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球很大。即便被大自然的力量揉搓过一顿又一顿,然后,又被一群很晚才出现的直立行走生物涂来抹去,地球,依然很大,放得下很高的山,很深的海,放得下巨大的曲线和色块,也放得下无数或隐或现的生灵。
而我们很小。和地球相比,我们居住的房子很小,我们生活的小区很小,连我们日常行走的城市,也显得很小。
但是啊,住在城市里,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我们会以为地球也是这么小,高楼和大厦、公路与汽车就可以把它填满。白天的时候车水马龙,天黑了之后霓虹闪烁。会以为地球上最令人心颤的弧度,是家门口公园里的小山坡。
那些纪录片里的景色,看起来就像在另一个星球。
于是我们就鼓起勇气走啊走,直到遇见了若尔盖。
当我们在几天时间里交替着经过高山、峡谷、湿地和草原,而经过的高山在某天夜里竟然白了头;峡谷中,高山兀鹫家族盘旋不去;大片大片的湿地里有高傲的黑颈鹤和数不清的野鸭子,草海里甚至蹿出了银狐和赤狐;草原,是开了一整天车都开不出去的连绵绿色……
对于地球真实的样子,我们就多了一点点了解。
二
到达群山环抱的草地小木屋时,已经是傍晚了。一个八九点钟的傍晚。
最后一线阳光还眷恋着天空。
紫蓝色的山站在啄木鸟的叫声里。
大家循声而去,却在更深的林子和更暗的空间前却步。黑暗在前头来回踱步,这是一种礼貌的拒绝。
不那么礼貌的也有:再往里走一走,一道铁丝网冷冰冰地叫我们回头。
于是人从深浓的暗里回到浅墨色的黄昏里。这是从一种危险里,回到一种安全里。
等到天色黑得惊心动魄,星星们就成群结队地出来了。这种铺满天空的星星,让城里来的人感到很陌生。而且它们还总是闪啊闪啊,我总怀疑一错眼—比方说我暂时把目光移向身旁的人,再重新聚焦天空—星星们就会跑动,像“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那样。
因为这儿的星星有那么多呢,动一动,人类也是发现不了的吧?
可它们怏怏的,总也不动,对于追逐、唱歌、躲猫猫没有任何兴趣,跟地上的人们太不一样。
天上和地上,本来就太不一样。
天上繁星灿烂,人间的黑暗却有如实质。
黑暗也是分种类的,比如逼仄的黑暗和辽阔的黑暗。在城市街角、楼道、房屋中间的黑暗,是逼仄的黑暗,让人恐惧的是黑暗中可能存在的任何东西。而面对这种辽阔的黑暗,在这种你知道无论如何挥动双手也不可能碰触到任何东西的时刻,令人恐惧的就是黑暗本身。是会迷路的,人会走到黑暗里去,然后可能就被吞掉了。
也可能已经被吞掉了。然后黑暗嚼吧嚼吧又把人吐出来。从黑暗里走出来的时候,你就不是刚才的那个你了,你被黑暗重组过,已经是一个另外的人。从绝对的黑暗里穿行而过,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不同的。
但是,打开你的小手电筒吧。哪怕只要有一束光,一切就不一样了。光照到的地方就是生命生长的地方。狼毒花带着露水的痕迹。蘑菇长在树底下。一只黑色小蟾蜍在手电筒光束中跳动,它被封印在这束光线里头,无论怎么跳也离不开这个小小的光圈。
最后,不是手电筒没有电了,是孩子们没有电了。他们需要回到木头房子里,躺在床上好好充电。小蟾蜍这才终于逃脱。
也许,它也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了。
三
清晨雾大,群山白头,鸟鸣处处。昨夜的黑暗仿佛是一场梦境。
草地上多的是个头硕大的灰头鸫,并不怕人。它们用嘴在草地上反复翻找,连牛粪也不放过,大概是在寻找牛粪中的虫子。因此,灰头鸫在大家嘻嘻哈哈中喜提一个新名字:牛粪鸫。
灰喜鹊成群结队扑拉拉地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又从那棵树飞到这棵树,穿着灰蓝色的漂亮衣服却一直争吵不休。为什么一大清早就会有这么大的脾气呢?在河边的灌木丛上,它们既要扎堆,又要吵架。谁也不愿先走开,留给别人清静,也留给自己清静。
同行者走进树林深处,尝试使用“领鸺鹠战术”,吸引那些想要聚众驱赶、殴打领鸺鹠的小鸟。领鸺鹠是一种小型猛禽,对大部分娇小的林鸟和它们的孩子有威胁。鸟儿也是聪明的动物,一旦听到领鸺鹠的叫声,就会群起而攻之。大部分情况下,模仿领鸺鹠的叫声,就会有不明真相的小鸟受骗,从藏身处飞出。
这个钓鱼行为果然成功“钓”出了四只戴胜。这种受惊时冠羽蓬散如戴花胜的鸟儿,在清晨的草地上显得着装过于庄重而有些格格不入。四只戴胜飞到电线上,前后张望了一会儿,还不放心,又来来回回逡巡了几回。
戴胜的翅膀很特别,飞起来时,如同一只硕大的花蝴蝶,那时而打开时而叠起的双翼,又像一封不知寄往何处的信笺。
晨风打开这封信笺,又合上,反复再三,不知在斟酌什么。最后,风把信笺们投入了远处的密林。
我并没有感到意外。鸟儿这封信,不外乎写给天空,或是写给山林。
四
又一夜,草地上下了雨,高山上下了雪。在车窗上快速后退的连绵青山中,有一座雪山突然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凸显出来,不容忽视。
我们都扑到车窗边去看。很远,并且很冷。并不是没有见过雪山,但每次见到都如初见。不知道那山顶上住着什么,我们想。遥远的距离和冰冷的雪其实都是一种拒绝,但拒绝在某些时候显得像一种召唤。现在,我们心照不宣地,都感受到了这种神秘的召唤。
看了一会儿,我们把炽热的眼神收回。不切实际的热情融化不了那份冰冷,也拉近不了距离。还是看看路旁吧,路旁也是山呀。
再看,一个比雪山小得多的惊叹号,正躲在山洞里。
那是一只正在小憩的梅花鹿,我们此行目标之一。
大家发出与刚才一般无二的赞叹声,有时一只梅花鹿的价值约等于一座雪山。不过这种算法真是蠢透了,只能说我还没有从城市的规矩里抽身出来。
发觉自己行踪暴露,梅花鹿起身下山,略显慌乱地从我们车前穿路而过,却又在堪堪到达安全距离之外的灌木丛停下,悠闲地大嚼特嚼,用美食给自己压惊,大而湿的眼睛偶尔瞟一眼人们。在这里,它是真的一直都被好好对待着吧,并不觉得人类是需要特别提防的物种。
我们提着相机和望远镜,像是另一种捕猎者,捕捉着它的每一次回眸,然后无限怅惘地看着它吃饱喝足之后背影渐远,小尾巴一甩一甩,屁股上的白色印记像极了一个爱心。也不错,感觉像是跟我们一边比心一边走远的。
有的人并不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却挪了几步跟了上去,就像故事里的孩子们跟着花衣吹笛人。如果我不拉住,他们可能就跟着梅花鹿走进密林里去了。说不定会变成小梅花鹿哟,我打趣道。他们却叽叽喳喳地闹:变成梅花鹿也不错的!
随着近山路程增多,梅花鹿也踪影渐多。有时候只是远远看见,一片绿色之中的黄色身影,轻盈、健壮、优雅,上下穿行于山林的疏与密、明与暗之间。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过一会儿,却又在另一个不可能的地方探出头来。这一整座山,仿佛都是活的,适时调整自己,温柔地抚摸着它,遮挡着它,藏匿着它。大概精灵才能得此礼遇。
鹿身上一朵一朵小小的梅花,就像是烙在大山里的一个一个封印。大山一定有秘密,精灵一定保管着秘密,但我们谁也不想去揭开那封印,谁也不想去窥探那秘密。
那一定是很大很大的秘密。
五
当我们说出“草原”这个词语时,草原可能正在沉思。
草原想:这不对。
草原说,你看啊,你们对我的这个称呼,很是局限了我的内涵。你们以为我只有草吗?这不可能啊!
你停车,你下来。草原说。
于是我们接受了邀请,走进那草的深处去。
迷迷糊糊地看,近处确实是草,远处一个圆润的坡度,拉近了天空与绿色的距离—那也依然是绿绿的草。另一侧的远处,是陡峭得多的一个坡度,但是有什么关系呢,还不是绿啊绿啊绿的吗?我们迷迷糊糊地想。
可是再走近些就会发现,不是的。
首先,那绿里夹杂着黄。黄色的高原毛茛像小星星一般举高了自己,它们也想像星星一般把自己举到天上去吧,毕竟,天上有最热烈的阳光。但它们的力气太小了,最后也只比小草们高了一点儿。即便如此,小黄花依然长出了蜡质的花瓣,像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箔,呼应着天上那金灿灿的太阳。
阳光也毫不吝啬地把金色给了另一种花。橐吾,这个名字很难念的家伙,它们勇敢又冒失,比毛茛蹿得更高。它们也更有合作精神,组成了长长的一穗,自己爬不高,也要努力把兄弟姐妹送到更高的地方去。
深紫浅紫的马先蒿和鼠尾草知道自己的颜色妩媚,绝不会被错过。只要蹲下来,我们就能发现这条紫色的小河。它时而出现,时而隐没,但一直延伸到草原深处。换个想法,也许它们是从草原深处流淌出来的呢,一直流淌到我面前。
这时候,“草原”这个词语开始摇摇欲坠,因为它也是花原。
还不止呢。
草原把我们的目光从那些星星点点的小花身上拉回来。
风吹过,除了花草争相舞动,还有什么在动?那仿佛只是个影子,当目光掠过去,影子就躲到了我们的余光里。再掠,就再躲,目光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那一个影子。
人败下阵来,只好作弊,拿出了望远镜。当距离足够远,目光的惊扰变得无足轻重,我们就能知道那些比目光更快的是什么了。拳头大小,圆嘟嘟,毛乎乎;天真又警觉的大眼睛;时刻灵敏转动的耳朵。
高原鼠兔。一些在草原上打洞,在草原上觅食,在草原上生活、玩耍的小家伙。它们也是草原的一部分。
此刻夕阳西斜,温度很快就要下降。鼠兔们大概是眷恋这一天里最后的温暖,纷纷蹿出洞穴。那眯起眼睛晒太阳的样子,和人类也没有什么两样。两只鼠兔依偎在一起,挤一挤更暖和的样子,和人类也没有什么两样。晒着太阳发着呆,然而还不忘往嘴里塞点儿吃的,一边发呆一边咀嚼的样子,和人类也没有什么两样。
在鼠兔的附近,站立着几只小鸟。那是白腰雪雀。草原上什么都有,但确实缺少可以筑巢的树木,很多小鸟只能寻找鼠兔废弃的巢穴筑巢、育雏。但房东也不亏,因为雪雀对天敌的感知更灵敏,等于免费帮鼠兔站岗放哨。
到了这里,“草原”这个词语已经散落一地,因为它也是兔原、鸟原。
那么,该叫它什么好呢?
六
过一地,就有一地的惊奇。
远远看去,巨大的高山都变成了线条,虽然都是绿色的,但山与山之间还是清晰地呈现分界线—绿色的分界线划分开了绿色的高山。然后,那些分界线交叉,互相深入,每座山都把自己舒舒服服地摊开,有时候会摊到别的山身上。但没有哪座山因为这件事情吵架,大家都还是安安静静的。山跟灰喜鹊们可不一样。
这时候走过来一朵云,又走过来一朵,你追我赶地变成了一大团,于是山的衣服打上了深颜色的补丁。那是云的影子,疏疏密密地覆盖在山上。
是云大一些,还是山大一些呢?看着那影子,我开始嘀咕。云在天上牵手,山在地上牵手,看起来都是巨大的存在。但山一直留在原地,云呢,跟着我们的车向前走了。
一直走到峡谷里。
假如相邻的两座山都有些害羞,彼此都不会把自己摊得太开,它们之间就有了峡谷。我们从峡谷中间过,看不出害羞的山和不害羞的山有什么不同,但我们还是诚恳地说了一句“谢谢”。毕竟,可以从峡谷中间穿过,要节省好多时间。
孩子们最开心的事情,是一路采摘成熟的野莓果。红色的果实本来躺在路旁绿叶底下,后来,它们蜷缩在小小的掌心,像一只只不再飞翔的鸟,停止了躲猫猫游戏。野莓果很小,我们在水果店里见到的莓果要丰腴得多,滋味要好得多,也不会带着枯黄的枝叶。但孩子们喜爱这种收集野果的游戏,仿佛野莓果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行程就此陷入停滞,小小的身躯在道路两侧的灌木丛中钻来钻去,每一声惊呼的末尾,都吊着野莓果那晶莹剔透的红色。小小的惊呼吊着小小的一颗,大大的惊呼吊着大大的一颗。如果是震天动地的“哇”,那肯定是发现了攒生着的一大丛。身在山野,我们身体里面是不是也有个原始人开始苏醒了?回想起很久以前,出门采摘的日子,每一颗晶莹的果子,都是一份甜蜜的期待。
热爱摄影的人们最开心的事情,是路遇一株总状绿绒蒿。这种花很挑剔,海拔三千米以下的地区,恕不光顾。它花瓣上的蓝色取自高原地区的天空,极其单纯透彻。略有些皱巴巴的花瓣薄如蝉翼,几乎能透天光。孩子们来了,看了,“好看!”又跑开。绿绒蒿哪有野莓果的吸引力大?只有我们执着地端着相机,上咔嚓,下咔嚓,左边右边,再咔嚓。其实,无论再怎么拍,看照片的时候还是会觉得不能完全拍出它的美。
因为它的美是此地的美。在空气稀薄的高海拔地区,在冷凉的温度里,在这峡谷石壁一侧的乱石堆中,它随意地站着,叶子和花甚至有些凌乱。远道而来的人跋涉了很久,气喘吁吁,前面还有很多路要赶。但是不能不停下来,为它屏住三秒呼吸。这样的一场相遇,是无法写在相机镜头里的。
高山兀鹫最开心的事情,是乘着一段又一段风,在峡谷上方肆意飞翔。仔细观察,那里头也有小高山兀鹫,正跟着爸爸妈妈学飞。它们一再盘旋,丝毫不因我们的凝望而停滞了身形。它们的美更是此地的美,是野性、力量、自由和信心。它们虽然只在天上飞,但这一整片峡谷,其实都是它们的辖地。我们只不过是过路的人。
还好,它们不收过路费,甚至大方地允许我们采摘野莓果,它们真慷慨。
七
返回城市之后,我常回想起那幅画一样的情景。
在连绵起伏的绿色草坡上,散落百八十头白色的羊,它们像是被随意地撒在上面,位置恰到好处,姿态悠然自若。而在它们右边稍低处的草坡上,则有差不多数量的黑色羊儿正在吃草,那份悠闲不差分毫。
纯白色的羊,和纯黑色的羊,在绿色的草上,慢慢悠悠地移动着。它们也许终会走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此刻,它们就像对弈的黑子与白子,放弃了对抗,就此划定了属于自己的国度,却又共享这片美好的草原。
而在远远的山脚下的我,竟然在某一刻,很想成为羊群中的一只。
但究竟是要成为一只白羊呢,还是成为一只黑羊?我到现在也没做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