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书记

2024-11-26 00:00郭秀文
壹读 2024年11期

我和他无论是从出生地、年龄、职业、地位等都相差甚远。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要不是遇到特殊年代,我们怕是终生都不会相见,是“改革”的浪潮把我们硬生生拉扯组合在一起。从此,他对我的影响、他的音容笑貌深深扎根在我记忆里,在他离世十多年后也难以忘怀。

那是1983年7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我应通知到地委202号房“谈话”。我敲开门,见屋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近半年来三番五次到我家谈话,“要改变我工作”的省委机构改革工作组长王琪,他是身材魁梧,性格开朗的北方“老革命”;另一个中等个头,身体廋弱,皮肤偏黄带黑,还稍有驼背,穿一身半旧的草绿色军装。见我进来,对方忙拿茶杯倒了一杯水给我,又不慌不忙坐回他的办公桌旁,对着我和蔼可亲地说道:“小木,我是地委书记蔡立仁。我们想把你的工作改变一下,想再听听你的意见。”

他的这句话,半年多来我听了很多人很多次与我说过,我的回答都很坚决:“不。我喜欢我的职业和现在的工作;我爱人为我放弃了北京的工作来到这里,他不会做饭,家庭条件就不允许;还有,我们准备调回他的老家西安工作。因此,我不想改变我的工作。”这次又重述了一遍。

可这次组织没有给我选泽的机会,实际上今天组织已经没有必要听我的陈述了,书记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一个程序,再尊重一下个人意见或者是谈话的开场白而已,而我还在傻乎乎做无用的抵抗。

对方听完我的想法,拉开抽屉,拿出一份红头文件,说:“小木同志,中共云南省委常委会研究决定你为丽江地委委员。”听完,我当场被吓傻了!我不知道地委委员是个多大的官职,但能和地委书记在一个班子里,虽然是写在最后的那一个,就是文件末尾的那个句号,但也是经常与地委书记平起平坐的名字了,这怎么得了!这对我来说太可怕了,吓得我半天才哭出声来:“不要哇!不能啊!我担任不了呀!我不愿当啊!我只是地区卫校的一个普通教师!怎么当得了这么重的职务呢?我求求书记和部长帮我退回去吧……”

一直坐着不吭气的王组长,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很开心,像是打了场胜仗一样:“你不想当就对喽。要是你早就想当,那组织上还就不能让你当的喽。你觉得怪不怪?共产党的官不想当的人非要让你当不可!”

我大声哭喊着“不,不要,不当。”

蔡书记看着我,严肃地说:“小木,你是共产党员!必须得服从组织的决定。你将会遇到不小的困难,我能理解。我们既然把你‘扶上马了,就会送你一程的嘛。’你放心吧,我们都会帮助你的。今天就先回去,尽快与学校办理交接工作,务必在8月13日前到地委秘书科报到。”

我只能试着讨价还价地说:“蔡书记,那么就请组织试用我一个月,若我不能适应就让我回原单位行吗?”他点了点头。我还真以为他同意了。我太害怕了,心神大乱,相当难过,回家的路上,我的泪水转了向流到了肚子里,不知淌了多少。在路上还遇到十分讽刺的事。当我晕晕乎乎走到西华街中段时,就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我:“听说这次机构改革中被选拔为地委委员的,有一个妇女,年纪才三十岁,据说就是八年前拐回一个北京小伙轰动了整个丽江坝子的那个黄山鹿家村的姑娘。听说这个北京小伙很有来头,是从毛主席警卫部队“8341”出来的,在地区医院外科是技术特好的医生。他救治过的病人手术刀口小,时间短,出血少,身体恢复快,都已经有人称他是玉龙山下一把刀了。”那一刻,我对夸我俩的陌生人不是高兴而是十分生气,因为不是时候。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国家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征程,国家对原有的体制机制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而我在毕业后的八年里,一心扑到业务上,并不关心国家大事,就是这次改革的大锤,狠狠砸到了我的脑袋,一时间,都不知是怎么回事。

有关用人制度改革的具体细节我是到地委后才知道的。在1980年8月,邓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提出:“选干部要注重德才兼备。所谓德,最主要的就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和党的领导(革命化)。在这个前提下,干部队伍要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并且要把对这种干部的提拔使用制度化。”党中央于1983年始在全国范围内对干部人事制度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大改革,史称“干部四化”路线,同期进行的还有干部退休制度。在实施中,有大学文凭的年轻人全部进入了组织人事部门的视野,用最广泛的方式考察干部,有句流行语叫做“点着火把,翻箱倒柜地找。”我就是在那种浪潮中“才不配位”,提拔到了领导层的。

之后,我才了解到蔡书记他1928年1月29日出生于云南永胜县仁和镇一个贫寒的农民家庭,解放前就参加了地下党的活动,1949年11月仁里区仁和行政村任村长,1950年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任支书,仁和乡长,县第二区公所秘书,副区长,区长,区委书记等职;1955年后任永胜县委组织部副部长、部长、永胜县委副书记,丽江县委副书记;之后任过宁蒗县委书记兼县武装部第一政委;又于1981年9月任中共丽江地委副书记;1982年12月任中共丽江地委书记兼丽江军分区第一政委。他是在基层摸爬滚打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优秀共产党员,具有非常丰富的实践经验的工农干部,在我们见面之前就担任了地委书记。

在见到老书记那刻,我是普通的教师,见到他之后一跃成了地委委员,属省管的厅级干部。

1983年8月13日早,我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地委大院,秘书科早已给我安排了二楼的一间办公室。桌上摆满了一摞一摞厚厚的红头文件,我怯怯地看着这些文件不知该干什么?

书记敲门进来说:“小木,这段时间你先学学这些文件,好好领会文件精神,不懂的问题可以找办公室副主任。若是有人请你去会议上讲话,你就说:‘我才来,不熟悉情况,今后有机会再去。’另外我已安排秘书科长带你到相关部门走走,认认人,认认地。遇到什么难事可请地委办主任,也可直接找我。工作的事得慢慢来,别着急。”他说完这些话就要转身离去。

我虽然心里有一肚子的问号,但不知从哪里说起,就急忙提出了可笑的问题:“蔡书记,我可以回去考医师和教师职称吗?”

对于我这个“小儿科”的问题,可能是出于对我的心理安慰吧,他很爽快地回答说:“可以”。说完就离开了。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这个处于从零开始就任大职的人的引路之言吧,我听得懂他的话是针对我的实际情况关心我而说的。

之后的日子里,我天天从早到晚看这些文件,看完一摞又一摞,可无论我怎么用心读,都没有能领会出个意思和概念来,看过的文件内容一点都没能停留在我的脑子里。我真的搞不明白这是怎么了?过去我在读书时很多知识都是枯燥无味,可我也能从中体会出内涵来,尤其是读业务书,读一遍就能领会精神并记得住。记忆力好本是我的优势、我的资本,可到红字头的文件“海洋”里,我的脑子就变成了浆糊一样,无法吸取到文件的精神,就连许多词汇都弄不懂。每次召开地委会议时我都只能老老实实地听和看,与哑巴差不多。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我还是入不了门,而卫生系统将要进行职称评定的工作了,这将关系到专业技术人员的一生,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呀。生怕出现两头空,我心里十分着急,就去反映说:“书记,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包容,个个都帮我了,您让我看文件,我已经整整看了一个多月,可怎么都入不了门。事实证明,我不适应这项工作,我坚决要求回学校工作。”

蔡书记并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说:“小木,我在你的档案里看到,你从小就是一个敢想敢干敢做敢当的人嘛。目前这工作对于你来说变化是大了一些,但你应当知难而进,不能知难而退呀,我相信你会很快适应的。”我从他的话中,感觉到他一直有意回避我想回去考试的问题,看得出他根本是不想让我回学校的。我也不能像小孩似的耍小脾气吧,没有他的点头我还得老老实实去看文件,这是原则问题。

进大院约有两个月,地委确定了我的工作岗位,是兼任共青团丽江地委书记。有了具体的工作,一些红头文件就不难看懂了,我慢慢思考着团地委书记的职责是什么?在地委会议上我第一次大着胆子开口说:“我想向地委、行署要求地区建一个青少年宫,我去参加团省委召开的工作会议时,会上组织参观了昆明市青少年宫,我感觉特别好。那里是青少年的好去处,在假期和业余时间,孩子们可以免费到那里学习唱歌、跳舞、体操、书法、绘画等各种技能。这就可以把孩子们的时间管起来,就堵住了在社会上流浪学坏的时间了。这件事对于社会和家庭都是很好的事,我虽然没有想好怎么建,但希望得到支持。”对建青少年宫的提议,木专员轻轻地说了一句:“建青少年宫是好事,可钱从哪里来呢?”就没有下文了。

那次会议一个月后吧,蔡书记拿了厚厚的一沓手稿说:“小木,今天下午在大礼堂有一个妇女大会,是全国妇代会代表传达会议精神。这是你代表地委在会上的讲话稿,你先看一下,若是想在哪里加几句你的话,都是可以的。讲话时你不用紧张,你就像讲课一样正常发挥就好了。哦!到时我会坐在你的身后的。”

大礼堂的讲话过后,我的办公室搬到了一楼,我的工作也忙起来了,书记对我的关注度减下来,我只有安下心来做新的工作了。我与蔡书记共同工作的时间只有短短五年,但我对他工作上的一言一行都记忆犹新。

为了给我补上工作岗位与能力上的差距,蔡书记亲自带我去永胜县金官区和城官镇等调查农村包产到户后的变化情况,他先到农民家里“看”“听”,拿到真实情况后,再去听县领导的汇报。这种工作方式教会了我如何才能了解到基层真实情况的工作方法,对我一生的工作都受益非浅。为了尽快提高我的履职能力,在领导工作分工中把我分配到离家近200公里的华坪县去开展工作,而每年每个干部下沉到基层的工作时间要求是半年。几个半年下来,我走遍了华坪的山山水水,看矿山、钻煤洞、走农户,了解到华坪的矿产资源和矿业发展中的成效和问题,看到了华坪一些傈僳族群众的居住地不通路,不通电,无学上,特别是无水喝的现状等。这给我今后的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老书记从20多岁开始就担任领导干部,在几十年任职中都是各级别的一把手,而他的夫人也是一个聪明贤惠的妇女。但他坚持几十年不替她去谋一个吃国家俸禄的岗位,他一家五口人的吃喝全靠他的那点工资,直到担任省人事厅长、退休、到去世。他过世之后,他的遗孀需要靠儿女来抚养。他的一生过得十分俭朴,一年四季穿着军队发给他的那身军装。有一次他参加省人代会,得到一张发给代表的“山茶牌”彩色电视机票,购买时还向我借过400元钱。可见,他为官清廉、高度自律的程度,是我们后辈的楷模。

1983年底,青少年宫因钱不够成了半拉子工程,我被逼得没有办法,就大胆越级向团中央申请经费十五万元。并在报告上写了我们地区的青少年现状。本是试着看的一个方法,两个月后,团中央按照我们要的十五万元的标准,直接拨到地区财政局,这让我激动万分。书记知道后不仅没有批评我,反而让金副专员召集会议,让丽江县财政出资十万元支持我的工作。我做工程预算不能干力不从心的事,只敢做二十八万元的预算设计,接下来就是挖空心思地去找不用出钱的地基,死皮赖脸的去求相关部门领导要平价钢材、水泥等紧缺物资;又亲自到地县各级相关部门和企事业单位求爹爹告奶奶逐个去要求募捐。有人笑我是乞丐书记,我一点也不在乎。我们在选择工程单位的事上还搞了开创性的工作,用“招标投标”的方式,这还属丽江地区首例。两年后建造工程顺利完工,又向团省委争取到内设经费七万元,向行署争取到了五个事业编制,使得丽江地区青少年宫正式运行。如今的丽江市青少年宫已经搬迁重建,但它的体制机制仍然延续至今。我在团地委组织过轰轰烈烈的大型青少年活动,也开展过把旅居外地的有建树的年轻乡友请回来召开座谈会、为家乡的发展建言献策的活动。我在团地委工作六年中,建青少年宫算是一件看得见的大事。

1988年10月老书记调任省人事厅长,离开丽江去了昆明。从此,我们没有了工作上的联系。

书记离开丽江后,虽然我们没有了工作上的关系,但情感上的相互牵挂不断。分开十年后,我也调到昆明,他见我若有所思地说:“小木,你调到省政协是好事。自从你进了地委到现在有十多年了哦,我听他们说你工作搞得很不错。在每个岗位上都留下可圈可点的政绩。你还有本事把省民委基建处徐老处长请到丽江,他拄着拐杖到最偏远的鲁甸乡杵峰行政村调查一个小水电站的项目。老处长被你的敬业精神所感动!你上报的杵峰电站、华坪县通达傈僳族乡通达电站等一批项目都给予批准,如数下拨了工程款,让当地群众受益。在丽江2·3大地震的重建工作中,你争取到南京爱德基金会的援助,让地震重灾区丽江坝子的几万农户,均得到一幢三间民房的瓦片援助,并组织人员把瓦片如数送到灾民家中等。你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大家都看在眼里。听到这些,我很欣慰!你已经是一名成熟的女性领导干部了。如今你调省里工作,我对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省政协是大机关,层次高,全省各党各派、各族各界的精英都在那里汇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地方就有很大的差别了,有些话可以多想想再说哦。”

老书记那天还讲起了他颈动脉上长了个血管瘤,经过北京专家医生会诊,倾向于去做手术,可手术风险也很大而没有做。现在的身体状况是不能做大的运动,甚至不能大声咳嗽,老伴每天陪他早晚两次到翠湖散散步,就这么度过晚年了。我听了他的话,心中有些悲凉!我是学医的,知道这个病手术与不手术都有较大风险,只能凭他自己的感觉意愿做决定,我却无法提供别的建议。

可老书记对我的关心关爱始终如一,胜过我的阿爹。当他知道我提升职务时,他的笑容是那么满足灿烂!他还帮我找到了当年非要改变我工作的老革命王琪部长,使得我有机会到省委职工大院看望他老人家。

之后的日子里,我常去看他,看着他一年一年老去,直到他八十多岁离世。老书记是云南省第六届人大代表、第四届中共云南省委委员、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他走后,组织对他的评价很高,有一段话是这样写的:“他坦荡春秋,毕生为民,无私奉献,清正廉洁,追求真理,艰苦奋斗。他勤勤恳恳、忘我工作的奉献精神,他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优良作风,他公道正派、甘为人梯的高尚品德,他追求真理、一心为民的领导风范,他宏德立仁、草根伯乐的人格魅力,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值得我们敬仰。”

在我的心目中,老书记是有思想、有办法、工作沉稳、全局掌控能力特别强的好领导,是平易近人,体贴他人的好班长。他的谆谆教导,他的一言一行至今都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不会消失。

责任编辑:尹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