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端着水烟筒站在门口大大咧咧地喊:“狗牯崽,今天天气好,你去后山砍根竹来,下屋刘嫂买的晒簟,还少一根竹的材料,快去快回。”
狗牯崽是父亲随口给我喊出的小名,说这样叫,小孩子就乖。父亲便一直如此地称呼,直至我上了初中,他还是一口一个狗牯崽地叫着,我被他叫得脸红又无奈,但他依然不当回事。
父亲交代完,急急忙忙抄起一把钢锯锯起了竹子。他实在是一刻也不能耽误,要赶时间将乡亲们送来的那些旧箩筐、旧晒簟什么的修补好。因为田里的油菜就要收割了,乡亲们要用篾筐挑油菜籽,要用晒簟晒油菜籽。今年油菜又是一个丰收年,一旦成熟,就必须抓住时机收割,不然油菜籽烂在田里,那损失就惨重了。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篾匠师傅,他做的篾器美观、耐用。他做的皮篾箩、皮撮箕能装得水;他做的烤火笼子,上边能站立一个大男人,不但不变形,而且篾笼里的瓦钵无丝毫损伤。父亲修补的手艺堪称一绝,修旧皮箩时,他要将剖好的篾用篾刀刨得溜光溜光,严丝合缝地补在破了洞的地方,这样,别说是装油菜籽,就是装面粉也不会漏出来。
如果是箩筐上部穿了洞,父亲会先将洞补好,然后在已修补好的地方再用篾织上一个福字或财字,巧妙地遮盖了修补痕迹,不但美观,而且含有添福进财的意思,主家相当高兴。因而请父亲的人多,生意挺红火。
去山上砍竹我有些不乐意。好不容易迎来个星期六,本想好好地歇一歇,上周学校开运动会,田径运动弄得我至今还手酸脚胀,被父亲这一折腾,我的休息又要打折扣了。也不知怎的,每每碰上周末,家里总有做不完的事。上个周末让我帮着收割大白菜,忙得不亦乐乎。给我的奖励无非就是说几句不花钱的表扬话。
还有那次去放牛,我不但让牛吃得饱饱的,还趁牛吃草的时候,割上一捆青草回来,免得父亲收工回来还得去割牛草。父亲就表扬说:“狗牯崽到底长大了,会想事呐。”仅此而已。
去山里砍竹,不但蚊子多,而且山路又陡,扛着竹子走起来累死人。我没像往常那样很爽快地接受任务。父亲有点不悦了:“快些去呀,可不能耽误我剖篾,你要知道人家还在等着我做的晒簟晒油菜籽呐!”父亲刚催促完,回过头来又交代:“记住,做晒簟的竹,必须要长在黑色泥土厚的地方,且竹皮青黄,竹龄一般在三年左右的。如果是砍了竹性硬、竹囊相当脆的竹子,不但篾不好剖,而且做出的晒簟也不耐用……”
“啰唆!不就是砍根竹吗,哪来那么多讲究。”我抓起大砍刀,头也没回就跑出了院门。
二
事实上,父亲做篾匠,我这个“长大了”的儿子当伐竹工也是理所当然。再说这砍竹活儿应该难不倒我。
翻过山背走进自家承包的竹园,我挑了一根长在山墈边的竹子,这竹又长又直,能多破一些篾,比小些的竹子要实惠。我想父亲应该会喜欢的。
刚下过雨,竹林里还弥漫着轻纱般淡淡的薄雾,空气湿漉漉的。我拿起砍刀一刀砍下去,霎时,一股冷风袭来,那沾在竹叶上的雨水如瀑布般劈头盖脸泻了下来,将我的头发、衣服都淋湿了。与此同时,宿在竹林中的一群鸟凶凶地鸣叫着四散飞去,那叫声充满憎恨,似乎整个竹园都氤氲在一种无名的哀怨里。
刚淋过雨的竹子扛在肩上,滑溜溜的,相当难驾驭,比往常要多花很多的力气,弄得我汗如雨下,头上就像蒸笼蒸包子一样冒热气。两肩压得发红了,好不容易才扛到家,我将竹子砰的一声丢在院子里,竹子不偏不倚落在嵌了几块乱石的地面上,竹子的表面好几处都被砸坏了。
“哎哟,狗牯崽你怎么不看一下就那样随手一丢呢,你看,竹子好几处被砸坏,剖起篾来两三层都没得用了。”刚批评完,父亲的话锋突然一转:“你这竹是在哪砍的?”“在山上呀!”对于父亲的问话我感到莫名其妙,竹不长在山上,难道还长在稻田里?
父亲放下手里的篾刀:“我不晓得竹是在山上砍的吗?我是问你在山上什么地方砍的,我想证实一下我的猜测是不是对的。”父亲这话有点蹊跷,我一脸茫然。我告诉他这竹是在山墈边上砍的,看到它又直又大,能多剖些篾,我就砍来了。
“果然我的猜测不错吧,交代你的话,你就当耳边风。告诉你不是竹子大就好用,你瞧这竹皮带青灰色,节稀且往外突出。只有在当风且泥土浅薄的山墈边、石头缝里才长出这样的竹,质地相当硬,破出的篾很脆,厚薄难得均匀,缺少韧性,做出的晒簟不但不耐用,而且比那些好用的竹子做的要重十来斤,主家不会满意。你再去砍根竹子来,记住竹节要均匀,竹皮要青黄一点的才好用。”父亲说完,又操起篾刀忙他的去了。
不见识还真不知道父亲有这么厉害,没到砍竹现场,就能认出那竹是生长在山墈边的。
三
我又来到了我家的竹园。
雨过天晴的竹园里,响起了画眉、斑鸠那些鸟们此起彼伏的悦耳叫声。我循着叫声望去,刹那间,只见竹林上空俯冲下一只鸟来,然后箭一样射进了灌木丛,接着就传来了雏鸟们密集的啁啾声。我想准是鸟妈妈为小鸟喂食了。我很想上前偷看小鸟们抢食的场景,这样的机会相当难得,但随着脚步靠近,那叫声马上就停止了。再往前走,灌木丛周围长满了荆棘,很难深入到里边去。看来鸟们将巢筑在这里,还真是选准了地方,那些疯长的荆棘成了它们的安全防线。
被这十分难遇的场面所吸引,我差点将砍竹的重要任务都给忘了,父亲可在家中等得急呢。
我顺着竹林找了起来,尽管父亲已经说过,要选竹节长得均匀,竹皮青黄一些的竹子,但视线触及之处,感觉那密密匝匝的每一根竹都长得差不多。到底哪根好用,哪根不好用?我真是拿不准。选来选去,最后将一根我认为竹节比较均匀,竹皮比较青黄的竹子砍了下来。
父亲一见,脸色马上就沉了下来,指着竹的上半部说:“你仔细看看,很明显的一根断尾竹也砍来了。这竹是被人或其他外力将竹尾切断了,内部吃足了水,别看它表面青黄青黄的,但竹囊已经变质,用手轻轻一掰就断,这竹什么都做不了,唯一的用途就是当柴烧。”
“我哪里知道那么多,看到竹节还比较均匀,皮也够青黄就砍来了,你又没说断尾竹要不得。”我感到十分委屈。
“哎呀,我看你还真是读书读成书呆子了。断尾竹怎么能做晒簟?咳,光和你说也是纸上谈兵,这样,等下我忙完手头这些活,带你到实地去补上一课,让你见识见识好用的竹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四
刚到山路边,父亲连忙砍下一根小木棍,去掉枝丫。我以为他是要当作拐杖用,因为前往我家竹园的路相当陡峭。往常挑担粪水到山边那一畦畦的梯田里去施肥都挺吃力。
事实上,我没有猜对,父亲并没有将木棍用来撑手,而是敲击着路边野草上沾着的雨水。因为山里刚刚下过雨,野草抑或小灌木上都沾着雨水,不敲掉,裤管就会被打湿。父亲说裤管打湿了贴在身上,人容易感冒。
沿着山坡一路走过去,父亲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竹子,这根瞧瞧,那根看看,时不时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似乎都不满意,都不是他心目中好用的竹子。
这时,只见父亲在一根相当平常的竹子前停下了脚步,眼睛上下来回扫了好几遍,然后十分自信地对我说:“狗牯崽,这是一根观音竹,你没见过吧?”
观音竹?名字十分奇怪。竹就是竹,怎么与观音菩萨搭在了一起呢?我甚至怀疑父亲是在蒙我,看我不认得竹就随便起个名字。发现我一脸蒙,父亲在竹子上敲了敲说:“一般人识不出来,但依我几十年与竹打交道的经验判断,这绝对是根观音竹。”父亲告诉我识别是不是观音竹,就看竹节,如果这根竹的竹节中间有被水浸过的灰黑色花纹,竹囊内壁上就会长有形似观音菩萨的图案。
是吗?有这么神奇?我依然怀疑。
父亲当场验证,砍开那根竹,我的眼睛豁然亮了,真如父亲所说,每节竹囊上都有一个不规则的形似观音菩萨的图案。只见其中一节的图案长得最像,俨然是观音菩萨双手合十在念阿弥陀佛,形似神更似,不得不佩服自然界的神奇。如果这样的竹经过加工,摆在家里,还真是极好的工艺品。我大开眼界,父亲怎么隔着竹就能识出竹里边有观音菩萨图案呢?他的肚子里到底还藏有多少关于竹的知识?
五
虽然太阳已爬上了山顶,且从竹子间漏下一缕缕温暖的光束来,但雨后的山地依然凉飕飕的。父亲叫我到前面空旷点的地方去晒晒太阳。他说老待在这竹林里,太阳晒不到,温度低,别感冒了,到时又要耽误学习。
“晒什么太阳,你不是老说我长大了吗?能经点风雨了,没事的。你去找好用的竹,我去晒太阳,认竹那一课就补不上了,我不是白来一趟吗?别老惦记着怕我感冒呐!”听我这么一说,父亲没再说什么,只是叫我将衣服的纽扣都扣好,以免着凉。
父亲又在竹林里来回找了好几遍,终于在一根楠竹前停住了脚步。他抬起头,上下左右将竹子看了又看,最后伸出手在竹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看来对于这竹父亲十分满意。他叫我过去看看,这竹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上下左右看了好几个来回,没有找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甚至我认为这根竹和我之前砍的也差不多,反正一样是竹节均匀,皮也够青黄。
父亲圆瞪着眼睛足足看了我半分钟,才说:“没看出来吧?这就对了,说明你根本就不认得什么是好用的竹!做篾匠不容易呐,不但篾器要做得漂亮、耐用,还要识竹性,如果竹子不好用,师傅本事再强,也不可能做出好篾器。”
接着,父亲如老师上课一样给我传授起认竹的知识来。他告诉我,在外行人看来,这根竹和普通竹几乎没有两样,但只要仔细观察,这竹除了竹皮呈青黄色,竹叶翠绿之外,它的第一盘竹丫就是成双枝,微微弯驼着。竹节平整,渐次从底部由密朝上稀去,而且竹竿略显弯曲。我走近一看,父亲总结说:“这根竹年龄不超过三年,是最适合做家具的时候。如果少于三年,竹子嫩了;超过三年,竹子又老了。这竹韧性好,弹力强,做出来的家具光泽度会相当好,耐用,是最理想的打制家具的材料。”
经父亲这一说,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真不知道父亲是如何细致地掌握到这些认竹知识的。
父亲告诉我,这是他几十年从事篾匠生意所积累下来的。他从师不久,也和我一样,什么都无所畏惧。有一回在一陈姓人家做生意,主家的男人外出了,请他代他们去砍竹。他想,砍竹有什么难的?走到山里将一根挺老的楠竹砍了回来。结果那竹又硬又脆,不好剖篾,主家好饭好菜招待,请他砍根竹,砍成那样,弄得他好不尴尬。最后,还是师父带他到山上将竹子砍了回来。此后,父亲始终没有放弃对竹的研究,一有空就要将不好用和好用的竹子进行对比,包括竹皮、竹叶、竹丫,还有土壤……接触得多了,也就熟中生巧了。
父亲小心翼翼地将竹子砍倒,去掉竹丫和竹尾,然后叫我和他一起将竹子抬下山去。我说:“那没有必要啊,这竹不是特别重,我完全扛得起。”父亲没再坚持,看着我十分轻松地就将竹子扛上了肩,父亲笑了笑,说:“那就你扛,咱们快点赶回去,尽快将新晒簟做出来!”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