州农业技术学校招待所的会议室内,我们阅读各自为《诗歌报月刊》提交的新作,彼此点评,直言不讳。这一种真诚而朴素的场景,在随后参加的各类浮华喧噪的诗会上,很少见了。次年初《诗歌报月刊》推出诗会专号,其中不少作品成为诗人们的代表作,比如韩东的《雨》。
我和叶辉住一个房间,只要醒着就聊天。在那一个互联网尚未普及的时代里,爱诗的人们能够相遇交谈,需要运气,也就更为珍惜相遇的机缘。叶辉送我一本诗集《在糖果店》,我送他一本诗集《片段的春天》。他当时在高淳小城里当公务员,多年后,成为一个著名的建筑设计师。这是我没预料到的事情,但他说过:“每到夜晚,房子变得谦卑,尤其是平房。”
沈苇,湖州人,当时在新疆生活,胡子如同茂盛的沙柳与芦苇,像随身携带着一缕边疆与江南。他在晚宴上打开伊犁特曲,唱新疆民歌。我酒量小,脸红心跳唱豫剧。每个人都唱,各地的歌,让整个中国来到听觉和内心。
多年后,那些诗人,我与他们再相见,彼此面目、心境和语调,已不同于苏州聚会时的情形。而从未再相见的一些诗人,像一场梦,虚幻而富有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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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诗歌报月刊》停刊,是中国诗坛的一个大事件。以《诗歌月刊》这一名字复刊,则是新世纪的事情,而我已开始在上海生活。
从《诗歌报》,到《诗歌报月刊》,再到眼下的《诗歌月刊》,四十年过去,像一个人,拥有了名、字、号。但“诗歌”二字以及其先锋性、创造力,是这份刊物坚守如初的身份和使命。四十不惑,它不再困惑,唯有远瞻与力行。
今年,我的写作生涯也刚好四十年,先后有一系列组诗发表在这份刊物上:《阴历深处的大地》《诞生》《祈祷》《持续的歌谣》《自己的大地》《诗篇:献给亲人》《给苏东坡的一封信》《散步记》等。
在《诗篇:献给亲人》中,我写到父亲。他在我1997年参加“金秋诗会”不久后去世了,像一本永久停刊而不会复刊的杂志。
现在,我即将到达父亲“停刊”时的年龄,也像一本杂志,皱纹重重像删除线,老年斑点点像错别字,勉强刊行,订阅者寥寥。左腿上一个暗红胎记,像条形码浓缩往事,但最深刻的痛楚,大约连自己也辨认不清。
2024年春节来临前,在合肥停留一夜,我没有惊动这座城市里的任何友人。躺在酒店的被窝里,像一封寄往宿州路9号的信,无人查收。次日,开车回南阳,我像是被退回青春时代的一封信,无人查收。
好在,一个人写作,就是阅读内心和世界。我,收到了来自于我的记忆与怀想。
汗漫,1963年生,河南南阳人,现居上海。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片段的春天》《水之书》《星空与绿洲》,散文集《漫游的灯盏》《一卷星辰》《居于幽暗之地》《南方云集》《在南方》《纸上还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