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八卦男,用演绎演说,传播着四大家族的林林总总。
他是个古董商,用买进卖出,敏感着四大家族的兴衰荣辱。
他是个局外人,用第三只眼,旁观着四大家族的浮华转空。
他就是冷子兴,《红楼梦》中外围的外围、边缘的边缘,虽然最不起眼、昙花一现,却被郑重其事地写进了回目,一本正经地梳理家谱。如果没有冷子兴,那么通往《红楼梦》这幢大厦的路径将会荆棘丛生、困难重重。
早在明朝中后期,在富庶的江南一代就产生了资本主义萌芽,早在明末清初那个天崩地坼的时代,中国就诞生了有着明显启蒙主义色彩的三大思想家:顾炎武、王夫之和黄宗羲。商业文明与启蒙思潮互为表里。那么,作为百科全书式的《红楼梦》怎么可能不为虽然微弱但毕竟萌芽的商业文明留下一席之地呢?作为商人典型表征的冷子兴怎么可能被轻轻地滑过忽略不计呢?
《红楼梦》写到了商业文明的三个层次:专门做皇室生意的薛家、桂花夏家,属于上层;专门做古董生意的冷子兴,奔走于权贵豪门,搜罗着新闻八卦,是为中层;专门做小本买卖,仅能养家糊口的卜世仁、倪二等,是为底层。这其中,专做宫廷生意的薛家、夏家的典型意义不大,甚至说他们是商人都有些勉强。因为所谓的宫廷生意,确切地说就是皇家买办,专门为内务府采购。骨子里就是个跑腿的,挣的是权力的钱,吃的是垄断的饭,不需要商业智慧和商业思维,更谈不上创造什么价值。在作者心目中,这一阶层的行为、做派和处事风格多半是卑鄙、贪婪、龌龊、平庸无能的,作者对其态度也是戏谑和嘲讽的。至于做点小本买卖仅能养家糊口的底层商贩,其意义从来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如果说农民是土里刨食,仅能果腹,那么这些小商小贩也只是针头线脑,仅为养家。而且作者对其态度也多半是充满着鄙夷不屑的,从其命名上就可以看出,譬如卜世仁、王狗儿等。居于中层的古董商人冷子兴才是最具典型意义、最值得说道的。人物虽小,分量不轻,不但担负着演说荣国府的使命,而且还担负着揭示主旨、预示未来的重任。
下面,我将从来历不明、演说之谜、第三只眼和悲剧之根这四个层面来分析、分享关于冷子兴这个小人物的意义和作用。
首先我们来看第一个层面:来历不明。
冷子兴在整部书中的确戏份不多,正面出场也就只有一次,侧面提及也就两次,一共三次。在第七回,周瑞家的在送宫花的间隙,她的女儿来找她,诉说了女婿冷子兴遇到了麻烦的事情,求老妈看能否求助贾府帮忙摆平。
她女儿笑着说,你女婿前两天因为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家产生了纷争,不知为什么被人家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哪一个可了事?周瑞家的听了非常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还笑话女儿年轻没经过什么事,急成那样。
从这一段母女对话中当然可以看出很多问题,譬如贾府的确是权势熏天,可以摆平很多事情;譬如这冷子兴之所以能够演说荣国府,除了其获取资讯的渠道发达之外,更因为他是周家女婿等,而我以为,这一段母女对话中最关键的不是这些,而是这一句:“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第七回)
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关键,是因为它可以做多种解读:
第一,这句话本身就自相矛盾。既然“来历不明”,哪里有“乡”可还?递解何处?既然可以“递解还乡”,哪里能说“来历不明”?
第二,小酒馆初遇,当贾雨村问冷子兴何日到此的时候,冷子兴回答说“去年岁底到家”,这说明冷子兴是有家有籍的,怎么会“来历不明”?
第三,有读者说,这里的“来历不明”不是指冷子兴本人“来历不明”,而是指冷子兴所经营的古董“来历不明”。这样的解读倒是省事,但周家女儿明明“说他来历不明”,没有说“他的货物来历不明”啊!而且,母女之间的私下里谈话,没有第三者在场,也没有禁忌回避的必要,怎么就非要解读成冷子兴的古董“来历不明”呢?
第四,所谓“来历不明”最靠谱的解释应该还是指冷子兴本人身份的“来历不明”,虽然与“递解还乡”有所矛盾,但越是矛盾处,才越是需要留意处,越是需要思考处,越是可能埋藏着更多的秘密,《红楼梦》中这种烟云模糊的写法也不是一处两处了,而且早已成为一种惯常的写作手法。
《红楼梦》中写人无数,能进入回目的不多。能进入回目,而且身份模糊的就更不多。家乡籍贯、姓名字号、出身身份一般都很清晰,唯独冷子兴,的确是有些“来历不明”。第二回冷子兴的首次出场,也是他的重头戏。在林黛玉家做家教的贾雨村闲居无聊,信步闲逛,在扬州城外观赏村野风光,并准备到小酒馆喝上几杯,正巧,碰上了冷子兴。书中是这样介绍冷子兴的:“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然后就说到贾雨村和冷子兴的缘分之类。整部书中,关于冷子兴的出身、职业就这么一句,再无任何补充交代。至于第七回中交代说其是周瑞家的女婿,不过是身份,而不是出身和籍贯。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这冷子兴相对于其他人物来说,是不是有些“来历不明”?
那么,作者为什么让冷子兴“来历不明”呢?
纵观曹雪芹所生活的康、雍、乾三朝,自居“天朝上国”,实行“闭关锁国”。虽然明末清初的黄宗羲早就提出过“工商皆本”的思想,虽然清初的个别帝王在某个时期也曾有过开放海禁、抚恤商业的政策,但历史的现实终归还是以农业为主。譬如,雍正皇帝就认为,农业是国家的根本,商业依然为“末”。“重农抑商”作为基本国策根深蒂固,只不过这一国策随着人们价值观念的转变被冲淡了一些。
因此,《红楼梦》中作为商人典型的冷子兴也只能处于这种“晦暗不明”的状态,甚至整部《红楼梦》中的商业思想也只能处于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来历不明”状态。
除了官方所鼓励的,为了开疆拓土,准许“移民”屯垦之外,整体上来说,大清王朝对人口的流动和迁徙是非常警惕的,特别是有宗教色彩的结社、聚集活动,和尚、乞丐、游商都是重点防范的对象。这些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口往往被污名化,譬如称他们为“盲流”“游民”“流民”等,成为人们恐慌和恶意发泄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作为行商的冷子兴被污为“来历不明”,就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显然,“来历不明”这四个字在周家女儿嘴里的确是以一种“罪名”说出来的。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作者创作《红楼梦》的时代商人的处境:冷子兴这种“盲流”远离故乡,非法滞留京城,是一种严重的违法犯罪行为。
其次我们再来看第二层面:演说之谜。
冷子兴在《红楼梦》中的重头戏就是演说荣国府。一场演说,纲举目张,梳理出贾氏家族的人物谱系、历史背景,点明贾府曾经的辉煌与当下的萧条以及存在的危机,突出贾宝玉的乖张和王熙凤的才干等。可以说是既清晰流畅,又扑朔迷离;既概括总结,又夹叙夹议;既遮遮掩掩,又欲盖弥彰;既疑疑惑惑,又一针见血。我们试着来破一破冷子兴的演说之谜。
迷雾之一:生养有别。
从封为国公开始,贾氏家族第一代兄弟两个: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长房宁国公生了四个儿子。
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到八九岁上便死了,次子贾敬袭了官,……
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名叫贾蓉。……荣国公贾源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
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作者在让冷子兴介绍贾家谱系的时候特别强调了生养有别。在讲到其他人的时候用的都是“生”,唯独在讲到宁国府第二代传人贾代化的时候用了“养”,也就是说,贾敷、贾敬都是贾代化“养”的,而不是“生”的,而且还特别强调了贾珍之于贾敬来说是“留”的。
那么,这能说明什么呢?
第一,生不等于养,这是常识。生就是亲生,就是生物学意义上的DNA。养就大为不同,就是非生物学意义上的“寄养”“抱养”“过继”,也就是说,宁国府贾敬一脉很可能并非宁国公的嫡系血脉,说得难听一些,在一个正统观念非常强的时代,贾敬、贾珍父子很可能来路不正、来路不明。
第二,基于上述的推测也就不难理解作者一再强调的“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第五回)是事出有因的。“箕裘颓堕”的原意是先辈的事业没有人继承。显然,从贾敬开始,宁国府的血脉就断了,所以,作者借冷子兴之口不知不觉地用了一“养”字把“生”字偷换,做足了暗示。
而且,生养有别还有更进一步的证明。冷子兴在介绍贾家一众千金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贾府中现在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
在介绍元春、迎春、探春的时候,冷子兴都是从其父开始,而且连嫡出、庶处都分得很清,唯独在介绍惜春的时候却陡然一转,调换了角度,不再讲其父亲是谁,也根本不再提嫡出、庶出,只是强调她是“珍爷之胞妹”,是不是有些意味深长?为什么转换了角度,不再介绍惜春是谁的女儿?单单一句“珍爷之胞妹”五个字,就隐含着海量的信息:既然贾珍是贾敬的儿子,按照常理常情,惜春就应该是贾敬的女儿,然而,这种推断的前提是常情常理,一旦逆情悖理,则又是另一番光景。也就是说,惜春到底是不是贾敬的亲生女儿,作者该说却没说,剩下的也就任由你猜测了。
迷雾之二:自相矛盾。
还是这一段,冷子兴在介绍贾府小姐的时候明明说的是现有的三个也不错。可是接下来却一连介绍了四个:元、迎、探、惜。那么,到底是三个还是四个呢?
在评论贾府现状的时候,冷子兴说:“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架子虽未甚倒,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看过《红楼梦》的读者大概都知道,整部书中,除了贾雨村生了儿子之外,整个贾府,几乎没有新生命的诞生,既然没有新生命的诞生,哪里来的“生齿日繁”呢?而且“事务日盛”也是说不过去的,刚好与后面的“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相矛盾。说主人“安富尊荣”是可以的,说仆人“laVVx/9CIghpOtk1am1wZssEHNSKjq8dfx3dsFDlQPs=安富尊荣”就不大对劲。
为什么要矛盾呢?笔误恐怕是说不过去的。这可是全书的第二回啊,不能上来就错啊!更何况是“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上文我们已经说过了,越是自相矛盾处,越是需要精读细读处,越可能是作者的烟云模糊处。
迷雾之三:“奇”在何处?
传统时代,尤其是世家大族,女人生产是一件极为私密的事情,如果不是有意的广而告之的宣传,一般人是很难知道底细的。可是,这贾府王夫人生孩子却被冷子兴满世界广播宣传,的确是有些“奇”。贾元春生在大年初一,是有点奇;与太祖太爷贾源生在同一时辰,更有点奇;又赶上“立春”“春节”同日,就更是奇上加奇。那么紧接着贾宝玉的衔玉而诞,不但是奇的问题,而且是不可能的问题,简直是荒诞不经了,是违背生物学、生理学常识的。既然不可能,却还要广而告之,这才是奇中之奇。贾元春、贾宝玉这一系列之奇怪荒诞不能不让人想起历朝历代那些帝王将相们为了证明自己受命于天、得位之正、权力合法而编造出的那些荒诞不经的传奇谎言来。因此,与其说贾元春、贾宝玉生得奇,倒不如说这种出生被渲染得奇。也就是说,贾元春、贾宝玉姐弟这种出生之奇,对于贾府来说,是被当作合法继承人的说辞来看待的,寄托着当家人贾政、王夫人想重振家风的希望。因此,这种出生之奇被广而告之的原因只有一个——被授意的。
一场演说,可谓是迷雾重重,真的需要细心才能发现。
接下来,我们进入第三个层面:第三只眼。
这里的第三只眼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指冷子兴作为贾府的局外人看贾府,相对比较冷静、客观、公正,具体体现在其演说荣国府中的夹叙夹议的“议”这一层面,诸如“外头架子没倒,内囊子尽上来了”“一代不如一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等。可以说,作为古董商人的冷子兴,其职业的敏锐决定着其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一点前人和别人已经谈了很多,我这里不想再谈。第二层意思是指我眼中的冷子兴,也就是说我是如何看待冷子兴这个角色的。
通过冷子兴的职业、出身、身份、地位,我们大致可以看出冷子兴这一角色拥有如下几个特点:
第一,冷子兴是新生力量的代表,虽然边缘、渺小。
众所周知,古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在生产力还不发达的早期,以农为本是符合当时的国情,有利于国计民生的。所谓的“士农工商”四民之说,是重农,但并不抑商。可是后来呢,随着专制统治中央集权制的加强,以皇权为中心的那一套政治意识形态是建立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基础之上的。如果任由商业发展,财富快速高效的积聚势必会诱惑更多的人不安于农,这就从根本上动摇了封建专制的统治基础,于是呢,那些专门为专制统治服务的儒生们就把原本只是一种职业排序的“士农工商”嵌入了伦理学、政治学的内涵,人为地把从事不同职业的人定出秩序,分出等级。这就把从事商业的人打入了另册,而且还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纵使你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也让你在政治上抬不起头来。譬如“无商不奸”“为富不仁”“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等,于是,跻身于“士”、自命为“君子”的文人是不屑于与商人为伍的,羞于谈钱,耻于言利。人为地划分出“君子小人”“贵贱”“尊卑”“雅俗”等,以制造对立与隔膜。这种等级森严的壁垒到了晚明被彻底打破。“夫士与商,异术而同心”,王阳明这一观点的提出,影响深远。利益的诱惑、科举的不顺、仕途的蹭蹬、宦海的沉浮,使得一些文人士大夫开始放下架子,主动与商人结交,为商人树碑立传,亲自操刀为商人作行状、寿序、墓表、祭文、题跋等。自此之后,“商”与“士”开始了双向奔赴。
贾雨村能够与冷子兴结交,冷子兴能够与贾雨村称兄道弟,就是这种思想和现实的最好例证。
在冷子兴眼中,贾雨村这艘大船不过是暂时搁浅,他一定会东山再起,不如顺水推舟帮一把。于是便将其所知道的关于贾家的信息悉数道出,并帮其出谋划策,这符合他商人的秉性和眼光。
在贾雨村眼中,“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第二回),与其结交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问题是,原著之中,自第二回演说荣国府之后,这冷子兴似乎销声匿迹了一般,再也没有展露其作为和本领,相反,倒是在第七回,通过其妻子、周瑞家的女儿之口说出其不但没有什么作为和本领,反倒是摊上事了,到了第一百零四回也只是侧面提了一句,也就是说,贾雨村对冷子兴的这句评论在具体的文字表述上落空了。从实际意义上看的确如此,然而,如果从另一层意义来看却并非如此。
如果把贾雨村对冷子兴的这句评论看成是作者借贾雨村之口对冷子兴及其所代表的整个商人阶层崛起的评价,非但不是落空,反而是一种更加深刻的洞见。
有没有实证呢?当然有啊,书中第七十二回,王熙凤在资金周转困难的时候,就是靠着倒腾家里的古董来应急。虽然没有明确是谁在接盘,那么,作为王夫人陪房的周瑞家的女婿的冷子兴在那里候着呢,还用挑明吗?不写而写,是《红楼梦》的惯用手法。《红楼梦》到底写了多少古董?这些古董随着四大家族的没落都去了哪里?也就是说,伴随着以四大家族为代表的专制腐朽势力的没落的是谁在兴起?因此,能读到这一层,能明白这一层,冷子兴的意义就不止是个穿针引线的线索人物,也不止是个报幕员的角色,而是一种第三只眼、第三种力量,是一种新兴力量的崛起的象征。有真才实学,有冷静的头脑,有卓越的见识,有丰富的经验,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当然,还带着一些原罪。如此看来,这冷子兴像不像新兴市民的典型代表?由此,我们不能不惊讶于《红楼梦》的作者,让表面上看似乎若隐若现、“来历不明”,实际上却堪当历史大任的冷子兴登场该是一种多么深刻的历史洞见和未来预言。
第二,冷子兴及其所从事的古董行业更是具有非常强烈的象征意义,象征着附庸风雅的贵族文化即将落幕。让冷子兴做古董生意,这一点《红楼梦》的作者大概是受了著名传奇剧本《桃花扇》的影响,虽然全书并没有一次提到《桃花扇》。《桃花扇》的作者在剧中设置了一个古董先生老赞礼的角色,让他作为南明王朝灭亡的见证者,既作为报幕员穿针引线,又在关键的时候发挥着画龙点睛、揭示主旨的作用。因此,这里就不能不谈谈古董。
《红楼梦》前八十回,写了足足有一百多件古董,可谓是琳琅满目。整个贾府塞满了古董,也使得整个贾府,甚至整个四大家族变成了一个个暮气沉沉,承载着历史和未来丰富信息的大号古董。
最经典的一节就是第十八回中的元春点戏,脂砚斋批语说:“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其中的《一捧雪》伏贾家之败,可谓是最切中肯綮之评。熟悉戏曲的读者都知道,《一捧雪》剧中的“一捧雪”就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白玉杯,剧本围绕着这件古董上演了忠奸善恶的大戏。主旨可以概括为,一件古董埋葬了恶势力、旧秩序。因此,古董在《红楼梦》中就不再仅仅是古董,而成为一种丰富的修辞,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和象征。
民谚有云: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也就是说,古董和黄金就不再是一种简单的商品货物,而是治乱之世的晴雨表。当然,能玩得起古董的也并非一般商人。首先你得有足够的实力,其次你得有足够的人脉,尤其是上流社会的人脉,最后你还得具备敏锐的洞察力和丰厚的历史文化学养,至少得半个学者的功夫。这三点,冷子兴可谓是全部具备。
古董,作为一种特殊的商品,其特殊性在于它本身就是一种时间之物,是一种历史的积淀物。人类的历史沧海桑田、潮起潮落,历史场景舞台不断更换,历史的主角也不断地你方唱罢我登场,可是呢,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作为古董的长城砖石以其沉默、冷艳面对着时而喧嚣沸腾时而海晏河清的世界,只是在时光暗转中留下一些斑驳的痕迹,当然也留下人情的冷暖,留下历史的悲欢。这也是通过古董可以考古的意义所在。
所以,让冷子兴姓冷,让冷子兴从事古董,就像开头的那首《好了歌》一样,是一种热心冷眼,是一种哲理构件。
第三,作者借贾雨村之口开始对牢不可破的“成王败寇”强盗逻辑展开质疑。
说到贾宝玉的品性,贾雨村开始卖弄其学识,生拉硬扯地讲出了一番貌似高深其实经不起推敲的正邪禀赋论。被冷子兴轻轻一句追问:“依你说,成者为王败者贼了?”雨村则肯定地回答:“正是这意。”显然,所谓的贾、冷二人投缘只是表面现象,在最根本的价值观上却暴露出了二者的根本分歧。“成王败寇”的逻辑在贾雨村是坚信不疑,而在冷子兴则是开始质疑。这当然也是由二人的身份、立场所决定的。作为新生力量代表的冷子兴彼时彼地一定是处于劣势,而且在未来与现存的势力作斗争的过程中也一定会失败,因此,他开始质疑:失败了就一定是错的吗?成功了就一定是对的吗?而在旧势力的维护者、旧理论的卫道者贾雨村看来,成王败寇是理所当然的,是万古不易的,只问结果不问过程,只问成败不问手段,只要立场不要是非。那么,冷子兴的质疑又何尝不是作者的质疑?不然,他就不会用十年心血塑造一个在世俗看来简直是一无是处、无用至极的贾宝玉了。
最后我们看第四个层面:悲剧之根。
中国历史到了明末清初,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朝代更迭之后终于有了新思想的萌发,那就是以顾炎武、王夫之和黄宗羲为代表的对传统的专制政治制度的强烈批判。特别是黄宗羲,竟然写出了《原君》那样的文章,提出了“天下大害君主制”的石破天惊之论。然而,可惜的是,这种有着强烈的启蒙色彩的新思想被呼啸而来的塞外冷风吹灭了。清军入关,把这场启蒙运动给切断了。然而,新思想一旦萌发,是不太容易被彻底连根拔除的,特别是对那些敏锐地感应着时代神经的文学家来说就更是如此。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就是最有力的证明,以冷子兴为代表的新阶层的崛起就是最好的明证。如果说要探索《红楼梦》大悲剧的根源,这才是真正的悲剧之根。从商业文明发展的角度看,古董商人冷子兴才是整个贾府的掘墓人,才是《红楼梦》这部大悲剧的总根源。
恩格斯为悲剧的下的定义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冲突,用来解释《红楼梦》是最切中肯綮的。
所谓的“历史的必然要求”就是指在18 世纪的中国,历史应该有着怎样的进程。按照明朝中后期就开始的资本主义萌芽,历史的必然要求是应该有资本主义的壮大,应该有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的波澜壮阔。所谓“这种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就是指“清军入关之后实行的是比明朝更加严酷的专制集权统治,对代表着新兴力量的商业文明实行更加严酷的打压”。于是,悲剧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不过呢,《红楼梦》的作者虽然觉察了,却还不十分明了。所以,虽然生在被历史学家所称颂的“康乾盛世”,却一再有一种“末世”之叹:“凡鸟偏从末世来”“生于末世运偏消”。面对那么多美丽的少女一个一个地夭亡,面对那么多有颜值、有才华的人物遭受毁灭,他无法解释这一切,只好归结为“命运”。他感觉到了冷子兴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却并不能完全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秉笔直书了冷子兴身上的原罪。但他可能分不清贾雨村的落井下石和冷子兴的倒卖古董有质的不同,于是让他们称兄道弟。殊不知,真正埋葬贾府的不是贾雨村,而是冷子兴。贾雨村东山再起之后可能又是一个钟鸣鼎食的贾府,而冷子兴崛起之后却可能会彻底改变历史的走向和进程。
当然,从冷子兴身上还可以解读出更多的东西,因为其毕竟是时代的新生儿。譬如冷与热的问题。从冷子兴的冷和贾雨村的热开始,冷热主题就贯穿着整部《红楼梦》。但与上述冷子兴的特质相比,还是要逊色很多,故而不再赘述。
至此,是该给冷子兴盖棺论定了。
原来,表面上的八卦男,骨子里却隐含着一个历史的新人对即将到来的新时代新闻信息的敏锐捕捉和重视。
原来,表面上的古董商,骨子里却隐含着一个历史的新人对“成王败寇”强权逻辑的深刻质疑和强烈不服。
原来,表面上的局外人,骨子里却是一出历史大剧的候场者,他在积聚着力量,时刻准备着登场。
这就是冷子兴,一个带着对现存的秩序、道德和价值的质疑,冷眼旁观着他所生存的世界,随时准备登上历史舞台的历史新生儿。
至此,也该为“细品红楼小人物”这一系列做个小结了。
英国文学有句谚语,叫“说不尽的莎士比亚”,我们中国文学也有句谚语叫“说不尽的《红楼梦》”。是的,《红楼梦》是说不完的,《红楼梦》中的小人物也是说不完的。
英国人还有句谚语,叫“我们宁愿不要东印度公司,也不能不要莎士比亚”,我们中国人是不是也应该有这么一句谚语:“我们可以没有万里长城,也不能没有《红楼梦》。”如果说“不到长城非好汉”,那么作为一种精神上的万里长城,不读《红楼梦》,是不是会缺少些什么呢?
名作欣赏202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