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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月刊》创刊40年,正好也是笔者作为“过客诗人”之“行旅修远”40年,原本就该回顾怀念一下的。何况,这40年间,自认与《诗歌月刊》往来叙谊,虽既非贵客亦非常客,但还算得上是老熟人一枚,其中诸多细节,至今念念在心,于理于情,都该“发个言”才是的。
首先跃然记忆起来的,便是30年前《诗歌报》创刊10周年时,其“掌门人”蒋维扬先生主持编选了一部《诗歌报10年精华》,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后,特意给我寄了一本,并附信要我写篇书评。一者小小“荣幸”,二者“有话要说”,随即认真细读,赶在年底完成六千字题为《群树的呼吸——读〈诗歌报10年精华〉》一文,欣然寄出,后发表在《诗歌报月刊》1995年第3期。此文发表时,编辑还特意从中选摘两段话,以醒目的黑体字编排于标题下面:“《诗歌报》从创刊至今,都充当着一个特殊的角色而起着特殊的作用。它是国内所有公开诗刊(报)中最具先锋性和青年性的,又是所有民间、先锋与青年诗歌最公开的亲密盟友。”“这是一片真正意义上的诗歌森林,一片展开于十年历史长河岸边比较完整的诗歌风景线。它可能不是最纯粹的,却是最全面的;它提供的不是单一的诗歌标准,而是一个时代多声部、多向度、多种样式的诗性探索的脉息。”如此“理直气壮”的论断与评价,置于当年的时代语境中,确然“慷慨激昂”。换言之,即或现在重新读来,并转而借用为《诗歌报》(《诗歌月刊》)40年艰卓历程的重新认知,似乎也依然不失其参考价值。
由此,便先得说说与蒋维扬先生的认识及与《诗歌报》的缘分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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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诗歌报》主编蒋维扬,还得从认识《深圳青年报》的诗人编辑徐敬亚说起。难忘1986年,记不得徐敬亚从哪知道我的通信地址,意外收到他寄自深圳的一封手书短信,邀请我参加一个“诗歌大展”。那时尚且年轻的“过客诗人”刚刚上路,正左顾右盼渴望“回头率”呢,且感动于从未谋面的徐敬亚之“友情召唤”,当即“应招”而“出镜”,妄自打着所谓“西安·后客观”旗号,附加一首题为《碑林和它的现代舞蹈者》的口语诗,参加由《深圳青年报》和《诗歌报》联合举办的“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在第一辑刊出。
之后,便与同样年轻的《诗歌报》结上了缘。
对于这场轰轰烈烈如谢冕先生所指认的“继八十年代初期朦胧诗运动之后的又一次‘诗歌地震’”?譹?訛的“两报诗歌大展”,我在2006年第11期《诗歌月刊》“1986诗歌大展20年纪念专号”访谈中,就“你对‘大展’的看法与评价”一问作答时说:“现在回头看,当时大展的内容不免有些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像一次主题不很明确而听任众声喧哗的诗歌大派对。但作为一个具有文学史乃至思想史、文化史意义的重要事件,只要它在必要的时刻以必要的形式发生了,并产生了必要的现实意义与历史影响,它就是成功的。”进而指认“其最直接的现实价值在于,在崛起的‘今天派’诗歌与老旧的‘辫子军’诗歌的二元对峙中,为已经普遍躁动于民间的各种新的诗歌增长点(特别是“他们”“非非”“莽汉”等诗派),提供了一次空前规模的展示平台,并就此奠定了此后如燎原野火般蓬勃发展的、可称之为‘体制外’或‘民间性’先锋诗歌写作的坚实基础,而极大地也极为及时地扩展了当代中国诗歌的发展道路”。
这便是“过客诗人”第一次借“现代诗群体大展”,挤在“群体”中虚张声势却也不失真诚地亮相于《诗歌报》了,也算是36岁本命年的一个小小的“印记”。而正式单个露脸,并真正与《诗歌报》单独结缘,则来自两年后的一次“发表事故”。
记得是1988年2月中的一天下午,我的一位毕业留校工作的爱好诗歌的学生高大庆(同年8月还获得过《诗歌报》“首届爱情诗大奖赛”三等奖),拿着一份《诗歌报》让我看,说发在头版头条的诗论内容他怎么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我的诗论文章中看过。我拿过报纸仔细审读,才发现我发表在1986年10月的《文学家》第5期上题为《过渡的诗坛——关于当前诗歌创作的断想与推论》一文的主要观点和说法,被此文多处引用及改写而不加任何注解与说明。我一时难以接受,便冒昧写信给尚不认识的主编蒋维扬予以申诉。经核实后,《诗歌报》为以正视听,于4月21日总87期头版重新刊出拙文。
这篇“二次面世”的我的诗论“处女作”,虽先前在陕西人民出版社主办的《文学家》刊出,但因该刊刚创办不久且发行量有限,很难说产生什么效应。由此“事故”转而借《诗歌报》重新推出,确然影响不小。全文以“揭过去了的一页——朦胧诗派”、“第二次突破——客观派诗”、“多元化的过渡时期——百舸争流”、“读者群的裂变——一个被忽视的‘诗歌消费’问题”、“诗的剥离——一个有待成熟的命题”、“裂变和剥离成为一种运动——瞬态趋势”、“令人困窘的历史反思——过渡的诗坛”七节分论展开,指认朦胧诗只是大陆现代主义诗潮的过渡形态,并及时肯定第三代诗歌的诗学价值与历史作用及对“第二诗坛”的公开命名,进而提出有关划分重要而不优秀的诗(及诗人)、优秀而不重要的诗(及诗人)、既重要又优秀的诗(及诗人)以及研究性阅读与欣赏性阅读等理念,以厘清中国特色下的文学史和诗歌史所带来的价值尺度混乱问题,由此初步奠定并形成个人其后诗歌理论与批评的基点。
此事理顺后,一方面自己心存敬重与感念,另一方面可能也得到蒋维扬主编的“刮目相看”,渐渐书信及稿件往来多了,也便成了《诗歌报》的“熟客”,且创造几个“第一次”的发表记录:1989年1月21日发表早期诗歌代表作《最后的秋天》;1989年5月21日发表“入道”后第二篇诗论《谁是诗人——当前诗坛断想ABC》;改版后的《诗歌报月刊》1991年第3期“创世纪:青年诗人谈诗”专栏,发表平生第一篇诗学随笔《不期而遇的诗意之旅》;1993年第6期发表诗学随笔代表作《诗美三层次》;1994年第6期发表诗论《沉寂、造势、导引、清理以及……——当前诗坛若干问题》,随后为《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复印资料)第8期转载;1995年第1期发表曾得诗友陈超称许的诗歌代表作《北方冬日的读书生活》;1998年第10期发表代表性诗论《拓殖、收摄与在路上——现代汉诗的本体特征与语言转型》,系为出席由福建师范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联合举办的“1997武夷山·现代汉诗诗学国际研讨会”特别撰写的论文;在改名后的《诗歌月刊》2005年第2期《隧道》栏目发表《从“大中国诗观”到“天涯美学”——洛夫访谈录》,后收入洛夫自己编选的《洛夫谈诗》一书(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2006年第11期发表长诗代表作《人质》;2011年第3期发表平生第一组读书系列随笔《那一片冲破暗夜的霞光——我的读书故事之一:〈普希金抒情诗集〉》《从“亚瑟”到“牛虻”——我的读书故事之二〈牛虻〉》《武侠读出诗意来——我的读书故事之三:〈金庸作品集〉》;2011年第11期《隧道》栏目发表《沈奇访谈录——答胡亮》并《天生丽质》实验诗系列之《云心》《岚意》《依草》《茶渡》《青衫》《小满》《胭脂》《风情》《暗香》《孤云》《杯影》《晚钟》《野葵》13首。
如此一番流水账,除了人在边缘之“行旅诗人”之心性使然,习惯性地耿耿于“不忘本”之外——尤其两期《隧道》栏目的重磅推出,可谓“给足了面子”,至今遗憾未能与发稿编辑见过面——其中一些细节所在,若能为将来的诗歌史研究者,留下一点可资参考的资料,也算得不负诗谊而佳话有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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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再说何以30年前《诗歌报》创刊10周年时,其“掌门人”蒋维扬先生特意要选中我为他主编的那部《诗歌报10年精华》写评。
1992年8月,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联合在北大举办“中国新诗理论与批评研讨会”,谢冕尊师点名并让参与筹备的在读博士生打电话提前通知我与会。记得接电话时我一时竟不敢确信,还怯生生问了一句:“真的是谢老师点名要我参加吗?”因为此时我还并不认识谢老师,而且也仅仅在《诗歌报》发了那篇诗论“处女作”,加上是年4月在香港《二十一世纪》学术期刊总第10期《人文天地》栏目发表《拒绝与再造——谈当代中国诗歌》一文,以及在沈阳的《艺术广角》双月刊第3期发表了《终结与起点:关于第三代后的诗学断想》一文,总计三篇而已,却能得到未曾见过面唯心仪已久的尊师如此垂顾,能不诚惶诚恐?
待到赴京参会才知道,在正处于文化转型期的1990年代初,这是多么高端而重要的一次诗学研讨会——郑敏、牛汉、林庚、屠岸、张炯、谢冕、孙玉石、邵燕祥、张志民、江枫、蓝棣之、杨匡汉、吴思敬、任洪渊、刘湛秋、陈良运、吴开晋、袁中岳、杜国清(美国加州大学)等前辈大咖,唐晓渡、陈超、刘福春、岛子、陈旭光、崔卫平(女)等后起名家,以及“非非主义”代表周伦佑、女性诗歌代表伊蕾等等,另有《作家》主编宗仁发、《文艺争鸣》主编张未民、《诗歌报》主编蒋维扬、《人民文学》诗歌编辑陈永春等共计40余人(详见有“新诗‘司库’”美称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资深研究员刘福春先生珍藏的会议签名影印件),济济一堂于未名湖畔的科学与民主之圣地交流研讨,可谓“位格”高而“节点”关键。有幸复有缘的是,当时的《诗歌报》“掌门人”蒋维扬,也出席了这次会议,与我正式握手相识,此后关系渐熟,遂成为其常联系的作者,又幸得谬赏,受邀为那本《诗歌报10年精华》写评。而对于首次出席如此高规格学术研讨会的笔者来说,更是至为关键的一次幸运——自此以后,于诗歌创作潜沉修远同时,便尽心分力于当代新诗理论与批评的“作业”,加之两年后又有幸入北大中文系师从谢冕尊师作访问学者,越发于此道用心用力而切切任重道远了。
这次高端诗学会议的发言摘要《诸神仍在歌唱——中国新诗理论与批评研讨会发言摘编》由当时刚入读谢冕先生博士的孟繁华执笔整理。但何以会径直交由在当时非学术期刊的《诗歌报月刊》编发,并很快在当年的第11期作为“9Apt8SGAR9YijA0S5h4eUg==本刊特稿”刊出,显然有些出乎常理。想来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对当时的蒋维扬和他主持的《诗歌报月刊》的高度信任。两年后谢冕先生高调出场,为《诗歌报10年精华》写序,也自然在情理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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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至尾,似乎得回到题目与开篇文字,补充解释一下此笔者自号“过客诗人”的内在逻辑了。
从“朦胧诗”到“第三代诗歌”,从“九十年代诗歌”到“新世纪诗歌”,《诗歌月刊》40年的历程,与这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当代诗歌史几乎同步而行,风云际会中,留下多少佳话至今令人感念?而当年“铁肩担道义,辣著作文章”的老前辈们,多已挥别现场或谢世流芳,而当年“初出茅庐”奋身鼓与呼者,如今也多侧身走过或自我安顿,由不得暗自叹息:其实大家都是“过客”而已。
及至新诗新百年,历史暗送秋波,时代狐步携手,呼啦啦一起跳起“诗歌广场舞”,空前繁华抑或浮华的背后,似乎总透露些些空心喧哗之“旧疾”复发与隐忧所在。曾经的“过来人”侧身正视之下,一时便回想起笔者当年以“后客观”名号,在《诗歌报》1986年10月21日(总第51期)“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第一辑中所写下的所谓“宣言”:“诗,从‘言’从‘寺’(净土),自己和自己辩论,悟万物之妙在,并将这体验亲切地告诉别人——为理解而非教诲;诗的价值在于它本身的尊严而非成功。永不去适应诗之外的什么需要,出而入之,静而狂之,做一个彗星似的业余诗人。”——如此“初心”,现在看来,还真不为过时而堪可珍视呢。
所谓最初的诗意,在生命的初稿中;最纯的诗意,在最初的旅行者的足迹中。找回那颗失落已久的初心和孕育初心的梦土家园——复生的诗意,还乡的诗意——记忆与尊严,过客的遗产……
末了,想起尼采的一句话:“试着(重新)像在早晨一样去生活。”——愿以此和《诗歌月刊》之新旅程及其新作者共勉。
注:
?譹?訛谢冕:《艰难行进的十年——〈诗歌报10年精华〉序》,见蒋维扬主编《诗歌报10年精华》,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7月版,第4页。
沈奇,1951年生,陕西勉县人。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退休教授、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陕西美术博物馆理论委员会主任。1970年代开始诗歌写作和文学活动,1980年代兼事诗学研究与批评。著有《沈奇诗选》、《沈奇诗学文集》(三卷)、《沈奇诗文选集》(七卷)及诗话集《无核之云》、随笔集《秋日之书》等18种,主编《现代小诗300首》、《九十年代台湾诗选》、《西方诗论精华》、《当代新诗话》(10卷)等9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