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小琴
一、高山流水琴行
这是一座说不清有多老的老宅子,门前土坪上的大樟树应该是建宅子的时候就栽下了的,如今已是浓荫蔽日。大门上方的牌匾写着几个灰黑色的大字:高山流水琴行。字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拍了一下,扁扁的。
“认识吗?”嘎木妈问。
“高—山—流—水—琴……”嘎木一字一句大声念道,每念一个字头就重重地点一下,好像不这样声音就会卡在喉咙里出不来。最后一个字是“行”,嘎木知道它有两个读音,但吃不准该读“xíng”还是“háng”,就看着妈妈。
“háng。”妈妈说。
“高—山—流—水—琴—行—”嘎木又重新念了一遍。
嘎木妈满意地点点头。这几个字一年级的孩子都认得,嘎木四年级了,可他是嘎木呀——“嘎”是当地的方言,笨、呆、傻的同义词。有时候,也有强调程度很深的意思,相当于“很”“非常”“十分”。比方说:嘎漂亮、嘎厉害、嘎坏,就是很漂亮、非常厉害、十分坏。“木”呢,自然就是木头木脑,那“嘎木”的意思就不用再说了。
其实,嘎木也并不十分嘎木,字认得,高山流水的意思他也懂,他四处看看,几幢青砖黑瓦的农舍,更远处也有两栋钢筋水泥结构瓷砖贴面的楼房,还有就是菜地、果园、鱼塘,没有高山,也不见流水。这里是城乡接合部,顺着不远处的那条公路再往前走二三十公里,就能看见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至于什么是“琴行”,他是后来才慢慢弄明白的。
家和老宅子离得不远,他们也不止一次路过,但说不清为什么,那天嘎木妈站下了,打量着,好像第一次发现这里大不一样了。
老宅子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很多很多年前,住着一户大财主,后来家道中落,就剩下了一座空房子,再后来,又有很多人搬了进来,再再后来,这些人又搬出去了,只留下一个守宅子的孤寡老人。几年前,老人去世了,就再也没人住。大财主的后人多半都在国外,也有的在大城市,但没人回来,好像都忘了这座老宅子。被遗忘的老宅子更加破旧,几处院墙都坍塌了,可袁老师一眼就看中了。这里清静,离城里不远不近,来往方便,他就租了下来,将它修旧如旧,做了琴行。
见门口有人张望,里面出来一个人,面容端丽和善,清清瘦瘦的,穿一身素色盘扣的棉麻衣裙,站在那里,跟这座深褐色的老宅子倒是很配。
“有事吗?”她问。
“哦,没。”嘎木妈尴尬地笑了笑,拉了嘎木就要走。
“是本村的?”
嘎木妈站下了,扬扬下巴说:“就住前面,不远。”
她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嘎木妈,突然问道:“愿意来这里做饭吗?”
嘎木妈愣住了,完全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后来才知道她是袁师母。袁老师、袁师母,宅子里的人都这样叫,嘎木妈、嘎木也跟着这样叫。
见嘎木妈没吭声,袁师母解释说:“做三餐饭,十来个人的,再搞搞卫生。每天一早过来,吃过晚饭收拾好了以后回,每周星期天休息一天,你看行吗?”
“行行。”嘎木妈忙不迭地说。
“包吃,工钱……”袁师母说了一个数,又问,“你看行吗?”
“行行。”嘎木妈依旧是这两个字。
“那就从明天开始?”
这回,嘎木妈没说行,她提了个要求,就是她每天过来做事时得带上嘎木,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家里没人,嘎木爸在外地打工,嘎木过两天就放暑假了。带上嘎木,多了张嘴吃饭,她不在意减点儿工钱。
袁师母看了看嘎木,嘎木腼腆地低下头,眼睛望向别处。
嘎木妈摸摸嘎木的头:“我儿子很乖的,不捣乱,在家,还会帮我做点儿事呢。”
袁师母同意了,工钱也没减,说小孩子能吃多少。
都谈妥之后,袁师母冲他们微笑着点点头就进去了。嘎木妈牵着嘎木走了两步又停住了,抬头看着那块牌匾。
之前,也时常从这里经过,从没想到过这老宅子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更没想着让儿子把那块牌匾念一遍,甚至都没留意那牌匾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今天真是怪了,这一留意、一念,还得到了一份工作,工钱不低呢!不用离家,守着嘎木就把钱挣了,多好!袁师母看上去机敏能干、行事果断,态度也和善,应该是个好相处的人,她怎么就一眼看中了自己呢?没来由地就问,“愿意来这里做饭吗?”这就是缘分吧?做工的和东家之间也要讲究缘分呢。
“再念一遍。”嘎木妈朝那块牌匾努努嘴对儿子说。
“高—山—流—水—琴……”嘎木又停住了。
“háng。”
“高—山—流—水—琴—行—”
以后,每天早上和妈妈来上工,走到门口时,不用妈妈吩咐,嘎木都会站下,仰头把那几个字念一遍,但念到最后一个字时照例会停住,看着妈妈。“háng。”妈妈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在她看来,儿子知道这个字有两个读音就很不错了。
很奇怪的,嘎木认字,有些字教三四遍就记住了,有些十几遍都记不住,嘎木妈不急也不恼,她知道儿子读书不行。
二、老宅子
“高山流水琴行”这几个字还没念顺溜,“琴行”是干什么的嘎木倒是慢慢弄明白了。
老宅子不算大,却做得考究,花窗、卷棚、屏照、雕花的础石……角角落落都透着精细和繁华。进了大门是厅堂,厅堂正面的壁板上挂着一个有桌面那么大的字。说是字,其实又有点儿像画;说是画,其实又有点儿像字。画,画得什么呢?很多的短线条,蚯蚓一样扭着;字,嘎木就更不认得了,还好妈妈也没叫他念—不过,也许妈妈也不认得。其实,那个字就是“琴”字,差不多两千年前吧,古人写“琴”就是这样写的,那种像字又像画的字体叫小篆。
穿过厅堂就是天井,天井四周摆了一圈绣球花,正开得繁盛,雾霭紫、海水蓝、樱花粉、珍珠白,团团簇簇的,像在天井的四周镶了一道素雅的花边—其实,宅子的各处都摆了不少花草,月季、长寿花、蝴蝶兰、蔷薇、木槿花……这些花为老宅子增添了不少生机和色彩。
过了天井再往里走是一进院子,两边的厢房传来阵阵琴声。琴声嘎木就不懂了,只觉得没鸟叫好听,但比知了没完没了咿呀咿呀的叫声要强些。然后又是一进院子,最大的一间厢房是斫琴的—斫,是用刀斧劈、砍的意思。琴是木头做的,从一棵树变成一张琴,自然少不了又劈又砍。来这里学琴的人,也可以学着自己斫一张琴来弹,不过得有耐心,要两三年时间才斫得好一张琴。
老宅子后院的一角才是嘎木妈和嘎木的“地盘”,那里有厨房、杂物间,一棵杨梅树和一小块空地。空地袁师母做了菜地,种了些茄子,但种菜显然不是她的长项,茄子苗长得蔫了吧唧的。嘎木妈来了没多久,就把它们拾掇得水灵灵的了,缀满了小紫花。嘎木妈还种上了西红柿、空心菜、辣椒。
嘎木果真很乖,话不多,见谁都笑,笑得没遮没拦,露出两颗小虎牙。还会做事,帮妈妈择菜、剥豆子、洗碗、扫地,没事可做的时候他就在宅子里溜达。
先到琴房门口站一会儿,他只站在门口,不进去,妈妈交代了的,在门口看看可以,不许进去。大约有四五个人在练琴。古琴,七根弦,手指在弦间拨、捻、挑、抹、勾、摘、擘……就会有没鸟叫好听比知了叫要强些的声音出来。嘎木会盯着他们的手指看,他们的手指一律纤长又灵巧,像是在弦上跳舞。看了一会儿,他又听不懂,觉得无趣,就来到斫琴的厢房,在门口站着,站很久,有时妈妈来叫才会离开。
不过,如果探探头,看见了袁老师的身影,在指导学员练琴或是斫琴,嘎木就会立马离开。不知为什么,嘎木有点儿怕他。袁老师长条脸,深目高鼻,眼神专注明亮,头发的颜色偏淡,看上去,面相一点儿都不凶,只是比较严肃,不苟言笑。
斫琴的厢房里也只有三四个人,袁老师收学员不会超过十个,有人离开了才会增补。这里有很多木板,厚实,颜色深浅不一,有的靠在墙边,有的挂在墙上,挂在墙上的已经有古琴的雏形了。原木架起的巨大的工作台上也横了几块,学员们在做的事就是在木板上锉出水瓢一般的凹槽来,那个凹槽就是琴腹—这是琴的面板。底板是平的,面板和底板都制好后,选一个好天气,用大漆加上鹿角霜调和,将面板和底板黏合在一起,再用绳子绑紧。晾干后解开绳子,再上面漆、上琴弦,一张古琴就做好了。
锉琴腹要很有耐心,一刀下去,不能深了,只花瓣一样薄薄的一片,也如花瓣一样翻卷上来,屋子里飘散着一缕缕木香味。这香味不是新鲜的、充满生气的,而是沉郁幽厚的,因为,这些木材都晾放了足够长的时间。无论是做琴面还是琴底,都要求木材绝对干燥,木料越老,越干,斫出来的琴音质越好,颤音频率越高。不过,对嘎木来说,只要是木头的香味他就喜欢闻,他觉得那是世界上最让人放松、舒服、亲近的气味,闻着,就会觉得四周安宁,不需要担心什么,紧张什么,一切都妥妥的。
这一进院里,还有两个东西相对的圆形拱门,进去,是一个小院子和几间厢房。东边是袁老师和袁师母的卧房、茶室和书房,西边是学员的宿舍。不过,嘎木从没进去过,妈妈交代过的,他不可以进到圆形拱门里面去。
一周以后,嘎木可以把“高山流水琴行”顺顺当当地读出来了,妈妈对琴行里的活儿做得也越来越得心应手。晚饭后回家路上,是母子俩最惬意的时候。太阳落山,百鸟归林,暑气消散了一些,风中也有了几丝清凉。走在村道上,两边是果树、稻田和菜地,菜地里上了架的丝瓜花开得尤为自在明艳。
“喜欢那里吗?”每次妈妈都会揽着嘎木的肩头,问道。
“喜欢。”嘎木咧嘴笑嘻嘻地说。
“我也喜欢。”妈妈说。
她的确喜欢,从心底里喜欢。累是比以前更累了,每天都要起个大早,先把鸡喂了。她养了几十只鸡,不喂饲料,把菜叶剁碎了,用糠、碎米头、玉米拌好,交给嘎木喂,她就去把鸡舍冲洗一遍,天热,每天都得冲洗,要不会臭气熏天。傍晚回到家后,还要收拾菜园子,浇水、除草、松土。以前,鸡蛋和园子里的菜会拿到城里去卖,后来,袁师母说,卖给她就好了,给的价钱也很公道—这样,里里外外都顾上了,什么都妥妥的,嘎木也喜欢,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多好!嘎木妈有时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干活的时候就格外卖力,把事情做得仔细又周全,袁师母也很满意,庆幸自己当初没看走眼。
“喜欢那里吗?”这天回家时,嘎木妈又问。
嘎木低着头,没吭声。
“不喜欢?”
“丁……”刚说了一个字,嘎木就不说了。
“你是说,不喜欢丁灿灿?她欺负你了?”
嘎木没再说什么,只顾往前走。妈妈也没再问,她知道儿子的脾气,从不告状,也从不抱怨。在学校,有人看他“嘎”,脾气又好,对谁都笑眯眯的,就欺负他、捉弄他……脸上有划伤,或是头上鼓起一个包的时候,老师问,家长问,他只低着头,什么都不说。对方如果不识趣,变本加厉做得过分了,他冷不丁地也会反抗,狠狠地收拾一顿,对方吃到了苦头,知道他不是让人随便捏的面团子,就不敢再招惹他了。
不过,丁灿灿倒没有欺负他,只是嘎木在门口看她弹琴时,被她狠狠地“剜”了一眼。还有,她欺负了嘎木的“小狗”。
三、丁灿灿
锦瑟琴行就在家的附近,过条马路就是,丁灿灿在那里学了三年多的古琴,可就在放暑假的前两周,老师移民国外了,把琴行转给了另一个老师,学员如果接受新老师就继续学,不接受,可以退回余下的学费。灿灿妈跟着听了两堂课,觉得新老师不灵—她不懂古琴,女儿学了三年多,她也陪读了三年多,觉得自己还是有判断力的,虽然她也说不出具体哪里不灵。
灿灿很认可妈妈的判断,还举了几个例子说明新老师哪里不灵,于是妈妈果断地做出了决定:退课。
灿灿以为这样就可以松口气—退了课,立马再另找一家琴行,不太可能吧?当然,她也不指望妈妈会让她疯玩一个暑假,奥数和书法课还是要上的,但奥数和书法都是一周两次,上午两个小时,再除去写暑假作业的时间,还是能余下点儿空闲的。可她低估了妈妈的能量。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妈妈喜滋滋地对爸爸说:“妥了。”
“什么?”爸爸问。
“就是和我同学说的事呀。”妈妈说。
“他们同意啦?”
“当然,怎么说也是老同学嘛。”
爸爸看了灿灿一眼。一开始,她还以为他们的对话与自己无关,自顾自地剥虾吃,但爸爸这一眼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爸爸的眼神中似乎有几分同情。
“其实,让灿灿歇一个暑假问题也不大吧?”爸爸的口气是带了点儿试探性的。
“那不行,”妈妈断然否定,“没听说吗?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
“言重了哈,她又不是专业演员,爱好而已。”爸爸打哈哈。
“你越界了。”妈妈不和他打哈哈,脸放了下来,提醒道。
爸爸没再说什么,又看了灿灿一眼,那意思是:看到了吧?我已经尽力了。这个时候,妈妈才转过头来,告诉她怎么回事。其实,从他们的对话中灿灿就已经猜到了,肯定是妈妈为自己找好了学琴的“下家”,真是神速!放暑假还没几天呢。
妈妈退了课后,灿灿向爸爸央求过,能不能和妈妈说说让她歇一个暑假,其实也只是稍稍歇一歇,因为就算不上古琴课,也还有奥数和书法课。爸爸答应试试。说实话,灿灿不抱太大的希望。
灿灿是奶奶带大的,上小学后,奶奶身体不好回老家了,妈妈就辞职做了全职太太,从那天起爸爸妈妈就分了工。爸爸赚钱养家,打理好公司,公司的事他说了算,他是公司的老总;妈妈打理好灿灿,灿灿的事她说了算,目标是把她培养成淑女兼学霸。当然,爸爸在某些问题上可以提建议,但决定权在妈妈。
学霸自然是看分数和排名,这方面妈妈还是比较满意的,无论大考小考,灿灿的总分都是全班前三。说比较满意是因为妈妈觉得应该每次都第一才算完美,爸爸不以为然,说才上小学,这样就很不错了,应该留点儿后劲,我们灿灿肯定是要读博士的,日子还长着呢。难得妈妈觉得爸爸说得有道理,也就不计较“前三”了。
至于如何定位淑女,在妈妈看来就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降低点儿标准,至少能拿得起两样吧?于是就为她选择了“书”和“琴”。那“琴”为什么不是钢琴或小提琴呢?妈妈觉得,学这两样的孩子太多了,她的女儿应该学特别一点儿的。再说,传统文化中的“琴棋书画”,琴指的就是古琴。
其实,刚才爸爸有一句话是不对的,“爱好而已”,至少,古琴不是灿灿的爱好,如果让她选,她宁愿去敲架子鼓—坐在各种打击乐器环成的“城堡”中间,镇定自若,威风凛凛,像个将军。右手给底鼓一下“砰”,左手给军鼓一下“嗵”,又一齐准对桶鼓“轰”,再忙里偷闲一扬手,吊镲“咣!”真是左右逢源、活力四射—可这和“琴”完全不搭的闹哄哄的东西妈妈是绝对看不上的。
爸爸对灿灿的事都没有决定权,何况她自己呢,只能服从。
妈妈说完后,灿灿对虾没了兴趣,舀了两勺汤,汤泡饭哗啦哗啦两口就吃完了,说了声“我吃好了”,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
妈妈瞪了爸爸一眼,爸爸也赶紧低头扒饭,速战速决。
第二天下午,妈妈开车带灿灿去琴行。
虽然离得不算远,但城里堵,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出城。灿灿闷闷不乐,闭着眼睛不想说话,妈妈也随她去,一会儿,她就睡着了。等到了妈妈才叫醒她。
一下车,灿灿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不过是睡了一觉,像是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不见了高楼大厦、拥堵的大街、立体高架桥、大幅广告牌……目力所及是大片大片的田野,田野尽头隐约可见绵延起伏的灰蓝色的山峦,吹过来的盛夏的风虽然也热烘烘的,但没了汽车尾气的污浊,带了点儿草木的清香。眼前这幢大房子是砖木结构的,颜色深沉,老气横秋,灿灿觉得,它肯定比奶奶老多了。
不过,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新鲜。自上学后,除了上课写作业,就是让妈妈带着出入各种培训班,在城里的写字楼间转悠,根本没有时间见识一下这之外的世界,哪怕这“世界”睡一觉的工夫就能到。尽管来到这里其实还是为了上“培训班”,但这种新鲜感让她的情绪比上车前明显好了许多。
“高山流水琴行。”抬头看见牌匾,灿灿念道。她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普通,不如“锦瑟”简洁好听。
嘎木老早就听见了汽车响,赶紧跑了出来,站在大樟树的阴影里。袁老师和袁师母都是喜欢清静的人,除了学员,这里的访客不多,就算有,也不可能和嘎木有半点儿关系,他只是好奇,每次听见汽车声他都会跑出来,远远地看着。
这回,他惊讶地发现,除了大人,车上居然还下来了一个小孩,一个女生,皮肤特别白,梳马尾辫,穿着粉红碎花的漂亮裙子,当然,她没有发现树荫下的嘎木。而让嘎木更加惊讶的是,她也念了一遍那个牌匾,而且,最后那个字,她一次就念对了!
嘎木看着女生纤细灵巧的背影,眼里满是敬佩。
四、灿灿和嘎木
袁老师从不收孩子做学员,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吧,他不知道如何和孩子打交道,事实上,他也不太擅长和成年人打交道,需要和成年人打交道的事他多半都交给了袁师母,丁灿灿就是袁师母替他收下的。
袁师母也是碍于面子,她和灿灿妈是大学同学,虽说不上有多要好,可毕竟同窗四年。而且,丁灿灿学古琴已经三年多了,不需要费心费力从头教,只要在一旁点拨一下就行。再说,她们也不在这里吃住,每天下午两点半过来,五点回。袁师母觉得也不太费事,就说服袁老师收下了。
第一天上课,袁老师让丁灿灿随意弹首曲子给他听,灿灿就弹了《梅花三弄》,想到大门口“高山流水”的牌匾,又弹了《伯牙吊子期》—学琴的人应该都听老师讲过这个故事:古时候,有一位琴师叫俞伯牙,一天他在河畔弹琴,砍柴的钟子期刚巧路过,被琴声吸引,就坐下来听。伯牙一边弹,一边想象着巍峨的大山,子期听了感叹说:“善哉,峨峨兮若泰山。”伯牙继续弹,想象着山间的溪流,子期听了又感叹说:“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没想到一个砍柴的樵夫居然听懂了他的琴声,特别开心,把子期当作自己的知音。后来,钟子期去世了,伯牙十分悲伤,唯一懂得他琴声的人不在了,他毁琴断弦,从此不再弹琴—这就是“高山流水”这个传说的由来。
不过,老师说:“你们现在还小,不能完全理解这首曲子的内涵,主要是练指法。”
听了灿灿的弹奏,袁老师还是比较满意的,夸她指法熟练。学习古琴,指法为上,最关键的是记指。但也指出了她的一些不足:
“弹奏的时候,身体要跟着过去,不要只伸胳膊,完了之后,身体要比手先回来。记住,身体放松了,舒服了,出来的琴音听上去才舒服。”
这倒是以前的老师没有说过的,灿灿忙点头。
见袁老师对灿灿还算满意,灿灿妈松了口气。以后,灿灿练琴时,她或者和老同学在茶室喝茶聊天,或者去办点儿什么事,到点了就过来接女儿。
让嘎木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女生会出现在琴房里,她在弹琴!她的位置背对着窗,因为背光,皮肤显得格外的白,下巴尖尖的,她端直地坐着,抬腕抚琴。嘎木虽不懂琴声,但他一直认为,弹琴也好,斫琴也好,只有大人才会,这个女生居然也会!嘎木愣愣地看着。
看久了恍然觉得,这个女生有点儿面熟,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不可能是在学校,学校里没这样白净漂亮会弹琴的女生。
灿灿无意中一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男孩,也愣了一下,曲子弹得就有点儿乱—她以为这里只有她一个孩子呢,他也是来学琴的?看着不像,黑不溜秋的,明明就是个乡下孩子嘛。
袁老师在一个角落指点另一个学员,听见灿灿琴音不对,就走了过来。嘎木这才发现袁老师也在,赶紧溜了。
中途有半个小时的课间休息时间,这天灿灿妈刚好没在,休息的时候袁师母就领着灿灿到他们的小院去吃西瓜,远远看见嘎木,招手叫他一起去吃,嘎木躲开了。他记着妈妈的话,不可以走进那个圆形拱门里去。
从袁师母的口中,灿灿知道了男孩叫嘎木,名字有点儿奇怪,比她小一岁,是这儿做饭阿姨的儿子。以后休息的时候,灿灿常常看见嘎木,他要么百无聊赖地溜溜达达,要么蹲在哪个角落看蚂蚁搬家,要么扯了一把狗尾巴草,坐在一处阴凉地里编着什么。
灿灿远远地看着,没来由地就生出了一丝恼怒:他怎么会这么自由自在?顶多就是给各处的花草浇浇水,就算乡下没有培训班好上,他连暑假作业都不用写吗?也只比自己小一岁,没听说四年级的学生可以免暑假作业呀,乡下的学校也不可能吧?
更让灿灿恼怒的是,每当自己试图走近他时,他就会逃掉,编了一半的东西也不要了。灿灿走过去捡了一看,是一只小狗,毛茸茸的,编得还挺像,就是还没来得及装上尾巴。灿灿看看四周没人,愤愤不平地把小狗“肢解”了,随手一扔—等她回到琴房,嘎木来找他的小狗,只看见头是头,腿是腿。
灿灿想不通,难道自己是个让人讨厌的人?在学校,她的“粉丝”可不少,秋游的时候组团做游戏,大家都抢着要她;谁过生日,也以邀请到了她为傲。就连隔壁班那个又高又帅、一脸高冷的“长跑王子”,在走廊上遇见了都会对她友好地点头微笑。这个嘎里嘎气的乡下小子倒对她爱搭不理的,有时还有意躲着,凭什么?
不理就不理吧,练琴的时候,嘎木又时常靠在门边看,如果灿灿偶尔抬头看见他,他就赶紧把目光移开,装着是看别的学员练琴。有一回,躲闪不及,让灿灿的眼睛逮了个正着,狠狠地“蹬”了他一眼—对,是“蹬”不是“瞪”,那眼神像是长了腿,重重地踹了嘎木一脚。嘎木感受到了,赶紧逃走,再也没有在琴房门口出现过。
这样就被吓跑啦?灿灿又觉得无趣。这天课间休息时,灿灿来到后院,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刚好瞥见嘎木进了杂物间。她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出来,就悄悄走了进去。
五、杂物间
在门口张望了一下,里面没人,奇怪,明明看见他进去了的。
灿灿轻手轻脚地走进去。里面还挺大的,一面堆了些缺胳膊少腿的旧家具:桌子、椅子、花架子、茶几……另一面是放农具的,好些灿灿都叫不出名字,只觉得立在墙角的一个大家伙看上去还有点儿意思:四条腿,撑着一个木箱子,木箱子一半是长方形的一半是圆形的,圆形的一边安了只摇柄,上端是一个漏斗,下面有一个出口。灿灿想,那手柄是可以摇的吧?就走过去,没想踩到了一根竹片,脚下滑了一下,她“啊”地叫了一声。
听见声音,嘎木从那堆旧家具后面站了起来。看见灿灿,他惊得成了真正的“嘎木”,除了木呆呆地看着她,也无处可逃。
见嘎木窘成那样子,灿灿心里有几分幸灾乐祸,不过她也看出来了,如果自己不主动和他说话,他肯定会半张着嘴木头一样一直站在那里。
“这个叫什么?”灿灿问。
“鼓、鼓风机。”嘎木嗫嚅着。这个东西嘎木小时候见爷爷用过,现在都不用了。
“做什么用的?”
嘎木想了想,他在想如何表达清楚:“就是,嗯,让米和糠分开来。”
“糠,什么是糠?”
“就是谷子,”想想又觉得不对,“谷子外面的那一层。”又想了想,突然觉得有了更好的解释,“就是米穿的衣服。”说完,嘎木笑了笑,他很满意这个解释。现在,他已经放松了许多。
“米,穿的衣服?有趣。”灿灿脸上也有了笑意,“怎么把它们分开来?”
“米要先碾好。”说到这里,嘎木停住了,等着她问怎么碾米。这会让他有点儿为难,小时候跟爷爷去过碾坊,可如果她问什么是碾坊,碾坊是怎么碾米的,他觉得自己没法说清楚。还好她没问。
嘎木往这边走了两步,对鼓风机指指点点:
“把米从那里倒进去。”他指指漏斗。
“摇动那个东西,就会有风。”他指指手柄。
“糠就从那里吹出去。”他指指风口。
“米从这里流出来。”他指指出口。
灿灿听得半懂不懂,但她说了一句课堂上老师常说的一句话:“这就是劳动人民的智慧。”好像她全懂了似的。
这下,轮到嘎木半懂不懂了—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在他听来都这样,半懂不懂,或是全都不懂。
“这个,我玩玩,可以吧?”灿灿指着手柄说。
嘎木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因为这又不是他的,不需要得到他的许可。可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正想说,已经晚了。
灿灿摇动了手柄,一只老鼠从漏斗里窜了出来,落在漏斗的边沿,看见灿灿和嘎木,大吃一惊,慌不择路,居然跳到了灿灿的头顶上,再从头顶跳到地上,完成了这一串的三级跳后,窜到门外溜走了。
“啊—啊!”灿灿发出了一迭声的尖叫,那个响呀,把嘎木吓得目瞪口呆。老鼠没有吓着嘎木,因为他知道那里面有个老鼠窝,他想阻止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灿灿两腿发软,一边不停地胡噜着头顶,一边踉踉跄跄哭喊着往外跑。灿灿妈听见叫声跑了过来,看女儿面色苍白,头发乱糟糟的,一脸惊恐,赶紧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连问怎么啦怎么啦。
灿灿指着杂物间,说不出话来。
灿灿妈跑进去,看到愣头愣脑的嘎木,瞪着他吼道:“怎么回事?”
嘎木紧张又害怕,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你出来!”灿灿妈说着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了出来。
这个时候,嘎木妈也到了。她刚在前面做卫生,听见叫喊声,就跑了过来。袁师母出去办事了,袁老师在指导学员练琴,孩子的吵闹声是不会打扰到他的。
看见嘎木妈,灿灿妈气咻咻厉声道:“问问你儿子,都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嘎木妈看看儿子,又看看灿灿,有点儿不知所措。儿子是嘎,但他不坏,更不会欺负女孩子。可女孩这副样子,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和伤害,这里又没有别人,不是嘎木又是谁呢?
嘎木妈走过去,抓住儿子的肩膀,弯腰盯着他:“说,你做什么啦?”
嘎木低头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说话!”嘎木妈提高了声音,摇晃着他的肩。
嘎木依旧一声不吭。
嘎木妈知道,什么事如果儿子不想说,你是撬不开他的嘴的。可不说不成呀,人家女孩哭得那么伤心。嘎木妈知道女孩的妈妈和袁师母关系很好,她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进到他们的私人茶室里喝茶的人,如果她在袁师母面前说点儿什么,这份工作还要不要?想到这里,嘎木妈发了狠,她抓住嘎木的胳膊把他拽到厨房里,捡了一根竹条子啪啪地打他的屁股。
“说不说?说不说?”
“叫你使坏,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人家那么娇贵的女孩子,你也敢欺负,嗯?”
嘎木妈边打边骂,嘎木不喊痛,不求饶,仍旧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听着嘎木妈的打骂声,灿灿渐渐收住了眼泪。
“到底发生了什么?”妈妈问她。
“老鼠……”说到这里,灿灿又忍不住抽泣了一下。
“老鼠?你是说,他用老鼠吓你?”
“跳到我头上。”
“怎么会……”看着灿灿心有余悸的样子,妈妈不再问了。
她知道女儿怕老鼠,特别是死老鼠—难道,那个臭小子把死老鼠扔到女儿头上?真可恶!不过,如果仅仅是因为老鼠,没有别的事,她心里也释然了一些。但女儿这情绪,下面的课肯定是上不了啦。
“好了,不去想了,我们现在回家,好好洗个头。以后,不要到后面来玩了,离那小子远点!”说着朝厨房的方向狠狠地瞪了一眼,揽住女儿的肩头往外走。
回家的路上,妈妈边开车边喋喋不休,骂嘎木没教养,用死老鼠吓她宝贝女儿,又责怪灿灿不该跑到后院去,那孩子一看脑子就有问题,跟他有什么好玩的……
灿灿有几次都想打断妈妈,告诉她实情,可终于什么也没说……
六、小鸟
傍晚回家的路上,嘎木妈慢慢套儿子的话。
嘎木从不和妈妈记仇,挨打挨骂,只要妈妈脸上有了笑意,嘎木立马就雨过天晴。这会儿,嘎木走在前面,挺胸抬头,两只手臂甩得很开,脚下迈着大步,上体育课时练队形似的—嘎木一般都是这样走路,只在特别沮丧的时候,才会垂着双肩,勾头缩脑的。不过,嘎木也不常挨打,妈妈舍不得,再说,他也很少调皮捣蛋。
“我们嘎木心善,不会使坏,对吧?”
“对的。”嘎木朗声答道。
“更不会欺负女孩子,对吧?”
“对的。”嘎木又朗声答道。
“那丁灿灿怎么哭了?”
“她怕老鼠。”
“你用老鼠吓她?”
“不是,老鼠跑了出来。”
“从哪里跑出来?”
“鼓风机,老鼠躲在里面,那里是它的窝。”
“那怎么……”
“不是我摇的,是她摇的,一摇,老鼠就跳出来了。”
“你没告诉她?”
“我忘了,那里有老鼠窝。”说到这里,嘎木低下头,有点儿内疚,自己要早点提醒她就好了。
嘎木妈大致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样说来,嘎木没做错什么,刚才错怪他了。嘎木妈上前几步,揽住了儿子的肩头。嘎木仰头,冲妈妈一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那个丁灿灿,我见过。”嘎木突然说道。
“是,你见过,我也见过。”嘎木说话有时没头没脑的,嘎木妈已经习惯了。
“我就是见过,以前。”
嘎木妈笑了:“又犯嘎了,人家城里的女孩,你在哪见过?”
是呀,在哪见过呢?嘎木眨巴眨巴眼睛,不吭声了。
忽地,一只小鸟从他们身边飞了过去,飞得很低,几乎擦着他们的肩头,没飞多远,落在了路边的草丛中,叽叽叫了几声,又飞,又落下了。
“哎呀,那鸟可能受伤了,快去看看。”
嘎木跑过去,捡起来,捧在手里。好漂亮的小鸟呀,烟灰色的羽毛,从前额到后颈有一抹翠绿,像系了一条锦缎的发带,红红的喙,又黑又亮的小圆眼,小精灵一样可爱。
嘎木妈检查了一下,发现它的翅膀被什么东西划伤了,羽毛上有血迹,怪不得飞不远。
小鸟在嘎木的手掌中叽叽地叫着,翅膀扇了扇,但似乎也并不想飞走,也可能是飞不动了。
“它是想让你救它呢。”嘎木妈说。
“我救。”嘎木说,又凑近小鸟安慰道,“我救你,不怕。”
嘎木捧着它往前走,像捧着一碗水,踩着小碎步,小心翼翼的,生怕走快了会颠痛它。
回到家,妈妈找出那瓶老木油,倒了一小瓶给他。木油是用木梓籽榨的油,用来炒菜的,但如果存放的时间够长,就可以当治跌打损伤的药来用了。这瓶老木油比嘎木还“老”,磕着碰着了,妈妈就给他抹上,两三天就没事了。
嘎木小心翼翼地给小鸟抹老木油,小鸟痛得叽叽直叫,嘎木边抹边给它吹气。抹好后,妈妈找来一个纸盒子,剪了几个洞,让嘎木把小鸟放进去,还撒了点儿米,放了一小碟水。可小鸟不吃,它蜷缩在角落,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很可怜的样子。
“你别总盯着它看,它会紧张的。”妈妈说。
嘎木就走开去。等到他觉得过去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再悄悄去看时,惊喜地发现那些米还有水都少了很多……
第二天,他抱着纸盒子和妈妈一起去琴行。
嘎木先去杂物间把那只鸟笼找了出来—昨天他蹲在一堆旧家具后面就是在琢磨这只鸟笼。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在那里翻东找西,常能发现一些从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但他不会拿走,妈妈交代过,那些东西虽然扔在那里没人要,但不是他们的,看看玩玩可以,不能拿走。昨天,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圆柱形的小房子是做什么用的。整个房子是镂空的,细木条做的框架,顶部的横档上还有雕花,下端有一扇小门。今天早上来琴行的路上,他突然想到,那个小房子可以给小鸟住—说不定它本来就是给小鸟住的呢。
嘎木把它找出来给妈妈看,妈妈果然就是这样说的:“呀,鸟笼,刚好可以给小鸟住,可惜这里断了几根,小鸟会跑出来的。”
的确,鸟笼上竖着的笼条断了几根,间隙太大,嘎木的拳头都能伸进去;顶上的几条横条也都松了,一碰就会掉下来;还有几处插笼条的凹槽也裂了。不过,这些都难不住嘎木,他手巧,会修。
他找来好些细竹枝,还有木条,又是砍,又是锉,在杂物间捣鼓了大半天,终于把鸟笼拾掇得结实了。
嘎木把小鸟放进去,小鸟在里面快活地踱着步,叽叽喳喳地叫,看上去很满意自己的新家。妈妈找来两根细木棍一高一低横支在中间,小鸟立马就在两根横杆间跳来跳去。小鸟只是翅膀受伤了,蹦蹦跳跳还是很灵活的。
妈妈又找来两只小碟子放在里面,一只装水,一只放米粒,不过嘎木很快发现,相对于米粒,小鸟更喜欢吃他捉的小虫子。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嘎木就只做两件事:给小鸟捉小虫子,看小鸟吃小虫子。
在菜园里捉小虫子真是一举两得的事。绿色蔬菜,不打农药,这样人工灭虫,蔬菜长得更好;小鸟也加强了营养,伤好得更快。
这天,嘎木在菜叶上捉了几只肥肥糯糯的小青虫,小鸟吃完后跳到横在鸟笼里的木杆上叫了几声,不是平时那种短促的叽叽喳喳的叫,而是,唱!吁—吁—吁—叽叽叽,吁—吁—吁—叽叽叽……先是拖腔拖调,拐了三道弯,接着是很有节奏感的短音。歌喉又脆亮又光溜,抹了油脂似的,纤纤细细的一缕,像崖壁上流淌的一线清泉。
嘎木听得真正木掉了,他不知道这鸟儿还能叫得这么好听。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妈妈、袁师母都站在一旁听。
“太好听了,是什么鸟儿?”袁师母问。
“不知道,前几天在路上捡的,翅膀受伤了。”嘎木妈说。
正说着,袁老师也来了。见到袁老师嘎木妈有些慌神,忙问:“是不是吵到大家练琴了?”
没想到袁老师摇摇头说:“好听,这鸟叫声和琴声很配呢。”
嘎木妈听了欣喜地看了儿子一眼,嘎木也很开心。他虽不理解鸟叫声和琴声很配是什么意思,但见袁老师面带微笑,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小鸟,就觉得袁老师肯定是喜欢小鸟的。在嘎木看来,无论什么鸟的叫声都比琴声好听,现在见袁老师喜欢他的小鸟,就立刻改变了看法,觉得那些琴声和小鸟的叫声一样好听了。
围观的人多了,小鸟有些紧张,跳下横杆,不叫了。大家散去时,嘎木看见通向前院的甬道的那一头,丁灿灿的身影闪了一下。
傍晚回家的路上,嘎木对妈妈说,他要给小鸟取个名字。
“好呀,你想叫它什么?”
“小琴。”
“小琴?”嘎木妈惊讶地看着儿子。她觉得儿子到了琴行后和以前不一样了,更活络了一些,话比以前多,想法也多,居然会想到给小鸟取名字,取的名字还和琴有关。
“小琴,像小女孩的名字。”妈妈说。
“它就像小女孩。”嘎木说。
“怎么想到叫它小琴呢?”
嘎木没吭声,他不想说,好像也说不清,应该和袁老师说它的叫声和琴声很相配有关吧?
“好听,就叫小琴吧。”
听妈妈这样说,嘎木高兴了,把鸟笼举起来,凑近了,冲着小鸟叫:“小琴,小琴,你叫小琴。”
嘎木叫一声,小鸟叽一声,好像在回应似的。
七、黑猫来了
袁老师和几个学员去听鸟叫时灿灿也跟在后面,弄清了状况后她停住了。妈妈没在,出去办事了,可她说了不让灿灿再到后院去,而且,她也不好意思去,害嘎木挨了一顿打,其实都是她自己惹的事。
可是,越不让她去,就越觉得后院像是有什么东西牵扯着她,心里痒痒的,休息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往后院的方向蹭。她已经从学员们的言谈中知道了小鸟是嘎木的,叫小琴,对这个名字她很不以为然,太一般了,如果让她取肯定能取个很不一般的。比方说,“翠柳”,出处是:“两只黄鹂鸣翠柳”;再比方说,“恰恰”,出处是:“自在娇莺恰恰啼。”又诗意又特别。还可以根据小鸟的毛色来取,小鸟是什么毛色呢?得让她先见着小鸟呀。
这天中途休息的时候,灿灿突然觉得老宅子里很安静。有两个学员请了假,妈妈有事进城去了,袁老师把自己关在一间厢房里,给一张晾干了的琴坯上漆。用的漆是生漆,这个时候旁人是不允许靠近的,生漆要是不小心沾在了皮肤上就坏了,会严重过敏,痒得你恨不得把皮揭下来。袁师母呢?好像也不在家。后院……似乎也很安静,只有鸟叫声若有若无地传过来。
灿灿看了看四周,慢慢往后院蹭。
奇怪,嘎木没在,他妈妈也没见踪影,只有小鸟。鸟笼挂在屋檐下,小鸟蹲在横杆上,有一声没一声叽叽地叫着。
灿灿不由得走了过去,看看没人,就取下鸟笼。凑近了看,好漂亮的小鸟呀!身形小巧,尖尖的喙像涂了唇膏一样,红艳艳的,黑眼睛清亮清亮的,从前额到后颈的那抹翠绿似乎还泛着一层荧光—这样看来,它和“翠柳”的名字还挺搭的。
灿灿把鸟笼放在地上,蹲下来逗它:“翠柳,你唱呀。”
小鸟看了看她,没吭声。
看样子它不认这个名字,好吧,小琴就小琴吧。“小琴,你唱呀。”
“叽叽叽。”
“不是这样叫,是唱,像那天一样,唱得和琴声很相配。”那天袁老师赞美它的话灿灿也听见了。
“叽叽叽。”小琴继续这样叫,边叫边在两根横杆间跳来跳去,有些焦躁不安的样子。
灿灿看看它的“饭碗”,一只空的,另一只有一点点水。就问:“你是不是饿了?”
想起裙兜里有一块巧克力,就掏出来掰了一点点扔在碟子里,可小琴只歪头看了看。
“尝尝,甜甜香香的,只有一点点苦。”灿灿说服它。
小琴看也不看,仰头“叽叽叽”地叫。
一只麻雀落在了瓦楞上,冲它叫了两声,小琴也冲它叫,两只鸟儿一应一和,聊得挺欢,就是听不懂它们在聊什么。
“它是不是叫你出来玩?”灿灿猜道。
小琴眨巴眼睛看着她,不置可否。
这几天一直热得要命,中午的时候下了一阵大暴雨,把热烘烘的暑气压下去了不少,这会子风中透着一丝清凉和润润的水汽。天空让雨水一洗,透亮透亮,蓝得不含一点儿杂质的玻璃似的。如果你也长了一对翅膀,不想在如此明朗美妙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才怪呢,况且是这样一只精灵一般的小鸟!可现在,它只能待在这小小的鸟笼里,活得连再普通不过的麻雀都不如。灿灿再看向那只麻雀时,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走了。
“你真想出来玩玩吗?”灿灿再次问道。
“叽叽叽。”这次小琴有了回应,还仰头看了看天。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灿灿当然听懂了。她伸手去拔掉插销,拔到一半又犹豫了:“你确定?”
“叽叽。”
灿灿觉得翻译过来就是“确定”。她便果断地拔掉插销,打开了鸟笼的门。
小琴往外走了两步,站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不相信突如其来的自由。它试着往前又走了两步,门的确是开了,它就径直走了出去。
小琴走几步,跳两下,左边看看,右边望望,叫几声,又往前几步……灿灿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感觉自己像是在遛鸟。
可接下来的一幕,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了灿灿无法驱散的噩梦。
那只黑色的大野猫是从身后悄无声息地窜出来的,灿灿吓了一跳,浑身一激灵,愣了几秒钟才喊出来:“飞,快飞呀!”
就在黑猫扑过去的一瞬,小琴飞了起来,可没飞多远又落了下去,它的翅膀还没好利索,飞不高也飞不远。
灿灿随手捡了一根棍子去追打黑猫,边追边喊:“飞,别停,快飞呀!”
小琴又飞了起来,可这回飞的时间更短,它刚落下来黑猫就扑了过去,小琴翅膀奋力一掀,再次飞了起来。这回,它停留在空中的时间好像只有几秒钟,落在了一道土坎下面。它刚一落下,黑猫就一跃而起……灿灿捂住眼睛,瘫坐在了地上……
等她慢慢拿开手时,一切都归于平静,不见黑猫,也不见小鸟。好像从地底下猛地蹿上来了一股寒气,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站起来,再次用手捂住眼睛,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一个噩梦,等她拿开手时,那只漂亮的小鸟就会叽叽地叫着,歪着可爱的小脑袋看着她。
可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定了定神,远远看见小鸟消失的地方似乎有一点儿红。她慢慢站起来,想过去确认一下,可又不敢。这时传来了脚步声,她心里一紧,转身跑回了琴房。
妈妈来时,看见灿灿呆呆地坐在琴前,眼睛睁得老大,眼珠定定的,脸色苍白,妈妈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啦?
灿灿摇摇头,只说:“冷。”
盛夏时节,冷?妈妈摸摸她的额头,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汗是凉的。
“病了?哪里不舒服?刚刚还是好好的呀。”
灿灿无助地看着妈妈,一声不吭。有两位学员正在练琴,妈妈向他们打听,可都说没发生什么事呀,一切正常。
那间厢房的门还关着,袁老师的工作还没完成,袁师母也没回来。妈妈托学员转告他们,灿灿身体不舒服,她们先回去了。
妈妈揽着灿灿的肩头走出大门,正要上车时,听到后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灿灿听出是嘎木,她怔了怔,赶紧钻进了车里……
八、所有的鸟儿都不是小琴
菜园里的虫子差不多被嘎木捉光了,他就去附近的菜地捉,回来时看见鸟笼斜歪在地上,门开着,小琴不见了踪影。
“小琴,小琴。”他叫了两声,没有叽叽喳喳的叫声回应他。
嘎木愣在原地,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走的时候鸟笼还好端端地挂在屋檐下,小琴在里面蹦来跳去,嘎木告诉它他去捉虫子了,一会儿就回,它似乎听懂了,知道很快又有虫子吃,歪头欢叫了两声。现在虫子捉回来了,大半瓶呢,特别是有几只大青虫,果冻做的一般,看上去就很好吃,小琴吃了,又会忍不住唱出和琴声很相配的歌来……
可现在,鸟笼空了……
“小琴,小琴!”嘎木又叫,声音大了许多,可只听见院子里杨梅树上的知了“是呀是呀”的叫声。
嘎木四周转了一圈,又转一圈,嘴里“小琴小琴”不断重复着……终于,他确定小琴不见了。这个事实让他突然怔住,他屏住呼吸,全身硬硬地绷着。慢慢地,脸涨得通红,终于屏不住了,一仰头,嘴张得老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嘎木妈去镇上买东西了,还没到大门口就听见嘎木的哭声,哭声高亢、汹涌,甚至有点儿歇斯底里。嘎木妈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出大事了。嘎木心大,受得了委屈也吃得了苦,很少见他哭,一旦扛不住了,他就会无所顾忌地哭得无遮无拦、声势浩大。
嘎木妈一路小跑冲到后院一看,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捡起鸟笼,看见儿子手上的瓶子里有大半瓶虫子,不问也知道,定是儿子刚才捉虫子去了,回来就看见鸟笼空了,小琴不见了,这是他不能接受的。这些日子,他心里眼里只有这只鸟儿,每天拎着来拎着回,晚上睡觉时就放在床边的窗台上,嘎木妈经常听见他跟小琴絮絮叨叨的,也不知说些什么。现在,小琴没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儿子。
可是,鸟笼怎么会掉下来呢?风吹的?刚才没有起大风呀,再说,挂鸟笼的木桩挺长的,这里也不是风口,和风没有关系吧?不是风,那就是人,有人故意放了小琴,谁?为什么?嘎木妈不是一个喜欢琢磨事儿的人,特别是不喜欢琢磨不好的事儿,想不明白她就会给自己一个简单的答案。所以,她最后决定,还是怪在风的头上比较简单一些,风把鸟笼吹了下来,掉在地上不知怎么笼门开了,小琴就飞走了。
“好了,儿子,别哭了,肯定是风把鸟笼吹了下来。”
但嘎木显然不接受这种说法,依旧张大着嘴朝天哭得不管不顾。
“明天,我们去城里买一只,一模一样的,好不好?”
嘎木用哭声回答她。
嘎木妈无奈,她知道儿子不轻易哭,一旦哭开了也不会轻易停下来。
一会儿,袁老师来了,嘎木妈一见他就有些紧张,又赶紧去哄儿子,叫他别哭了,吵到大家练琴了。但嘎木哭的势头没有丝毫减弱。
袁老师看见鸟笼空着,明白了怎么回事,觉得很遗憾,他也喜欢那只鸟儿,叫得多好听呀!
他过去拍拍嘎木的肩说:“别哭了,它飞走了,说不定是去找妈妈了呢。”
像是坐过山车,嘎木的哭声陡地降了下来,他抹了一把眼泪,看着袁老师,显然被这个“说不定”打动了,但又似乎不太相信,他眨巴了几下眼,抽抽搭搭地提出了疑义:“它翅膀……伤,还、还没好。”
“伤没好,那就飞不远,赶紧找找。”
“我、我找过。”
“再找,别哭了,我们一起找。”
听袁老师说和他一起找鸟,嘎木立马收住了哭声,大家在周边更仔细地搜寻起来。
袁老师在草丛发现了一根羽毛,一旁的石板上有一滴血,已经干透了,突然想起常看到一只黑猫在附近转悠……他扭头看了看嘎木,嘎木正蹲在一条浅沟边小琴小琴地叫,就用鞋底把那滴血蹭掉了。
看看时间不早,嘎木妈去做晚饭了。嘎木和袁老师又找了好一阵,自然没见小琴的踪影,但嘎木没再哭,他紧抿着嘴,眼睛直直的,一声不吭。
之后的几天,他都是这种表情,话很少,问一句答一句,问东答西,似乎比之前更“嘎”了。
小琴没了,他又重新对蚂蚁有了兴趣,而且似乎比以前更浓了,毒日头下一蹲就是老半天,看蚂蚁搬食。六只蚂蚁在搬一只死苍蝇,有的推,有的拖,显然很吃力,一只蚂蚁放弃了,一会儿,来了一群蚂蚁,原来那只蚂蚁不是放弃,而是去搬救兵了。救兵来了,死苍蝇被抬了起来,浩浩荡荡朝一块大石头后面走去,一会儿就不见了。嘎木又四处搜寻,搜寻另一拨蚂蚁……见儿子被晒得头上冒油,嘎木妈往他头上扣了一顶草帽,但戴了一会儿就被他摘掉了,说戴着更热。
嘎木妈见了心里暗暗叫苦。周日休息的时候,硬拉着嘎木来到城里的花鸟市场,想着只要儿子看中了的,再贵都买。
可在卖鸟的那条小巷子来回走了几趟,嘎木一只也看不上,只对一只翠绿色的小鸟多看了几眼,那鸟的叫声听上去和小琴的叫声有几分相似。
“喜欢吗?”嘎木妈赶紧问。
嘎木摇摇头:“它不是小琴。”
后来,嘎木妈又看见当街的一排鸟笼里的一只小鸟和小琴长得很像,也是烟灰色的羽毛,后颈有一抹翠绿,红喙小圆眼,就指给嘎木看。
嘎木走过去,盯着它。妈妈觉得有希望,开始和店主讲价。
“它不是小琴。”最后嘎木断定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嘎木的判断没错,这里所有的鸟儿都不是小琴。
九、获救
丁灿灿晚上老做噩梦,梦里大叫,快跑快跑!叫谁快跑呢?要么是鸟儿,要么是自己,或者又是鸟儿又是自己,也就是说那一刻她和鸟儿合二为一—她长出了一对翅膀,能像鸟儿一样飞,可她不断遇到危险,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能让她落下来。梦的内容杂乱无章,灿灿无法理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只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梦里的那种焦虑、恐惧和无助。
飞了一个晚上,哪儿都不能好好歇一歇,好累呀,醒来后,人蔫蔫儿的打不起精神,小脸苍白,吃早餐也没胃口。妈妈见她这样,要带她去医院看看,灿灿不肯去,说自己没病。
妈妈觉得女儿的状态很奇怪,联想到那天的情形,总问她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事,嘎木欺负她了?或是袁老师批评她哪里没弹好?灿灿只是摇头。暗地里想,若真是嘎木欺负她,袁老师批评她,该有多好!只要她根本没打开鸟笼的门,只要那只小鸟还在鸟笼里活蹦乱跳。
见她什么也不说,妈妈有些恼火,说她潜意识里就是不愿去练琴。
爸爸见了来解围,说你看孩子这精神状态,就让她休息一天吧,就算硬让她去了也练不好。妈妈想了想,勉强同意了。第二天,灿灿还是打不起精神,看上去病恹恹的却又没病,爸爸再次替她向妈妈求情。妈妈板着脸,愠怒地瞪了爸爸三分钟,又看了灿灿一分钟。灿灿不看她,一脸漠然地看着窗外,窗外恰巧有两只鸟儿叽叽喳喳快乐地追逐着,灿灿赶紧把目光挪开。妈妈看见她的下巴似乎更尖了,下眼眶有隐隐的乌青。妈妈叹了口气,默许了。
后来,妈妈“开恩”又让她在家里待了一天。整整三天过去了,爸爸和灿灿都知道,她必须去琴房了。而且,看上去灿灿的状态的确是好了一些,下眼眶的乌青也淡了许多。
可人是去了琴房,练琴的时候却不在状态。
“右手,右手的指法不对,”几乎一个下午,袁老师都在说她的右手,“用这里,靠近指尖的地方去触弦,时间还要再短些,这样出来的声音才有爆发力。”
灿灿又弹了一遍。
“好一些,但触弦深了一点儿,音色有点儿闷。再来一遍。”
再来一遍时,灿灿的呼吸就有点儿乱,呼吸一乱,节奏就乱了。
“不对,要给每一个音留下空间,耐心一点儿,不要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休息一下再弹吧。”袁老师知道,再练下去,不会有什么效果。
他正要离开,突然又站住了,眉头微蹙着说:“古琴不单是一件乐器,更是一面心灵的镜子。”说完,转身走了。
灿灿愣住了,不知道袁老师是什么意思,再说,他应该不是在和自己说话吧?因为这句话他是看着琴说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灿灿坐在那里,一直想着这句话,哪儿也没去。再说,她也不想走出琴房,怕碰见嘎木……一想到嘎木,就觉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茫然无助,就想着,明天还是不要来练琴了吧?最好把自己弄病了……
终于,两个小时的琴课结束了。
“今天练得不顺?”妈妈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又赶紧说,“没事的,停了三天,手生了,过两天就好了。”
灿灿没吭声,跟着妈妈朝停在大门前的车子走去,心里盘算着如何让自己生病的事:晚上空调开低点儿,不盖被子,睡觉前再灌一肚子冷饮……
“叽叽。”打开车门正要上车时,似乎听见了鸟叫声,灿灿跨进车里的腿又抽了回来,再听,又没了,幻听?
“怎么啦?”妈妈问。
“鸟叫。”
妈妈朝树上看了看,树上不时传来鸟叫声,可灿灿指的是路边的草丛—“叽叽”,又是两声,没错,这回听得真真切切。
灿灿循着声音悄悄走过去,一点点拨开草丛,就看见了它:烟灰色的羽毛,后颈有一抹翠绿,红喙小圆眼,天哪!是……是小琴?它、它还……活着?!
太不可思议了,它居然从那只大黑猫的利爪下逃脱了!
但看得出,它活得很不好,几乎奄奄一息,羽毛脏兮兮的,一边翅膀耷拉着,眼睛黯然无光。看见灿灿,身子本能地往后一缩,“叽”地叫了一声,声音和狗尾巴草的芒尖一样细细的,听上去可怜巴巴又充满了恐惧。
“小琴,别害怕,我来救你。”灿灿小声安慰着,慢慢走过去,蹲下,把它轻轻地捧在了手里。
妈妈过来看了一眼说:“这么脏,快扔掉。”
“这是嘎木的鸟,小琴。”
“那就赶紧还给他吧。”妈妈也听说过那男孩的鸟儿飞走了。
灿灿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瞪着妈妈大声说:“不!我要治好它的伤。”
灿灿这一刻的表情让妈妈很是愕然,想发作,但还是忍住了。她叹了口气说:“那就快走吧。”
一路上,灿灿小心翼翼地捧着小琴,有一两次急刹车小琴惊恐地叫了几声,灿灿就轻轻抚弄着羽毛安慰它。妈妈从没见过女儿如此珍爱地对待过什么,小时候的玩具,现在给她买的文具、衣服、鞋子什么的,丢了就丢了,坏了就坏了,没丢没坏几天新鲜感一过,也就没了兴趣,这会儿却对一只惨兮兮的小鸟如此上心。而且,这小鸟还是那个孩子的,没教养的乡下孩子曾用死老鼠吓唬过她……妈妈真是搞不懂她了。
十、让全家人愉快的事
到了家,灿灿央求妈妈赶紧给小琴治伤,妈妈看了它一眼说:“得先喂,它饿坏了。冰箱里有面包。”
灿灿赶紧去拿了面包递给妈妈。
“你让它自己拿着啃吗?去拿小碟子。”妈妈没好气地说。
灿灿一点儿都不在意妈妈的“没好气”,又去拿了小碟子。妈妈把面包掰得碎碎的放在小碟里,再放在小琴的嘴边,可小琴漠然地看了一眼,碰也不碰。
“再去弄点儿水来。”妈妈说。
灿灿又用小碟子装了点儿水放在小琴嘴边,它探探头,又缩了回去,一会儿,头又探过来,伸过喙,在水里点了几下,仰起头,小嘴嗒嗒嗒的……一次又一次,看上去,它真是渴坏了,但它没法像人类一样,端起杯子,脖子一仰,咕咚咕咚狂灌一气,只能用尖尖的小嘴一点点地抿,可爱又优雅。灿灿盯着它看,简直被它迷住了,瞟了妈妈一眼,妈妈也用饶有兴趣的眼光打量着它。
喝够水,又把面包屑端在它面前,它不再拒绝—其实,人类不也这样吗?再饿,可嗓子干得冒烟,哪里咽得下干面包去,不也得先喝点儿水润润吗?
吃饱喝足了,妈妈开始给它治伤。
先准备好酒精、药棉、云南白药,灿灿把它捧在手里,妈妈查看它的伤情,发现它右边翅膀的靠近翅膀根的地方裂开了一道口子,所以这边翅膀总是耷拉着,一旁还有一处伤痕,应该是老伤,也还没好透,怪不得那天它飞不高远—可怜的小琴!
妈妈先用酒精给它消毒,它痛得叽叽直叫,灿灿能感觉到它小小的身子在手掌里不停地发抖,好像捧了一颗剧烈跳动的心。消好毒后,妈妈又在它的伤口上撒了点儿云南白药粉。
这时,爸爸回来了,他们彼此都吃了一惊。让爸爸惊讶的是,妈妈没在做饭,灿灿没在练琴—通常,回到家后,妈妈会要求她把下午老师重点点拨的曲子再练几遍—母女俩居然在侍弄一只小鸟;而让她们惊讶的是,爸爸今天回来得这么早,他多半都是七点以后才回,如果下班后有应酬,那就说不好了。
灿灿告诉了爸爸小琴的来历,只不过,没告诉妈妈的事她也没有告诉爸爸。爸爸过来看了看小琴,好像也来了兴致。他蹲下来,接过小琴,查看了一下它的伤口,说只上药不行,得包扎一下。
“不、不能用创可贴吧?”灿灿很难想象,在它翅膀根那里贴一块创可贴。
“当然不能。”爸爸说,“得这样,伤口才能长好。”爸爸说着,把小琴受伤的翅膀收起,贴紧身体,再用纱布不松不紧地缠了两圈。
被包扎好的小琴成了一只白色的鸟,而且,只有一边翅膀能动,还有一边翅膀呢?凭空消失了?它试着走了几步,身体的平衡被打破了,路都走不稳,踉踉跄跄的。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叽叽地叫着。
“没事的,这样好得更快。”灿灿安慰它,“忍耐几天就好了。”
“几天?”她问爸爸。
“三五天吧。”爸爸说。
“三天还是五天?差两天呢。”
“五天吧。”
“五天后它就能飞了?”
“可能还会有点儿痛,飞不远。”
“爸,你怎么知道?”
“小时候,我救过一只鸟。”
爸爸告诉她,小时候,每年暑假他几乎都是在乡下的爷爷也就是灿灿的太爷爷家度过的。有一回,他捡到一只受伤的鸟,也是翅膀根裂了个大口子。爷爷带他去采回草药,捣烂,在鸟的伤口上,包好—就像现在这样,将受伤的翅膀贴身裹住,不让它动来动去,只三天伤口就愈合了,不过那鸟比这只大些。
听爸爸这样说,灿灿就放心了,安慰小琴说:“听见了吗?五天,五天后就给你松绑。”
那天的晚饭,一家人是在外面吃的,妈妈说,太晚了,她也不想做饭了,都是这只小鸟闹的。嘴上虽这样说,但语气中没有半点儿埋怨的意思。妈妈很少提议去外面吃饭,倒不是因为节俭,而是觉得餐馆里的油不好,每次在外面吃了饭回来都觉得嗓子干干痒痒的,老想咳嗽。
这次,爸爸带她们去了公司请客户吃饭的高档餐厅,贼贵!但菜贼好吃,吃了之后嗓子也不会干干痒痒的。之前,爸爸也带她们去吃过几次,都是有重大事件发生需要隆重对待时。比方说,妈妈四十大寿;灿灿在全市演讲比赛中得了一等奖;外公外婆从外地来小住几天……可今天,救一只小鸟是重大事件?对小鸟来说当然算是,它可是捡回了一条命呢,如果当时灿灿根本没听见它的叫声直接上车跟着妈妈回家了,那它现在说不定已经……当然,要说“如果”的话,如果几天前灿灿没有到后院把鸟笼取下来把它的“家门”打开—只是这个“如果”是灿灿不愿去想的。
尽管对这个家庭来说,救一只小鸟说不上有多重大,但这件事让每个人都觉得特别愉快:妈妈愉快地发现莫名其妙地阴沉了几天生病不像生病生气也没理由生气的女儿又“灿烂”起来了;爸爸愉快地回忆起了小时候跟着爷爷采草药救治小鸟的往事;让灿灿愉快的是小琴还活着并给了自己发现它治好它的机会。它居然待在离车子不远的地方等着自己去救它—没错,灿灿觉得,它是特地等在那里让她去救它的,它相信她会去救它,治好它的伤,因为她有个小时候救治过小鸟的爸爸,爸爸会告诉她该怎么做的……就为着全家人的愉快,太应该去高档餐厅愉快地大吃一顿了。
之后,所有人关注的重点都转移到了小琴身上。妈妈用木质的包装盒给它做了一个简易的鸟笼放在阳台上,每个人出门进门都会先过来看它一眼,小琴小琴地叫两声,小琴有时也会叽叽地回应。至于喂食喂水、清理鸟粪、陪它聊天就都是灿灿的事了。
有一天,妈妈洗菜的时候发现了一条小虫子,就捉了给小琴吃,它吃了冲妈妈开心地叫了两声,像是在说谢谢,灿灿才想起,以前常看见嘎木捉虫子喂它吃,自己怎么没想到呢?虫子是高蛋白,能让它伤口好得更快。灿灿就去楼下的草坪捉虫子,不过,她总共也只捉到了五只虫子。草坪上的虫子不好找,不如菜地里的多,可附近哪有菜地呢?再说,太大的虫子灿灿也不敢捉。有一回看到一条黑乎乎的虫子,差不多有小手指那么粗,灿灿犹豫了半天,也不敢伸手去捉。
第五天终于到了,正好是星期天,爸爸不用上班,妈妈和灿灿也不用去琴房。吃过早饭,一家人来到阳台上,给小琴拆“绷带”。
爸爸预料得很准,五天,小琴的伤口果然愈合了。它试着扇了扇翅膀,歪歪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像不明白原来不能动的翅膀怎么突然又能动了。既然翅膀能动,那飞应该也是可以的吧?它就试着飞了一下,真的飞了起来,吓得灿灿赶紧去检查阳台的纱窗有没有关紧。爸爸说别紧张,它飞不高的,它还没好透。果然,才飞到灿灿的膝盖那么高时就落了下去。但这已经让它兴奋不已了,好像刚刚学会飞行似的,不停地飞,不停地落下,叽叽喳喳欢叫着。
“什么时候才能飞得像以前那样呢?”灿灿问爸爸。
“大概一周吧。”
这以后,小琴每天都在阳台上飞来飞去,一天比一天飞得高,飞得久。一周以后,灿灿相信,如果打开阳台的纱窗,它会毫不犹豫地飞出去,融入蓝天里。
看上去,小琴已经痊愈了。那么,接下来呢?
灿灿说:“还给嘎木。”
“这鸟挺漂亮的,嗯……养了这些日子,我、我还真喜欢上了它,你呢?”妈妈说着递了个眼神给爸爸。
“是挺漂亮,谁见了都会喜欢。”爸爸含糊地说。
“可它是嘎木的。”灿灿强调道。
“那……”爸爸犹豫了一下,“那就还给他吧。”
“有一个问题你要想清楚,”妈妈提醒她,“这样还回去,他会不会以为当初是你偷走了他的鸟?”
这个问题灿灿想过,她觉得就算嘎木这样“以为”,她也认了—事实上,她放走了小琴害它被黑猫追捕差点儿送了小命和偷了它有什么区别呢?前者甚至更“可恶”。而且她断定,嘎木不会这样“以为”,他会眨巴着大眼睛,又惊又喜,开心得说不出话来。为什么灿灿断定嘎木不会这样“以为”呢?她也说不好,也许就因为他是嘎木吧。
事实证明,灿灿“断定”得没错。
十一、小琴归来
嘎木在菜园子里捉虫子,捉虫子不是为了给谁吃,而是为了不让它们吃菜,把一片绿油油的菜叶啃得像得了牛皮癣似的。再说,捉虫子不费劲但耗时,这样就把时间打发掉了,不然有什么好做的呢?蚂蚁早看腻了。没了小琴后,妈妈说他跟没了魂一样,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就捉虫子还能专心致志,大约是假装小琴还在吧?
“叽叽。”哪里传来鸟叫声?嘎木站了起来。
“叽叽叽。”没错,是鸟叫声,嘎木耳朵挺灵的,而且,好像是……他的心怦怦快速地跳了起来,转身跑出了菜园。
一扭头,就看见丁灿灿抱着一个镂空的木盒子从前院的甬道走出来,叫声是从那木盒子里传出来的。嘎木愣住了,盯着木盒子看—好熟悉的叫声,可他不确定……
“看看!”灿灿笑盈盈地把木盒子递到他眼前。
嘎木从盒子顶部的横栏间看见里面跳跃着一只小鸟:烟灰色的羽毛,翠绿的后颈,红喙小圆眼,不是小琴又是谁呢?小琴似乎也认出了他,叫得更欢了。
“小琴,我的小琴!”嘎木惊喜地大叫道。
小琴似乎也听出了他的声音,在里面蹦跶得更欢了。
“是你的小琴,现在还你。”灿灿把木盒子递过去。
嘎木一时又木掉了,他弄不清状况,怯怯地不敢去接。灿灿告诉他,有一天回去时在车子附近发现了小琴,它受伤了,她把它带回去,治好了它的伤,现在还给他。至于小琴为什么会受伤,灿灿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告诉他。
嘎木接过木盒子,还是木头木脑的。
“快说谢谢呀!”嘎木妈站在厨房门口,大声吩咐儿子。
刚听见嘎木大叫小琴,嘎木妈还以为儿子想那只鸟儿想得魔怔了呢,后来真的听见了鸟叫,又听见女孩说的那番话,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谢谢。”嘎木说,还冲灿灿笑了笑,笑得有点儿腼腆。
灿灿哪好意思领他的“谢谢”,她只觉得羞愧得很,扭过头去装着没听见,一眼瞥见了依旧挂在屋檐下的鸟笼,指指说:“换过来吧。”
那才是它真正的家,相比之下,妈妈做的这个太简陋了。
嘎木过去摘下鸟笼,接下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把它们都放在地上,门对着门,这样。”灿灿说。
于是,鸟笼和木盒子都放在了地上,可是木盒子的门大,鸟笼门小,不能无缝衔接,木盒子的门一开,小琴准会从旁边飞走。
“找两块木板来。”
嘎木立马跑去杂物间找了两块木板。
把两个门的底面和左边对齐,上面和右边用木板挡着,又在鸟笼里扔了几条嘎木刚捉的小青虫,然后把木盒子的门打开。小琴一开始有点儿弄不清状况,愣头愣脑的,往前走了几步,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看见了还在蠕动的小青虫,就像老鼠看见了大米一样,一蹦三跳地跑了过去,一眨眼,几只小青虫就下了肚。在它身后,鸟笼的门关上了。
嘎木嘿嘿地笑,嘴里小琴小琴地喃喃叫。
灿灿站起来,大大舒了一口气,感觉这口气在心里憋了好久好久了,这会儿终于舒坦了、轻松了。
“好了,我该去练琴啦。”她欢快地说。
“谢谢。”嘎木说,这回是主动说的。
今天灿灿练的是《平沙落雁》。
袁老师解释说,这首曲子是说大漠的秋天,风静沙平,天空浩渺无云,雁鸟南飞。旋律的基调是宁静的,但静中有动,旋律起伏,绵延不断,不仅要弹出“静”,还要弹出“远”—,就是辽阔、高远的意境。
之前练习时,袁老师偶尔会说,有一点点“静”的意思了,但感觉不到“远”。这回,几遍弹下来,袁老师望着窗外说:“不错,就照这个感觉弹。”
弹完一遍后灿灿也回头看了看窗外,窗外是稻田、远山和天空。夏天乡村的天空干净、湛蓝、无限悠远,天空中肯定有像小琴一样的数不清的飞鸟……
傍晚,回家的路上,嘎木走在前面,妈妈拎着鸟笼跟在后面。
以前,都是嘎木拎鸟笼,可他这会儿实在是太兴奋了,根本没法好好走路—挺胸抬头,两只手臂甩得很开,脚下迈大步,还一蹦三跳的。回头看看妈妈和小琴被他落下了,就跑回来逗逗小琴,然后一转身,又跑掉了。等他再次跑回来时,妈妈揽住了他。
“那个女孩,丁灿灿,人好吧?”妈妈说。
“好!”嘎木响亮地说道。
“怎么好?”妈妈问。
“她,救了小琴。”说着,嘎木从妈妈手里接过鸟笼。
“对,她还把小琴还给了你。”
“小琴是我的。”
“我看出来了,她也喜欢小琴,可以不还你,对不对?”
“不对,小琴是我的。”嘎木再次强调。
“是是,小琴是你的,你们可以一起玩,对不对?”
“对!”嘎木开心地应道,又把鸟笼塞在妈妈手里,跑开了。
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说:“丁灿灿,我见过,以前。”
这回,妈妈顺着他说:“是,你见过。”
十二、鸟笼又空了
以后,每到休息的时候,灿灿就到后院去看小琴,和嘎木一起捉虫子喂它,听它唱和琴声很相配的歌—不过,它也不是每次吃到了虫子都会那样唱,除非吃到虫子的时候碰巧心情又好得不得了。
可自从看见了另一只鸟,小琴的心情就没有再好过。
“另一只鸟”长得和小琴一模一样,让人吃不准它们之间的关系,母子、夫妻,还是兄弟姐妹?或者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它第一次出现在厨房对面的瓦楞上的时候,小琴特别激动,在鸟笼里上蹿下跳地叽叽直叫。第二天,下雨了,连着下了好几天,那几天小琴看上去闷闷不乐,连小青虫都引不起它多大的兴趣。一星期之后,终于晴了,那只鸟又出现在瓦楞上。久别重逢,小琴很兴奋,叽叽喳喳和它一唱一和。之后,只要天气好,那鸟就来,有时一天来好几次。
有一天,它们一个在鸟笼里一个在瓦楞上聊着,时而语速很快,都抢着说话,很兴奋的样子,时而又有一句没一句的,气氛有点儿奇怪。鸟笼里的这只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瓦楞上的那只踱来踱去,哲学家一样思考着一个重大的命题。不过,它们看上去都有些沮丧。
灿灿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它们之间的谈话,就是不知道嘎木听懂了没有。
“嘎木,你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吗?”灿灿试探地问。
“那只鸟问小琴的伤好了没有。”没想到嘎木这样说。
“它知道小琴受伤了?”灿灿有些惊讶。
“第一天小琴就告诉了它。”嘎木笃定地说。
“小琴怎么回答?”
“小琴说它好了,可以飞很远。”
“那、那小琴有没有告诉它是怎么受的伤?”灿灿心虚地问。
“说了,我没听懂。”嘎木老老实实地说。
灿灿松了口气,说:“我也能懂一些,小琴告诉它,嘎木对自己很好,天天捉虫子给自己吃。”
嘎木听了竟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有虫子吃,它也不开心。”
“是呀,我也看出来了,它不开心。”
“小琴想出去,和它玩。”嘎木朝瓦楞上的那只鸟努努嘴。
“我也听出来了,它叫小琴出来和它玩。”
“外面,哪个给它捉虫子?”
“吃得再好,谁也不愿意天天被关在笼子里,对不对?”
嘎木垂下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承认道:“对,它想飞。”
“鸟儿是属于天空的。”灿灿说了句文绉绉的话。她耳边隐约响起了一段旋律:《平沙落雁》—秋高气爽,长空万里,任雁鸟展翅飞翔。
说完后她探究地看着嘎木,嘎木也看着她,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听懂了。
接下来,两人几乎同时伸出手去把鸟笼摘了下来。摘下来之后,又停住了,犹豫着。
“你想好了吗?”过了一会儿,灿灿问。
“想好什么?”嘎木反问。
“放了它。”灿灿深吸一口气,果断地说。
“真的?”嘎木睁大眼睛。
“你不肯?”
“我肯!”嘎木大声说,眼睛闪闪发亮。又说,“我怕你不肯。”
“我肯!那……开门吧。”
嘎木重重点了点头,伸手拔掉了鸟笼小门的插销。
小琴走到门口,愣了一会儿,似乎不相信自由来得这么快,看看嘎木,又看看灿灿,然后身子一纵,“叽—”一声长鸣,飞了出去。
瓦楞上,两只小鸟终于团聚了,它们绕着彼此,飞起,落下,飞起,落下,叽叽喳喳叫得很欢,诉说着重逢的喜悦。这个说,“叽叽叽,太好了,我们又可以在一起玩了!”那个说,“喳喳喳,我真想你呀!你想我吗……”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后,它们开始唱歌,唱那首和琴声很相配的歌。
这是妥妥的二重唱,高腔低吟,曼妙流转,时而跃上白亮亮的云端,时而潜入幽深的山涧之中,花瓣一样顺水漂流。声线如它们的羽毛一样,典雅又华丽,一会儿就把前院的人都吸引了过来,袁老师、袁师母、灿灿妈还有学员们。只是那两只鸟见人越来越多,紧张了起来,“叽—”地丢下一长串啼声,一振翅,跃向了长空,眨眼工夫,就小得不见了。
大家仰头望着碧蓝的天,意犹未尽,都觉得有点儿遗憾。
“什么鸟儿?叫得那么好听!”
“怎么放了呢?”
“可惜了。”
……
袁老师倒没说什么,只是看看灿灿,又看看嘎木,灿灿觉得那目光是赞许的。
灿灿妈朝灿灿招了招手,灿灿走过去,妈妈揽住她的肩头,低声问:“怎么放了呢?”
“嘎木放的,还是让它自由自在的好。”
说着,灿灿挣脱妈妈的手,朝琴房走去。
放飞了小琴后,鸟笼一直挂在厨房门口的屋檐下,小门开着。嘎木想,万一小琴在外面玩累了想回来住几天呢?又或者,它馋小青虫了呢?
可鸟笼一直空着。
下篇:汉木
十三、大船沉了……
八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到了。
午饭过后人倦倦的,每个人都会寻一处阴凉的地方打盹。厨房门口的屋檐下有穿堂风,没事也不会有谁来,嘎木妈就在那里铺了一张竹席子,让嘎木和她一起午睡。
嘎木时常睡不着,只睁眼躺着,见妈妈睡着了,就爬起来,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到前院,百无聊赖地这里看看,那里瞅瞅。这个时候,他会想到小琴,要是它在,他就不会这么无聊了,可它飞走了,他让它飞走的,再没了踪影。尽管这样,嘎木也从没后悔过,小鸟不就是应该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吗?
可是前院有什么好看的呢?他对花窗呀卷棚呀屏照呀天井里盛开的绣球花呀什么的,都没兴趣,他只想看看斫琴室里有没有人—小琴飞走后,嘎木的心思又慢慢回到了斫琴室。
嘎木来到厢房门口,朝里张望,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各式各样的木头,有的长得很像一张琴了,有的就是一段木头,还没来得及像什么。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四周看看,依旧空无一人,也很安静,只有知了的鸣叫长一声短一声地传过来。嘎木悄悄走了进去。
厢房两边放着长长的工作台,上面摆着好些做古琴的木坯,有的在做造型,有的在挖槽腹。嘎木拍拍这个,摸摸那个,动作十分轻柔,仿佛它们是正在午睡的婴孩。靠窗的地方也横了一张工作台,台面是原木的,有的地方还包着树皮,足有两块砖头那么厚,上面散乱地放着不同型号的铅笔、尺子和锉刀,还有一块木坯,那块木坯似乎是刚刚放上去的,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嘎木看着,用手在上面来回地抚着,他的手并不干净,好在木坯是深褐色的。抚着抚着,他把头靠过去,用脸贴着粗糙的木面,他闻到了一缕似曾相识的气息,这气息令他感到亲切、放松,甚至昏昏欲睡。鬼使神差,他竟爬上了桌子,躺下,紧贴着木坯。那桌子的大小和他的小床差不多,和木坯躺在一起一点也不觉得挤。这个时候,嘎木似乎完全忘了这是袁老师的工作台—但不管是谁的工作台也不该爬上去睡觉呀!
上午下了一阵雨,窗外吹过来的风透着丝丝凉意,惬意极了,连知了的叫声听上去都轻柔了一些。风和知了好像都在哄他睡觉,它们说:多么宁静凉爽的午后呀,睡吧孩子,睡吧。
于是,嘎木真就睡着了。
又做了那个梦:楼房一样的大木船,行驶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一眼望去,世界上只有三样东西,水、天、船。不知道这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行驶了多少天,但无一例外地都会遇到大风暴。风暴中,浪长了腿似的直立起来,怪兽一样气势汹汹地一个接一个扑过来。风把桅杆吹断了,船斜得厉害,船上的人像豆子一样稀里哗啦滚进海里,嘎木拼命抱住船舷才没有掉下去—没错,嘎木也在船上。一个比船还要高得多的大浪扑过来,将船猛地推到一座巨礁上,船被撞得散了架,四分五裂。情急之中,嘎木抱住了一块船板……
风暴渐渐平息了,他抱住船板在水里漂着,四周没人,这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不知漂了多久,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饿,好像也没有多害怕,只觉得小腹胀胀的,想尿尿,可到处都是水,哪有厕所呢?突然,他打了个激灵,想明白了,没必要找厕所呀,这是在水里,这么多水,也不多他这一点儿尿,想尿尽管尿好啦,于是,就尿了……谁知刚尿完,就听到了一声愤怒的尖叫……
等嘎木完全清醒过来时,看见身边站着三个人:妈妈,袁老师,袁师母;稍远一些,围着几个学员。其中一个学员是最先进来的,尿臊味让她很快找到了“案犯”,尖叫一声风一样跑出去叫来袁老师和袁师母,袁师母又叫来嘎木妈。嘎木妈看到这一幕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希望自己根本就没有生下这个孩子,或者干脆,自己从没来过这个世界,至少,没到这幢老宅子里来做饭。
嘎木看见自己坐在尿水里,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羞愧难当!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和妈妈一模一样:妈妈根本就没把他生出来!至少,没跟着妈妈到这座老宅子来。万幸的是,他没有看见丁灿灿,她大概还在路上。
嘎木常做那个大船大海大风大浪的梦,但后面不是那样的,船翻了,他会掉进水里,惊恐地挣扎……最终,他没死,他抱住了一块船板,在海里不知漂了多久,被海水冲到了沙滩上。总而言之,他不会在水里尿尿,从来都不会,有尿他会惊醒,从不在梦里尿尿,过了两岁他就不尿床了,更何况是大白天睡在桌子上。
嘎木战战兢兢爬下来,低头站着,等待惩罚。可惩罚迟迟没来,三个大人都傻了眼,不知拿他怎么办,其实是不知拿眼前的状况怎么办。
“你、你你……怎么?”好半天,嘎木妈结结巴巴地问。
“大、大船沉了,我掉……掉进了海里……”嘎木怯生生地嘟囔着。
三个大人面面相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大船沉了……”这回还没等他说完,嘎木妈就冲上来,“叭”地给了他一巴掌。嘎木妈下手很重,不像之前,恼了只打嘎木的屁股,虚张声势,吓唬的成分更多。
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嘎木妈窘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恼怒地一把扯过嘎木,往后院拖。
嘎木让妈妈这一巴掌打得更“木”了,他面无表情地任由妈妈把他拖到后院的杂物间,关上门,“叭嗒”一声锁上了。
十四、嘎木不见了
嘎木妈拎了一桶又一桶水去冲洗台面,地面也冲洗了一遍,袁师母又弄了些艾草来熏,尿臊味才渐渐淡去,但那块木坯废了,浸了尿水的木坯是断不能斫琴的。
据说,古琴是始祖伏羲发明的,有好几千年的历史了,真的是很古,要不,怎么叫古琴?从前,古人弹琴也有很多讲究,要把自己洗清爽了,换上干净的衣服。若是在室内弹,还要燃一炷香;在室外弹呢,最好是气候宜人的时候,在竹林边或松树下……现在的人虽不会那么讲究,但无论如何,是不会有人去弹用浸过尿液的木料斫成的琴,当然,也不会有人用它去斫琴,只这样想想都会让人觉得是对古琴的亵渎。
这块木坯的颜色很深,差不多有核桃那么深,可还是看得出有两个巴掌那么大的地方浸到了尿水,颜色更深一些。袁老师直盯着那个地方看,看着看着,脸更白了,眉心蹙成了一个肉疙瘩。
“对不起对不起……”嘎木妈低头弓着腰,一个劲地道歉。
“这是、这是怎么搞的!”袁老师冲她闷声吼了一句,转身走了。
嘎木妈知道,这是把事情交给袁师母处理了,她又赶紧冲着袁师母道歉。
袁老师平时只管教琴、斫琴和弹琴,琴行里的大小事都是袁师母在打理。袁师母虽和和气气的,说话也轻言细语,但行事果断,说一不二,温婉中透着威严。
“你来。”袁师母说完,转身就走。
嘎木妈在后面跟着。
她们来到厨房门口,袁师母在一张竹椅子上坐下,那是嘎木妈常坐的椅子。袁师母指了指一旁的矮竹凳,示意她坐下—那是嘎木常坐的。嘎木妈惶恐地表示,她站着就好。
“坐吧。”袁师母说。
嘎木妈听出了她语气中压抑的怒气,赶紧坐了。
袁师母要和她谈的是那块木坯。那是一块老梓木,做古琴的底板用的。嘎木妈不懂古琴,但来这里做了这么久的饭,她也粗略地知道了,古琴是由底板和面板胶合而成的,具体面板是什么材质、底板是什么材质她就不懂了。
古琴的面板多半用的是梧桐木,也叫凤凰木,是传说中的神鸟凤凰最爱栖息的树种。这种木材不容易腐烂,纹理漂亮,木质也比较软。
底板用的是梓木,梓木硬,木质密实,不易变形,用来做大型建筑的横梁或支柱什么的再好不过了。但不论是面板还是底板,木料越老、越干燥,斫成琴后音质越好。
袁老师老早就得了一块百余年的老桐木,却总也找不到能与它相配的梓木。前不久,早年的一位徒弟告诉他,离这儿一百多公里的云峰山上倒了一座老庙,据说,当年立庙时的用材很讲究,也不知能否找到心仪的东西。
袁老师赶紧开车一路飞驰来到云峰山脚下。庙在山顶,山虽不算太高,但山路崎岖,有些坡度陡得山羊上去都费劲。等袁老师好不容易爬到山顶时,有用的材料都被当地的村民搬走了。他一家一家去寻,就寻到了这一块。这是一块梓木,像是一扇小门上方的门梁,比一张古琴大约要长出一二十公分,古琴的琴体长是一百二十公分。木板的厚度也适中,屈了中指敲敲,声音笃笃实实的,年年岁岁时光和风霜雨雪的浸蚀,木质铁一般坚硬,颜色也深得沉着。
袁老师几乎一眼相中,觉得它前世做庙里的门梁,今生就应该做古琴的底板,和那块老桐木配成一对。对方见他喜欢,狮子大开口,要了很高的价,但袁老师认定了它,一咬牙,买下了。
嘎木妈听袁师母讲那块木料的来历,心一点点往下沉,直沉到了冰水里,透心的凉,可又觉得浑身燥热,额角沁出豆大的汗珠。
她觉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艰难地说:“工钱,我不要了。”
袁师母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嘎木妈知道,拿一个多月的工钱抵了也不够,她深吸一口气,哑着嗓子问:“还差多少?”
袁师母蹙着眉,半天没说话,最终叹了口气说:“这还真不是钱的问题,是没处买。”
不就是一块木板吗?还没处买?嘎木妈真看不出它的好来,黑漆漆的一块木板,死沉死沉。但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她也相信袁师母的为人,不会拿这个讹她的。
“那,要怎么……”嘎木妈不知道该说什么。
袁师母似乎也无话可说,平时,她大事小事都拿捏得很到位,处理问题井井有条,一是一,二是二,从不拖泥带水,可眼下她真不知道怎么办了。要他们赔?那真不是个小数目,她说不出口。再说,那孩子也不是故意使坏,他嘎。袁师母愣了一会儿神,站起来,叹了口气说道:“你收拾收拾吧……”转身走了。
嘎木妈知道,这是叫她走人—就算不叫她走人,她还有脸待下去吗?可她是真喜欢这里,活儿不算重,工钱还不低,太阳晒不到,雨淋不着,不管是教琴的还是学琴的,都斯斯文文、客客气气的,好相处,都怪这个嘎儿子,惹出这档子事来!居然爬到袁老师的工作台上去睡觉,还尿了……儿子是嘎,也只是反应慢,脑子钝,说话有时候颠三倒四,不得要领,但从没做过这么邪行的事,这回是怎么啦?!
这样一想,嘎木妈气不打一处来。她冲向杂物间,可开锁推门一看,傻眼了,里面没人,唯一的小窗开着,窗子下放着一只倒扣过来的木桶—这个嘎儿子居然跳窗逃走了!
嘎木妈跑到窗前探头往外一看,还好,窗台离地面不高,跳下去应该不会伤着。可是,不对呀,今天一切都不对了!嘎木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自从成了“嘎木”之后,他胆子就小了,妈妈走到哪都跟着,也不会太黏人,只要旁边有人他就心安。可这会儿,竟敢跳窗逃走了,就因为打了他一巴掌?做出这么邪行的事不该打?
嘎木妈又气又急,跑到厨房去找,没人,才想到自己是糊涂了,儿子是从窗子逃走的,应该到外面去找,又火烧火燎地朝大门口跑去。“嘎木—嘎木—”一边跑一边叫。
这孩子是要离家出走?木头木脑的,让人拐走了怎么办?掉到山崖下了怎么办?让车子撞了怎么办?嘎木妈急得步子都乱了……
十五、嘎木的故事
袁师母听见了嘎木妈的叫声,过来问怎么回事,嘎木妈急急地说了,袁师母便随了她一起去找,几个学员也跟了过来。
“妈。”嘎木妈刚冲出大门,听见身后有人叫。
回头一看,见嘎木坐在门边的石墩上,腿上横着一块木板。
见到儿子,嘎木妈松了口气,随即又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儿子:爬到袁老师的工作台上去睡觉,尿湿了就算有钱也没处买的木板,然后跳窗跑回家抱来他的这块木板……嘎木妈实在弄不明白,这嘎儿子想干什么?
“你、你把它抱来做什么?”嘎木妈定了定神,问道。
“赔。”嘎木说,眼睛越过妈妈看向她身后。
回头一看,袁老师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
嘎木妈突然明白了,袁师母的话被他听见了,就跳窗跑回家,抱来这块木板赔给袁老师。竖起来,那木板比嘎木都高,也沉,他走几步歇一下,还好家离得不远,但也累得满头大汗,衣服都湿透了。
嘎木妈爱怜地替他擦了擦头上的汗。这样看起来,儿子还不算太嘎,可想想,还是嘎,以为是块木板就行?各种木板千差万别,你这块破板子能用?人家那是花了大价钱的。
事实上,这块板子也算不上“破”,只是角上有一个鸡蛋大小的洞,原来应该是一个结疤,后来结疤掉了,就留下了一个洞。可没想到,袁老师并不嫌弃,他走过来,在嘎木身边蹲下,用手轻轻摩挲着,又翻过面,仔细地辨识着上面的木纹,还屈了中指在上面叩了叩。
“梓木。”他终于嘟哝了一句,神情有些激动,然后又拿起来掂了掂,再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深吸一口气,仿佛那木头是芬芳的。他的脸微微有些红,一直蹙着的眉舒展了,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振奋起来:“老梓木!”
听他这样说,袁师母也激动起来,凑近了端详那块木板,问:“没错?”
“没错!”袁老师语气十分肯定。
“可以告诉我,这是哪来的吗?”袁老师问嘎木。
“我的。”嘎木说。
“我知道是你的,那你从哪里得到的呢?”
“水里。”嘎木说。
“水里?”袁老师觉得奇怪。
“水里。”嘎木肯定道。
“哪里的水里?”
嘎木朝远处一指。
“灵水河?”袁老师知道,穿过稻田,绕过一口大鱼塘,再翻到山的那一边,有一条河叫灵水河。
嘎木点点头。
“怎么得来的?”
嘎木低下了头,没再说什么。
“是这样,嗯……那年,发大水……”嘎木妈吞吞吐吐的,目光游移。
“进去说吧。”袁老师说。
嘎木妈先把嘎木带到厨房擦洗了一下,把汗湿的T恤和尿湿的裤子换掉。夏天汗多,嘎木妈每天都会给嘎木带一套衣服过来备着。
收拾清爽以后他们来到茶室—嘎木妈没想到,袁老师会叫他们去茶室,这茶室是很少接待外人的。茶室不大,布置得很雅致:黄铜拉手的旧家具,素雅的青花瓷瓶,颜色发黄的古画,上面是束发宽袍的老早老早以前的人在竹林边弹琴;一段镂空的树桩里插着一枝干枯的莲蓬,几案上铁铸的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溢出,淡淡的檀香若有若无。
嘎木一进去就好奇地四处张望,鼻子一吸一吸的。袁师母已经泡好了茶,还给嘎木准备好了一听雪碧。嘎木渴了,打开了就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地灌。嘎木妈却局促得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也是第一次进来—茶室和卧室的卫生都是袁师母自己做。袁师母让了几次座,嘎木妈才坐下,又慌忙接过袁师母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小口,然后就说起了那块木板的事。
嘎木七岁那年的初夏,这里发了大水,百年一遇。那个时候,他们住在灵水河边,家里只有嘎木和爷爷,爸爸和妈妈都在外面打工。连着下了三天的雨,雨不算大,所以人们并没有警觉。洪水是从上游来的,上游下了五天的大暴雨,大堤凌晨决口,洪水汹涌而出,人们一觉醒来,水都快到窗口了,幸好来了营救的船。
嘎木和爷爷惊慌失措地爬上船,可原来绵羊一样温驯的灵水河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匹性子暴躁的烈马,河水奔流,浊浪滔天,河面也拓宽了不止一倍。快到岸边时,一个大浪扑过来,船翻了。
一船人在水里扑腾着,哭喊着,嘎木好不容易挣扎着露出头来,看见爷爷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朝他伸过手来。嘎木努力去抓爷爷的手,快够着时,一个巨大的水涡把爷爷卷了进去。嘎木大喊一声,呛了几口水,往水底沉去……还好,爷爷没有被卷走,他用自己的背把嘎木驮出了水面。
他们被洪流裹挟着,起起伏伏,最终被冲到了岸边……嘎木被人发现时,伏在一块木板上,双臂紧紧地抱着木板,已不省人事。
那以后,嘎木就“嘎”了—之前他一点儿都不“嘎”,灵光得很,聪明好学,善良乖巧,老师同学都喜欢他,上学不久就当了班长,当然,也不叫嘎木,后来人家嘎木嘎木地叫,嘎木妈听着很伤心,可慢慢就习惯了,也想开了,自己也跟着叫。“嘎”就“嘎”吧,再嘎也是她儿子,活生生的儿子,洪水没把他带走已经是万幸了,再说,名字叫得贱些,好养活。
不过,再怎么“嘎”,嘎木也明白,爷爷没了,驮着他的不是爷爷的背,而是那块木板,它救了他,或者说,是它替爷爷救了他—在被洪水卷走的一瞬间,爷爷只来得及把他抱着的一块木板推给孙子。
爸爸妈妈进城打工时嘎木才三岁,奶奶去世得早,嘎木是爷爷带大的。他跟着爷爷去屋后的菜园子浇菜,把养的几十只鸭子赶到水塘里去;跟着爷爷去灵水河边捞鱼,去后山上捡蘑菇;跟着爷爷把鸭子挑到镇上去卖,去邻近的村子听他一点儿也听不懂的河东戏……可爷爷没了,用这块木板救了他。明白之后他就对木板有了异乎寻常的依恋,木板在他的小床上靠墙放着,每天晚上挨着它睡,摸摸,闻闻,才睡得踏实。
十六、老船板
嘎木妈的故事讲完了,袁老师袁师母半天没出声,看着嘎木。嘎木垂着眼帘,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妈妈说的事和他无关,只时不时瞟一眼茶桌上的茶宠—一个紫砂做的笑眯眯的小肥猪。袁师母洗茶的时候会把滚烫的茶水淋在它身上,它一点儿都不介意,似乎还很受用,笑得两只眼睛弯弯的。
看着看着,袁师母伸手爱怜地抚了抚嘎木的头,嘎木妈的心提了起来。嘎木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头,他会躲开,甚至打掉人家的手。还好,这回他坐着没动,只脖子硬了硬。
袁老师站起来,拿起放在旁边桌子上的木板,轻抚着,再翻一面,继续轻抚,满眼的激赏爱惜。这块板,原来是用在什么地方的呢?老家具、老房子、老桥?或是和嘎木尿湿的那块板一样,是用在老庙里的……但不管怎么说,肯定年代久远,肯定是“老”的!
“看上去,这板原来是做什么的?”袁师母也想到了这个,她凑过来轻声问。
“这个,说不好。”袁老师说。
没想到嘎木听见了,回了一句:“做船的。”
“你怎么知道?”袁老师袁师母同时问。
嘎木就说了中午做的梦,也是他常做的那个梦,虽然说得比较乱,有些地方颠三倒四,但他们还是大致听明白了,包括嘎木妈,她也是第一次听儿子说这个梦。
嘎木说完他的梦,三个大人都沉默了,谁都知道,嘎木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七岁那年的大水,船翻落水,爷爷遇难,他伏在一块木板上死里逃生……这些,也许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反复出现在他的梦魇中。可这个梦,能说明救嘎木的这块板之前是做船的吗?
“那个船像什么样子?”过了好一会儿,袁老师问。
“都是木头做的,有楼房高,好多帆。”
“这么高,好多帆,莫非是大航海时代的船?”袁老师像是自言自语,脸上现出神往的、迷迷蒙蒙的神色。
“你坐船,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嘎木摇摇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船板上。我会拖地,还会爬很高。”
“爬很高?爬树?”
嘎木又摇摇头:“船上没树。是帆……”
“帆怎么啦?”
“卡住了,我把它放下来。”
“我明白了,你是船上的水手。”袁老师恍然大悟。
嘎木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他不明白“水手”是什么,袁老师也没和他解释,只是问他,他们的船都到过什么地方。
嘎木答非所问:“那里全是水,望不到岸。”
“那是大洋大海。”袁老师说。
嘎木点点头,又眯眼想了想说:“我见过很黑的人。”
“黑人?那是在非洲。”
“对,就是非洲。”其实,嘎木也不知道非洲在哪里。
他们的对话让袁师母和嘎木妈面面相觑,她们一会儿看看嘎木,一会儿看看袁老师,但他俩不看她们,他们相谈甚欢,尽说些不着调的话。嘎木妈有几次想提醒袁老师,那只是孩子的梦,孩子又“嘎”,别当真,但看他俩聊得这么投入,不忍打断。
“莫非,那船,曾随郑和下西洋?”袁老师思忖道。
这嘎木就听不懂了,他没吭声,只睁大眼睛望着袁老师,袁老师也望着嘎木。真是个漂亮的孩子!他在心里感叹道,像是第一次见着他似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如夏夜的星星,水洗过一样亮,闪着灵动的光,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嘎”。
袁老师站起来,再次走到桌子前,抚着那块木板,对跟过来的袁师母说:“我相信那孩子的梦,这是块老船板。”说着回头看了嘎木一眼。
“这块木板,和孩子梦里的船板不是一回事吧?”袁师母提醒他。
“但我觉得它就是一块老船板,它曾漂洋过海。”袁老师固执地说。
“这里离海很远。”袁师母再次提醒他。
“也许,它后来又做了别的用,但最初,它就是做船的。”
听袁老师这样说,嘎木笑了,说:“你闻,有海的味道,鱼的味道。晚上,听,有海鸥在叫,还有,还有……”
嘎木妈嗔怪地打断他:“这孩子,又犯嘎了,越扯越远。”
可袁老师似乎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问:“还有什么声音?”
“还有……嗯,林子里的声音。”
“怎么又跑到林子里去了?”
“它长在林子里呀,原来。”
嘎木说得没错,它在被砍去做船之前自然是长在林子里的。所有的木头都是这样,最初都是长在林子里的。
“那是什么时候?”
嘎木低头凝神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两千多年前。”袁老师低声说,像是在自语。
可袁师母听见了,吃了一惊:“你是说,汉木?”
“我就当它是汉木。”袁老师说。
见嘎木和嘎木妈一脸困惑,袁师母解释说,汉木是指很古老的木材,就像两千多年前的汉朝一样古老,人们用它来做船,行船的时候,可能会遇到风暴沉入水底—就像嘎木的梦一样。会在水底待多少年呢?没人知道,也许就永远沉在水底了,也许某一天被人意外发现,打捞上来。老船板密实坚硬、纹理独特,可以用来做各种家具、房梁、大门、桥,甚至棺材什么的,当然,还有古琴。如果能得到一块汉木……
“它、它就是一块老船板,”嘎木打断袁师母,“我在船上,我知道的,汉木……我不懂。”
“我也相信,”袁老师拍拍桌子上的木板,再次强调说,“它就是老船板,用来斫琴,再好不过了。”
嘎木笑了,嘎木妈也松了口气,现在看来,用这块板来赔袁老师肯定是没问题的了。
“你确定要把它赔给我?”袁老师走到嘎木身边,问他。
嘎木低头把耳朵贴在木板上,一会儿,他抬起头,笑嘻嘻地说:“它说它愿意,做琴。”
“你真能听得见它的声音?”袁老师问。
“能,你试试。”
袁老师弯腰把耳朵贴在木板上凝神听了一会儿,抬起头遗憾地说:“我嘎,我什么也听不见。”
袁老师说自己“嘎”,把嘎木惹笑了,没轻没重地说了句:“那你就是嘎老师。”
“这孩子,不要乱说话!”嘎木妈轻声喝道。
但袁老师一点儿也不在意,只抚摸着那块木板,提醒说:“你舍得?它救过你的命。”
“它说它愿意做琴。”嘎木笃定地说,眼睛忽闪忽闪的。
袁老师沉吟了一阵,拍了拍嘎木的肩:“你出去玩一会儿,我们和你妈说几句话。”
十七、梦中的女孩
丁灿灿今天来晚了,路上遇见车祸,堵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妈妈下午有事,在琴行门口放下她就开车走了。
下午一直都没见到袁老师,问其他学员,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灿灿心里好笑,这个嘎木,果然是嘎,胆子也大,居然爬到袁老师的工作台上去睡觉,多大了?睡觉还来尿!尿就尿吧,还尿湿了这么贵重的斫琴的木板。在琴行里待了这么些日子,灿灿也知道,一块心仪的木料对斫琴师来说是多么的重要!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这事,现在怎么样了呢?
灿灿练了一会琴,袁老师还没来,她又老走神,就干脆不练了,来到后院。
茶室的门没关,有说话声从里面传出来,好像主要是袁老师和嘎木在说。灿灿悄悄走过去,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她知道偷听别人说话不好,可他们似乎也没在说什么秘密的事,他们在说船、帆、森林,居然还说到了非洲、老虎什么的。嘎木不是尿湿了袁老师斫琴的木板吗?关船、帆、森林、非洲什么事?
灿灿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又不敢靠得太近,可那些关于船、帆、森林、非洲的对话太诱人了。好在,没多久,嘎木出来了,门在他身后关上了。见到丁灿灿,嘎木头一勾,想躲。他来尿的事,她、她知道了吧?
可灿灿不让他躲,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一直跟到厨房。
“嘎木,和我说说,船、帆、森林、非洲,是怎么回事?”
见她问这个,嘎木松了口气,说:“我做的梦。”
“什么梦?给我讲讲。”
“就是大船,很高,到处都是水,帆卡住了,我、我……”说着说着,嘎木眼睛直了,愣愣地望着灿灿,他突然明白在哪里见过她了,在梦里。
“我认识……一个、一个女孩,和你长得很像,在船上,和我玩。”嘎木盯着灿灿说。
“女孩,和我像?”灿灿不懂。
“就是,嗯……做梦……”嘎木挠挠头,不知如何表述。
“你是说,你梦见了我?”
“也、也不是你。”嘎木不知要怎么解释,“就是,跟你,像。”
“哦,我明白了,你梦里有一个女孩,和我长得很像。”
嘎木忙点头。
“那你们在一起玩什么?也和小鸟一起玩吗?”
嘎木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就是鸟,是鸟变的,她是海鸥,飞到船上,就变成女孩,和我玩。”
嘎木眯着眼睛回忆:一只海鸥常常跟着他们的大船飞,没人的时候,就会飞到甲板上来,变成女孩和嘎木玩。嘎木会找些吃的给她,她总是很饿的样子,吃饱了就跳舞给嘎木看。她穿着雪白的衣裙,在海风中翩翩起舞……
“你的梦真是神奇!”灿灿由衷地赞叹道,“你梦见那个女孩的时候,见过我了吗?”
嘎木摇摇头。
“太不可思议了!”灿灿叫道,又说,“再给我讲讲,森林、老虎、非洲,又是怎么回事?”
这有点儿复杂,嘎木说得颠三倒四,灿灿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她似乎不像袁老师那样容易进到嘎木的梦里,和嘎木有心心相印的互动。不过,她还是越来越觉得,嘎木虽嘎,却是一个有趣的男孩,比班里的男生有趣多了。他们要么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很乖的样子;要么故作高深,其实啥也不懂,更别说隔壁那个高冷的“长跑王子”了。
然后,灿灿又小心翼翼地问了袁老师的木板的事,她注意不提“尿”字。嘎木只笑嘻嘻地告诉她“赔了”。再问,就什么都不说了。
灿灿妈也知道了嘎木来尿的事,回家的路上,聊了起来,可说话的口气让灿灿听了有点儿不舒服。
“那个嘎木,还真是嘎,多大了,睡觉还来尿。”妈妈的表情满是不屑。
“可能是睡迷糊了吧。”
“还尿湿了那么贵重的木板,睡觉也不看地方。”
“他嘎嘛,哪分得清。”灿灿不以为然地说。
“桌子和床总分得清吧……咦,你怎么总帮他说话?”妈妈扭头看了她一眼,“你少跟他在一起玩,一个乡下孩子,又没教养……”
“他挺好玩的!”灿灿回了妈妈一句。
妈妈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好玩?你忘了他用死老鼠吓你了?”
“没有,他没吓我。”灿灿嘟囔了一句,“他……”灿灿紧抿着嘴,犹豫了好一阵,终于说出了那天发生的事情的真相。嘎木没有用死老鼠吓她,是她自己去摇的鼓风机,嘎木本来是想提醒她里面有老鼠,可说晚了,老鼠跳了出来,跳到她头上……
“真是这样?”妈妈的口气听上去还有几分疑惑。
灿灿点点头,妈妈没再说什么。
灿灿大大舒了一口气。
十八、拜师
灿灿走后,嘎木又等了一会儿,见妈妈还没回来,他又来到茶室门口。门还关着,说话声隐隐传来,听不清楚。
大人们在里面谈钱,所以,不想让嘎木听见。
谈钱并不是让嘎木妈赔了木板还要赔钱,而是要给嘎木妈钱。这块板比之前那一块贵重多了,袁老师知道一块老船板的价,更何况是汉木呢—他相信这是一块汉木,就像相信嘎木的梦一样。
可这是嘎木妈万万没想到的。嘎木闯了这么大的祸,她都不知如何是好,现在知道能一物抵一物,已经是喜出望外、谢天谢地了,怎么还要倒给钱呢?
“不要不要。”嘎木妈连忙摆手,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说,“只要,只要还让、让我在这里做饭就行。”
袁老师看了袁师母一眼,袁师母忙不迭地说:“让让,当然让啦!”
嘎木妈松了口气。
“这是两回事,钱还是要给的。这样你看行不行……”
袁老师说了个数,嘎木妈惊异地睁大了眼睛,袁师母也不可置信地望着丈夫,然后悄悄靠过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袁老师没反应。
“太多了!不要不要……”嘎木妈好像只会说这个。
“我心里有数,它值这个价。”袁老师对她也是对袁师母说。
袁师母相信丈夫的眼光,他“相木”从不会看走眼,但万一……开价之前,多请几位行家看看也是可以的呀!而且,价钱,怎么就不先和她商量一下呢……对于嘎木妈来说,“这个价”自然让她惊喜万分,万万没想到,这块“破木板”这么值钱!可她不能要,她见识了这对夫妻的厚道。他们完全可以一分钱也不给她,一物抵一物就算扯平了,她哪懂什么老船板,什么汉木?他们厚道,她也要厚道,怎能要他们这么多钱?可是……不过……也许—
突然,一个念头像烟花一样在她心里腾地升起,升起,越来越高,然后“砰”地灿然盛开,照亮了儿子未来的天空。
“我不要钱。我想……”见袁老师袁师母都惊异地望着自己,嘎木妈有点儿窘,低下了头。
“什么?说吧,没关系的。”袁师母说。
嘎木妈抬头鼓起勇气说:“我想请袁老师教嘎木斫琴。”
袁老师袁师母都愣住了,他们没料到她会说这个。
“要不……工钱,我也不要了,抵学费。”见他们这样,嘎木妈赶紧补充了一句。
“不,不是这个问题……嘎木,太小了吧?”过了一会儿,袁师母说,然后看着袁老师。
“不小了,快十一了,”嘎木妈赶紧说,“这孩子手巧,做事耐得住性子。”
袁老师没吭声,低头思忖着。他从没教过这么小的孩子,能行吗?不过,自己跟师傅学斫琴时也只比他大两岁。再说,这孩子虽嘎,可心地纯良,一派天真,他的灵气与聪慧也许不在课本上,在别处,在许多人视而不见的地方,也许他能学出来!
终于,袁老师抬起了头,说:“行,我教,只要嘎木愿意学。”
嘎木妈欣喜万分,冲过去拉开门,叫道:“嘎木,快来!”
嘎木正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腿都蹲麻了,他慢慢站起来,慢慢走过去。妈妈嫌他慢,过去一把拽住,把他拽进了茶室。
“你愿意跟袁老师学斫琴吗?”问完,嘎木妈紧张地盯着他。儿子读书肯定不成,不能指望他以后上大学,有份好工作,可若能学成这门手艺,养活自己就没问题了。
斫琴,说实话,嘎木并不是十分了解,只看见袁老师还有几个学员,常常在那里锯、刨、锉、凿……满地的刨木花、木屑,靠墙的地方堆着一摞一摞的木坯,墙上挂晾着还没有上漆上弦的琴体,嘎木喜欢那样的环境,更喜欢满屋弥漫着的木头的清香。以前,说不清为什么,嘎木有点儿怕袁老师,后来,见袁老师喜欢小琴,小琴飞走后还帮他一起找过,特别是刚才,袁老师那么相信他的梦,说什么都信。袁老师不嫌弃他的木板,还夸它是汉木,嘎木不懂汉木,但他感觉到肯定是个好东西。现在,嘎木一点儿都不怕他了,跟他学斫琴,可、可以的吧?
嘎木看着袁老师,袁老师微笑着冲他点点头。嘎木也笑,憨憨的。他走到桌边,把手放在那块木板上,也冲袁老师点点头。
嘎木妈一见,开心地叫道:“快,给袁老……不,给师傅磕头。”
嘎木傻傻地站着,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意思。袁老师见了也赶紧阻止,说现在不兴这个。
“那就鞠躬。”嘎木妈说。
这个嘎木懂,冲着妈妈鞠了一个躬。大家都笑了。
“不是向我,是向你师傅鞠躬,叫师傅。”
嘎木就冲袁老师鞠了一个躬,叫道:“师傅。”
大家又笑。
最后,袁老师对嘎木说:“不管怎样,开学后还是要好好念书,双休日和寒暑假我可以教你,明白吗?”
“明白,师傅。”嘎木乖巧地应道。
嘎木妈望着儿子,眼眶不由自主地湿了。她没想到,这样一桩以为没法过去的事最终变成了这样!所有人都心满意足,真是皆大欢喜!尤其是她,若是学成了这门手艺,儿子的将来就不用她操心了。儿子现在还不懂事,不知道这件事对他有多重要!多好呀!而这天大的好事居然是一泡尿尿来的,想想又让人觉得好笑……但不管怎么说,是他们娘儿俩遇到了好人。嘎木妈想对他们说些感谢的话,又觉得“谢谢”两个字太轻太轻了,她不知怎么来表达心里的千恩万谢,就想着今后要做更多的事,把饭菜做得更可口,菜园子拾掇得更鲜绿……
“你的学名叫什么?”等她回过神来时,听见袁老师问嘎木。
“嘎木。”
“不是,在学校,老师叫你什么?”
嘎木眨巴着眼睛,好像想不起在学校老师叫他什么了。同学们都叫他嘎木,老师很少叫他,课堂上几乎不会有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都知道他答不出。
“李景树。”嘎木妈说,“风景的景……”
“树。”嘎木接过话说,拍了拍身边的木板。
嘎木妈欢喜地望着儿子,这一刻儿子一点儿都不嘎,挺聪明的嘛!反应也快。
“景树,好听!”袁老师赞赏道,“以后就叫景树,不叫嘎木,好不好?”
“好!”嘎木响亮地应道。
但事实上,“景树”就像是一个新名字,嘎木有时记得,有时又不记得。人家叫他嘎木时他不理,说自己名字叫景树;人家叫他景树他也不理,连叫几声才回过神来,原来是在叫自己。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习惯自己的“新”名字,大家也都景树景树地叫了。很奇怪,叫着“景树”的时候,感觉他好像真没那么“嘎”了。
十九、等树长大
袁老师先教景树认识古琴:面板、底板、琴腹、琴弦、岳山、雁足、焦尾……景树记不住,灿灿休息的时候就帮他记。
说实话,最初得知他与袁老师的师徒关系时灿灿是有几分妒忌的,特别是听见他“师傅师傅”地叫。“师傅”要比“老师”亲近很多吧?像影视剧里演的,有的师徒关系简直就像父子,而这一切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
第二天灿灿来到琴行时,就发现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嘎木变成了景树,袁老师变成了景树的师傅,师傅教他斫琴。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灿灿问嘎木,哦不,问景树,他颠三倒四地说也说不清,窘得涨红了脸,再问,就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后来,从妈妈那里才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这孩子,还挺、挺特别的,这件事也很特别。”妈妈最后感叹说。以后灿灿去找景树玩,妈妈就没再说什么了。
可因为妒忌心作怪,灿灿有时忍不住要打击景树一下。
“这一根横条叫岳山,像山一样,把琴弦支起来,要不琴弦就贴在琴面上了,怎么弹?明白了吗?”
景树忙点头,很虚心的样子。可第二天问他,他眨巴着眼睛,直摇头。
“都给你讲过几次了,怎么还记不住呢?真是嘎,嘎木!”
“我是景树。”他不恼,只是纠正她。
“那也是嘎景树。”灿灿没好气地说。
“嘎景树,嘿嘿。”
见他这样没心没肺地笑,灿灿也笑了,还生出了几分愧疚,耐着性子又给他讲了一遍。
但凡是要动手的,景树还真没让师傅失望过。师傅用废弃的木板教他挖面板的槽腹。用锉刀一点点挖,一刀下去,深不得,浅不得,宽不得,窄不得。而且,琴面的厚度也不是不变的,越接近琴尾,面板越薄,靠近弹琴人的一侧是高音弦,要比外侧的低音弦更薄—这些都得等景树长大些慢慢教,眼下先让他练手感。现在看来,景树的手感还不错,手稳,下刀也有分寸。他屏住呼吸,眉微蹙,紧抿着嘴,一刀一刀的,看着薄薄的木片从手中翻卷上来,花瓣一样细碎地散落,满心欢喜。他也极有耐心,凝神静气一坐就是好半天。
袁老师教景树,灿灿没练琴时也会在一旁听,她喜欢听袁老师讲的那些和琴有关的故事。比方说—
古时候,吴越国的忠懿王对古琴音乐特别痴迷,派人到各地去找制作古琴的上乘木材。有一个人来到天台山,在山顶上住了一晚。深夜,他听见轰隆隆的声响,像雷声又不像雷声,很可怕!吓得他一个晚上都没睡。第二天一早,跑出房门一看,只见一根巨大的桐木从庙里滚落到山石上。他赶紧叫人把它搬回去献给忠懿王,制成了“洗凡”和“清绝”这两张著名古琴的琴面。
还有一个故事是说东汉的大琴师蔡邕游历时,在一个小村子看见有人正用梧桐树桩生火,从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他听出那是制作古琴的极好的木料,就赶紧叫人把木桩从火堆中拖出来。可是,晚了一点儿,木桩的一端已经烧焦了,但他不舍得扔,还是用它斫了一张琴,取名“焦尾”。
灿灿听说过“焦尾”,它是历史上被人们谈论最多的古琴,但不知道关于它还有这样一个神奇的故事。
景树听了这些故事后没吭声,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他眨巴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才犹犹豫豫地说:“有一棵树,风很大的时候,吹它,它会弹琴。”
袁老师和灿灿听了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哪里的树?”袁老师问。
“后山。”
“哪里的后山?”灿灿问。
“我家。”
“你是说,风吹树叶,像弹琴吧?”袁老师问。景树想了想,没点头也没摇头,他觉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去看?”他问师傅。
“好,哪天去看看。”
听见师傅这样说,景树咧嘴笑了。
星期天,不上课,袁老师和灿灿跟着景树去看树。本来,这天灿灿是不上琴课的,可她吵着妈妈一定要送她来,她要跟着去。妈妈和爸爸都觉得这孩子最近和以前有点儿不一样了,很乐意去琴行,对古琴也有了几分真心的热爱。妈妈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是袁老师更会教?还是因为那个男孩……但不管怎么说,妈妈没再觉得那是个讨厌的没教养的孩子了。
景树家的屋后有一条小溪沟,溪水很清,能看见水底的卵石和游弋的小鱼。溪沟两边开满了星星点点五彩缤纷的野花,溪沟上架了一块麻条石,这就是桥了,过了桥就开始爬山。
山不高,路也不算陡。山上的树很杂,松树、槐树、杉树、苦楝树、乌桕树、青冈树……“会弹琴的树”在山的北面,它长在高坎上,不大,大约只有成人的小腿那么粗吧。
春天的时候,景树和妈妈进山挖野葱,山里的一面缓坡有成片的野葱,用它来炒蛋再香不过了。进山不久就下起了雨,雨倒不大,风猛。景树和妈妈躲到一处山坳里,他看见所有的树都被吹得树叶翻飞、枝条狂舞,还不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有一棵树,在山坳旁边的高坎上,它在风中发出的声音与别的树不同,那声音很特别,不是鸟叫的声音,不是蝉叫的声音,也不是狗叫和鸡叫,更不是鼓声和锣声,景树说不清那声音像什么。不过,也许那声音和所有的树在风中发出的声音是一样的,因为景树指给妈妈看了,妈妈以为他是问那是什么树,妈妈摇摇头,她也不认得。听了师傅关于琴与树的故事,景树突然记起了那个声音,觉得那也是琴声。那一刻,有人在弹琴,弹琴的人是风。
景树的方向感很强,他很快找到了那棵树。
站在树边,袁老师半天没吭声,只盯着它看。有什么好看的呢?在灿灿看来,这是棵很普通的树,粗粝的树皮,桃形的树叶,在阳光下绿得发亮。树形也没有什么特别,树该是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
看了一会儿,袁老师走近它,拍拍树干,就像他有时候拍景树的肩头一样,感叹说:“梓树,没想到这里有梓树!”在他的认知里,梓树多半长在西南的大山里,这里是江南的山丘。
“这就是梓树?!”灿灿不禁叫道,她当然知道梓树可以用来做什么。
听说这棵树是梓树,景树开心地笑了。他只知道这棵树会弹琴,原来是梓树,梓树会弹琴,那就对了嘛。他现在可是跟着师傅在学斫琴,当然也知道梓树可以用来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它会弹琴?”袁老师问。
“风,那天好大的风,风吹它,它就、就响……”景树困惑地皱着眉,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述。
袁老师明白了,是在大风中,它发出的声音和别的树不一样,而这个男孩居然听出来了!他想到一个传说:唐朝的大琴师雷威为寻找斫琴的优质木材,专门选风雪天上峨眉山,在山里凝神屏气地听,根据风撼动树木的声音来确定哪些适合斫琴。
“是要现在砍吗?”灿灿问。
这个嘎木,不,景树,一点儿都不嘎,还找到了一棵梓树!现在,她一点儿妒忌心都没有了。
“树不是随便可以砍的,”袁老师说,“再说,它还太小了,等它长大吧。这是山的北面,它会长得很慢。”
山的北面,也就是阴面,相对来说日照少,气温也会低些,树木就长得慢。长得慢的树,吸收了更多的日月精华、阳光雨露,木质也会更坚硬,纹理也更细密、更均匀。斫成琴后,音质也会更好。
“我等它,我也长得慢。”景树说。的确,他比灿灿矮半个头呢。
“这倒是个好主意,”袁老师赞赏道,“等它长大了,你用它斫一张琴。”
“我来弹。”灿灿立马接上去。
说完看着景树,景树也看着她,两个人都笑了。
袁老师看上去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欢喜的。这两个孩子,一个学弹琴,一个学斫琴,他第一次教孩子,几十年与琴相伴,对他来说这是一段从未有过的经历,他觉得很奇妙,很美好。
“叽叽叽。”树上传来了一阵鸟叫声。抬头一看,是一只灰色的小鸟,后颈有一抹翠绿。
“是小琴!”景树叫道。
“没错!”灿灿也看清了。
“还真是。”袁老师手搭凉棚,眯着眼睛说。
像是为了进一步表明自己的身份,小琴开始唱歌,就是那首和琴声很相配的歌。歌声深情、婉转、悠扬,在山林的树梢上随风一波一波荡漾开去—是在表达它的思念和感激吗?
唱完一曲,它“叽—”地洒下一串长长脆脆的音符,振翅飞走了。
抬头望去,是一片干净碧蓝的天,风拂在脸上,柔柔的,透着几丝清凉和草木干爽的馨香—夏天穿着明丽的纱裙渐渐远去,秋天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