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无为:隐遁于《庄子·逍遥游》中的思想脉络

2024-11-19 00:00周耿
名作欣赏 2024年11期

关键词:《逍遥游》 理解 无为 思想脉络

刘笑敢先生说:“庄子之所以为庄子,主要不在于他的安命论,而在于他的逍遥论,逍遥论大致相当于今天所说的自由论。”刘先生的意见代表了绝大部分研究者的观点b,而张松辉先生在疏解“逍遥”本义及辨析大鹏小鸟所喻本体的基础上指出:“本篇的主旨不是在讲精神自由,而是在讲无为以处世。”张先生严密的考论跳脱开庄学史上纠缠已久的精神自由问题,启示我们回到文本本身,从“无为”这一道家政治哲学的纲领出发,重新考察《逍遥游》的思想脉络。在此过程中,我们循绎出“理解无为”是隐藏在《逍遥游》中的思想脉络。

“理解”问题的提出:“肩吾问于连叔”章与“尧让天下于许由”章疏解

“理解”问题的提出见于“肩吾问于连叔”一段: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肩吾认为接舆讲的话“不近人情”,“以是狂而不信”。成玄英疏:“肩吾未悟至言,谓为狂而不信。”连叔听了肩吾所转述的接舆的话之后,感叹说,不仅人的形骸有聋盲,人的心智也有聋盲,肩吾思想境界太低了,理解不了接舆所描述的神人之治,也就是庄子一再推崇的无为政治: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神人精神专注,混同万物为一体,不去从事治天下这样的世俗事务,然而结果却使得万物没有出现任何毛病,谷物年年丰收。这里的“不理解”,主要是指理解不了神人清静无为的政治智慧,而“肩吾问于连叔”的前一段,尧之所以要让天下于许由,也是因为尧不能理解许由的政治智慧。

尧可谓世俗贤君,当他看到许由的才德高于自己,便想把天子之位让给许由,从而使得天下获得更好的治理。可是,许由拒绝了,在他看来,尧治天下,其功效已经很好了,自己如果代替尧做天子,便是妄求虚名;但同时许由还说,即使尧治理不好天下,自己也不越俎代庖,代替尧去做天子,治理天下。

为什么?郭象解释说:“疱人尸祝,各安其所司;鸟兽万物,各足于所受;帝尧许由,各静其所遇。” 许由拒绝尧仅仅是因为各司其职吗?林自解释说:“举疱人宰割以喻有为,尸祝接神以喻无为。” 从林自的解释来看,“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不仅仅是“各安其所司”的问题,其中更深刻的原因在于:许由以尸祝自况,暗喻着他与作为疱人的尧,在治天下的理念上有着本质性的差异,一个是要清静无为,一个是要推行贤能政治,许由觉得尧根本不理解他。

为什么说尧的为政理念是贤能政治,这从尧的让位辞可以分析出来:“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尧的本意是要通过小火把与日月、人力浇灌与及时雨两组对比,比喻许由才德高于自己,将在治天下这件事上发挥更好的功效。

然而,不论两类方式功效大小如何,其目的都在于要去照亮万物、润泽万物。如林云铭所释:“炬火也,喻临下之德有大小;取水润田,喻逮下之德有大小。”“临人以德”(《人间世》)仍是世俗贤能政治的思路,而这显然与许由以尸祝自况,主张无为而治、“不尚贤”的政治主张不同,他并认为天下百姓是需要去主动照亮和润泽的,而对于尧来说,一时之间也是很难理解“不近人情”“大相径庭”的政治智慧。因此,对许由来说,尧的不理解使得他不可能接受天子之职、无为而治。

无为政治与贤能政治的差异:“知效一官”章疏解

那么,无为政治与贤能政治之间究竟存在怎样“大相径庭”的根本差异,使得尧不理解许由、肩吾惊怖于接舆之言?对此,我们可以从“知效一官……而征一国者”、宋荣子、列子与“游无穷者”的比较中得来。在“知效一官”章中,有一个关键字——“待”,人们津津乐道的精神自由便是从列子“有待”于风、“游无穷者”“无待”的对比中得来的,其文献依据是“待”就是依赖,“知效一官”章为中心的《逍遥游》便是一个从有所依赖的精神困境走向无所依赖的精神自由的过程。而事实上,“待”字在本文中应理解为“对待”“对立”,而不是“依赖”。张松辉先生考论说:

实际上应解释为由“对待”引申来的“对立”。《齐物论》说:“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这里的“待”也是“对立”义。列子虽能乘风而行,但风与列子仍为对立二物,并没有成为一体,而圣人一切顺应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所以圣人与自然之间毫无“所待”。

王博先生在解释“彼且恶乎待哉”时也说:

这里只有你,没有任何与你相对的东西。这就是无待。你当然可以用无所依赖、无所牵挂、无所凭借等来形容或者描述它,但在更根本的意义上,也许只有“无对”最适合用来表现它。无对,没有任何的事物与你相对。

“待”是对待、对立。张、王二先生的观点在文字上有内证,在义理上也与后文神人之德“旁礴万物以为一”相一贯,由此“无待(无对)”便可理解神人与许由对待天下的态度:“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孰肯以物为事”“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与之相比,列子以风为外物,与风相对待;而宋荣子不仅有对待,还对于是非毁誉有着自己的价值判断和标准,以此不受社会环境的影响;“智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属于境界最低的一类人,他们不仅有对待,还是是非毁誉,用道德品行去团结民众、去迎合君主的心意、去取得全国百姓的信任。

得道者与世俗君主思想境界之高下用《齐物论》中的一段话可以得到很好的说明: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作为世俗君主尧来说,他属于“而征一国者”、宋荣子一类人。他有自己的是非对待观念,他认为天下是需要去照亮与浇灌的,天下百姓是需要人为爱护的,让位于许由在他看来是一种责任和美德的体现。

可是,在庄子看来:“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尧的贤能政治显然是不合乎道的。真正的“圣人”“神人”“未始有封”,不把天下当作与自己相对待之物,“旁礴万物以为一”,甚至“未始有物”,任万物百姓自化,“孰肯以物为事”。关于无为政治与贤能政治的差异,《天道》篇有很好的说明: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曰:“胶胶扰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天道》中的尧与《逍遥游》中的尧“用心”一致,仁爱百姓,因为仁爱百姓,所以才有让位许由的一幕。那么其中作为得道者的舜怎么评价呢?“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并不是说贤能政治完全不好,而是说境界还不够高,最高的治理应该是无为而治,完全顺应民众的天性而不予以人为干预。贤能政治体现的是人为的原则,而无为政治体现的是自然的原则。

对于积极有为的世俗君主与官员来说,他们很难理解无为政治。“知效一官”章不仅呈现了两种政治思维之间的差距,还呈现了世俗人的理解力:宋荣子嘲笑世俗官员,而世俗官员“其自视也”,好比小鸟对待大鹏一样。也就是说,思想境界低的人不能理解思想境界高的人,“小知不及大知”。

“无己”是理解无为的途径:《逍遥游》的开端与结束

最后,让我们回到《逍遥游》的开篇与结尾。开篇庄子用重言的方式讲了两遍关于大鹏与小鸟的寓言故事:大鹏能飞很远,而要飞得远,首先要飞得高。小鸟对此很不能理解,它飞到榆树顶那么高就已经很费劲了,大鹏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力气飞那么高,然后再往南飞。

庄子的解释是,要飞得远,必须飞得高,只有飞得高,深厚的风在下边,才无所阻碍,才能飞得远。对于远行的人也是这样,要走得远,必须准备充分。这里的政治暗喻是:人的精神也有聋盲,只有先提升思想境界,才有可能理解无为的政治智慧,也才有可能去实施无为而治。相反,如果不像大鹏一样,先飞高,是不可能飞得远的。即便豁达如尧一般让贤,仍只可能在榆树顶上盘旋而已,治理的痼疾仍然在,又如何会达到“物不疵疠而年谷熟”的功效呢?

所以,庄子一再强调的是,要飞得远,必须飞得高,要走得远,必须准备充分。要真正治理好天下,就要实施无为而治,而要实施,首先要理解。庄子对于无为被理解抱着很淡薄的希望,他感喟说:“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尽管如此,庄子还是在本篇中为这种理解留着希望。他说: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之前让天下的世俗圣君尧,见了神人之后茫茫然忘记了自己的天下。“救世之士”是“不忘天下”(《天下》),而只有忘天下才能治天下。“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在宥》)而此前对圣人及无为智慧的不理解,源自于成见与短视,不像大鹏一样,飞上九万里高空,有着宏阔的视野。

在《逍遥游》最后两段,庄子要讲的是“无己”,通过去除成见来理解圣人,理解无为。庄子批评惠子“拙于用大”,其实质是要说,某种具体的施政措施例如尚贤,既有着某种具体的功效,同时也有着很大的局限性,就好比“五石之瓠”,“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而“无为”正是要去除主观任意的人为,要顺物而为,何不把“五石之瓠”“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呢?无为的智慧之处正在于顺物而为,让百姓自为。而世俗圣君尧之前之所以不理解无为,要让贤于许由,还是“有蓬之心”、有成见的缘故。世俗人困于“无为”“大而无当”,就好比患大树之“无用”,都只是看到为之用、让贤之有用,而没有认识到无为的大用。

一般对庄子哲学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逍遥游》自由自在的精神境界,通过以上疏解,我们意在指出,《逍遥游》的主旨并非谈精神自由,而是要谈谈世俗人不能理解圣人、不能理解无为而治的政治智慧。《逍遥游》作为庄子第一篇,提出“理解无为”这一论题,无疑饱含着庄子对理想政治的“热情”、对政治实践的淡漠以及政治智慧不被理解的孤独与无奈。他首先所试图展示的不是精神的自由,而是面对现实不被理解的无奈,尽管这种无奈是在貌似“逍遥”的笔调下提出的,诚如清代屈复在《南华通》中所说:“《逍遥游》者,言其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