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林小时候,住在莲蓉老街上。
这条老街,紧傍着绿柳拂波的梁溪河,遥对着宝塔高耸的惠泉山,三四里长的老街上,有六角亭,有石拱桥,有大牌坊,有千年银杏,有百步长廊,有四眼古井,住着许许多多的人家,开着各种各样的店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就像一幅鲜活的《清明上河图》。
在这条街上,一抬头就能看到一个故事,一低头就能踩到一个故事,一伸手就能抓到一个故事,一转身就能撞到一个故事。
阿林就是在这些个故事里慢慢长大的。
每到仲夏时节,卖蝈蝈的邹大伯就会出现在老街上。
邹大伯五十上下年纪,络腮胡子,眉毛粗得像两把黑板刷,腮帮子筋肉饱绽,赤裸的胳臂早已晒成深棕色,一开口就是浓重浑厚的北郊乡下口音,这一切,再加上他那眉眼间始终充满暖意的呵呵笑容,更让阿林他们感受到,这个乡下汉子的可亲可信。
邹大伯将垒得像两座小宝塔样的蝈蝈担子放在石牌坊下,自己悠悠然地坐在牌坊下的石墩子上,压根儿不用吆喝一声,那些蝈蝈自会兴致勃勃地唱起来。
“”,那声音喧闹欢快热烈,像一团来自广袤田野间的风,更像是一团充满生机的神奇烟雾,升腾,膨胀,扩散,弥漫,渗透,钻进了一个个门缝窗隙,撩得老街上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来,簇拥在这蝈蝈担子周围,痴迷迷地看个忘乎所以。
阿林也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他不仅是看,而且是在挑,是在选,因为他的手心里捏着一枚刚从储钱罐里掏出来的五分硬币,不错,那年月里,一只蝈蝈,连同笼子,只要五分钱。
阿林挑中了一只他认为长得最漂亮的蝈蝈,欢天喜地拎回家,然后把它挂在窗口,支着下巴,不眨眼地望着它,期待着。
然而,那蝈蝈只是瞪着一双绿珍珠一样的眼睛,眈眈地瞅着阿林,时而自顾自地用后腿擦擦肚皮上的痒痒,那矜持傲慢,就像是一位穿绿色燕尾服的英国绅士,可就是不唱,阿林赶紧找来一根牙签,穿上一块茭白,几粒青豆,塞进去,小心翼翼地送到蝈蝈的嘴边,可它竟然不屑一顾,别过头去,依然不唱。
阿林心中好不懊恼,倒霉,挑了半天,挑了一只哑巴,明天得找邹大伯去换一只!
晚上,睡了,恍惚中,来到一个绿色的乡村,绿色的柳林,绿色的草丛,绿色的河水,更有萦绕于四周的清亮的虫鸣,那虫鸣分明也是绿色的。
阿林在这一片绿意中猛然醒来,眼一睁,方知是一场梦,可仔细再一听,那清亮的虫鸣并没有随梦而去,它仍在耳畔,就在窗下,是那只蝈蝈在唱,于是,在这带着浓浓绿意的悠长的吟唱声中,阿林心满意足地又睡着了。
尽管阿林已经在邹大伯这里买了一只称心如意的好蝈蝈,可是放学后,他仍然忍不住要蹲在邹大伯的蝈蝈担子旁,一蹲就是好半天。
因为他还有很多关于蝈蝈的问题,要问邹大伯。
“邹大伯,这些个蝈蝈笼子都是你自己编的吗?”
“是的,每年,吃了端午粽子,我就开始到后山上去,一根一根砍竹子,砍下的竹子要泡到我家门口的小河里浸几天,再劈成细细的篾条,然后就用这篾条编笼子,一根篾条正好编成一只笼子。”
“邹大伯,这笼子既没门也没窗,这蝈蝈是怎么装进去的呀?”
“这可是有窍门的,每个笼子编到最后,都留下一个空当,空当旁留了一截竹篾尾子,待到蝈蝈一装进去,便用那一截竹篾尾子将空当封上,瞧,就是这里!”
如果不是邹大伯拿起一个笼子,指给阿林看这个天衣无缝的秘密所在,恐怕阿林想扁了脑袋,也想不出这么巧妙的办法。
“邹大伯,这么多的蝈蝈,你是怎么捉来的?”
“每年到了这时候,我在半个月前就做好准备工作了,每天一大早出去,到河滩边,田埂上,林子里,凡是有草丛的地方,我就拔长耳朵听,听到有蝈蝈叫声,就瞪大眼珠子去找,找到后,用一个细眼网兜,从下往上一捞,像捞鱼一样,一下子就把蝈蝈捉到网兜里了,还有一种办法,就像钓鱼一样,发现了蝈蝈之后,用一根线吊着一只蝗虫或者一只蚱蜢,轻轻凑到它跟前,它一看见就会一跃而起,一口咬住那个虫子,怎么也不松口,直到我把它拎起来,捉到笼子里去。”邹大伯绘声绘色地说道。
阿林感到闻所未闻,问:“咦,这蝈蝈为什么要咬蝗虫和蚱蜢?”
“哈,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别看这蝈蝈长得绿绿的,唱得也很优雅,其实是很凶的。它除了吃素,更喜欢吃荤,就连螳螂、蟋蟀都常常被它吃了呢!所以我出去捉蝈蝈时,就必须带上一二十个蝈蝈笼,捉到一只,就把它装进一个笼子里,绝不能让两只蝈蝈放在一起,放在一起,它们一碰面就会咬个你死我活。”
“一二十个蝈蝈笼?那你一天能捉到一二十个蝈蝈吗?”阿林问。
“那可不一定,有时能捉到十几个,有时只能捉到五六个,反正一天下来很累很累的。不过今年就不同了,今年我每天都能轻轻松松捉到四五十只呢!”
“真的吗?”阿林问,“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女儿做了一个玲珑蝈蝈宫。”邹大伯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道。
“玲珑蝈蝈宫,你女儿做的?”这可让阿林太感兴趣了。
邹大伯说到他女儿时,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是得意劲儿:“我那女儿跟你差不多大,可因为是在乡下,她只读到三年级就没有再读下去了,跟着我做竹器活儿,她手可巧了,什么竹丝篓,竹丝匾、竹丝果盘,一看就会做,她看到家里贴的年画上有北京的宫殿,就照着那样子做了一个蝈蝈笼,不,是一个玲珑蝈蝈宫!”
说到这里,正好有人来买蝈蝈了,可不能怠慢了顾客,邹大伯赶紧补了一句:“好吧,明天我把那个蝈蝈宫带来给你看,那正是神,神极了!”说罢,便忙着招呼生意去了。
说实话,在老街众多的孩子中,阿林无疑是邹大伯最喜欢的一个,除了阿林总是最先来买他的蝈蝈之外,还有就是阿林只要一有空,就会蹲在他的蝈蝈担子旁边,那么专心,那么津津有味地看着,如果担子旁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必定就是阿林,用今天的话来说,阿林绝对是邹大伯最忠诚最铁杆的粉丝,更重要的是,不管邹大伯讲什么,阿林都听得笃信无疑,眼神里那种死心塌地的信赖,一个字也不肯漏掉。
所以,邹大伯答应阿林的事,也一定不会忘记。
第二天,阿林一放学,就径直往老街的石牌坊下跑去,只见邹大伯的蝈蝈担子已经在那里了。
“邹大伯,你说的蝈蝈宫带来了吗?”阿林迫不及待地问道。
“带来了,我答应了的事怎么会忘记呢?”说着,邹大伯从担子头上取下一个方方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一层又一层打开来,哇,呈现在阿林眼前的,果然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小宫殿,这小小的宫殿,约莫跟装粉笔的纸盒子一样大小,整个儿都是竹子做的,保留了竹子原本的色泽,黄白中隐隐有绿意,外面看上去,有楼有阁,至少有两层,用牙签一样细的竹扦儿编成宫殿四周的栅栏墙,通风又透气,可以一眼看到里面。又用筷子差不多粗的竹竿儿做成宫殿的梁、柱、屋脊,还有斗拱飞檐,当中的大屋顶和四面四个小屋顶交叠在一起,这简直就是北京紫禁城宫殿的袖珍版,但更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小精灵们住的那小小神仙屋。
“哇,这,这也太神了,太神了!”阿林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看到宫殿上还有两扇门,不禁心痒痒,“我能打开这门吗?”
“可以,没问题。”邹大伯笑着应道。
阿林满怀虔诚地伸出一只指头,慢慢地触那门上瓜子仁大小的门钮,再轻轻一移,那门就顺滑地打开了,竟然还是十分别致带滑槽的移动门呢!
“对了,邹大伯,你昨天说过,就因为有了这个蝈蝈宫,你今年轻轻松松就捉到了很多蝈蝈,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啊?”
邹大伯得意地眨眨眼,凑近阿林说道:“因为这个玲珑蝈蝈宫,引来了一只蝈蝈王!”
“蝈蝈王?”这一下让阿林更加好奇了。
邹大伯告诉阿林,那天一大早,他带着二十个编好的蝈蝈笼,正准备出门去捉蝈蝈时,却眼前一亮,瞥见自家堂屋桌子上摆放着这个宫殿模样的蝈蝈笼,他惊喜不已,忙问正在厨房里烧早饭的女儿,女儿笑着说是她昨晚上刚刚做成的。
邹大伯拿起这精巧剔透的蝈蝈宫,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干脆就把它带在身边,出去了。
到了林子里,他顾不上去捉蝈蝈,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依然拿着那个蝈蝈宫,从上看到下,从里看到外,也不知看了多久,依稀听到远处草丛里有蝈蝈叫,才放下蝈蝈宫,拿起网兜去寻找那只蝈蝈,可是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那只蝈蝈,他干脆不找了,回到刚才坐的地方,意犹未尽地又拿起那个蝈蝈宫。
他正想再仔细看个够,却从蝈蝈宫敞开的门里,瞅见里面似乎有东西了,定睛一瞧,哇,那是只蝈蝈,让他惊异万分的是,那是一只红蝈蝈,红得那么深沉,犹如红玛瑙,红珊瑚,红琉璃一样晶莹,一样通透,一样璀璨,而且它的须眼在动,显然是一只活的红蝈蝈。
邹大伯长这么大,捉了这么多年的蝈蝈,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红蝈蝈,他来不及思索,本能地一伸手,就把那蝈蝈宫的门关上了。
此时再看被关在里面的那只红蝈蝈,它却没有半点儿惊慌害怕之态,依然旁若无人,心安理得地理理须,擦擦腿,抖抖翅,俨然一位至尊高贵的王者,左顾右盼之中,显得十分享受身居这一蝈蝈宫中。
忽然,它威风凛凛地唱起来了,“”,那声音特别洪亮,且带着金属样振荡的回声,它这一唱不要紧,令人不可思议的事,立即出现了。
“扑”“扑”“扑”,不知从哪里跳出好几只碧绿而壮硕的蝈蝈,接二连三都扑到了邹大伯的身上,甚至跳到了邹大伯的手上。
要知道,以往只要一听到有人走近,哪怕很细微的动静,这些蝈蝈立刻就会逃得远远的,今天竟然一只只奋不顾身地往邹大伯身上扑来。
邹大伯大喜,送上门来的好东西岂能不收?赶紧用三个指头拈田螺一样,把它们一只只捉住,装进带来的蝈蝈笼里。
这边才装进蝈蝈笼,那边又有好几只蝈蝈前赴后继地飞跳过来,直扑到邹大伯的身上,不一会儿工夫,带出来的二十个蝈蝈笼,就全装满了。
满载而归的邹大伯乐滋滋地跨进家门,他的后背上还趴着两只赶也赶不走的蝈蝈呢。
“爹,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呢?”他女儿惊疑地问。
邹大伯三言两语把刚才的经历说了一遍,并让女儿看蝈蝈宫里的那只神奇的红蝈蝈。
女儿拿起蝈蝈宫端详了一会儿,说:“看来,这是一只蝈蝈王呀。准是它看中了这个蝈蝈宫,被这个蝈蝈宫吸引住了,就不请自来了,哪晓得被你把门一关,便关在里面了。”
邹大伯恍然大悟:“唔,有道理。难怪那些蝈蝈都飞蛾扑火样跳到我身上来,是因为它们都要赶来护卫它们的王,或者是要来朝拜它们的王,就像蚂蚁护卫它们的蚁王,蜜蜂护卫它们的蜂王一样的。”
说这话时,蝈蝈宫里的蝈蝈又“”地唱了起来,这也奇怪,它这一开口,那些笼子里的蝈蝈一下子都噤了声,好像一个个全都低头俯首一动也不动了。屋子里只有蝈蝈王一个声音八面威风地回荡着,显示着王的气派,王的威严。
接下来的几天里,邹大伯带着这装有蝈蝈王的蝈蝈宫出去,每天毫不费力就能捉到四五十只甚至更多的蝈蝈回来,原来要花二十来天,现在只花了四五天工夫,就将家里编好的三百六十只蝈蝈笼全装满了。
邹大伯高兴极了,这天一大早,他浑身是劲地又去后面山上砍了一大捆竹子,准备再编出三百个蝈蝈笼子来。
谁知他兴冲冲地扛着竹捆,走进堂屋时,却瞧见摆在桌子正中的蝈蝈宫的门敞开着。他大吃一惊,扔下肩上的竹捆,急忙上前仔细查看,只见蝈蝈宫里已经空空如也,那只蝈蝈王已经不见了。
听邹大伯讲到这里,阿林不禁插口问道:“它逃走了?”
邹大伯摇了摇头,说道:“那蝈蝈王不是自己逃走的,是我女儿打开蝈蝈宫的门,把它放走的。”
“把蝈蝈王放走了,这是为什么呢?”阿林诧异地问道。
邹大伯叹了口气,说:“是啊,我也感到不可思议,无法理解,可我女儿说,‘爹,我们靠了这个蝈蝈王,让蝈蝈们自投罗网,轻而易举就捉到了三百多只蝈蝈,你不是说过,只要能卖掉这三百多只蝈蝈,我们这几个月的油盐酱醋就够了,再要去捉更多的蝈蝈,这就有点贪心了,这对蝈蝈王和蝈蝈们也太不公平了。’”
邹大伯说:“我对女儿说,‘丫头,你好傻呀,这蝈蝈本是百日虫,它在田地里蹦跶,一百天之后,天一转冷,不管怎样,它都得死,其中好多,在田地里遇上风雨,或者被鸟儿什么的吃了,还活不到一百天;如果它在笼子里呢,吃的是它最爱吃的,不愁风雨,也没谁能伤害它,每天只要叫叫唱唱,就能舒舒服服地过完它的一百天。这还有什么不公平的呢?’”
我女儿却说,“爹,这可不一样,这些蝈蝈在野外的田地里,虽然它不一定能活到一百天,但是它想往哪儿跳就往哪儿跳,想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可以头顶着天,脚踩着地,过的每一天都是自由自在的。关在笼子里可就不一样了,再好的笼子里就那么一点点的地方,有腿不能跑,有翅膀也不能飞。如果我是一只蝈蝈的话,我宁愿做一只在天地之间,想到哪里就到哪里的蝈蝈,哪怕活不到一百天,也是乐意的,而不愿意做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哪里也去不了的蝈蝈。如果要攒更多的钱,我宁愿再多编一些竹丝篓竹丝匾就是了。”
邹大伯说到这里,突然抬起头问道:“阿林,如果换作你,你乐意做哪一种蝈蝈?”
阿林不禁一愣,想了一下,有些迷茫地答道:“我,我,我也不知道……”
看到邹大伯把玲珑蝈蝈宫十分珍爱地一层层地依然包好,挑起担子准备要走了,阿林意犹未尽地问道:“邹大伯,你说,明年,那蝈蝈王还会再进到你家这个玲珑蝈蝈宫里来吗?”
邹大伯想也没想,答道:“就算它还会进到我们家的蝈蝈宫里来,我还是得依我女儿说的,只做三百六十个蝈蝈笼就够了,她说得对,人哪,不能有贪心的。”
此刻,阿林心头涌起一个强烈的愿望,他好想认识一下这位一手做出这么个玲珑蝈蝈宫,而心地又如水晶玉石一般清澈晶莹的女孩。
“邹大伯,你怎么不带她一起到城里来,来帮你卖蝈蝈呢?”
这一问,让邹大伯脸上的神情像遭严霜一般,一下子凝住了,他摇摇头说:“不,她不肯的。”
“为什么?”阿林有些失望。
“因为她脸上有块胎记,有一块紫红色的胎记,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刚生出来时,只有鸽蛋那么大,可随着年龄,那胎记越长越大,现在已经遮住了她右边半个脸了,所以,平日里她连大门也不肯出的。”邹大伯费了好大的劲,说出来的这几句话中,包含着几多酸楚。
他最后说道:“听说上海有家大医院,能治这个毛病,但要很多钱,很多钱的。”
邹大伯挑起蝈蝈担子走了,阿林发现,他担子上的蝈蝈笼,明明已经减少了不少,但他似乎累了,挑着担子的脚步有点儿滞乏了。
“邹大伯,你等一等!”
阿林突然想到要做一件事。
“阿林,怎么了?”
阿林飞快地跑回家里,拿起自己储零钱的泥阿福罐子,哗哗地摇晃着,罄其所有倒出了一把硬币,本来是打算用来买几本小人儿书的,现在他决定不买了。
“邹大伯,这里共四角五分,请你再给我九个蝈蝈吧!”
“你不是已经买了一只蝈蝈了吗?干吗还要买这么多呢?”邹大伯感到诧异。
“我喜欢听蝈蝈唱,喜欢听好多蝈蝈一起唱嘛!”
说着,阿林就搂着从担子上摘下来的那些个蝈蝈笼,蹦跳着走了。
邹大伯手心里握着那一把硬币,显然明白了什么,不禁热热地叹道:“这个阿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