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本当代著名女作家今村夏子自获得日本文坛各项纯文学奖项以来,已成为不可忽视的文学现象。其作品多聚焦处于社会边缘的女性个体,凭借深刻的洞察力和独特的叙事风格,描写社会群体中“陌生人”的生存现状,展现了现代人因无法融入主流社会而经历的身份认同危机和生存困境,以文学的方式探讨了“陌生人”与群体的矛盾、冲突与和解,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充满复杂性和多样性的现代社会的缩影。
【关键词】今村夏子;陌生人;齐美尔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3-005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3.016
1980年出生于日本广岛县的今村夏子是当代日本文坛的杰出女性作家,以独特的文学才华和深刻的社会洞察力在文坛占据重要地位。她在30岁时凭借短篇小说《这里是亚美子》正式步入文坛,并以此获得第26届太宰治奖等。此后,《无人知晓的真由子》荣获纯文学奖最高荣誉芥川龙之介奖,奠定了其在日本文学界的重要地位。今村的作品无一例外地将视线投向身处群体中的“陌生人”,以独特的视角和叙事技巧,简洁细腻地刻画出现代“陌生人”孤独的内心世界、生活的无助与艰辛、心理压抑和焦虑,借此探讨现代社会的异化及身份认同以及他们和群体的矛盾、冲突与和解。
齐美尔(Georg Simmel)于1908年首次提出了“陌生人”这一概念。在后现代语境下,个体化社会的到来使得每个人都可能成为“陌生人”,陌生性成为常态。“陌生人”不再是单一的群体,而是所有文化个体在特定情境下都可能扮演的角色。“陌生人”身处群体,却无法完全和群体文化相适应融合,是文化之外的个体。在这种情况下,“陌生人”和主流群体的社会交往方式往往有三种:同化、单项适应和双向适应。同化是主流群体对陌生人进行文化收编的过程。单向适应指陌生人主动适应主流文化以减少文化差异。双向适应涉及陌生人群体与主流群体之间的相互学习和适应。
自今村进入文坛以来,学者多从心理学角度对今村夏子小说中的主人公形象进行分析,如梶祥子[1]和小野光绘[2]分析了《这里是亚美子》中亚美子的心理状态和沟通障碍。大西礼菜指出今村夏子的写作风格通常涉及对个体存在的不安。[3]此外,Idzieva从现代性的角度分析了《紫色裙子的女人》的主人公如何在社会排斥系统中寻找自我认同。[4]本文尝试从社会学的角度,结合齐美尔的“陌生人”理论,对今村作品中描写的女性人物形象进行分析,探讨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灵魂无法归属,现实无法栖身,身份无法认同而迷茫与孤独的“陌生人”的生存困境,透过今村的文学作品来理解后现代社会中“陌生人”的生存境遇。
一、孤独:人类的永恒主题
孤独感,作为一种超越的个人体验,因其复杂性、普遍性,以及对个体而言的终极性,是多个学科研究的焦点。不同学科出于不同的目的,有不同的研究路径。心理学从个体切己的内心体验研究孤独感;哲学从存在的角度对其进行了剖析。时代的变革,尤其是现代性带来的城市化引发了社会学意义上的孤独感。使得现代社会的孤独感往往与社会的变迁挂钩。
在文学领域,孤独是一个永恒且多层次的主题,它不仅揭示了个体的内心世界,也反映了社会、文化和历史的深层次问题。今村夏子的作品立足于现代人的孤独感,从女性的视角出发,观察并描写那些因各种原因被主流社会忽视或排斥而身处社会边缘的女性。这种与社会的疏离感使得她们的内心世界复杂而深刻。在今村笔下,这些主人公常常体验着深刻的孤独感,在孤独和困惑中踏上自我探索和自我发现的旅程,试图理解自己的身份和在世界中的位置,同时这一过程又让她们体验着渴望、恐惧、愤怒和爱等多种复杂的情感。
斩获芥川奖的《紫色裙子的女人》的主人公真由子,渴望融入集体,却因为一直身穿紫色裙子而遭到周围人的误解,进而发展为一种沟通障碍,最终被推向了社会的边缘。她的性格内向、敏感,同时又有着对认同和归属的强烈渴望,但社会对她的排斥使她成了一个孤独的旁观者。《鸭子》的主人公“我”对家庭和社会的期望感到困惑,在寻找自我认同的过程中经历了深刻的孤独感。“我”的性格既独立又脆弱,“我”的故事是对个人在现代社会中寻找自我位置的深刻反思。《星之子》中的少女千寻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健康问题不仅限制了她的社交活动,也让她在同龄人中感到与众不同。千寻的父母虽然对她关爱有加,但是他们的信仰以及家庭内部的矛盾让千寻感到难以融入。千寻在学校中也难以结交朋友,千寻对于自己和周围世界的认知,以及她对于自我价值和归属感的探索,都加剧了她的孤独感。《变成树的亚沙》由三个短篇构成,讲述了三个孤独女孩在自我与社会或对抗或和解这一成长过程中的孤独、彷徨与挣扎。
但在今村笔下,这些感到孤独的灵魂或许为了融入群体,排遣孤独,而做出错误的行为,反而遭到进一步的孤立和排斥。比如女孩亚沙从小有一个特质,就是经她之手的食物没有人会吃,甚至连动物也不吃,就像食物有毒一样。亚沙也因为此特质遭受了排挤。但升上初中后,亚沙从被霸凌的一方变成了霸凌他人的一方,她霸凌别人,从根本上来说也是为了通过一种极端的方式融入群体。
“就算不停地欺负别人,亚沙心里还是填不满……亚沙一次次朝她太阳穴上揍,最后,在同伴们的帮助下,亚沙硬是撬开了学妹的嘴,恳求对方‘吃了它,求你了’。”[5]
今村笔下刻画的,以亚沙为代表的她们是群体中的“陌生人”,她们的态度情感常常在试图进入主流与无法理解主流中徘徊,在希望逃离现实与介入现实的对抗中徘徊,在希望被情感接纳与拒绝情感接纳的对抗中徘徊,在自我优雅与媚俗的对抗中徘徊,在渴望进入群体和反对群体中抗争,在渴望被情感接纳与拒绝情感接纳中挣扎。对他者的“陌生感”是今村笔下人物孤独感的深层原因。她们的“陌生感”源于个体感到与他人隔绝或缺乏深层次的人际联系。这种隔绝可能是物理上的,也可能是情感上的,即使身处人群仍感到内心孤立。这种“陌生感”深刻影响着她们的个体心理和社会体验。
二、陌生人:进退维谷的窘境
在现代性下以及在空间的社会关系网络中,“陌生人”这个“他者”作为存在的个人或群体形式,成为“自我”存在所必不可少的条件。齐美尔提出“陌生人”这一概念时指出,“不是指今天来和明天走的流浪者,而是指今天来和明天留下来的漫游者”[6]。舒茨认为,“陌生人”是一个尝试加入一个新的社会群体的外来者。面临着适应新环境的挑战,“陌生人”必须重新评估和理解群体的文化模式,并找到在其中定位自己的方式。[7]
(一)无法被击中的局外人
今村夏子以其独特的观察视角和细腻的文笔真实且深刻地刻画出“陌生人”尝试融入群体的艰难挣扎和由此带来的痛苦。在《成为靶子的七未》中,最初,七未作为“陌生人”没有经历过形成群体文化模式的历史传统,因此,对七未而言,群体行为模式并不具有经过验证的权威性,她对集体的“理所当然”的假设和行为模式缺乏固有的理解。故事中,七未与其他孩子不同,除七未外,所有幼儿园孩子被园长当作靶子攻击,而园长就是打不中七未。同样,在“水气球事件”和“躲避球事件”中,七未都是唯一没有被击中的人。今村夏子描绘了游戏持续进行的场景,如同噩梦般不眠不休。由于不被击中的能力,七未遭到排挤、攻击。终于有一次,一个拾荒者甚至抓挠空气都要向七未扔去时,七未才明白了自己和这个社会多么格格不入。
“这一刻,七未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大家嘴里的‘加油’是什么意思,明白了‘快呀,快呀’是什么意思。七未一直以为大家是在对她说‘快逃’,然而并非如此。大家对七未说的是‘快点儿被打中’。从一开始,说的就是‘七七,快点儿被打中,到我们这边来’。”[5]
“无法被击中”象征着作为“陌生人”的七未无法真正和他者构成的群体达成理解,因而总是体验着被厌恶、被误解的痛苦。而这种象征指向的痛苦反复出现在今村构建的人物形象中,即使她们都渴望融入群体,但由于不具有群体成员相同的文化模式和知识体系,作为“陌生人”的她们都遭到了社会的排斥。今村通过这些女孩的故事,深刻探讨了个体与社会的冲突以及融入社会的复杂性。每个女孩虽结局不同,但这些女孩,因个体差异不符合社会期待而或被摒弃或被社会无情地惩罚。
(二)无法传达的接收器
在《这里是亚美子》中,亚美子试图通过为流产的孩子准备婴儿墓碑,来表达同情和爱。但继母看到这个墓碑后,感到极度悲痛和震惊,并直接导致她精神上的崩溃和与亚美子的疏离。当亚美子看到继母因为看到她为流产的弟弟制作的墓碑而哭泣时,她是感到困惑的。亚美子无法理解继母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情感反应。亚美子的行为,加剧了原本紧张的家庭气氛。之后,亚美子目睹哥哥的离家出走和父母的离婚以及家庭一步步走向解体,她自己是这个家庭的“陌生人”,也因此努力去找寻归属感和被接纳的感觉。
亚美子试图通过无线电收发器与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沟通,这是她对家庭变故的一种应对方式。她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与失去的家庭成员建立联系。再后来,在亚美子感到孤独和被误解时,尽管无线电收发器无法真正传递到代表“他者”的外界,但她总会通过这个收发器来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想法。无线电收发器象征着亚美子渴望被听见和理解的愿望,同时也反映了沟通的困难和挑战。对于亚美子来说,无线电收发器成了她情感寄托的对象,却也意味着她这个“陌生人”和外界沟通的实际不可能。
小川洋子评价《这里是亚美子》时说道:“亚美子给人留下印象最为深刻。即使翻到最后一页,亚美子的感触仍然深深印在心中,从未有消失的迹象。她仿佛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双脚坚定地踩在地上,一手拿着无线电收发器,眼中闪烁着对那缺失的门牙背后空洞的好奇。她的姿态、举止、声音的回响,甚至她的体香,都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能够以如此强烈的力量将读者拉入故事世界的,只有亚美子一人。”[8]
今村正是凭借其深刻的洞察,真实地刻画出了这种现代“陌生人”面临进退维谷状况时的陌生感、孤独感和无力感。“陌生人”作为身在其中、心在其外的矛盾体,无根的陌生人处于社会群体的边缘,既不完全属于其所在的群体,也无法脱离其原有的行为和认知,始终面临在群体边缘徘徊,进不去而又退不回的窘境。
三、个体与社会:对抗与和解
在探讨个体与社会的关系时,我们常面临一个核心问题:我们该如何看待个体相对社会的独特性?在今村夏子的作品中,她并没有简单地提倡个体应该完全顺从社会或完全坚持自己的独特性。相反,她展示了一种永恒的矛盾以及由这种矛盾所带来的个体内心的痛苦挣扎,即个体往往由于自我独特性而遭社会排挤,意识到这一点的个体在今后的人生中不断寻求与社会的和解。
今村夏子常通过小说中刻画中的女性形象及她们的内心世界,来考察个体在社会中的适应过程及其内在的矛盾。在今村夏子的文学世界里,她的主人公们常常是社会的边缘人,他们的性格特征和经历折射出现代社会的复杂性和个体的孤独感。今村在其作品中对孤独感的描写和探讨是深刻而细腻的。她通过人物的内心独白和日常生活的片段,展现了孤独感的多重维度。同时,她利用细腻的心理描写和富有象征意义的场景,构建了一个既真实又富有想象力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孤独不仅是个体经历的一部分,也是社会关系和人际互动的一种反映。主人公的内心独白透露出一种渴望连接和被理解的愿望,但同时也存在着一种难以跨越的社交障碍。这种孤独感不仅来源于缺乏社交,更深层地反映了个体在社会中的边缘化和异化。她们在内心深处都渴望着某种归属和认同。今村通过这些主人公的视角,让读者感受到个体如何在集体之间寻找自我。
总体而言,今村表达了一种隐匿的反抗,亚沙和七未的选择代表了一种对抗社会规范的极端方式,她们在无法和社会达成和解的过程中走向了毁灭性的结局。而真由美的适应则展示了另一种可能性,即个体通过调整自我以适应社会规范,但这种适应并非没有代价,它伴随着对失去的自我部分的怀念。今村夏子的作品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解决方案,但她通过将日常生活中的片段转化为具有深刻文学意义的故事,以其诗意的笔触,赋予了那些个体的悲剧以唯美的结局,同时也让那些个体的成功适应带上了一丝苦涩。这些故事提醒人们,个体与社会的和谐相处并非易事,需要人们在自我认同与社会规范之间不断探索和平衡。
现代人之所以受现代性的影响而孤独,一方面与主观关系认知有关,另一方面则与客观关系的现状有关:现代性所带来的时代的流动性,使人们周围充斥着陌生人,人们主观上普遍不能信任他人,客观上缺乏理想的社会关系围绕在人们周围,造成现代人的孤独与疏远。在今村笔下,每个人相对他者都是“陌生人”,是徘徊在群体外的边缘人。今村夏子正是通过探究“陌生人”的孤独感来探索人性之复杂,通过孤独的人物,展现包括脆弱、渴望、恐惧和希望在内的人性的多面性,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充满复杂性和多样性的现代社会的缩影。
参考文献:
[1]梶祥子.今村夏子「こちらあみ子」論:<語り>から見た<わたし>のあり方[J].日本文學,2020,116:81-94.
[2]小野光絵.今村夏子「こちらあみ子」論:<垂直>に向かう身構えと世界把握[J].日本文學,2020,116:63-80.
[3]大西里菜.今村夏子「あひる」論:もう一人の「わたし」[J].日本文學,2021,117:123-139.
[4]IDZIEVA D,イドジーエヴァジアーナ.今村夏子『むらさきのスカートの女』における子供と遊びの世界——入れ替わる主人公——[D/OL]//言語·地域文化研究:卷30.東京外国語大学大学院総合国際学研究科,2024:87-96[2024-08-07].
[5](日)今村夏子.变成树的亚沙[M].朱娅姣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23.
[6](德)盖奥尔·格西美尔.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M].林荣远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512.
[7]SCHUETZ A.The Stranger:An Essay in Social Psychology[J/OL].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44
[2024-08-13].
[8]筑摩书房.太宰治賞 小川洋子 あみ子との出会い[EB/OL].https://www.chikumashobo.co.jp/blog/dazai/entry/473/,2010-08-24/2024-0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