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与 裁缝店

2024-11-21 00:00:00钟鸣
十月·少年文学 2024年9期
关键词:裁缝店诗稿裁缝

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我找到了那家传说中的裁缝店。

暖黄色的灯光从虚掩的门缝中散射出来,看来还没打烊。我推开门,看见店面那头的桌子后面歪歪地坐着一个男人。他大概就是人们口耳相传的那位裁缝。

“我需要一件礼服。”我说。

他抬头扫了我一眼,似乎刚察觉到我的存在。

“我需要一件礼服。”我稍微提高了音量补充,“我要去国王的宴会。”

他站起身,饶有兴趣地向我走来,一边打量着我一边转来转去,似乎在判断一路上风餐露宿以至于此刻近乎衣衫褴褛的我是不是位落魄的王公贵族。最终,他像宣告审判一样下定结论:“你是诗人。”

我深深吸了口气,从鼻腔里挤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嗯”,算是默认。国王要召开“诗宴”,全国的诗人都有资格参加,这个消息早已传遍了这个本就不大的小国家,相信这几日和我一样怀揣着希望奔赴国都的人一定不在少数。毕竟只有在这场宴会上,我们才有希望能够遇见上层人物或是那些大出版商。这对想要把自己呕心沥血之作传向世界的诗人们来说是个多么宝贵的机会呀!

他问我想要一件什么样的礼服,我想了想,给出了一个听起来近乎无理取闹的答案:

“我要‘诗歌’。”

谁知道他听到这个回答后却突然来了精神,仿佛被艰难的任务挑起了斗志似的,眼睛闪闪发亮。他拿着卷尺绕着我比画,兴奋地念叨着“那我可自由发挥了啊”,末了,还抬头问我一句:“你看起来有心事,是诗人的多愁善感吗?”

他说得不完全正确,我确实有心事,但那是因为—我已经写不出诗了。因此,我现在已经不是诗人了。

我曾经是个诗人,在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我出生在乡下的一个还算富裕的家庭里,有一个大我几岁的姐姐。我的童年就是在无边的麦田与果树中度过的。我与伙伴们每天在田埂上唱歌,唱乡村的童谣小调,唱我自己写的诗—那些稚嫩但纯朴的文字在邻里间有着还不错的评价,因而当时的我一直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成为诗人。当然,我的家人不会遂我的愿,于是在父亲的威严与母亲的期望下,我去了镇上的医学院,成为一个不太合格的医生。在进入医学院的前几个月里,我还在不断写诗,并试着给有名的杂志社投稿,但石沉大海的稿件与繁重而令人麻木的学习生活让我很快臣服于现实。我再也没有写过诗。

“后来呢?”他问。

后来,家乡发了瘟疫,生还者十里余一。医药的缺乏、观念的落后,还有我那半吊子的行医水平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逝去。我还记得姐姐形容枯槁地歪躺在床上,怀中抱着她刚病故不久的孩子。她看着我:

“把家乡的房子卖了吧,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不要被困在这里。”

语调温柔而疲惫,那是她的遗言。

于是我脱下黑乎乎的神袍,摘下乌鸦般的面具,用斜挎包装好少年时写的诗稿,在心口前的口袋里揣上羽毛笔,去赴国王的宴会。然而那时我痛苦地发现:我已经写不出诗了。见惯了生离死别的我,好像已经不再具有少年人的悸动与诗人应有的丰富情感。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听说国都里有一家能够实现人愿望的裁缝店。

于是,我站在了这里。

他听完我的故事以后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立刻投入裁衣的准备中。他在偌大的置物架上翻翻找找,我本以为他会捧出什么布匹,但他却掏出一篮棉线,那些棉线是五颜六色的,粘着泥点子,还有磨损的痕迹。仔细闻,似乎还有一点儿阳光的气息和雨水的味道。

“这是什么?”我看着他把线倒进一口装着水的大锅中。

“是从全国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孩子穿过的衣服上拆下的线。”

他又拿来一个玻璃小瓶,将里面有些浑浊的液体倒入水中,那些五颜六色的毛线开始慢慢褪色,褪为统一的圣洁的纯白。

“这些是久经沧桑的老人流下的泪水。”他向我解释。

下一步工序是染色,在听说只有我最珍视的物品才能作为染料时,我便下意识紧紧按住了我的挎包,那里面装着我的诗稿。我说什么也不愿看见我的作品,我引以为傲的作品—同时也是我的梦想与最后的希望—就如此被丢入水中,只有在裁缝再三保证诗稿最后一定会回来后,我才不舍地递给他几张稿纸,悲切地目送它们落入水中,墨迹从其上洇开,将整锅水逐渐染成泛着流光的黑。

他将染好色的线架到织布机上,看向我,命令我说:“用回忆驱动它。回忆要越强烈越好。”

回忆?我闭上眼,那些曾经熟悉无比的童谣的旋律开始在我脑海中盘旋成形,重新明朗。我试探性地哼出第一句调,镇上学院里的规矩与拘束让我的唱歌技巧变得生涩,但我仍听到织布机发出了“吱呀”的声响。似乎歌声起了效果,我受到鼓舞,开始逐渐放开音量,也逐渐回想起了家乡暖洋洋的日光洒在肩头的感觉。织布机开始持续运作起来,我意犹未尽地停下了歌声。裁缝满意地点了点头。

“走吧,”他对我说,“我们趁现在去给礼服找点儿装饰,礼服没有装饰可不行。”

我跟着他走进裁缝店的后院,那里生长着一株奇特的果树。那树算不上特别高,但长得格外枝繁叶茂,上面结了许多我从未见过的,颜色艳丽的果子。

“这些就是‘梦’,”他轻声说,“橙色的果子是那些令人开心的梦,蓝色的果子是让人忧郁的梦,绿色的是能把人吓醒的噩梦,银色的呢……”

“银色的?我怎么没看到银色的果子?”我打断他。

“因为它们最罕见。那是即使醒来也不会立刻忘却的梦。其余的果子从树上摘下来以后如果不及时处理就会迅速烂掉。”他说着便抬手从低垂的树枝上拧下一颗橙色的果实,那果子在他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萎缩,就像每一场稍纵即逝只剩幻影的梦。

“快!用你的笔碰它!”他对我大喊。我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从胸口的口袋里摸出羽毛笔,轻轻地点了一下那颗果实,它瞬间就蜕变成了一颗晶莹的、光彩夺目的宝石,看起来全然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我庆幸自己把笔放在了好拿的位置,没有让那果子—那梦—白白浪费掉。

等我跟着裁缝回到店内时,布已经织好了。他对我说,接下来能否成衣,就要看我的了。他让我想象,想象有人在用“爱”为我裁衣。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想象了,毕竟在大家看来,“想象”是小孩子的特权与本性,却是大人的怠惰与缺点。

但此刻我要拾起那份本能。于是我盯着那块流光溢彩的布料,想象母亲拿着画粉一笔一画地画出衣服的版型,冲我慈爱地笑;想象姐姐接过那块布,拿着剪刀,温柔地将那些布裁剪开来;想象同样已病故的邻家妹妹此刻就笑盈盈地坐在缝纫机前,把姐姐裁出来的布片缝制成衣服的形状……

等我回过神来时,裁缝正在为已经成形的礼服缀上那颗橙色的宝石。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干不知何时淌下来的眼泪,问他价格。我带来了变卖家乡房屋田地所换得的所有财富,只要他不狮子大开口,按理说……

“我要你的故事。”他说,然后,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便抄起剪刀从我沾满风霜泥泞的外衣衣角上剪下一块布料,妥善地放到了某一个收纳罐里,上面似乎贴着泛黄的标签。

“我希望你记住这件衣服,这件名为‘诗歌’的衣服是怎么做成的。”他把礼服展开,轻轻一抖,那沁着墨香的黑礼服,它的版型,它的布料,它的纹理,它的暗花,它的宝石,它的一切的一切在灯光下变得光芒四射,夺人眼目。与此同时,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晚安,好梦。”最后,我听见他说。

……

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而我正睡在那家裁缝店的门前,地面冰冷而坚硬的质感让我很不舒服,我轻轻咳了两声。

翻翻挎包,还好,诗稿一张没少。突然,昨晚的回忆争先恐后地涌入脑中。不,不仅如此,我想起的不仅是回忆。我想起很多,想起童年时的快乐,想起行医时的悲伤,想起被刻意消声的笑与被刻意断流的泪,想起我做过的那些瑰奇且绚丽至极的梦,想起我与生俱来但又被雪藏的想象力,想起名为“爱”的温暖,以及它带来的悸动与刺痛。

我想起了,写诗的冲动。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冰封麻木的心中迸发出来似的,于是我摸出空白的稿纸和胸前的笔,把这份郁结在胸中的气吐出来,把这份冲动胡乱而流畅地记下。

做完这一切后,我再一次推开了裁缝店的门。和昨晚不同,这次裁缝立刻就注意到了我的存在,热情地走过来,殷勤地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挂着标准的微笑。

“我需要一件礼服。”我轻轻地说。

在他翻找那些再寻常不过的布料时,我踱步进了裁缝店的后院。

那里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果树。当我准备回屋时,却看见草丛间有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

我好奇地走过去,把它拾起来。

那是一颗银色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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