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相隔近一个世纪的两部作品,《边城》与《陌上》都构建了理想的乡土空间,寄托作家的乡土情怀。这两部作品延续着自先秦以来的抒情传统,用风俗画的书写方式呈现个体的城乡生存体验、知识分子的主体性思考,加之以抒情性的主体精神书写方式,完成了对乡村历史图景的建构。即便面临着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两者呈现出极大的差异,但是两部作品都十分自觉地继承与发展着抒情传统,在个体情感的抒发中透露出浓厚的时代关怀。通过对两部作品的对比,观照抒情传统的发展脉络,能够更好地延续与发展抒情传统。
【关键词】《边城》;《陌上》;抒情传统;风俗画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3-00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3.009
在中国文学的整个发展历程中,作为先秦文学的代表作品,《诗经》和《离骚》具有浓厚的抒情性,对后世文学影响极大,其“诗骚传统”也一直延续到当代文学。直至20世纪70年代,学者陈世骧正式提出“抒情传统”这一概念,对中国整个文学传统的性质做出了界定。接续陈世骧的观点,王德威指出,“抒情”二字分别指向中国文学主体情感抒发的形式和内涵,在“兴发自然的向往”和“形式劳作的要求”[1]之间,抒情具有强烈的张力,成为中国文学传统中源远流长且独具魅力的存在。《边城》与《陌上》虽然诞生时间相差甚远,但在共同的“兴发自然的向往”和“形式劳作的要求”[1]中,实现着抒情话语在过去、现实和未来之间的历史化建构。同时,由于二者地域的差异、作者身份的不同,对二者抒情性的对比也能够提供更多关于如何延续抒情传统的启示。
一、《边城》与《陌上》相同的抒情性
(一)不同阶段中国农村的切片
沈从文的《边城》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付秀莹的《陌上》创作于2016年,两部作品都诞生于时代快速发展变化的阶段。不同阶段农村生活的横截面,带着浪漫抒情色彩出现在了现当代乡土文学的历史长河中。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帝国主义大举入侵,整个国家处在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的交锋当中,政治、经济、文化都面临着现代化的冲击。位于西南三省交界的茶峒小镇仍处于传统的熟人社会,比如船总顺顺努力打拼家业,无私助人,品行被湘西人认同,因此被推举为执事人。但这幅理想的乡村图景也潜藏着危机,现代文明已悄然深入。在傩送选择婚事时,人们纷纷认为傩送会选择王团总的女儿,毕竟其陪嫁的碾坊“照例是属于当地小财主的产业”“值大钱七百吊”[2],稳定收益、有趣味的碾坊胜于漂泊孤独的渡船,已然成为人们的共识。这与人们对王团总的羡慕一起,构成边城小镇承接现代文明的有力证据。但封闭、原始的生活使他们对现代文明的感知十分有限,残酷的帝国主义战争和满目疮痍的现实社会无法进入边城的视野,沈从文在记录20世纪30年代边城社会景象的时候,也传达出了对湘西人愚昧、麻木生活态度的担忧。
付秀莹的《陌上》写于2016年,记录了冀北平原的农村生活。芳村位于华北平原,是一个借助皮革产业促进经济发展的、见证着中国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全过程的当代中国乡村。芳村发展了三十多年皮革产业,除了在皮革厂工作,大部分青壮年选择外出打工,其中大坡、永利都在外打工,村里有着大量的留守妇女、儿童和老人。随着产业化、城市化的发展,金钱主义、消费主义深刻影响着农村生活的方方面面,《陌上》中大全、香罗、素台便由于做生意挣了钱成了村里人奉承的对象。金钱至上的观念正在逐渐瓦解传统伦理道德,文中最为明显的就是春米和建信之间的私情,为了自家饭馆的生意,春米的公婆甚至主动创造空间,迫使春米委身于建信。21世纪的中国农村是一个传统伦理对抗、吸收现代性异质元素的混合空间,金钱主义、消费主义、伦理解构和怀恋乡土成了当代乡土叙事的新元素。
(二)风俗画的呈现方式
风俗作为在特定地区和特定群体中长期形成的社会习俗和风尚,承载着深层的历史与民族文化传统。沈从文和付秀莹书写乡村的独特风俗,以民俗嬗变透视人情世态,体味民族文化与抒情传统的时代传承。
沈从文以自己的家乡为原型建构起了文学上的湘西世界,将现实关怀灌注在楚地的风俗人情中。《边城》写了很多湘西的婚丧嫁娶以及节日习俗,比如“端午日,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任何人家到了这天必可以吃鱼吃肉。大约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饭。把饭吃过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锁了门,全家出城到河边看划船”[2]。在这个全民狂欢的节日,小城的年轻男人竞相参加龙舟竞赛和捉鸭子比赛,向女子们展示男性的勇猛和机智,也借此寻觅佳偶。在茶峒小城,端午节不仅充满了浓厚的原始文化内涵,更体现了青年男女对爱情的大胆追求,因此,沈从文也将翠翠的爱情故事与端午节紧密联系在一起。在这个官民同乐的佳节,借助独特的节日民俗,青年男女们传达着爱意,显示出湘西风俗与民情的复杂张力。
在《陌上》中,付秀莹按照四季节令、四时风俗建构文本,在芳村的日常生活中注入了深层文化意义。文中写到人们在中秋佳节做月饼、在端午节包粽子、在寒食节祭祀祖先等,这都是芳村长期流传下来的地方民俗。正是在这些风俗的书写中,芳村的人物悉数登场。在建信媳妇的娘家哥哥要娶儿媳妇的时候,付秀莹借助人们前往喜事现场帮忙的这一风俗,将众多女性集中到了一起,呈现村民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埋下了芳村权力变迁的暗线。作者将复杂、隐秘的农村人事通过一场喜事呈现出来,使乡村的琐碎日常见证了村庄经济、社会的发展变迁。家长里短、饮食祭祀这些乡村文化符号,不仅承载着乡下人的价值观和生活情趣,更显出传统农业社会深厚的文化积淀。
(三)抒情诗的美学追求
学者陈世骧关注文学的自在自为状态,提出中国文学传统从整体而言就是一个抒情传统。在《边城》和《陌上》中,作家将抒情诗的美学追求渗透在文学创作中,以乡土空间和故乡人事构建起抒情图景,使传统的抒情主体精神得到了创造性地再现。
《边城》中茶峒小镇位于三省交界、西南僻壤,文章开篇就写道:“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2]老人、女孩子与黄狗构成的这个家庭,生活在距离边城一里之外的渡头。相对于传统的家庭结构,老船夫一家和他们所居住的西南边陲一样,处于边缘状态。费孝通的《乡土中国》介绍了中国完整的家庭结构是由父系与母系、父母和子女构成的,边城这个一老人、一小孩、一狗组成的小家庭,是排除在纵向和横向结构之外的特殊家庭结构,这个残缺的家庭却孕育出了沈从文高度认可的美好人性。但是三个“一”又明确表示出这种美好人性的唯一性与虚幻性,如同这个独特的小家庭,这种美好人性具有唯一性,无法延续。沈从文建构的这个理想空间,在唯一的意义上就具有了某种悲哀,抒情传统在这里既是对原始乡村的怀念,也是对美好事物即将消失的悲伤与挽留。
《陌上》以芳村为基点,用近乎抒情诗与风俗画的小说语言,塑造了女性群像。开篇出场的是普通农妇翠台,为了儿子的工作有求于香罗,当堂妯娌香罗打来电话“问翠台这两天有没有空,翠台赶紧说,有空有空。答得有点急,自己倒先红了脸”[3],农妇翠台的心酸与好强跃然纸上。除翠台外,付秀莹还着重描写了因无法生子而内心苦闷的香罗、通过出卖身体支持家庭经济的望日莲、做裁缝以补贴家用的小鸾等女性。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芳村女人深受物质文明与消费观念的影响,她们追求美容、烫发、楼房、汽车、新款手机等现代化的物质符号,女性欲望在社会转型中也愈加放纵,当女性需求无法满足时,这种欲望就转化成不满、怨恨,对周遭人事充满敌意。不论翠台、素台、小鸾、爱梨,就连走出芳村、扎根北京的小梨,都受困于现代与传统间撕裂的生命体验。付秀莹用抒情言语展现了社会大裂变时代女性独特的生存与情感困境,将抒情主体置于乡村风景与都市符码之间,展示抒情主体在这种张力间的矛盾与挣扎。
二、《边城》与《陌上》抒情性的差异
(一)各具特色的地方风俗
湘西地处楚地,有着巫神传统,所以沈从文的作品中有众多边地风俗的书写,展现出浓厚的异域色彩。而华北平原地处中原大地,深受儒道文化影响,风俗习惯多与传统宗族文化结合在一起,且与各地风俗具有极大的相似性。在不同文化影响下,《边城》与《陌上》的风俗书写也呈现出极大的差异。
在民俗学视域中,节日民俗是一种极具代表性的民俗事象,常常具有节日习俗、民间信仰、狂欢娱乐等多层面的文化内涵。湘西地处楚地,楚地文化与中原地区的儒家文化有所不同,所以沈从文的作品中有众多边地风俗的书写,展现出浓厚的地方色彩。在湘西,端午节便汇聚了众多独特的表现形式,“这一天军官、税官以及当地有身份的人,莫不在税关前看热闹”[3],边城全民狂欢、意趣盎然。地处水乡的原始村落在端午节有着隆重的赛龙舟活动,文中写到“每当两船竞赛到剧烈时,鼓声如雷鸣,加上两岸人呐喊助威,便使人想起小说故事上梁红玉老鹳河时水战擂鼓,牛皋水擒杨幺时也是水战擂鼓”[2]。豪放的边城百姓热情地庆祝端午节,古老的民俗承载着边城独特的地方记忆。沈从文细致书写茶峒的地方风俗,认真感知当地的生活节奏,让读者在湘西传统民俗中体味湘西文化。
不同于湘西世界以节日来确定时间秩序,芳村更注重节气。《陌上》楔子提道:“芳村这地方,最讲究节气。”[3]付秀莹不吝笔墨地描写了芳村一年中的重要节气:正月初五点炮赶穷;正月十五看花灯,搭台唱戏;正月十六游百病;寒食节上坟烧纸等,中原人依照节气进行农事活动,每逢初一十五更加讲究,发展成了有特定仪式的节日活动。不同于端午节边城全民出动的欢庆场景,芳村以包粽子与走亲戚来庆祝这个古老的节日。湘西人热情豪放,在中秋夜大胆追求爱情:“凡在这边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皆不能如期举行。”[2]芳村人则较内敛,儒家文化影响下的宗族伦理秩序,使华北平原的人们多在家庭及宗族内部空间活动。点炮赶穷、游百病、祭拜祖先与上供等各种岁时民俗,反映了冀北平原人们朴素豁达的地域精神,以及祛灾纳吉的美好愿望。
(二)多元融合的职业身份
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之外,还担任其他的社会角色,他们将多重身份带来的复杂生活经验融入文学创作中,使作品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沈从文身为大学老师,作品中有着对美好人性的渴望、对知识青年的关怀以及对国家民族的忧虑;而担任编辑的付秀莹更加关注新时代乡村变革以及经济、文化多维度的发展。
从1931年开始,沈从文先后在中国公学和青岛大学任教,他一方面开设写作课,探讨如何建构故事情节;另一方面对“五四”以来的作家作品进行了全面的梳理和阅读,大学老师的身份极大促成了他个体的成熟。沈从文逐渐将个人生命体验和民族国家联系起来,在历史与文化的纵深里,借助文学创作来反思社会发展现状。在《边城》对茶峒小镇的叙述中,他以理性的眼光来审视都市与乡村,观察都市生活的奢侈堕落,反观湘西残酷的杀戮与农村生活的凋敝。学院精英化的文化氛围,民族国家的命运纠葛,使得沈从文在强烈的故事性的叙述当中,营造出了乌托邦世界中悲剧的诞生与死亡,借湘西世界的命运来观照中国,茶峒小镇承载了沈从文对国家未来命运的想象,这部充满了民族关怀与情感审视的作品也从文学审美进入了社会功用的层面。
但付秀莹对于乡村的讲述更多来源于童年记忆和亲人转述,杂志编辑的身份让她在深情回望乡土世界时保持了敏锐性,为新时代的山乡巨变书写贡献了重要力量。付秀莹的《陌上》聚焦华北平原上芳村的经济与道德变化,以此折射二者的潜在关系,同时编辑身份又暗中决定着故事走向,使这个普通村庄全方位介入了经济发展的全过程。比如开篇就写道翠台一家为了儿子结婚重新购买了宅基地,讲述了当代乡村中土地和宅基地的流转问题 ; 女性家长里短的日常对话中,处处透露着对金钱和消费的向往,反映出现代金钱和消费观念对传统农业文明的渗透等。同时,付秀莹《小说选刊》编辑的身份也使这部作品带有强烈的文化引导倾向,付秀莹深谙其作为整合与传播社会文化的工作者,应当对文化做出引导。她以其编辑思维来进行文学写作,在作品中投注自己的乡土情怀,也将芳村的社会乱象予以披露,在抒情化的乡土叙事中渗透着理性关怀。
三、关于抒情传统如何延续的思考
在几千年的文学流变中,中国文学传统始终呈现为重抒情或重叙事的倾向。随着城市化的快速发展,传统乡土文明逐渐瓦解,作家们自觉以乡土书写对抗城市化,将抒情由情感宣泄延伸为具有社会功用的工具。抒情传统自现代以来面临着诸多困境,被现代工业文明所遮蔽,逐渐式微。但是从沈从文与付秀莹的创作中,可以发现,关注人性与忧思社会并非对立,二者实际上是相互补充、相互促进的关系。沈从文借《边城》来张扬理想的生命形式,实现文化的再造和民族性格的重塑;付秀莹书写芳村来传达对社会失序的担忧,探讨乡村发展的可能性。如何延续这一抒情传统,将个人情感与时代关怀纳入同一轨道,使诗意与现实达到平衡,是当下文学创作需要关注的问题。
四、结语
在中西文化的影响下,陈世骧提出了中国文学抒情传统论。自现代以来,废名、沈从文、萧红、汪曾祺等人始终以抒情的笔触呈现着时代面貌,抒情传统也以坚强的生命力存在文学发展脉络中。
沈从文和付秀莹的创作虽然相隔八十多年,但都自觉延续着抒情传统,将“诗缘情”传统带入文学创作中。在《边城》中,作家以诗意的眼光看待时代裂变中的湘西世界,将风俗人情与民族国家联系起来。进入21世纪后,付秀莹等作家开始关注乡土社会逐9XhQAcWBs8MwYx3Gcagg+w==渐消逝的问题,将抒情脉络与新时代的文学书写联系起来,以平和而深切的姿态审视着乡土世界。通过分析两部作品抒情性的异同,观察从现代到当代抒情传统的“常”与“变”,对如何更好地融合抒情传统与乡土文学有了更深的理解,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也有了更为清晰、开阔的视野。
参考文献:
[1]王德威.史诗时代的抒情声音:二十世纪中期的中国知识分子与艺术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2]沈从文.沈从文全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
[3]付秀莹.陌上[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
[4]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5]陈世骧.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6]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作者简介:
曹文昕,郑州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