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诗歌报》的往事回顾

2024-11-29 00:00:00董继平
诗歌月刊 2024年11期

几年前,在本地的一场诗人聚会上,两位朋友酒后斗气,比自己在诗歌圈出道的早晚,无意间提到了《诗歌报》。其中一位夸耀:我当年在《诗歌报》(包括改版后的《诗歌报月刊》)上正式发表作品的时候,你连“缪斯信箱”(页底佳句选摘栏)都没上,云云。由此可见,那些年的《诗歌报》以及后来的《诗歌报月刊》在诗人和读者心目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一席之地。

1980年代是中国诗歌风起云涌的时代。那时,中国青年诗人群星璀璨,人才辈出,流派纷呈,其成果特别体现于《深圳青年报》和《诗歌报》联合举办的“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这次大展中,尽管参展作品引发了诸多争论,却集中而客观地体现了当时中国青年诗歌的状况,因此成为中国当代诗歌发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我在1980年代热衷于诗歌创作,但写得不多,发表更少。创作的同时,我喜欢阅读一些外国诗,每每读到佳作,就总是忍不住提笔翻译,给诗友读读。记得那时,我那间旧屋时有诗人来访,其目的主要是想读读我新近翻译的外国诗,吸取一些营养。他们还撺掇说,这类译文不仅要多多益善,更要多多分享。就这样,我逐渐从创作转向了翻译。

大展之后,时任《诗歌报》主编的蒋维扬先生就约我为《诗歌报》译介一些外国诗人的作品,要求风格独特、手法新颖、有创新性,且与国内诗歌有一定区别,供青年诗人参考。从此,我就开始在《诗歌报》和《诗歌报月刊》上主持翻译外国诗专栏。据不完全统计,从《诗歌报》1988年5月6日总第88期开始,到《诗歌报月刊》1998年12月号,我在《诗歌报》和《诗歌报月刊》上陆续推出的外国诗人的作品至少有五十组,前后历时十余年。当年的某位编辑说,当时《诗歌报月刊》上受欢迎的专栏当中,就有诗人柯平主持的“柯大夫诊所”和我主持的外国诗栏目。

那些年的译诗琐事

在为《诗歌报月刊》译介的外国诗人中,很多是国内首译首发,比如,1998年第8期上刊出的美国诗人路易丝·格吕克(今译格丽克)的两首诗,恐怕是这位诗人在中国最早发表的译文。选材时,我相对注重有实力的外国优秀诗人,同时还着重选入了一些拉丁美洲、东欧青年诗人的作品。

我在《诗歌报》上发表的第一组外国诗,应该是在1988年5月6日推出的《斯卡马卡诗选》。斯卡马卡是意大利诗人,也是《西西里文学评论》的主编,提倡“多元文化”交流。我曾在他主持的刊物上发表过英译的海子的几首诗。他当时还热情洋溢地将其翻译成了意大利语,用双语推出。他本人的诗很不错,多涉西西里的自然风景,颇有“隐逸派”主将夸西莫多的遗风。于是我就翻译出一组,发表在当时还是报纸的《诗歌报》上,其中包括一首他本人致海子的诗。

从1989年到1990年,我一直在翻译我喜欢的墨西哥超现实主义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诗作。那时没有电脑,只能抱着词典在稿纸上翻译,接着又翻来覆去修改、誊写,慢慢就积累了一大叠译稿。没想到的是,就在1990年10月,帕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已经译出了他的近百首诗作,便立马整理出一部分发给《诗歌报月刊》。而编辑的效率也极高,在1990年第12期便推出了一组帕斯诗选。至于出版那本黑色封面的《奥克塔维奥·帕斯诗选》,则是在半年之后的事情了。

1993年底,我在美国爱荷华大学作家班的交流之旅结束后,前往马萨诸塞州的鲍登学院举办讲座。其间美国诗人大卫·伊格纳托邀请我去纽约长岛做客,同时翻译他的一些作品。白天,他开着那辆宽大的老款轿车,带我参观了很多地方,包括著名作家F.S.菲茨杰拉德的故居;到了晚上,我就慢慢阅读他送来的一大摞诗集。我从中选译了一组,译完后就从当地邮局寄到安徽合肥《诗歌报月刊》编辑部,于次年第6期发出。伊格纳托的思辨性极强,作品颇富哲理和寓言性,几十年来在美国诗坛独树一帜。

一般说到以色列诗歌,读者多半会想起阿米亥。阿米亥固然是大师,但另一位以色列诗人丹·帕吉斯也是不容忽视的存在。这位诗人在二战时经历了针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因此其作品饱含着犹太人的苦难和辛酸,同时在字里行间透露出耐人寻味的智慧和力量。尽管他在中国寂寂无名,但当我读了他的诗作,便毫不犹豫译出一组,投寄给《诗歌报月刊》,发表在1998年第12期。在我看来,但凡在重大历史背景下出现的作品,往往会有脍炙人口甚至流传千古的传世杰作,比如安史之乱中的杜甫作品,也如大屠杀中的丹·帕吉斯作品。

在《诗歌报月刊》上译介的外国诗人中,还有一些东欧诗人。那时由于长期封闭,东欧诗歌对于中国诗人来说还显得相当陌生,甚至是未知世界,但魅力十足。最初读到东欧诗人的作品,便感到有必要译介给同人们参考阅读,尽管其中的很多名字是陌生的:雅诺什·皮林斯基、约翰内斯·波勃罗夫斯基、瓦斯科·波帕、马林·索列斯库、斯特凡·奥格·多伊纳斯……从20世纪中期铁幕形成以来,到1989年柏林墙倒塌,其间有几十年的封闭。但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东欧诗人在第聂伯河到维斯杜拉河的广阔地域上,创作出了许多佳作。

特色外国诗系列

当时在《诗歌报月刊》上译介的外国诗人形形色色,总的来说比较庞杂,但也可以分为几个主要系列。其中之一便是“外国诗人自选诗”。那时我比较活跃,跟好一些外国诗人都有交往,通信频繁,因此就约请他们自己选出一大组作品,然后我再从他们的选本中选译出一组适合中国读者的作品。而且,在每位诗人的作品前面,诗人都专门写了一段致中国读者的话。“外国诗人自选诗”选入的是著名诗人的作品。比如加拿大超现实主义诗人迈克尔·布洛克,他年轻时就与狄兰·托马斯过从甚密,但后来崇尚东方文化尤其是中国古典文化,曾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委托,与人合译过王维诗选和毛泽东诗词。而他自己的诗也很独特,把超现实主义和东方美学结合起来,让读者很容易进入那种神秘、朦胧的境界。

这个系列中,特别应该提到美国著名诗人威廉·斯塔福德——千万不要小瞧这个名字,尽管他为人行事低调,长期在俄勒冈州隐居,但在美国诗坛上深受各方尊重,其作品充满了“隐秘的力量”。他当时的自选诗角度新颖,能让人从平凡、微小的事物中领会到更深层次的意义,值得研读。但遗憾的是,他的自选诗在1993年第6期上发出后,他便于当年8月去世了。

而英国超现实主义诗人大卫·盖斯科因进入自选诗系列,得益于迈克尔·布洛克的推荐。盖斯科因是早年真正参加过超现实主义团体的英国诗人之一,与狄兰·托马斯齐名,其作品如梦似幻,展现出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在国内,只有极少数诗人译者才知道他的存在。当时布洛克写了一封信,盖斯科因便从他隐居的英国怀特岛上寄来了其诗集和部分打印手稿。

另一个系列就是“20世纪外国散文诗大观”。在国外,诗人们一般并不特别把分行诗和散文诗分开发表和出版,而往往是把两者合在一起推出,比如勒内·夏尔出版的诗集中,有很多就同时包含了分行诗和散文诗。当然,也有专门的散文诗专集,如罗伯特·勃莱的《牵牛花》和《这个躯体由樟木和香槐构成》等;而在国内,诗人往往把两者的界限划分得过于泾渭分明,评论家也顺势拱火,进一步加深了这种界限甚至隔阂,其实这不是好事。相比之下,国外散文诗一般比较冷静、客观,风格变化大,各有呈现;而国内散文诗多半成了“不分行的分行诗”,语言过度热情,手法也过于传统,总体上显得比较单一,缺乏创新。按照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的说法:“散文诗的情绪是平静的,较之于大海,它更像湖泊……”如今看来,此话甚有道理,即散文诗不能汹涌澎湃,不能过于热情。从80年代初开始,我就比较关注外国散文诗,但凡外国诗人诗集中出现了散文诗,都会多加留意,后来逐渐译出了一批诗人诗作。整理之后,在1995年上半年《诗歌报月刊》分成若干期推出。

十余年间,我在《诗歌报月刊》译介的外国诗系列,还有“二十世纪外国诗歌大师”“二十世纪的回声”等,在此就不一一赘述了。此外,还译介过一些外国诗人的诗论。

1996金秋诗会轶事

《诗歌报月刊》举办的“1996金秋诗会”,堪称盛会。1996年9月的一天,常务副主编乔延凤突然打电话给我,请我11月到湖州参加诗会,随后便寄来了邀请函。到了参会时,因不熟悉湖州的地理情况,结果把机票买到了常州。那天下午,飞机因为天气原因推迟4个小时才起飞,飞抵常州时已是晚上。好在诗友柯平和沈方从湖州赶到常州接到我,沿107国道奔赴湖州。但不幸的是,107国道的半幅路面正在整修,造成了大拥堵。我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路上耽搁了整整一夜。其间,尽管我们睡眼惺忪,还兴致勃勃地聊到了很多外国诗人,直到早晨6点左右才抵达湖州。后来,沈方还专门写了一首题名为《近读〈W.S.默温诗选〉想起董继平》的诗,纪念那次难忘的旅程。

诗会在湖州织里镇举行。织里镇是江浙一带改革开放的领头羊之一,纺织业十分发达,也是此次诗会的重要合作者——这要得益于沈方的努力和安排。与会者除了我,还有沈天鸿、林珂、柯平、叶匡政、小海、崔益稳、沈方、伊沙、李轻松、雪女、十品、杜涯等人。湖州的老诗人沈泽宜也来了。其中某位女诗人在旅途中不幸遭遇小偷,于是大家齐心协力,帮她渡过难关。我和沈天鸿住在一个房间,虽是初次见面,但彼此慕名已久,免不了彻夜长谈,话题无非是中国诗和外国诗。天鸿知识渊博,见识颇深,侃侃而谈,和我的想法很对路。

一天晚宴时,大家面对美酒却面露难色。此时,以写长诗著称的诗人十品胸有成竹,介绍了一个重要经验:先喝下一些蛋清,然后蛋清在胃里形成一层保护膜,就不易醉了。现在回想起来,十品的生活经验确实丰富,且颇有先见之明:现在很多人在喝酒之前都会喝点酸奶,应该是同一个道理。

诗会正式召开时,乔延凤老师致开幕词,随后大家踊跃发言、各抒己见,观点不尽相同,甚至争论激烈。在我看来,《诗歌报月刊》举办此次活动非常重要,而且及时——中国诗歌经历了1980年代和1990年代初的高潮之后,暂时进入了低潮阶段,很多诗人尤其是青年诗人开始反思,探寻诗歌的新方向。此时举办这样的研讨活动,有助于总结创作中的得失。其实,除了正式开会,大家在南浔嘉业堂藏书楼、小莲庄和太湖边上,一路上都在谈论诗歌、诗人。

诗会结束后,我最后一个离开湖州。那天中午,柯平和沈方请我去一家临水餐厅大快朵颐了一顿,喝得醉眼迷蒙之后,就被架上车,直奔上海虹桥机场。

28年过去了,当年的与会诗人有的早已失联,有的偶尔还能晤上一面,有的则成了终身好友。

董继平,1962年生于重庆。1980年代中期开始从事外国诗歌的翻译,有译著数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