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苏轼,如果不说到苏辙,几乎说不透苏轼。大概可以这样说,苏轼与苏辙是亲兄弟,这是从血缘关系上来说的;即便从他们的人生轨迹来说,他们两人也是患难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嘉祐四年(1059)到元丰二年(1079),是两人共同的仕途平稳发展的时期;元丰二年(1079 )到元祐元年(1086),则是“乌台诗案”发生及此后两人共同的贬谪时光;元祐元年(1086)到绍圣元年(1094),是兄弟俩再度被朝廷重用的时期;绍圣元年(1094)到苏轼去世的1101年,则是两人再次同步被贬的时期。《宋史·苏辙传》说:
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
所谓“无少怨尤”,主要是从苏辙角度来说,因为苏辙的命运往往与苏轼紧密相连,而苏轼又是一个多灾多难的人,苏辙也就跟着苏轼多灾多难了。但他们同进共退,手足情深,每到灾难来袭之际,苏轼与苏辙都是彼此最大的精神依靠、最强固的精神栖息地。他们是兄弟,但更是知己,苏轼说:“我生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苏轼:《送晁美叔发运右司年兄赴阙》)又说:“吾从天下士,莫如与子欢。”(苏轼:《和子由苦寒见寄》)年轻时,苏轼的世界中只有苏辙一个知己;后来广交天下雅士,但还是与苏辙在一起最自在最快乐。他们还是师友,苏轼就直接说过苏辙“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初别子由》),苏辙因为曾奉父亲苏洵之名,跟着学问初成的苏轼学习,所以苏辙说“辙幼学于兄,师友实兼”(《祭亡嫂王氏文》),“友”的身份,两人都认同,“师”的身份是苏辙对哥哥学问的认同,在苏轼面前,苏辙一直把自己的身段放得比较低,对苏轼带着一种由衷的敬爱情怀。这就是我说的,说苏轼绕不开苏辙、说苏辙也绕不开苏轼的原因所在。因为他们对彼此都亮出了最真实最深刻最自然的自己。
苏轼生于1037 年,苏辙生于1039 年,苏辙说“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苏辙:《逍遥堂会宿二首》小序)。从小在一起读书,嘉祐元年(1056),苏轼、苏辙随苏洵一起赴京应试,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开故乡,苏洵没考上,但两个儿子都顺利考中进士。苏洵有诗感叹说:
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
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苏洵:《感言》)
此前他们一直是朝夕相处。次年母亲程氏去世,二苏又回眉山守丧。
嘉祐六年(1061),苏轼出任平生的第一次官职——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而弟弟苏辙因为要在京城协助父亲苏洵编写礼书,兄弟俩大概有了第一次分别。治平二年(1065),苏轼结束六年凤翔判官任,回到京城,兄弟再次聚首。但不久父亲去世,两人再次扶父亲灵柩回川守丧。熙宁元年(1068)末,兄弟俩又回到京城,虽然两人都居住在京师南园,但苏辙当时在贡院任职,往往要半个多月才能回一趟家,苏轼看着满城春色,但没有弟弟的陪伴同游,只能在家中闷闷不乐。可见良辰美景,苏轼已经习惯了与弟弟苏辙同享。
在宋神宗的大力支持下,王安石变法轰轰烈烈地开始了,苏轼因为在许多原则问题上对变法的方向和内容不认同,而这种不认同又无法为宋神宗所接受,所以熙宁四年(1071),苏轼自请外任,出任杭州通判。在赴任途中,取道陈州(今河南周口),与一年多年前担任陈州教授的苏辙相聚,这一次他们聚了两个多月。接着就是长达七年的分别,杭州通判任满后,苏轼向朝廷提出去陈州,原因是那里与在济南任职的弟弟距离比较近,结果陈州没去成,去了密州。但在密州数年,也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弟弟。熙宁十年(1077)二月,苏轼回京途中才见到了前来迎接的苏辙。两年后“乌台诗案”爆发。在此之前,苏轼、苏辙虽然官位不高,但总体平稳;虽见面不多,但也心境平静。乌台诗案爆发,从此改变了苏轼和苏辙的人生轨迹。当苏辙提前获知苏轼可能被判死罪的时候,连忙上书皇上,希望通过免掉自己的职位来换取哥哥苏轼的生命。在苏轼的生命面前,苏辙认为自己付出的一切如功名、前途都是值得的。
现存苏轼、苏辙兄弟情义最充足的材料,便是他们同行同题所作诗以及彼此唱和诗词。在苏轼、苏辙的诗集中,两人互相之间的酬唱数量最大,从嘉祐四年(1059)两人随父同舟出蜀开始唱和,一直到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去世,两人诗歌唱和持续了43 年之久,其兄弟关系之密切,即便从这些现象上也能看出来。
为了与在济南任职的弟弟靠得近一点,为兄弟见面创造机会,苏轼从杭州转任密州知州,他在《密州谢上表》中直言:“请郡东方,实欲弟昆之相近。”一点也不回避因兄弟之情而选择任官之地。稍赘一笔的是,苏轼一开始直接向朝廷提出的要求是与弟弟同在齐州任事。他在写给文同的信中说:
轼近乞齐州,不行。今年冬官满,子由亦得替,当与之偕入京,力求乡郡,谋归耳。洋川园池乃尔佳绝,密真陋邦也,然亦随分葺之。(苏轼:《与文与可》一)
杭州通判任满,苏轼最初想去的是吴兴,也就是湖州。他在离任杭州通判的时候直言:“始者深欲一到吴兴,缘舍弟在济南,须一往见之,然后赴任。”(苏轼:《与李公择》二)吴兴难以遂愿,所以转请齐州,原因很简单,就是想与时在齐州任职的弟弟一起。结果齐州没去成,转而要求去不远的陈州也未成,最后去了“陋邦”密州。好在密州与齐州也不是太远。宋朝的转官确实变数很大,士大夫也养成了“仕宦本不择其地”的观念。即便苏轼在密州任满后,初授官河中,但苏轼刚行至京城之外,又改差徐州,好在苏轼对徐州的印象要好过河中。(参见苏轼:《与文与可》二)所以在乌台诗案之前,除了密州,苏轼对转任杭州、徐州和湖州,还是颇为满意的。
回到密州的话题,苏轼到任密州后,一直到熙宁九年(1076)中秋,相距其实并不太远的兄弟俩却在六年多时间内无法见面。仕途的挫折、亲情的呼唤、心情的落寞,都让苏轼在这个中秋节情绪特别汹涌,有点难以把持。他“欢饮达旦”,这个“欢饮”,我认为不能理解为开心地饮酒,而是酒兴特别大。而酒兴大的原因,就不是只有开心一种解释了,借酒浇愁也是通宵喝酒的动力之一。小序说“兼怀子由”,好像是饮酒之余想到了苏辙,而在了解了苏轼从杭州到密州的情感经历之后,我们可以感受到苏轼这一场通宵的畅饮,这一次主动追求的大醉,都是因苏辙而起。类似“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样的问天之语,其实是要到九分醉意才可能出现。无人可问,只能问天。平时知道问天没有意义,但喝醉了酒,就觉得只有问天才有意义。苏轼的《水调歌头》如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我就不解释了,因为大家太熟悉了,我担心一句一句解释,大家会生气。苏轼想逃离这个现实世界,乘风归去,但其实也无处可逃,所以整夜无眠,看着中秋的月亮,反而有了恨意。等这一番动作和情绪发泄完了,苏轼也就慢慢平静了,活着就是王道,这是苏轼在这场大醉中得出的人生信念。
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四月,苏轼离京赴徐州任徐州知州,苏辙与之偕行。到达后,苏辙在徐州停留了百余日,兄弟二人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中秋节时,二人一起泛舟赏月,终于过了一个团圆的佳节。然中秋过后,苏辙又要随南京(河南商丘)留守张方平出任签书应天府判官,兄弟两人再一次面临离别,苏辙想起去年哥哥的中秋词,还没有和,今年先聚后分,正是补和之时。苏辙的《水调歌头·徐州中秋》如下: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七年见一面,相见何太难。从苏辙“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就知道这首词是回赠去年苏轼中秋词的,“东武”也就是当时的密州(今山东诸城)。没想到今年我们在徐州就一起泛舟清河,共赏明月了。但美好的时间总是短暂的,“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月亮并不因为兄弟的开心相聚而多停留一会儿,想起今夜兄弟对酌,明天苏辙又要乘船远行,好像刚刚赶走的“离忧”又回来了。人生聚散总是常事,只是希望不要像汉末的王粲一样,为躲避战乱而投奔荆州刘表,结果滞留荆州长达十二年,只能登楼思乡,却总也回不到家乡了。
你从这兄弟的酬唱中,好像看不到什么复杂的现实社会、政治斗争在里面,其实对月亮的抱怨,用王粲的典故,就是转个弯对当时的政治生态提出了批评,因为造成兄弟分别的原因正在于朝廷无休无止的斗争。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一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我们看看苏轼、苏辙在北宋的命运,尤其是苏轼、苏辙晚年被贬岭南,那种大山压肩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这样的社会,醒着不如醉着,而醉着更需要兄弟之间的互相扶持。苏轼读了苏辙的这首《水调歌头》,又次韵作了一首,其中就有“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之句,可见他们的生命其实部分地在对方的生命之中,这样的生命形态当然是不能分离的。
苏轼与苏辙于绍圣四年(1097)在雷州一别后就再没有见面,这一年,苏辙责授化州别驾,雷州安置。苏轼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雷州与儋州中间只隔了一个琼州海峡,在地理位置上相对而言,还算是近的。他们于当年五月十一日在藤州相遇,然后一路同行,于六月五日到雷州,再到六月十一日渡海相别,这是他们一生中相处的最后一个月。此后一直到苏轼在常州去世,两人也未能见上最后一面。大概苏轼去世后三个月左右,苏辙在颍川家中整理旧稿,意外发现了苏轼此前从海南寄来的《和陶〈归去来兮辞〉》,要苏辙也同和一篇,当时苏辙正从海康(今广东雷州)再贬龙川之时,一时手忙脚乱,就没有及时和作。现在苏轼去世了,想起当年收到哥哥寄诗情形,“乃泣而和之”(苏辙:《和子瞻归去来词并引》)。在苏轼和陶渊明此诗前有一节小序说:
子瞻谪居昌化,追和渊明《归去来辞》,盖以无何有之乡为家,虽在海外,未尝不归云尔。(苏轼:《和陶〈归去来兮辞〉》)
苏轼之所以要和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就是要表达四海为家的旷达之心。苏辙在追和苏轼此诗前也有一节小序,表达了对苏轼去世的无尽哀思。这应该是苏辙最后一首与苏轼酬唱的诗歌了。
可能大多数人认为,苏轼与苏辙虽然同在“唐宋八大家”之列,而与父亲苏洵并称为“三苏”,似乎各据一方,成就平分秋色,而其实苏辙的文学成就稍逊苏轼。从现在来看,苏轼、苏辙虽都是文学高手,但也确实存在高下。但问题是,苏辙一直是甘居苏轼之后的,这一点苏辙反复说过。他在为苏轼写的墓志铭里就说:
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
苏辙认为两人的文学创作水平真正拉开距离的时间,就是乌台诗案之后苏轼谪居黄州时,因为苏轼天赋特高,加上深重的人生灾难,又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创作文学作品,所以优秀作品在这一时期也频繁出现,文学一代宗师的形成也就不可阻挡,苏辙说从此我再也赶不上了。看来,在乌台诗案之前,苏辙还有与哥哥齐头并进之心,而看了苏轼的黄州诗文,他意识到必须承认差距了。
在苏轼去世九年之后,七十多岁的苏辙在颍昌家中又发现了苏轼遗留下来的文章,曾经感赋诗歌一首,里面提到他们少年时光虽然都有文名,但“世人不妄言,知我不如兄”(《题东坡遗墨卷后》),对当时人关于他们兄弟两人创作水平高下的评论,苏辙是认同的。不如苏轼,苏辙不仅在情感上认同,即便在实际水平上,苏辙也心悦诚服。毕竟输给苏轼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尤其是只输一点点,实在也是值得骄傲的事。在文学的世界中摸爬滚打了一辈子,苏辙太清楚,有些文学创作上的差距,即便不大,也似乎不是勤奋能解决的事情。面对天才过人的哥哥,他有什么话说呢?
但在苏轼眼里,他与苏辙的差别不是水平的高下,而是风格的不同,所以说苏辙超过自己完全是可以的。苏轼在《答张文潜县丞书》中说:
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
苏轼对世俗认为苏辙不如自己的说法,直接予以否定,苏轼的结论是“子由之文实胜仆”,苏辙的文章在我苏轼之上,可惜没人看出这一点,苏轼不免有点遗憾。其实苏轼不光说苏辙之文在其上,还说过“子由诗过吾远甚”(苏轼:《记子由诗》)之类的话。可见苏轼对苏辙的诗文是确确实实欣赏的,也许因为自己不具备苏辙的这种风格,才让苏轼屡次自叹不如。不过苏轼也退一步说这个话题,这种苏辙不如苏轼之论的出现,与苏辙的性格为人也有关系,苏轼原本就是一个社交达人,三教九流,他都能聊上一阵,他的文章风格,自己也很清楚,走的根本就与苏辙不是一条路,他曾这样评价自己的文章: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苏轼:《自评文》)特色,里面蕴含了一种一唱三叹之美,会让你越读越有滋味,越读越被他的魅力吸引。苏轼认为自己的文章是奔涌式的,而苏辙的文章则是回流式的,你说这样的两种风格怎么比较呢?清代的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大苏文一泻千里,小苏文一波三折。”我觉得这就是受到苏轼话的启发而归纳出来的,连语言也只是稍微加了一点改造。所以苏轼说,苏辙文章秀朗杰出的文气,终究会在文学史上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现在离苏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我们回过头去看,苏轼对苏辙为人为文风格的评价,是中肯到位的。都说文无第一,苏轼无意去占领这个第一,真正的文学中人,更关注的是各家风格的不同,而风格与风格之间,确实是很难比较高下的。这就叫“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了。
苏轼不仅对自己与苏辙的高下不以为然,而且对强较他人高下这种事也觉得枉费心力。他曾对苏过说:
秦少游、张文潜才识学问,为当世第一,无能优劣。少游下笔精悍,心所默会而口不能传者,能以笔传之。然而气韵雄拔、疏通秀朗,当推文潜。(《宋稗类钞》卷六)
苏轼认为你很难在秦观与张耒这两个人的才识学问之间比出高低,秦观的文笔精悍与张耒的疏通秀朗都是不可替代的,只有欣赏眼光的不同,但放在一个大的平台上,就很难分出优劣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苏轼对自己与苏辙高下的说明是出自真心的,并不是自谦或者说点冠冕堂皇的话。他后来在《书子由超然台赋后》中把自己的文章概括为“词理精确”,而把苏辙的文章概括为“体气高妙”,两人互有胜处,也互有不及,并说这种风格差异根源于天赋不同,不是努力所能解决的。
一个人的文风往往与一个人的性格有关。苏辙的为人为文都在稳重谨慎一端,而苏轼则要狂放恣肆得多。苏轼、苏辙尚未出道的时候,苏洵曾带着他们去见当时在成都的益州知州张方平,张方平在读了苏轼、苏辙的文章后说:这两人都是当今的“国士”,是栋梁之材,前程远大。他在与苏轼、苏辙稍作交谈后,更认为两人是难得的天才。但他也看出了两人性格的不同,他对苏洵说:
长者明敏,尤可爱;然少者谨重,成就或过之。(《瑞桂堂暇录》)
长者指苏轼,少者指苏辙。张方平说,这兄弟俩性格不同,苏轼敏锐明慧,看着让人亲近可爱,而苏辙谨慎稳重、行稳致远,可能苏辙的成就以后要在苏轼之上。张方平的眼力还真是准的,就仕途而言,苏轼接连受挫,而苏辙只是跟着苏轼沉浮不定而已。
当然知子莫若父,更懂得苏轼、苏辙性格差异的还是父亲苏洵。苏洵专门写有一篇《名二子说》,对苏轼、苏辙的名字与性格的关系做了一番非常形象的说明。文字简短,但意味深长。文章如下: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这篇文章写于庆历七年(1047),时苏轼不过十岁,苏辙才八岁。但苏洵对两个儿子的性格以及可能带来的影响已经有了深刻的预感。他说车的轮子、支撑轮圈连接轮毂的车辐、车上的篷子车盖、车厢底部四周的横木车轸,它们都各有用处,是车的核心部件。而车座两边供乘车人作为扶手用的横木车轼,好像缺了也没有什么关系。但真要是缺了这个横木,这部车也就不完整了。我给你起了这个“轼”的名字,但又担心你像这个扶手的横木总是露在外面,就这么直来直去,藏不住话,不会掩饰自己的内心,那就真的让我担心了。接着说苏辙的名字。说天下的车都喜欢沿着车轮碾出的轨迹走,但要说起车的功用,好像与这个轨迹没啥关系,即便是车倒了,或者马在路上死掉了,好像也归罪不到路线。所以我知道你大概能远祸近福,免去灾难。
我觉得苏洵在给两个儿子起名字的时候,还不一定有这么明确的想法,但随着两个儿子长大,性格就不断呈现出来,苏洵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先知先觉,起的名字与他们的性格如此相似。他对苏轼命运的猜测也很准确,只是对苏辙命运的估计还是有偏差。他可能没有料到两个儿子的命运其实是捆绑在一起的。
一个外露,一个内敛,这两种性格导致了两种命运,也促成了两种文风。清代学者刘熙载提出过一个理论叫“文品出于人品”(《艺概》),放在苏轼、苏辙兄弟的性格与文风上,真的是桴鼓相应,非常契合。
元丰二年(1079),苏轼在湖州知州任上,被御史台官员弹劾,理由当然是用诗歌讥刺朝政,也就是反对王安石变法。苏轼从湖州被押解到京城,被关在御史台中,大概因为审判官员没日没夜、恶声恶气、充满恐吓与威胁的审判,苏轼感到尊严尽失,自己的生命很可能进入倒计时了。他也做好了万一被判死罪就在狱中自我了断生命的准备。但不能在生前与弟弟苏辙告别,总是一个遗憾。苏轼思前想后,见面既然不可能,那就只能留两首诗歌给苏辙了。他私下买通了御史台里面一个叫梁成的狱卒,请他想方设法把这两首诗歌送给苏辙。苏轼写了两首,我们看第一首: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狱中寄子由二首》之一)
苏轼肯定不会认为宋神宗是圣主,更不可能认为当时的大宋王朝如万物逢春,但他此前就是因为不注意诗歌语言的分寸而导致被人抓住把柄,送入狱中。他当然知道现在已经不能随便说批评的话,只能歌功颂德了,而将自己可能被杀的原因都归于愚昧无知、不明事理、不懂变化。其实苏轼内心的想法应该正好与此相反,只是苏轼经过牢狱之灾,不能不世故一点,学乖一点,文字上也就显得“好看”一点了。这么匆匆地告别人世,只能说是偿还前世欠下的孽债了,而对家庭的拖累更是让自己无法心安。我死了埋在哪里都可以,只是想着苏辙以后雨夜想到我,会黯然伤神。此生此世我们是兄弟,来生来世我们也同样要做兄弟。
这首诗我们一定不能当作一首简单的诗歌来看,这分明就是苏轼用诗歌形式写的遗书。一个人在生命临终之时还如此刻骨铭心地想着的人,那一定是他生命中极为重要和尊贵的人。苏辙在苏轼生命中的意义,就凭这一首诗,就足够了。
这是公元1079 年的事情,我们再把目光拉到二十二年后,也就是1101 年的2 月,这个时候距离苏轼去世已经不到半年了。苏轼在北归途中,即将度过大庾岭的时候,就非常明确地把自己的目标确定为“径归许昌与舍弟处”(苏轼:《与范元长》十二),此后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在何处度过余生这一问题上,苏轼十分纠葛,但稍后还是听从弟弟的劝告,决定去颍昌。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
某初欲就食宜兴,今得子由书,苦劝归颍昌,已决意从之矣。舟已至庐山下……(苏轼:《答王幼安》二)
因为弟弟的苦劝而改变了归居常州宜兴的想法,随即掉转船头,行至庐山下。但因为种种原因,他终究还是改变了去颍川与弟弟苏辙共度晚年的想法,临时决定去常州。但活着可以在常州过,死了就不一定葬在常州了。葬在哪里才符合苏轼的心意呢?苏轼知道苏辙已经在颍川安家立业,葬在颍川附近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他在写给苏辙的信里说:“葬地,弟请一面果决。”(《与子由弟》八)苏轼说关于我的葬地,你根本不需要与我商量,你一个人决定就可以,这应该是一种极致的信任了。《春渚纪闻》记叙苏轼临终前的场景:
先生独卧榻上,徐起谓某曰:“万里生还,乃以后事相托也。惟吾子由,自再贬及归,不复一见而决,此痛难堪,余无足言矣!”
晚年的苏轼因为病了数十日,已经十分虚弱,可能意识到生命将尽,还是强撑起来甚至对“某”说,这个“某”就是苏轼的常州朋友钱世雄,苏轼晚年在常州住的藤花旧馆就是钱世雄借给他的。苏轼说:我从海南居然能活着万里归来,已经是很意外了。我的时日无多,后事请你帮忙办理了。如果说我临终前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我渡海去儋州,再到这次回到常州,一直没能见到我弟弟苏辙,这个真是内心永远的痛了。除了这个,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遗憾了。从苏轼临终对钱世雄说的这几句话,就知道苏辙在苏轼心目中的分量之重。
当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病逝于常州,次年果然就葬在了颍川附近的郏县。一个人在两度意识到自己生命将终的时候,都心心念念同一个人。你说这个人不重要?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苏辙在苏轼心目中的地位之高,是其他任何人无法替代的。
苏轼的一生在漂泊中绝望,但时刻想着的是见弟弟;苏辙的一生在漂泊中升官,但时刻想着的是救哥哥。这不是一般的骨肉情深,而是情感与情感的激情碰撞,思想与思想的棋逢对手,生命与生命的深度交融。那种设身处地、无畏无惧甚至愿意为对方放弃所有的兄弟之情,不能说是绝唱,但至少是不多见的。苏轼其实知道自己吃尽了性格张狂的苦头,他如此希望见到苏辙,或者离苏辙尽量近一点,原因很简单,就是希望身边有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在关键时候提醒,甚至阻止自己。他在《初别子由》一诗中说:
不见六七年,微言谁与赓。常恐坦率性,放纵不自程。
“自程”就是自我约束的意思。苏轼说,与苏辙六七年不见了,我内心里隐秘的话对谁说呢?在苏轼看来,这种私密的话如果从安全考虑,全世界只能告诉一个人的话,那就是苏辙,因为只有苏辙才知道如何约束我的放纵,从而保护我。苏轼在《初到黄州》一诗中,已经有“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的感叹。这个“为口忙”其中一定有“祸从口出”的意思在里面。这种“坦率性”与“放纵不自程”让自己的一生不断被贬谪,年纪越大事业越走下坡路。如果有苏辙在身边不断提醒,也许就会让自己的人生更顺畅了。对苏辙有这样的信任和期待,苏轼当然生生死死都要与苏辙在一起了。你说这样的兄弟之情,不是生命之交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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