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惺、谭元春的月光诗

2024-11-19 00:00程亚林
名作欣赏 2024年11期

明代诗坛竟陵派领袖钟惺和谭元春写了不少关于月光的诗。除了诗本身写得有意思,值得赏析外,还比较充分地体现了他们追求以诗表达“幽情单绪”的风格。要深入了解竟陵派诗风,这个功课恐怕得做。

钟惺有两首《竹月》诗(见《隐秀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1、22页。下引钟诗,只注该书页码)。先看第一首:

凉月白夏夜,意本贵孤疏。何为竹影之,反益其灵虚。物有时贵多,顾相得何如。

孤疏,孤独、空虚。灵虚,有灵气,更加澄澈的空虚。这首诗是说,带有凉意的冷月照亮了夏夜,本来的用意是展现自己独自用力就能让月光独占整个虚空的能力。但是,光被竹子挡住了,留下竹影了,反而使它的光和整个虚空显得更加有灵气,更加澄澈。这说明,事物有时不必独占世界,让多物并存更好,剩下的事就是看它们如何相得益彰了。

当然,这与俗见不同,于是有了第二首:

竹日处庭中,月偶影其外。反云此奇光,微为影所碍。物论每如斯,二君则不怪。

物论,众人的议论,舆论。这首诗是说,庭中之竹,有时被月光从外面照着,照出了影子。有人就说,月亮的奇光,本来可照遍、照透这个世界,但被竹子和它的影子遮挡了,妨碍了,破坏了,很可惜。大家都这么认为,竹子和月亮“二君”也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表面上是说“二君”不怪,实际上是说诗人对俗见是鄙薄的。

很显然,诗人在看月下竹影时与俗见不同。他不认为竹子挡了月光,留下阴影,破坏了月光的美,反而认为有竹影的衬托,月光和竹子就更美丽了。显然,诗人看世界有自己的角度。

在物与物之间的关系上,前人也写过诗。如唐代的韦应物有一首《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凿岩泄奔湍,称古神禹迹。夜喧山门店,独宿不安席。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贻之道门旧,了此物我情。”认为水石相激才有巨大响声。宋代苏轼也有《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认为手指弹拨琴弦才有琴声。不过,他们强调的是事物互相配合才产生了新事物,钟惺强调的不是这个,而是指出人怎么看待事物的相互关系会影响现存世界在人心灵中的境界。如果追求单一,在物物之间看到的必然是互相妨碍的对立;如果欣赏多元,在物物之间看到的就是互补互济,相得益彰。这可以说是从另一个方面体悟了事物之间的关系。

谭元春有《和伯敬竹月诗三首》(见《谭元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版,第60 页。下引谭诗,也只注该书页码)。第一首是说他家河边也有竹,与钟家山上的竹一样,都有月光来照临。高度和深度亦即繁密度一致,只有参差不齐的外形略有差异:“子有山间竹,明月来影之。我竹在河上,清影亦如斯。高深同一致,不同者参差。”第二首就有点怪味了:

谓月高于竹,竹不在月外。谓竹密于月,月已入竹内。月不自疏密,竹不自明晦。

为什么说“月高于竹”?因为挂在空中的月之形体一定在地上的竹子之上。为什么说“竹不在月外”?因为竹子总在月光(注意,不是月那个形体,而是月光)之内而不在其外。这里玩了一个“月”字双重意义(月之形体或月亮,月光)的文字游戏,但也让读者变换视角,发挥想象,忽而见月,忽而见光。见月时看到它高挂在竹丛之上,见光时看到它在竹丛之表和之内,不在其外。为什么说“竹密于月”?因为竹丛是有疏密的,挂在天上的月只有孤孤单单的一个,无所谓疏密。为什么说“月已入竹内”?因为月光既照在竹子的表面,还透过竹子之间的间隙照过去,让光线随着竹子的疏密而疏密。这既意味着月光照于竹上,也意味着月光透过竹丛(入于竹内)而有了疏密。这不仅还在玩一字双义的游戏,还由竹子的疏密联想到了月亮光线被竹丛造成的疏密,有趣。接着又说,但是月亮自己是没有疏密的(那疏密是竹丛造成的),竹子自己也是没有明晦的(那明晦是月光造成的)。月与竹的互相影响,使各自似乎都有了自己原来没有的性质。这当然是一种机智、有妙趣的“玄思”。这也是相得益彰的一种形式或者说“相得互加(互相被加上原来没有的性质)”的形式。你可以说诗人在玩小聪明,但这小聪明似乎又激发了你的聪明,并让你感到有趣。

第三首则总结这种相互影响:

幽魄衔秀姿,纷纭自其所。竹既善为取,月亦善为与。取与无间然,寒光相尔汝。

明月幽寒的魂魄蕴含着秀丽的姿态,其姿态纷纭茂盛都源于它的内在。竹子既然善于从月光中取用有利于它的光线,月亮也就善于给予。取和予亲密无间,它们在寒光中就相处得十分亲热。这显然将钟惺所谓的相得益彰说得更清楚了。

月下竹影,我们见多了,钟、谭二人之前的诗人也见多了,但谁也没有这样写过竹月之间相得益彰甚至相得互加的关系。可见钟、谭二位观察得细,想得也深细有趣。

钟惺还有一首《山月》(第16 页):

山于月何与?静观忽焉通。孤烟出其外,相与成寒空。清辉所积处,余寒一以穷。万情尽归夜,动息此光中。

这首诗是说,山能够给予月光什么呢?静观之中,我忽然明白了。山间烟雾飘出山外,与月光照亮的夜空融为一体,形成了清亮、发着冷光的寒空。月光越来越明亮,地上的阴影(寒影)一扫而光。一切有情识的生物都沉入茫茫夜色,一切生物的动静都笼罩在月光之中……这也就是说,山能够衬托月光,让月光更显清亮,更具包容性。

谭元春也有《山月二首》(第39 页),其一是:

清光不厌多,高人不厌闲。心目周境外,置身于其间。上山月在野,下山月在山。

这首诗是说,月亮拥有的清光不怕多,具有超越精神的高人,心境也总是悠闲。但是,高人的心目虽然能够洞察、周览月亮清光所照亮的世界之外的世界,思考一些关于宇宙的终极问题,但他自己的身体依然在清光世界之中。他上山,看到月光照亮了原野;他下山,看到月光照亮了山顶和山坡……这也就是说,任其视角和选择注意力如何变化,他和周遭事物都在月光笼罩之下,所谓不得不“置身于其间”也。这首诗的目的,就是塑造一个令人瞩目、任谁也摆脱不了、清光普照的世界。

其二:

衰林无一留,叶与月俱落。光已散广余,寒仍枝上著。竹影沉山影,欲令霜华薄。

这首诗是说,衰飒的树林一片叶子也没有,挂在枝头的月亮也落下去了。月亮的光在广宇中散尽,只有寒冷降落在枝头上。竹影没了,山影没了,黑暗在酝酿着霜花……

在这几首诗里,我们看到了“万情尽归夜,动息此光中”、静悄悄但似乎又隐藏着热闹和喧哗的月夜,也看到了无处不清光的月夜,更想象到了黑夜里的种种动静和变化。这都要归功于诗人深细的观察和体悟。

在《竹月》《山月》外,钟惺还写有《舟月三首》(第29 页)。其一曰:

秋深夜苦多,月与之始终。万情俱愿息,流光独不已。夜亦有尽时,波间方屡起。

这首诗是说,深秋夜长,月光与之始终。所有有情之物都愿意休息了,只有月光还在尽情工作。夜色将尽,它的倒影还在水波里荡漾……

“波间方屡起”,写月亮的倒影在水波中起伏,真是入目如画。

将“流光”与“万情”并列,让“流光”也有了“情”,更赋予月光以生命,让它生动起来。

其二曰:

水月非不接,烟乃在其间。非唯无所累,孤光如更闲。共此一秋色,以类相往还。

这首与《竹月》第一首有点类似,都是说月光与他物相得益彰。《竹月》第一首是说月光与竹影相得益彰,这首诗是说月光与水上烟雾相得益彰。水上烟雾使月光显得更加悠闲,它们共享秋色,正是以类相聚。

其三曰:

水夜独有月,秋亦难为清。光辉积而盛,众有莫能争。

难为,即难得。秋夜有水有月,使秋空也获得了难得的清净。秋水共有月的长天一色,还有什么事物可以与它比美争胜呢?

这就把舟行所见的水月关系写得很细致。

他还有一首《舟月·十月初五夜》(第95 页):

每旬无不见,每见辄云新。耳目何曾异,形神但觉真。入舟如好友,在水更宜人。别我更初半,孤灯又一身。

现代人常说“每天升起的太阳都是新的”,殊不知钟惺在这首诗里早说过“每次升起的月亮都是新的”。每次见到月亮的形神,他都觉得新鲜、逼真。照到船里,就像好友;照在水上,更加宜人、怡神!夜深无月,孤灯的灯光洒满一身,又是一种别样的风景和风味。他可以说是与月情深。

下面这一首,又来了玄思。《见月得起句因而成篇》(第95 页)说:

寒月照欢怨,清川流盛衰。众形各自取,真宰亦何知。钟应山摧夜,渠成水到时。此中机彀幻,未易使人思。

诗人上观寒月,下视清流,思考的是充满欢怨盛衰的宇宙人生:万事万物的形态千差万别、千奇百怪,皆由自取,造物主是不知道也不能主宰的。我们看到的只是:晨钟响起,大山与之呼应,摧毁了夜色,新的一天开始了;渠成了,水到了,一件事就完美完成了。至于此中变幻无穷的奥秘,就不容易让人想透彻了。

这似乎是钟惺观月观山观水心情的总结:仰望明月,就是为了参透宇宙人生的奥秘,可最终得到的不过是参不透的烦恼和参悟过程中带来的喜悦……

谭元春在《月下知伯敬到家不得茂之同行消息二首》之二说:“交游不待择,与君共朋友。数年月光多,同志领已久。”(第58 页)伯敬,钟伯敬,即钟惺。一二句不用解释,意思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三四句,我的理解是:这几年你写的关于月光的诗特别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对诗的领悟也已很深很久。该诗第一首在谈到自己对钟惺的思念之情时说过:“黄莺啼明月,人幻明月中。”看到明月,就仿佛在明月中看到了钟惺的幻影。他的确将钟惺与明月和关于明月的诗联系在一起了。他自己虽然没有以“舟月”为题的诗,但除上面已经提及的诗外,还有不少关于月亮的诗值得欣赏。

《趁月早行》(第30 页)写道:

穿林魄当午,出谷尚纷纭。萤爝次序朗,促织参差闻。爱伴追前俦,我仆自离群。行子惊太早,不知农久耘。阴虫各切切,行子各云云。凉意消残暑,望望昏旦分。二曜轮昼夜,乾元何乃勤。全村未烟火,初日流野云。

诗是说,午夜趁月穿林而过,出了山谷,月光依然强劲。萤火虫像有次序地在舞蹈,蟋蟀断断续续地鸣叫。追赶朋友的人往前走了,我和仆人离群落后。我们这些行人都说走得早,没料到农人比我们更早。阴暗处,虫声切切,明月下,行人互语。凉意终于消解了暑气,看着看着,天就要亮了。日月昼夜轮回,老天真是辛勤。村庄未见烟火升起,只有初升的太阳和流动的云彩布满天空……真把趁月早行的情、景、人、物写得栩栩如生。感叹农人和天道辛勤,也表达了一种朴素的敬畏之情。

《冬月可爱将赴伯敬招与孟和茂之彦先诸子赏焉》(第39 页)中这样描写可爱的冬月:“及此复皎皎,清绝不言中。孤雁一声烟,星辰惟有空。磬气入窈冥,千里高寒通。”将“清绝”的月夜写得很细致:孤雁一声,消失在月明星稀的夜空;磬声一响,仿佛连通了广漠千里的高寒之夜……说雁声如烟,磬声似气,都源于听视相通的“联觉”亦即“通感”,并且是很好的“通感”,让读者“看”到了声音渐渐消失或突然响起、袅袅飞天的情状。有这两种声音作陪村,冬月的“清绝”、可爱,的确在“不言”之中了。

由此还联想到,他曾这样描写寒冷的月光:“不风亦猎猎,如水将涓涓。”(《寒月》,第149 页)这又在无声的月光中仿佛“听”到了风的猎猎声和水的涓涓声,将视觉挪移到了听觉,表现了很好的“通感”。

还有《新月》(第57 页):

早夏寒尽脱,园夕余阴森。不知明所自,如霜白空林。净衷澄遐观,漠漠天外寻。良久乃可得,月魂一缕深。

已经不再寒冷的早夏黄昏,园林里一片阴森。突然来了月光,就明亮了,好像用寒霜染白了、空旷化了树林。(由于惊讶于它的奇妙)我排除杂念、专心观照,到广漠的天庭之外搜寻它的终极奥妙,很久很久,才似乎探得了一缕月亮的灵魂……

月亮还有灵魂吗?那灵魂如丝如缕?恐怕都是诗人的想象。但正是在这种想象中,我们觉得那一勾新月可爱可怜。

再看《晴月》(第184 页):

明月家家人,容光先在舟。雨余天一秀,水次夜多幽。歌笑开春梵,悲欢照远流。与人清切处,不定若身浮。

春梵,大约指春天的报祭(所谓春祭)或民间的迎春仪式(所谓春设)。清切,即真切。这首诗是说,明月普照人间,船上的人因水面空阔,往往有比别人先享月光的感觉。雨后的天特别秀丽,船旅之夜特别幽静。听到岸上人春祭的歌笑声,想起的则是人间悲欢都会像月光照亮的河水一样,付之远流。月光给人最真切的视物经验,是所视之物或人,都呈现出不稳定、朦朦胧胧、好像在漂浮的样子。最后两句,不是精准、逼真地描述了人们在月下视物的情状吗?

总之,谭元春写月,也出手不凡。

上面我们提到谭元春《趁月早行》写得好,把趁月早行的情、景、人、物写得栩栩如生。钟惺则有一首写早起所见、所感的诗,同样值得注意。《秋晓》(第161 页)云:

清秋但觉晓犹清,起趁空明绕砌行。在竹露沾星下影,出林鸦带夜来声。烟随历乱孤光去,人语稀微众动生。高枕倒衣皆此际,纷然喧静各为情。

砌,指台阶。倒衣,本指因急促外出而倒穿衣裳,用来形容热情迎客的情状。在这首诗里则指为了早起干活或外出而忙于穿衣的情形。诗是说,秋天的早晨,空气清新,我很早就起来了,在台阶上慢慢地来回踱步。看到竹子上滴下的露水将映在星光里的竹影沾湿了,听到乌鸦出林,依然带着它们昨天黄昏归林时的翅膀扇动声。如烟的晨雾缭绕飘闪,在熹微的晨光中慢慢消散,稀稀落落、低微的人语响起,让人觉得大千世界的万千响动都在隐隐萌生,蠢蠢欲动。有人依然高卧,有人急急忙忙起床、穿戴,真是一静一动,各有各的原因,各有各的情态,莫不妙处横生……

这真是在寂静之处静心地、细致地、饶有兴味地看、听和想象之后,将清晨的大千世界必有的万物群动亦即“众动”的各种状态写得有声有色、栩栩如生的诗:竹子上的露滴了,竹子自家的影子湿了;乌鸦出林了,早早晚晚、老是要扇动的翅膀扇动了;晨雾缭绕了,飘闪了,又消散了;晨光慢慢照亮世界了;稀稀落落、轻轻悄悄的人语响起来了;人的各种动作、情态也充盈静观者的想象了……只要人类还存在,尤其是还过着聚落生活的人类还存在,这种景象就会永远存在,就会永远留驻在人们心头。一经诗人写出来,所有的人都会觉得他写得生动、丰富、逼真。这就是此诗的魅力。

苏轼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送参寥师》)这个道理,也体现在钟惺这首诗里。

钟惺还有一首赏月的诗《宿乌龙潭》(第33 页):

渊静息群有,孤月无声入。冥漠抱天光,吾见晦明一。寒影何默然,守此如恐失。空翠润飞潜,中宵万象湿。损益难致思,徒然勤风日。吁嗟灵昧前,钦哉久行立。

先释词。渊静,本指沉静恬淡,这里应同渊默,指深沉静默。群有,众生或万物。冥漠,隐约,模糊。空翠,指青色的潮湿雾气。飞潜,飞鸟、飞虫和鱼鳖。损益,减少与增多,此处指明暗的变化。徒然,此处指无因无由。风日,风光。灵昧,聪明与愚蠢,泛指众生。钦哉,谨慎。行立,行走站立,指人的活动。

这首诗是说,住宿处周遭深沉的寂静让万物的声音都消逝了,一轮孤月无声无息地升上了天空。原先因夜晚来临已经显得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事物又因拥抱孤月带来的天光,转晦为明,让晦明渐渐融为一体。那些月光下依然保留着的寒影,则只能默默守护自己,唯恐光照一到,即刻消失。山谷中浮动的、闪着青光的潮湿雾气,润色了一切空中飞的、水里游的生物,一到半夜,所有的事物都好像被这青色光带湿润了。这种“孤月”与“寒影”、“空翠”与“飞潜”及“万象”之间色光变化、“损益”的终极根据和道理谁也想不清楚、说不明白,但大自然每日每夜、每年每月就这么无因无由地勤于展现它美丽的风光,构筑了魅力无穷而又自自然然的世界!令人伤感哀叹的是,我们不能沉醉于这种世界,而只能回到贤愚混杂的芸芸众生之中,谨慎地过世俗生活。

这的确将诗人在月光下因细腻的观察、体会而生成的“孤怀”“孤诣”用凄切、令人讶异的语言表达出来了,创造了“深幽”的境界。色光感觉尤其好:先是孤月的白光在改变世界,接着又是空翠的青光在改变世界。我们也是先看到一晦(渊静的群有)一明(无声的孤月),然后看到晦明逐渐合一,以及“寒影”的战栗和孤独。接着,又看到空翠同样在时空中推进,润飞潜,湿万象……这样,月光下寂静、冷清的世界,在一般人眼里千篇一律的世界,其所蕴含的变幻有序,色光层次丰富,令人感到奇妙、充满魅力的境界就展示在读者面前了。同样,诗人观察细致、感觉细腻、体会深入的特点也展现出来了。大自然的奥秘虽然不可知,但大自然无穷无尽的美妙却可以也必须通过杰出诗人的灵性和妙笔去发掘。这首诗好就好在这里。

在古代诗歌中,我们最熟悉的关于月光的诗词,恐怕是谢灵运的《岁暮诗》、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李白的《静夜思》、杜甫的《月夜》、苏轼的《水调歌头》。记得的是“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等句子,知道雪月、水月相映,景色壮丽;明月如霜;月光永恒,人生短暂;月光给人湿、寒之感;月光可以激起宇宙人生之思,但都较粗率。

在文章中,对月光的观感可以写得详细些。比如谢庄的《月赋》中就有月亮“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祗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等描写,写出了月亮升起,普降澄澈光辉,掩盖星光,映照长河,让大地凝雪,天庭如镜,地面建筑披上白绸,像冰霜那样洁净等种种景象。

又如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写月光如水的情景:“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将月下空庭竹柏影引起的联想写得很奇妙。

还有苏轼的《前赤壁赋》写月下泛舟,借月发了一通“水与月”变与不变的议论,提倡一种享受当下的人生哲学。

但是,他们对月亮、月光本身和月与他物关系的描写和思考却不如上述钟、谭诗细致深入。比如:月光与他物(如竹、山、水等)相得益彰,甚至相互获得了原来没有的种种“性质”(如竹有“明晦”,月光有“疏密”);深感每天升起的月亮都是新的,醉心于它“波间方屡起”的情状和“入舟如好友,在水更宜人”的丽影;喜欢仰望明月,希望参透宇宙奥秘,并领略由此带来的烦恼和喜悦;仔细体会清亮月光下的种种人生奇趣(如获得不同通感,有把捉“月魂”的冲动,带来特殊的视听经验等),都是钟、谭月光诗的突出特点。这些,也是钟、谭对诗歌的贡献。

钟惺在《诗归序》中说:“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如访者之几于一逢,求者之幸于一获,入室之欣于一至。”(第236页)他心目中真诗的创作过程就是:在喧闹混杂的世界中,首先察觉、体悟到属于自己的幽深、独特的情绪和穷思极想所得、平心静气所祈的境界;然后,再保持定力,在超越于世俗之外的思维空间,虚怀冥搜,寻求像访者得一遇、求者得一获、抵达者欣于一至那样的妙手偶得,用最恰当的方式将前面所说的、心之独得的“幽情单绪”表达出来。读了上面的这些诗,我们恐怕也会觉得,钟、谭二位正是因为这么有追求,肯用功,才创造出了那么切事切心的诗句来,真是不容易!

当然,由于“幽情单绪”内涵复杂、细致,很难用通俗的语言流利地表达,这些诗也有生涩之处。比如虚词用得多,生僻字多,意理隐晦,这无疑增加了读者接受的难度。不过,如果不畏难,有耐心细读细品细想,它们也一定会带给我们不一般的美感和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