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神怪，传统与创新

《黑神话：悟空》对《西游记》的改编，可以视为二度创作，对不熟悉原著、对角色认知似是而非的玩家来说，更容易接受。

亢金龙：是男是女？

亢金龙在游戏中是女性形象，她的长发指向空中，仿佛她正从空中急速降落，她还能变成白龙的形态，在空中飞旋，这正是她的本相。亢金龙是二十八宿之一。二十八宿是历史久远的天文术语，大约源自战国时期，古人认为这些星位于日月及五星的周围，颇像日月与五星歇宿的场所，故谓之星宿，相当于西方的“星座”的概念。在《西游记》原著中，亢金龙是男性形象，是一个头顶有角的丑陋怪神，他的角坚硬无比，曾帮助孙悟空从黄眉大王的金铙中脱身。

在传为唐代梁令瓒画的《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局部）中，亢金星君的形象为男性。

亢金龙（左二）破金铙，出自清代彩绘本《西游记》。

亢金龙性别的转换，实际上也有出处，游戏参照了山西晋城玉皇庙的亢金龙雕塑，此雕塑即为女相，据传为元代名匠刘元的作品。在传为唐代梁令瓒画的《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中，亢金龙是男性。这两组视觉体系，前者带有道教色彩，而后者则带有密教色彩，基于不同的理解。而在道教的阴阳五行理论中，亢金龙属金，金性又可分为阴金和阳金，故而亢金龙又可显化为男相和女相，从这个角度看，男女皆可成立。

二郎神：是外来神？

二郎神是民间信仰中的一位正神，他年少俊美，手持三尖两刃枪，携哮天犬，善能降妖捉怪，在《西游记》中曾经上演一段与孙悟空的精彩对手戏，不但武艺高强，而且变化万端，是孙悟空的劲敌。然而深究二郎神的身世，却极为复杂。有学者认为，古代波斯祆教中的战神维施帕卡，同样持三尖刀，有第三只眼，且携犬而行。这一形象由中亚的粟特人传到蜀地，与当地的灌口神信仰产生了混同，灌口神即修建都江堰的李冰，宋代时蜀中有灌口二郎庙。二郎神或许是外来神与本土传统深度融合的结果。

后来《封神演义》中称二郎神为杨戬，这一说法后来逐渐流行开来，而《西游记》中并未提到二郎神的姓名，称之为灌口二郎，这个称呼仍保留了水神的神格，而二郎神骁勇善战，则又是战神的神格体现。而在游戏中称之为“二郎显圣真君”，则是借用了道教中的尊称。

从宋代开始有《搜山图》，是描绘二郎神搜捕山川怪物的图卷，历代多有临摹者，吴承恩曾观看《搜山图》，并作《二郎搜山图歌》，称赞二郎神降妖捉怪的风采：“少年都美清源公，指挥部从扬灵风。星飞电掣各奉命，搜罗要使山林空。名鹰搏拏犬腾啮，大剑长刀莹霜雪。猴老难延欲断魂，狐娘空洒娇啼血。”在《搜山图》中，有穿着衣服、学着人样直立行走的猴精，据说这便是孙悟空的原型。

明代设色绢本《二郎搜山图》，表现的是民间传说二郎神搜山降魔的故事。波士顿美术馆藏。

溥儒《西游记册页》之“二郎神奉敕降魔”，绢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二郎显圣真君是游戏中的重要角色，他派出眉山六怪，沿途考验玩家。二郎神在“法天象地”的终极大招中，幻化为一头巨大的青狮，似乎又移植了青狮精的形象，这又使二郎神带有了一丝神魔的色彩。此前有传闻称游戏预算不够，砍掉了部分章节，而将做好的青狮素材挪到此处使用，或有其事。

三个和尚：能有多坏？

金池长老是观音禅院的老住持，出现在《西游记》第十六回，原著中这样写道：“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晃亮。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满面皱痕，好似骊山老母。一双昏眼，却如东海龙君。口不关风因齿落，腰驼背屈为筋挛。”

这套说辞像评书中的“赞儿”，即对人物、兵器、马匹等详细描绘之赞语，却也能看出金池长老已经年迈，因从黑熊精那里学到了一些补气养生的法门，故而得以高寿。然而金池长老却在贪欲中不能自拔，想把唐僧的袈裟占为己有，到后来也因此而死，令人感慨。而他的徒弟广智和广谋则出主意谋财害命，一个说要把唐僧杀死，另一个说要把唐僧烧死，当真穷凶极恶。广智、广谋这两个名字，也带有强烈的反讽意味。

《黑神话：悟空》游戏中对观音禅院的几个坏和尚进行了重构，揭开了僧袍下面隐藏的恶，金池长老出场时，一扫原著中老迈颓弱之貌，而代之以阴鸷健硕的大头和尚样，脸上还有血痕，将凶恶写在脸上。在战斗中，金池长老能召唤出一群小妖辅助攻击，还能从这些小妖身上吸取能量。有人猜测，金池近三百年的高龄，似乎与修炼邪术有关，游戏中的设定也朝这个方向倾斜，为角色增添了妖异的元素。

他的徒弟广智广谋则蜕变为狼和蛇。广智是狼头人身的狼人形象，广谋是青面獠牙、头上两个肉包，腰里缠着毒蛇。狼的凶狠，毒蛇的冷血，带有象征意味的蜕变，而且广智带有火焰技能，广谋手中拿扇子，暗合“煽风点火”的寓意。坏和尚的堕落，令人感慨唏嘘的同时，也足以令人警醒，当他们被玩家一一击溃之时，象征着去恶向善、荡涤心灵的过程，游戏所传达的价值观在这里不言自明。

帮闲角色：是强是弱？

在《西游记》原著中，白衣秀士和道士凌虚子是黑熊精的朋友，三妖经常聚在一起谈经论道，后来在混战中被孙悟空打死，现出了原形，原来白衣秀士是一条白花蛇成精，凌虚子则是一只苍狼成精。这一狼一蛇，似乎和前述的广智、广谋有相似之处，而又有不同。白衣秀士和凌虚子本来是不起眼的帮闲角色，他们以黑熊精为首脑。黑熊精提出要办寿宴，白衣秀士道：“年年与大王上寿，今年岂有不来之理？”灵虚子也奉承道：“妙！妙！妙！我明日先来拜寿，后日再来赴宴。”黑熊精能和孙悟空打个平手，再看白衣秀士和凌虚子，遭遇孙悟空的时候，都被一棒打死，毫无还手之力，可见法力神通平平无奇。

黑熊精与道士凌虚子、白衣秀士讲道。出自清代彩绘本《西游记》。

到了游戏里，白衣秀士和凌虚子的战力极大提升，直接由龙套升级为妖王。白衣秀士仍然身穿白衣，头上却是垂散的白发，在玩家击败白衣秀士后，白衣秀士会说：“是大哥要我来此做个内应，这才假意听命于那熊守这后山要道”。而联系后面二郎神也会对玩家说“我遣众兄弟一路试你”，可知这里的白衣秀士是二郎神手下眉山七怪中的蛇精。这种设定，是另开一条暗线，且为提升其战力找到了理由。凌虚子在游戏中是一只巨大的白狼，凶猛异常，被称作“新人杀手”，实力也可见一斑。这些原本的小角色实力提升，也是游戏难度的需要，因而获得了全新的战力设定。

小妖怪：是传统是创新？

波里个浪，浪里个波等是《黑神话：悟空》里的一众青蛙精，从名字来看，颇有谐谑趣味，同时也指出了身份——它们是波浪中的弄潮儿。《西游记》原著中有“奔波儿灞”与“灞波儿奔”，是碧波潭万圣龙王的手下，一个是鲇鱼精，一个是黑鱼精。波里个浪与浪里个波，似乎也是从“奔波儿灞”与“灞波儿奔”化用而来，延续了《西游记》的幽默风格。类似的妖怪，还有波里个波，浪里个浪、波浪浪、浪波波等青蛙精，总共有六只，它们绕口令似的名字，令人想到池塘中青蛙鸣叫时的聒噪。游戏中将他们的技能设定扩展衍生，赋予了冰、火、雷、毒等各种属性，让玩家记忆颇为深刻。

图片及背景源自《黑神话：悟空》游戏内截图

溥儒《西游记册页》之“摩云岭悟空角力”，也出现了蛤蟆妖怪的形象。

而《西游记》原著中本无青蛙精，清末著名书画家、收藏家溥儒的《西游记册》中绘有“摩云岭悟空角力”一图，是悟空和一只巨大的青蛙对战，金箍棒还被青蛙摁在了掌下，这个情节并没有出现在如今流行的《西游记》版本中，猜测这可能是清宫连台本《西游》戏曲中的魔改桥段，在没有影视与游戏的时代，《西游记》以戏曲的方式进入了人们的生活。在民间年画中，也有“蛤蟆娶亲”的场景，一群青蛙吹吹打打，抬着轿子迎亲，新郎和新娘看似人形，却也是蛤蟆变化而成。在《聊斋志异》里还记载了湖北一带的青蛙神信仰，由精怪而成神。游戏中的青蛙妖怪虽脱离了原著，也并不显得突兀，反而获得了更大的创作空间。以《西游记》故事为主线，串联古典志怪及民间故事的资源，不失为一条行之有效的路径。

（责编：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