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时间

新房间万事准备停当，墙壁上早已钉好了钉子，只需要把那个从宜家买回的挂钟挂上去就好。这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踩着椅子，把挂钟背后的孔对准钉子，就在我以为已经轻松完成这件事的瞬间，挂钟从手中滑落，摔碎在被擦得锃亮的白色地板砖上。

挂钟碎掉了。钟盘是白色的，外壳是黑色的，时针、分针、秒针是黑色的，它们组合在一起，受背后一个小小的安装了电池的黑匣子驱动，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这声响让人心里踏实，让人产生一种万物皆有秩序、万事皆可掌控的自信。这自信来得未免太早，一次不小心的跌落，就万劫不复。刚才还在跳动的长长的秒针，无奈地躺在白色地板上，而短一些的分针以及更短一些的时针，甚至还没来得及走动一下，便宣告了使命的终结。它们看上去，比秒针更为悲伤。

我小心地从椅子上下来，之所以小心翼翼，是担心自己也像挂钟那样，摔个七零八落。看吧，这就是有了一点年纪的好处，在“时间丢失”这一重大命题猝然出现的状况下，还保持着基本的冷静。我蹲下身去，在一两分钟的时间里，未做出任何举动，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并不觉得这是件糟糕的事情，等到确认事情已经发生且损失无法挽回时，便开始收拾残局。我把“时间”一片片捡拾了起来，先从几根细细的秒针、分针、时针捡起，再把印着时间数字的表盘碎片收纳进垃圾桶中，最后收拾的是那个无法再使用的表盘。记得在把几根针丢进垃圾桶之前，还犹豫了下，要不要保存起来当个纪念，转而想到，时间这个东西，最大的特征就是流逝，保存这些针，有什么意义呢？

“时间丢失”，只是大脑瞬间闪过的一个念头而已，在尚且完好的挂钟身上时，是有确切指向的，就像人在大雾中看见红灯，视线总会有个着落点，但忽然红灯灭了，身边只剩大雾苍茫，难免产生走丢感。时间怎么可能会丢失？别说区区一个挂钟的损坏，就算是地震、海啸、雪崩等那么强大的事件发生，时间仍然不动声色地、无可阻挡地前行。在时间面前，一个挂钟的损坏和一场大地震的发生，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时间不具备感知力和价值判断能力，人对时间的所有感怀，都是出自对自己的关注与垂怜，比如从挂钟的落地而碎，可以看到、听到、感受到自身的破碎——时间在这个过程中，未起到任何传递作用，时间只顾前行，无暇分辨世间悲欢离合。

破碎作为一种美学特征，与时间拥有不可分割的捆绑关系。庄子写“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苏轼说“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韦应物叹“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吴文英道“午梦千山，窗阴一箭”……这些与时间有关的诗句，哪一句读来不是像看到了玻璃上结的霜，百变莫测中带着时间与温度共同制造的美，且这美中又带着一点凄凉。在这些诗句里，时间与破碎融合之后得到了最好的表达，古代的文人特别擅长这种表达，只是这种有关时间的感伤发展到现在，也单调化了，单调到只剩下那句曾满大街传唱的“时间都去哪儿了”？

时间是一艘巨船，载着所有人前行，当有人下船，属于他的时间就破碎掉了，消失了。但破碎掉的时间，也是时间，如闪烁星光坠入黑暗之后，又重新回到巨船之上。所有曾得到的，曾失去的，又在时间的归拢下，浑然一体。我觉得破碎之后，方可完整，无所谓失去，因为曾拥有。

（编辑 郑儒凤 zrf911@sina.com，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