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记忆与文化建构:华南一个村落鲤鱼文化的再造

2024-11-26 00:00叶泽强刘家玮
乡村论丛 2024年5期

摘要:社会记忆与文化是密不可分的。在社会变迁的过程中社会记忆往往会出现变化。本文通过地方口头传说和历史文献等相关资料,对福建省周宁县浦源村鲤鱼文化及其源流的社会记忆再造进行研究,重点考察浦源村鲤鱼文化的产生与变迁。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讨社会记忆与文化建构之间的关系,以及在现代社会变迁中的文化再造过程。在研究社会记忆与文化建构的互动关系中,探讨社会记忆在村落文化再造过程中的意义。

关键词:社会记忆 文化建构 鲤鱼文化

* 基金项目:2023年度青海民族大学创新项目“地方村落保护神的建构与重构研究” (编号:15M2023032)。

社会记忆由法国社会心理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提出,其认为集体记忆是对“过去”的社会性建构。在20世纪90年代,扬·阿斯曼(Jan Assmann)与阿莱达·阿斯曼(Aleida Assmann)夫妇在继承哈布瓦赫的理论基础上,将理论扩展到文化研究领域中,从文化的角度对记忆的形成进行研究,提出文化是一种记忆的观点。社会记忆强调社会性的建构,却忽略了文化记忆在社会建构中的作用,文化记忆的提出是对社会记忆的一种补充。除此之外,社会记忆和文化记忆的研究者一致认为:记忆与遗忘是密不可分的。文化记忆在社会变迁的过程中往往会出现遗忘,这种遗忘一般分为:自然性遗忘(永久性遗忘)和保存性遗忘。而阿莱达·阿斯曼则将这两种遗忘进行具体划分,列出了七类遗忘形式。在过去口耳相传的文化传承方式之下,部分文化随着传承人的消失而永久消失,同时有些文化内核虽得以保存,但其文化记忆的表述却与相应的历史记录有着极大差异,上述现象在地方村落社会表现较为明显。这是由多方面的因素所导致的。首先,在过去传统村落社会中识字率极低,文化记忆的传承途径只能以口耳相传为主。其次,地方民俗精英在记述文化时不可避免会掺杂自己主观观念,导致当地文化进行重构。最后,地方知识分子对有关文化记忆的历史考据的信度较低。

哈布瓦赫指出,社会记忆强调“过去”与“现在”的关系。“现在”的意义在于它不仅为社会记忆在当下提供一种表现形式,更重要的是可以影响到“过去”的记忆。因此,在时间维度上来看,“现在”的社会记忆延续中,“过去”的社会记忆会受到影响。由此,本文认为基于社会记忆的理论视角探讨地方村落的文化再造现象,不失为一种可探索的新途径。为此,本文以福建省宁德市周宁县浦源村(以下简称浦源村)鲤鱼文化及其源流为研究对象,通过一些文献资料及田野调查,考察村落文化因何而生又因何而变,旨在探讨以该村落文化为代表的福建地区的村落中广泛存在的地方文化记忆在现代社会变迁中的再造过程。

一、记忆中的建构:鲤鱼文化的源流回顾

据村落记载,福建省周宁县浦源村自河南荥阳郑氏迁徙至今已有800余年历史,在郑氏迁徙到浦源后不久为确保水源安全开始在溪中放养鲤鱼。随着社会的变迁,鲤鱼成为当地的符号象征,人鱼关系由单向保护转为双向保护,最终形成现在人鱼共生的独特景观。关于郑氏是何时何故开始在溪中放养鲤鱼这一社会记忆,在鲤鱼文化建构过程和口头传承过程中所出现遗忘或记忆再构现象仍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

(一)鲤鱼文化的记忆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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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鱼文化作为浦源的社会记忆,正如阿斯曼在《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Das kulturelle Ged?chtnis:Schrift, Erinnerung und politische Identit?t in frühen Hochkulturen)中的观点,记忆是一种巨大的力量,随着社会变迁,社会记忆在某种程度上似乎要逐渐取代历史事实。因此,在探索鲤鱼文化的社会记忆时,同样需要对历史事实进行探讨。

关于鲤鱼文化的建构在浦源村有一个地方性解释:当地先祖迁徙到浦源时溪里就有鲤鱼了,后因和上游的何氏产生矛盾,怕他们在水里下毒,才开始往溪里投放鲤鱼。由此可见,在当地记忆中郑氏和何氏的冲突导致了鲤鱼溪乃至鲤鱼文化的出现,将养鱼防毒的典故与两个氏族之间矛盾相联结。可见,当地社会记忆在解释为何溪中会放养鲤鱼这一问题之余,将目光关注到两个氏族关系之中,将两者视作鲤鱼文化诞生的最初记忆。但这一社会记忆是否与历史现实相符呢?需要进一步考证才能得到答案。

(二)村落的历史:对“被遗忘”记忆的探索

通过对前人的研究成果和地方志历史资料的考证发现,鲤鱼溪(之前称为周宁县东洋溪浦源段)以及鲤鱼文化的起源是建立在“养鱼防毒”这个基础上的。然而,两个氏族之间的冲突却是当地社会记忆的重建。孙绍旭和许莲在研究中指出,从历史事实出发,“养鱼防毒”实际上是由于上游地区银矿开采,导致了水质的污染。当鲤鱼遇到超标的重金属或有毒物质时,溪中鲤鱼就会死亡。这一历史事实是通过上洋村的史料、《宁德县志》及《周墩区志》的记载重建起来的,但浦源村关于银矿开采的相关记录并没有被记载下来。因此,围绕鲤鱼文化的来源所形成的社会记忆“被遗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三)源流的遗忘:对历史现实的探讨

“遗忘”作为社会记忆的研究取向之一,不可避免的会受以下因素所影响:一是记忆的再现;二是“过去”与“现在”的关系;三是记忆再现过程中的权利关系,鲤鱼文化正是在此影响下得以重构而成的。首先是记忆的再现,社会记忆虽然是以集体的形式展现的,但是却由“个人”传达。在地方村落社会中,“个人”往往由村中在文化事项中具有明显话语权的人担任,如村长、长老、知识分子等地方民俗精英,通常由他们通过自己的记忆来传达集体记忆。

本文根据康纳顿与阿莱达·阿斯曼对遗忘形式的划分,并通过对浦源村的石刻记载及东洋溪沿岸村落的调研,暂且将浦源村银矿“被遗忘”的可能归结为四种遗忘形式:一是误解性遗忘,二是自然性遗忘,三是压制性遗忘,四是内因性遗忘。误解性遗忘,是由于当时浦源村居民对于银矿开采会导致水源受到污染缺乏足够认识,并且郑氏与何氏之间有着矛盾,最终形成浦源村居民将水源污染归咎于何氏投毒的记忆。自然性遗忘,是指随着时间流逝,个体、群体、事物等由于新旧更替的历史发展规律而被遗忘的现象。鲤鱼溪的形成至今已经历800余年,尤其是近代以来社会的快速发展使地方文化出现了现代与传统的断裂,造成了对银矿开采的自然性遗忘。压制性遗忘,是指记忆受到意识形态范畴的破坏性影响。拥有这种压制的主体多为地方官方权力机构,在对东洋溪沿岸多个村落的调研发现,只有上洋村有关于开采银矿的记载,村中张氏后人仍保存着官方准许开矿的文件,证明银矿的开采并非地方虚构,但相邻村落并无记载,由此推导可能是由于历史上官方权利机构的压制导致这一记忆的“遗忘”。内因性遗忘,是受近年来村落旅游开发的影响,在民俗精英的主导下,村落间的冲突相较于官方开采银矿更具有故事性和传说性,为吸引游客将过去的记忆进行重构。

二、村落仪式的记忆:鲤鱼形象的区分

康纳顿(Paul Connerton)在《社会如何记忆》中以审判和处决法国路易十六的仪式为例,提出该仪式意在消除前一个仪式(国王加冕仪式)的记忆,“以明确无误的分解之行,把现在和它的过去区分开来”。正如康纳顿的解释,浦源也通过仪式将鲤鱼的现在和过去进行区分。通过田野调研发现,在浦源村村民的记忆中,鲤鱼有三种形象:普通鱼、溪中鱼(福鱼)和冢中鱼(神鱼)。普通鱼是指那些未曾放入溪中的鲤鱼;溪中鱼是指在每年放生仪式上由村民放入鲤鱼溪中的鲤鱼;冢中鱼是指溪中死去的鲤鱼经过祭祀仪式后放入鱼冢的鲤鱼。三者本质上是同一生物,其形象却有如此明显的区别,这与相应的仪式密切相关。鲤鱼作为浦源村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之一,鲤鱼在仪式中所产生的形象区别也与当地村落记忆的人文再造紧密相连。由此分析,仪式的记忆对于进一步研究当地文化具有重要意义。

浦源村的鲤鱼文化中,从普通鲤鱼到溪中鲤鱼的转化是由放生仪式来决定的。在浦源村的鲤鱼文化中,放生仪式被视为一个重要仪式,被认为是保护鲤鱼资源及其生态环境的一种方式。根据当地传统规定,放生仪式一般在特定日期举行,这个特定的时间选择与当地的文化信仰、历史背景密切相关,体现了浦源村社会记忆中的文化传统。此外,浦源村的放生仪式还有特定的地点,在某个特定的水域进行。通过在特定地点举行放生仪式,浦源村的社会记忆得以在特定的环境中传承和再现,放生的群体也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通常由村落中的特定群体或者特定身份的人参与。

在调查过程中发现,鲤鱼溪沿岸的居民会制止游客私自在溪中放生鲤鱼,并且鲤鱼的形象在仪式前后出现了明显转化,仪式前鲤鱼就只是普通的动物,但在仪式之后鲤鱼则成了村落中的“居民”。仪式地点则特意选取在龙门桥上游,以鲤鱼跃龙门的典故,赋予其护佑村民平安、保佑村中读书的孩子金榜题名的职能。由此,这一仪式在实质上消除了当地居民传统观念中鲤鱼只是自然界常见动物的记忆,在当地赋予其新的仪式记忆,使其身份实现了由普通鱼向溪中鱼(福鱼)的转化,把它的过去和现在区分开来。

溪中鱼(福鱼)与冢中鱼(神鱼)的身份转化是通过鱼冢祭祀仪式进行区分的。相较于上述的放生仪式,鱼冢祭祀仪式明显更为正式和重要,有着一整套对应的流程。鱼冢祭祀仪式是浦源村特有的文化,村民为鲤鱼修建了鱼冢(鱼的墓地),每逢重大节日(一般在正月)举行祭祀仪式。鲤鱼的死亡在当地人的记忆中并非简单的逝去,而是传说中的“羽化飞升”。浦源人通过祭祀仪式将鲤鱼本身固有的动物身份进行否决,再将其送入鱼冢,给予鲤鱼新的身份。在当地的集体记忆之中,鲤鱼举行完仪式送入鱼冢后,其就不再只是村中或溪中的“鲤鱼”(普通的动物),而是成为当地的守护神,鱼祭仪式赋予了冢中鲤鱼与天地沟通的能力。

三、记忆的重塑:现代化背景下的村落文化建构

自改革开放以来,各地政府开始将重心转移到经济发展领域,旅游业成为发展经济的重要一环。随着我国不断推进乡村文旅产业的发展,浦源村也开始依靠地方文化、古建筑等多种要素发展特色旅游村落。在发展旅游的同时,村落文化也面临着一些变迁和挑战。而村落文化的变迁又对地方的集体记忆起着极大的影响。喻晓社、喻洋在《重塑村落文化共同体:农村优秀传统文化线上传播的价值与路径》中指出,“村落优秀传统文化关系着地方受众的乡土记忆,影响着村民的思想认识和价值取向”。景区的开发使得当地文化在村民集体记忆中的形象被重塑,其中最为明显的是鱼祭仪式。鲤鱼溪景区为了吸引游客,鱼祭仪式被当地选为特有的文化展示。不可否认的是,当地通过对鱼祭表演的宣传引起了更多游客的兴趣。然而,过度开发可能导致地方文化失去本身的神圣性与庄重性。同时,商业化的活动也削弱了仪式的真实性和纯粹性,让仪式变成了为吸引游客和赚钱而进行的虚假表演。在此影响下,对于当地居民来说,集体记忆中的仪式变成了一种表演,失去了原本的文化内涵。同时,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和思维也对浦源村的村落文化构建产生了影响。在这样的背景下,传统的仪式和祭祀活动可能变得越来越边缘化,逐渐被人们遗忘。此外,游客所带来的文化记忆也会进一步重塑当地的集体记忆。例如,有游客会前来祭拜求子,他们认为自古以来鲤鱼也是多子多福的象征。他们在旅游过程中,将自己的记忆附会于当地文化之中,并且这一说法也被当地所接受,成为鲤鱼文化的内涵之一。但并非游客所带来的文化观念都是符合当地文化观念的,部分观念仍会与当地文化产生冲突,从而导致村民逐渐对当地文化产生不同的记忆。

尽管面临这些挑战,浦源村的村落文化仍然有着自己的生命力。当地居民对于鲤鱼仪式和祭祀活动的场景依然保持着参与的热情并且非常重视,这使得村落文化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传承和保留。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村落文化的重塑和传承是一个复杂而艰巨的任务。需要更加全面地考虑当地的历史、社会、经济和环境等因素,制定出相应的保护和传承策略,才能保护和弘扬村落文化的精髓,使其在现代化的发展过程中得以继续存在和发展。在村落文化记忆的重塑过程中,应当保持平衡,既要顺应现代化的发展趋势,也要尊重和保护传统文化的根基和内涵。

此外,政府和社会组织可以加大对于村落文化保护和传承的支持力度。通过政策扶持、项目资助、人才培训等方式,提升村落文化保护的能力和水平。同时,也需要加强与外地民众及社会组织之间的互动,鼓励他们主动参与到村落文化的保护和传承中来。只有形成政府、社会组织和居民共同努力的良好氛围,才能真正实现村落文化在当今社会的可持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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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1.青海民族大学;2.扬州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