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片漆黑的夜里,只有躲在树梢上的月亮和便利商店的灯还清醒着。关东煮早被一扫而空,只剩下漂浮着点点油沫的汤汁。货架上还剩下几个三角饭团。林朝朝拿起饭团,随手丢进微波炉里。
60秒等待的时间并不长。60秒是短暂的1分钟。
这世上每60秒约有1800颗恒星爆炸,9亿6000万吨水从地球表面蒸发,太阳会把6000万吨的物质送入太空,尼亚加拉大瀑布会倾泻31600吨水,人体内的每个细胞会发生600万次的化学反应。
在这平凡而慵懒的60秒钟,林朝朝百无聊赖地甫一转头,就望见了坐在角落里的肖宴。
那个瞬间,像是宇宙在太空爆炸,星火在荒芜之地燎原。
温柔的夜色,月光如水幕,清澈又孤寂,肖宴穿着白色的T恤,背着画板,望着某个方向,聚精会神,整个人沐浴在朦胧的光线里。
2
林朝朝再次看见肖宴的时候,是他跟着小胖老师走向讲台。
“大家热烈鼓掌!”小胖老师笑得乐呵呵,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起来更加慈祥。
“肖宴?那个转校生?”
“甩第二名三十多分的年级第一?”
“咦,是个帅哥哎!”
“看起来还是个高冷的帅哥!”
“帅什么帅,能当饭吃啊!肤浅!”
“嘿,林朝朝,抬头啊!”被程立这么一推,挡在书桌前的课本“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全班同学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林朝朝嘴里的小笼包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林朝朝伸手拿过程立拧开盖子的矿泉水,刚喝上一口,程立这话痨又说出极为羞耻的话:“你说,哥大力拧瓶盖的样子跟肖宴相比,是不是更有魅力?”
自恋狂!林朝朝跟程立从幼儿园开始认识,一起上小学,一起上中学,甚至在高中还成了同班同学,这同桌也是程立威逼利诱跟林朝朝的前同桌换来的,美名其曰照顾林朝朝妹妹是他肩负的伟大使命。
一口水不仅没有缓解林朝朝当下被小笼包噎住的状况,反而把她呛到不行。
凭良心讲,程立是那种浓眉大眼、阳光热烈的帅,像朝阳一样蓬勃。但林朝朝一路见证了程立小时候的尿床、打球后一身臭汗、十天不洗澡顶个鸡窝头邋里邋遢的丑样子,就再也不觉得程立这人能跟帅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她最讨厌聒噪的男生。
“帅个屁。”林朝朝用口形说出这几个字,然后用力掐了掐程立的胳膊,疼得程立龇牙咧嘴。
讲台上的肖宴正应老师的要求,谈自己的学习经验。明亮的光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浅浅的黄色,与月色下若隐若现的清冷氛围感相比,又有别样的气质。
3
那之后林朝朝总是能够毫无预兆“遇见”肖宴,和肖宴产生交集。
早自习东张西望哈欠连天,一扭头对上肖宴;在开水房打水走神,水流漫过瓶口,是旁边的肖宴帮忙关上了水龙头;做化学实验,因为物质发生剧烈的反应而一惊一乍,对上肖宴古怪的眼神;体育课打羽毛球,球好像长了眼睛,正好砸到肖宴的头上……但因为有程立的参与,一切都变成了闹剧。
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得属那个突然停电的晚自习。小胖老师在浪漫的烛光下跟大家聊起人生,他问大家的梦想是什么。
小时候还不懂梦想这个词的时候,林朝朝总是看着班上那些还在流鼻涕的孩子举着小胖手,一个赛一个积极地大喊着:“我要当老师!”“我要当医生!”“我要当科学家!”但只有程立这个傻子真的脱口而出,说他要当奥特曼。她看着程立领口还有一圈中午和自己抢烤翅留下的油渍,双手作出十字状,嘴里大声喊着:“我要当赛文!”虽然事后被老师批评扰乱课堂,但那次程立却收获了不少小迷弟,甚至整个小学大家见面都流行问候一句:“你相信光吗?”
时隔多年,林朝朝再次听见程立爽朗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你相信光吗?我想要去探寻宇宙的奥秘!”全班哄堂大笑,就连一向清冷的肖宴也难得微微弯起了嘴角。
窗外的风一阵又一阵,林朝朝看着肖宴的睫毛在忽明忽灭的烛光下似蝴蝶翅膀般微颤,清冽的双眼像被蒙上了一层光晕柔纱,被染成清浅的琥珀色,如同涓涓溪流流淌过眼角,又回溯到那颗同样呈琥珀色的泪痣上。
那一瞬间,林朝朝的脑海里闪现出许许多多的画面。无数个旭日初升的清晨,她一如既往咬着吸管喝牛奶,接过程立递来的面包,一边听着程立絮絮叨叨叮嘱她要好好吃早餐,一边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她觉得程立就像是老妈一样,总是很聒噪。她望着窗外,盯着树上的鸟儿发呆,却偶然看见肖宴戴着耳机在树下,好像在画着什么。他们就在二楼,但她还没来得及再去观察观察的时候,就被程立不满地打断:“我说了半天你听了没啊?你看什么呢?”林朝朝反应迅速,“唰”地拉上了窗帘:“天热了啊,热了,我关窗帘呢!”不知为何,林朝朝有些心虚,第一次对程立撒了谎。
“你的梦想是什么呢?”这是程立第二次问林朝朝。第一次问,是程立刚搬到林朝朝家对门没多久的时候。同上一个幼儿园,又是邻居,两家人索性一起吃了个饭。饭桌上林朝朝一直抱着一个胖胖的熊猫。程立一边拿着奥特曼,一边问:“你怎么一直抱着那个熊猫啊?”林朝朝奶声奶气地回答:“因为阿宝会功夫!”林朝朝的父母解释,林朝朝在电视上看到《功夫熊猫》后就对阿宝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走到哪儿都要带着阿宝一起。“那你的梦想是要当熊猫吗?”程立还在追问。“才不告诉你!”林朝朝彼时还不懂“梦想”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她显然对流着鼻涕的聒噪程立不感兴趣。
不太明亮的教室里,程立的眼神还带着刚刚说出梦想后意犹未尽的炽热,让林朝朝有些想逃。但林朝朝知道,程立此时此刻有多认真。她不想撒谎,所以支支吾吾:“你也知道,我不知道。”话很拗口,但两个人都懂。上周聚餐的时候,聊到以后报考的大学,两家父母说着程立以后学天文专业,去北方,那林朝朝以后也去北方,上个师范院校,毕业后当个老师。彼时大家都觉得是个极好的决定,甚至规划了以后还要把房子买到一起,继续做邻居,甚至可以做亲家。聊着聊着程立红了脸,只有林朝朝一直沉默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好像不需要说什么,也没有人真正在意过。
梦想是什么呢?被老师点名的肖宴无奈起了身,蹙了蹙眉头:“我没有梦想。”热烈的氛围瞬间冷场。小胖老师还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的气氛,好在这一刻教室里的灯再次亮起。
从自己的这个角度,林朝朝分明看到肖宴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紧又松开。
肖宴在说谎。
4
那天以后,林朝朝时不时会望着肖宴出神。她满脑子都是肖宴那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那天早晨被程立大喊在看什么之后,树下就再也没有肖宴的身影。果然还是被听到了吧。他的梦想是当个画家吗?他也和我一样,害怕被人发现内心深处的秘密吗?
没错,林朝朝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与梦想有关,但不是当什么熊猫阿宝,而是想去从事野生动物救援工作。她因为喜欢熊猫阿宝,查了很多关于熊猫的资料,又看了很多纪录片。纪录片里,不止熊猫、大象、丹顶鹤,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野生动物。她看着它们生活的环境遭到破坏,生命遭到威胁,心里像被埋下一粒种子。那粒种子正试图在这片渺小的尚不够肥沃的土壤里攫取营养,挣扎着,渴望着破土而出。像是一粒体积虽小质量却极大的石子猛地坠入一片沉默无言的潭水里,砸得林朝朝胸口闷闷的,好像豁了个口子,四面八方透着风。她想起小时候因贪吃而迫不及待摘下的那颗还未成熟的青色的橘子,酸酸涩涩。
她一点也不想当老师,她想去南方的学校,她更不喜欢父母总是把自己的未来和程立扯在一起,就连同学们都会起哄大笑。可惜她每一次的话语,都被吹进了风里。吹啊吹啊,暑假就到了。
程立跟着父母回了北方老家,顺便去看看学校。林朝朝一直以来期盼着的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完整的暑假,终于到来了。
她在奶茶店做了一个月的兼职,又一股脑儿拿出自己从小攒到大的压岁钱、零花钱,拜托定居四川过来出差的表姐,说服了父母,得到去四川游玩的机会。
她去参观了博物馆,吃了火锅,去了海洋馆,见到了她魂牵梦萦的大熊猫。在四川的最后一天,林朝朝跟着表姐去看了一个美术展。墙上有不少艺术家的画,大多是林朝朝看不懂的。林朝朝百无聊赖,就在准备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的时候,她似乎看到了肖宴的背影。等她快步走过去,人却不知去了何处。也许是看错了吧。林朝朝看着墙上那幅画,画面上是蒲公英随风起舞。看着很熟悉,好像隐隐在哪里见过。她恍然想起,计算机课那天,她坐在肖宴的身后,肖宴被老师喊了出去。来不及关掉的网页上,就是这幅画的名字——《飞舞》。作者日安,“日”“安”不就是“宴”字吗?
原来肖宴的梦想,真的是当个画家。开学后,林朝朝多次想要向肖宴求证,但又忽然觉得,也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她只是在某天悄悄地往肖宴的书里放了一张卡片。
那张卡片上的字,就像是林朝朝心里的那粒种子,早已在黑暗中,潜滋暗长,随时准备着破土而出。
5
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高考在即,林朝朝比从前刻苦了许多。只是每每小胖老师在班上提到肖宴的时候,她总是会望着窗外那棵榕树出神。肖宴转学去北京以后过得怎么样?他有没有翻到书里她留下的那张卡片?他如愿以偿去学习美术了吗?但是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
就在两家又一次热热闹闹畅谈未来的时候,林朝朝破天荒打断了他们:“我要去南方,我想学兽医,我以后想从事野生动物救助工作。”说完,林朝朝留下一脸错愕的父母和脸色难看的程立,出了门。
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林朝朝知道,是程立跟在身后。就像小时候上学,放学,程立永远会在她身旁。林朝朝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子,扭头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高出自己一个头的男生,他像哥哥一样陪伴了自己的整个青春。她抢在程立说话前开口:“你小时候总说‘你相信光吗’,大家都会笑你幼稚,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成为你世界里的‘赛文’奥特曼,因为你就是那束最耀眼的光。光应该是照耀宇宙的,而不是被困在小小的圈里……”程立的喉头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静静的夜晚,江水缓缓地流淌,被月光照得发亮,蒲公英细细小小的绒毛被风吹散。
6
高考结束的那几天,一直断断续续下着雨。雨过天晴,终于迎来了好消息。不同于两家父母的激动,林朝朝显得格外淡定。
窗外艳阳高照,蝉孜孜不倦鸣叫,夏季闷闷黏黏的空气带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睡意。无数次存在草稿箱里不曾发出去的那些表白的词句,无数次呼之欲出未能言之于口的话语,最终都变成夏天闷热空气里腐烂掉的三文鱼,那个放在便利商店货架上不曾被人挑选走的商品。到最后他们仍旧没有说出口,那些早已被夏季的瓢泼大雨打散的话语。无法传递的真心,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走失,最终没有能够对他说。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