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我开始写作组诗《女人》。在西南物理研究所的工作之余,我用长达一年的时间,完成了这二十首诗和序言《黑夜的意识》。这本油印诗集最初的印刷,是在物理研究所进行的。因为我和单位打印室的张春蓉关系很好,便和她趁着其他人午休的时间,由张打字,而我蘸着油墨印刷了自己的诗集。由于纸张油墨有限,这本诗集只印刷装订了二十本,送给了当时一些关系很好的诗友。其中一本送给了唐晓渡,他很喜欢,就送到《诗刊》。但《诗刊》没有过审。据他回忆:“当时我还在作品组,就马上填了稿笺送审,但在三审环节卡住了。”不过,主编刘湛秋也没退稿,就留了下来。其时也没有其他杂志敢于发表,所以我也就将《女人》锁进抽屉里。
1985年,万夏主编的铅印出版物《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在成都出刊,《女人》组诗中的《预感》与《七月》两首在创刊号《女诗人》栏中发表。后来,由老木编选的新诗选本《新诗潮诗集》收录了《女人》组诗的《世界》《荒屋》《渴望》《母亲》《独白》《憧憬》。《新诗潮诗集》当时影响非常大,喜欢现代诗的读者都读到过这本诗集。这些民间刊物让组诗《女人》溢出成都,进入全国诗歌读者的视野。但是,依然没有一家正式出版的报刊能够发表这组诗,直到1986年6月。
据时任《诗歌报》编辑的姜诗元回忆:他在1986年看到《女人》组诗后,便联系了我,向我约了诗、诗观和作者照。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联系到我的,我们俩都记不清楚了。总之,当年6月6日,《诗歌报》总第42期以二、三两版推出《崛起的诗群》专栏,《女人》组诗中的《沉默》《生命》《结束》《母亲》四首刊于三版头条,并在诗前配有《诗之我见》。两个月后,组诗序言《黑夜的意识》也被选发于8月21日总第47期的《诗歌报》上。该期第二版是《创世纪——青年诗人谈诗》专栏,《黑夜的意识》发于该版头条。这样,《诗歌报》成为第一家发表《女人》组诗选章和序言的正式出版物。
由于时间久远,多年后,在回顾《女人》组诗和序言首次发表的文章中,就有了一系列罗生门式的误传。多数人认为是在《诗刊》首发,我自己也多次记忆混淆。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诗刊》最早拿到《女人》组诗打印件,后来也一直与我有联系的。但实际上,《诗刊》第一次三审没过,后来几次也没通过。检读旧信,我才想起,《女人》选章在《诗歌报》发表后,我曾给《诗刊》主编刘湛秋去过一封信,并附寄了一份当期的《诗歌报》及一份《女人》组诗。刘湛秋很快于6月19日给我回信,在信中他表示一直想找机会能够让《女人》公开发表。随后,《诗刊》编辑李小雨专程来到成都向我约稿并邀我参加“青春诗会”。在1986年下半年,我参加了“青春诗会”后,《女人》终于再次亮相于9月10日出刊的《诗刊》9月号,组诗之《独白》《母亲》《预感》《世界》《边缘》5首以及另一新作《我对你说》以《女人(六首)》为题发表。而《女人》选章和序言的首发,最终还是由当年最具先锋气质和现代性的《诗歌报》率先在6月和8月正式刊出。正是由于《诗歌报》和《诗刊》在三个月左右,连续发表了组诗《女人》中近一半的重要选章,我的作品才得以从四川走向全国,被更多更广大的诗歌读者了解和传播。
关于《黑夜的意识》首发于《诗歌报》,也有一则罗生门式的错误记忆。2020年,当时尚在北师大读博的贺嘉钰正在写一篇关于《女人》组诗发表过程的文章《自“油印”走出——翟永明组诗〈女人〉发表考叙》。她写信来询问我《黑夜的意识》发表在什么刊物及具体时间。《黑夜的意识》我倒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是发在《诗歌报》上,具体时间就不记得了。于是她请刘福春帮忙问问《诗歌报》当年的主编或编辑。不久,她反馈说:姜诗元那里还有一整套《诗歌报》,刘福春请他挨个找了一遍,结果没找着;姜诗元回复刘福春说:《黑夜的意识》肯定不是在《诗歌报》发的。听说之后我也惊呆了,因为这些年接受采访时,我一直都说《黑夜的意识》是《诗歌报》首发,难道我记忆出现如此严重的错误吗?我也清楚记得自己当年收藏了那张《诗歌报》,这么多年时不时地还看到过它出现在我眼前。于是,我又将家里搜了个遍,也没找到。我不记得会在别的什么刊物发表,但又没有了证据证明《黑夜的意识》的确是首发于《诗歌报》的。最后,贺嘉钰在文章里写到此事时,用了“发表刊物存疑”的说法。没想到过了几天我去白夜酒吧,居然进门就在墙上,看到了已经发黄、充满水渍印的《诗歌报》剪报,上面正是那篇已被我涂抹过的《黑夜的意识》。它挂在那里差不多有十年了,被我视而不见。于是我记起曾有朋友埋怨我不该把原件挂在这里,我却一直忘了带回家。
大喜过望后,我马上将这张“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旧剪报取下来,拿回家去。第二天就送到朋友处去扫描保存,然后我把扫描件打印装框,原件则送给了刘福春。我想,交给他必定比留在我手上更靠谱。我又通知贺嘉钰不必“存疑”了,《黑夜的意识》如我所记得的,正是发表在1986年8月21日这期上。
为什么姜诗元没找到刊有《黑夜的意识》的这一期《诗歌报》呢?后来贺嘉钰告诉我:这一期报纸找到后,根据上面的日期,刘福春又请姜诗元再翻了一遍,最后发现原来不知是谁刚好把这一页剪掉了。贺嘉钰说关于这篇文章的刊发日期,查了好些出处都不对,这下终于弄清楚了,不然就成一个悬案了。
2024年7月,《诗歌月刊》编辑联系到我,为《诗歌报》(《诗歌月刊》)创刊四十周年纪念专号向我约稿。他发给我1986年6月6日那一期《诗歌报》的扫描件,正是第42期《崛起的诗群》那一版。这期报纸,我也早就没有了。时隔四十年,再次见到《女人》首次以铅字刊载于公开发行的报纸上,顿生感慨。而报纸的下端,还有当年作者们的黑白肖像。这也是我的作者像第一次在报纸上露面。记得后来许多人告诉我,看了那一期报纸上的照片,才知道我是女作者。关于那张照片,也有一段轶事:1983年我的朋友、摄影师高原在我单位门口,给我拍了这张照片;那时我还带点知青肥,由于畏光,皱着眉,朋友都觉得很丑,不过我却很喜欢。所以当《诗歌报》索要作者照时,我就寄了过去。
贺嘉钰曾在《自“油印”走出——翟永明组诗〈女人〉发表考叙》一文中梳理《女人》正式发表后评论界对它的关注,其中提道:“1986年10月6日,《诗歌报》发表建之撰写的短文《女性:觉醒与挑战》,点评了其时崭露头角的十余位女性诗人,论及翟永明时,将她的出现称作一种奇特的景观。以‘奇观’定义翟永明其时写作是恰切的,但它亦将具有主体性的‘女人’再次置于被观看的位置。《女人》组诗之所以在当时显出殊异,更在于其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勇敢直面世界。”“从推介到讨论,《诗歌报》对《女人》影响的扩大起到了关键作用。在《女人》选章发表一周年之日,《诗歌报》头版发表巴铁的文章《〈女人〉这样的诗:翟永明诗质断论》,再次申明《女人》对于冲击迄今仍然矗立在人们道德意识版图上的‘贞女牌坊’一类观念带来的重要进步意义。”(《文学评论》2021年第1期)(编者注:《〈女人〉这样的诗:翟永明诗质断论》一文发表于《诗歌报》1986年6月6日总第66期,作者署名巴铣。)
同年10月,《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联合举办了“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来自全国的几十个诗群如江水滔滔卷浪而来,让人眼花缭乱的诗歌宣言、观念和诗作,造就了一代青年诗人的诗歌传奇。我记得正是在这次大展上,我和另外四位诗友钟鸣、柏桦、欧阳江河、孙文波被冠以“四川五君”展出。大展发表了欧阳江河的《日暮远足》和我的《黑房间》两首诗;还有题为“五君说”的一段话,已不记得由谁撰写,其中声称:“外人戏称我们为‘四川七君’(另两位仁兄张枣、廖希,一个去西德了,一个去了香港)。我们只是默认而已。”记忆也让我将《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混淆起来,通过《诗歌月刊》编辑的帮助,我才再一次印证,“五君”的诗作是发表在《深圳青年报》上。
从1986年到整个九十年代,我差不多隔一两年就会在《诗歌报》和《诗歌报月刊》上发表新作,最多的一次是在1988年,我一共在《诗歌报》上发表了三次新作。《诗歌报月刊》1993年第4期头条的《探索诗之页》栏目发表了我的几首诗。那时我刚从美国回来,在写作“留白”两年之后,通过《诗歌报月刊》,感觉又与国内诗歌接上了头。回看早年《诗歌报》上的那几首我甚至都已不记得、几乎成为佚作的诗,我对帮我找出这些泛黄资料的《诗歌月刊》编辑说:“那时《诗歌报》好宠爱我呀!”但实际上,那是因为当年的《诗歌报》宠爱着整整一代年轻诗人。
另一方面,通过“现代诗群体大展”,新一代青年诗人们在这两份报纸上集合,互相认识和了解了。在这之后的许多年里,《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都是这批诗人之间的接头暗号。“大展”中成长起来的诗人们,许多也成了我的朋友。对我们这一代秉承独立自由精神的诗人而言,“自油印走出”,到“被看见”,一切都始于1986年。现在的年轻人对八十年代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美化,好像那个年代一切都是如意的、理想的。事实上,彼时文学圈的壁垒森严,也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如果说真的有一个诗歌辉煌、全民写诗的八十年代,那也是从八十年代初开始,一点一点攻破壁垒,而不断往全国弥漫的。1986年之前,虽然北京的“朦胧诗”已经渐次突破封闭状态,但外省青年诗人的写作,仍被称为“抽屉文学”。第三代诗人诗歌的传播,不过是在“地下”“民刊”状态中,左突右奔。直到“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举办,第三代诗人才如洪水决堤般涌来,正式地步入在当时数目惊人的全国诗歌爱好者们的视野里,并在其后的许多年里,持续地产生影响,形成热潮,最终合成一股改变诗坛走向的巨大能量。在这个意义上,说《诗歌报》功不可没,应该是没问题的。
翟永明,1980年毕业于成都电讯工程学院,1981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6年以首发于《诗歌报》的《女人》组诗成名。已出版诗集、随笔集、艺术评论集等数十种。现居成都,经营白夜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