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的小嘴从一睁眼到睡觉前总是说个没完没了。母亲数落我“小碎嘴”,说我一点都不像她,说时撇着嘴,一脸嫌弃。菊素奶奶则搂着我,说我是只惹人爱的“小喜鹊”,看我时眉眼里都是疼爱,连脸上的褶子里都荡漾着宠溺。
在很多文章里我一再解释,“菊素奶奶”是我的外婆,亲亲的外婆,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也只有我一个外孙女的外婆,叫自个儿亲外婆“菊素奶奶”源于我的刁钻与任性。一开始,我总是响响亮亮地喊她“外婆”“外婆”。有一次她终于开了口:“本来就隔着几百里,不常来常往,外婆外婆地叫,就赶到门外面了,生疏得像旁人一样!叫奶奶,不叫外婆。”我噘着嘴巴说道:“我在合阳有奶奶,都叫奶奶分不清。”好性子的外婆就折中道:“喊我‘菊素奶奶’不就分清了?”“菊素”是外婆的名字。但凡我在大荔外婆家,这个名字就在院子里一天几十次响响亮亮地回荡。在外婆家,只要我不找事,家里就没事。如今想来,儿时能在外婆家任性地开口与做事,都源于她对唯一的女儿远嫁异地的心疼。
我就像领了道光芒万丈的圣旨,张狂得满院子跑着高喊“菊素奶奶”“菊素奶奶”。除了她自个儿欢欢喜喜地应答,所有人都惊恐或愤怒得想抽我。反应最激烈的是我的母亲,她当着所有大人的面,满脸是笑地咬牙切齿——大人表里不一的功夫最是了得。看似很疼爱地揽我进怀,实则是拉过去狠狠地拧着我的大腿内侧——熊孩子都知道,那里皮薄肉嫩,拧着最疼,她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皮紧了!”
菊素奶奶不以为然,说取名字就是为人喊为人叫的,她就爱听凌儿叫,爱听凌儿说话,像喜鹊,响响亮亮,清清脆脆。我也最喜欢菊素奶奶了,什么话都跟她说。倒是跟母亲,有点生分,她看上去也不大喜欢我。
母亲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时,她总是眉头紧拧着,曾多次说我“一惊一乍,没见过世面”。哼,我是她闺女,我所有的“世面”还不是她带我见的?当有一天我以“没见过世面,才一惊一乍”反驳母亲时,她惊愕地瞪大了眼。我不喜欢跟母亲在一起还有个原因,她是教师,张口闭嘴就是不能这样不该那样,死死地捆绑住了我的手脚,连嘴巴也像被贴上了封条——她不喜欢我说个没完,我也没兴趣说给她听。
而今想来,穿过四十多年的岁月,跟菊素奶奶在一起的记忆,像花,开得热烈又奔放,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甜味儿。
那时的我,叽叽喳喳闹闹哄哄无拘无束地一日复一日,日日都开开心心,小嘴说个不停。
瞧——
我手舞足蹈地给菊素奶奶说着我们做游戏时的情形,她听到春草笨手笨脚每次总被“老鹰”抓住时,握着我的手开了口:“我的凌儿眼尖腿快,机灵得很,你动一点点小心思,春草就不会被抓住,你一定能做到。”我在菊素奶奶眼里就这么厉害?小孩子家,你给她戴多高的帽子她就想长到多高,我也是。在做游戏时我开始帮衬春草,慢慢地,春草也成了我最贴心的好朋友。
一不小心,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一切美好的事原来都是有来就有往,会串门呢。
给菊素奶奶说我们在地里偷摘了好多好多棉桃儿当五子,抓着玩,就是轻飘飘的不好接住。她说棉桃儿长大了就是白生生的棉花,糟蹋了冬天就没新棉衣穿。五子得沉点才能落稳,用小石子或小砖块磨成的最好用。临了,她说:“你要能让小伙伴不作践人,不摘棉桃儿玩,才是有本事的好娃娃!”很快,我就成了有本事的好娃娃。
我也明白了:不作践人,自家也舒服,才能真开心。
给菊素奶奶说我们像狗撵兔般追着一个流浪汉跑了三条巷子,狗剩边追还边用土块砸中了他。她第一次没有附和我,脸一直绷得紧紧的。在我显摆完后,她才开了腔:“不能欺负可怜人,可怜人才需要人可怜。”菊素奶奶一字一板,声音不再软软绵绵,看得出她真生气了,我立马知道自己做了错事。
我们都有家,没家的人应该被善待,而不是让他更狼狈地出逃。让别人舒服,是种大美。
我说出的话在菊素奶奶那里都落了地生了根,我才走得抬头挺胸,不歪不扭。
一天,我一阵风般刮进家里,急着给菊素奶奶说个秘密:
几天前我扔在炭渣坡的那个小布娃娃又出现了,就在槐花手里。布娃娃被洗得干干净净,破肚子也缝好了,还戴了个用花布做的小软帽,遮去了被我揪掉的耳朵。布娃娃多了条小花裙,还有小腰带。这布娃娃本是我弄坏后,不喜欢了,扔掉的,可到了槐花手里又比以前好看多了。槐花拿着当宝贝给小伙伴们炫耀,说是她奶奶买给她的。
“那就是我的,是槐花奶奶从炭渣坡捡的,槐花哄人哩。哄人造孽,鼻子流血!”我气鼓鼓地说出了自己认为最正确的判断。
菊素奶奶得知我还没有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后,她的神情不再紧张。她将我揽进怀里,即便家里只有我跟她,也像怕话儿被风吹散般压低了声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永远不能说出去的,在心里越藏越香。”我很惊讶,还有这回事?“心里能藏秘密才是每个人最了不起的地方。你玩过新的,她来玩旧的,这是咱俩的秘密,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她跟我说了很多关于秘密的事,听得小小年纪的我好像立马噌噌地长成了小大人。能守住秘密令人骄傲,因而看着槐花玩我的旧玩具,我一直紧闭嘴巴却满脸欢喜。多少次话都到了嗓子眼差点说出来,可一想到要保守秘密,一想到守住秘密是多么了不起,那话便硬是被我摁了下去。
多年后,我对菊素奶奶充满了感激:她鼓励我积极大胆地去说话,说话是爱自己爱生活;又恰到好处地教会了我适时沉默,沉默则是更高规格的爱自己与体恤他人。让我开口,教我闭嘴,都是菊素奶奶的智慧。
昨天,朋友送来一袋地软,我就在厨房里忙活起来。柔柔软软的一盆,手在盆里顺时针划拉着。抬头,又仿佛看见了菊素奶奶微笑的脸庞。“要吃山珍得爬山,想尝海味要下海,欲吃地软磨性子。”每次要淘洗地软,菊素奶奶都会说这么一句,像给地软打招呼。
四十七八年前,夏季雷阵雨或连阴雨后,菊素奶奶会带着我去长满杂草的野地、沟畔,捡拾地软。多是像麻钱大小,有时也会出现一大片,是黑里透绿还是绿得过了火倒成了黑?天晓得。
地软紧贴着草皮或地面,只有菊素奶奶才能一大片一大片完整地捡拾起来,我的小手一抓,地软就破碎成了小片。捡拾起来的地软看着很不干净,连带着泥,夹杂着草。菊素奶奶是越捡越欢喜,我可是个没耐性的小屁孩,捡不了几片就跑去逮蚂蚱捉蝴蝶了。
淘洗地软最麻烦。
捡回来的地软倒进大盆里,得用净水反反复复冲洗。菊素奶奶的手一直在盆里顺着一个方向搅动着,当我无聊了,小手掺和进来胡乱划拉时,她就说话了。
“手拿出去!地软像人,有自家的性子。你越胡乱搅,脏东西就越闹性子,洗不干净。”
洗个地软也神神叨叨的,我才不信。依菊素奶奶的话,天上飞的、地里长的、人手做出来的,但凡是个物件都有自个儿的性子?谁信呀?我踢小树一脚,它也不会抡我一拳头。
不过说真的,吃了多少家做的地软包子,只有菊素奶奶淘洗的地软最干净。
“时间不亏人,时间也不笨,你糊弄它,它也就糊弄你。”这是菊素奶奶常说的话。可不,还有谁能像她那样,舍得花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来淘洗那一盆地软?她用无比的耐心将地软淘洗得干干净净,一如她将自己梳妆打扮得清清爽爽一样,菊素奶奶的头发从来都是一丝不乱。
菊素奶奶会把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地软晾晒好,分成好几塑料袋,让外公送给在县里工作的亲戚们。她说,咱农村不掏钱的东西,让大家都尝个稀罕。随着干地软一起走进亲戚家的,还有菊素奶奶纳的花鞋垫、织的搌布、用麦秸秆缝成的箅帘儿。她常说,小东西不值钱,但谁家里都离不了。人老了,大事指望不上,有的就是时间,就多给儿女、亲戚留点心意。
菊素奶奶给每个孙子孙女都留下了念想,给我的,更是满满的爱与宽容,弥补了我在老家合阳奶奶不亲爷爷不爱的恓惶。
亲戚们跟菊素奶奶处得都亲,家族里就有了闲话,说她会来事,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人心拉拢了。只有我知道,那是菊素奶奶心里大,装得下别人。
清素若九秋之菊,我的菊素奶奶。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