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师陶文鹏先生1988 年10 月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古代文学研究室调入《文学遗产》编辑部工作,历任副主任、主任、副主编、主编,2011 年1 月正式从编辑部退休,共担任编辑工作二十二年有余。这一期间,他既是优秀的学者,又是无私的编辑,不断发现和拔擢学术人才,有力推动了古典文学研究的进步和学术队伍的健康发展。所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他对学术论文的要求,其实凝结着多年的看稿和编辑经验,就像度人的金针,指示后学健步迈入学术的殿堂。
陶先生对于学术论文,很重视选题的得当。他特别提倡“中观研究”,即选题既不能过于宏大,又不能流于琐碎。题目太大,不好把握,易陷于空洞;题目过小,意义有限,易流于无聊。他在学术讲座或会议致辞时屡屡强调这个观点,不少青年学子听后茅塞顿开。《江海学刊》编辑部主任刘蔚就说,她在研究生期间听了陶先生关于“中观研究说”的讲座,从此坚定了以后的研究方向。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马东瑶教授也曾告诉我:她在北京大学求学时,中文系有“孑民学术论坛”,每周邀请一位学界知名学者来讲座,其中就包括陶先生;陶先生敏锐的学术眼光和精彩的艺术分析,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陶先生强调的中观研究,对她启发很大;后来她发在《文学遗产》上的《苏门酬唱与宋调的发展》《论宋人对九龄风度的接受》《论宋代的日记体诗》等论文,都谨记陶先生的教诲而能有所得。1999 年的一次学术会议上,四川大学青年教师吕肖奂提交《〈伊川击壤集〉三题》一文,陶先生认为很有见地,只是题目比较小,不宜在《文学遗产》上发表,但未来可期。他对吕肖奂说,《文学遗产》需要不太宏观也不太微观、最好“中观”一点的文章,希望她努力写出符合要求的文章向《文学遗产》投稿。2004 年,吕肖奂投来《南宋后期词的雅化与诗的俗化》一文,那时我已经在《文学遗产》编辑部见习,感觉此文颇佳,陶先生也认为文章基本达到了中观研究的要求,遂邀请吕肖奂参加福建师范大学举办的“《文学遗产》论坛”。后来作者根据王兆鹏和沈松勤两位教授提出的评审意见做了修改,以《论南宋后期词的雅化和诗的俗化》为题在《文学遗产》2005 年第2 期刊出。多年之后,已经成为全国知名教授的吕肖奂谈及此事,还在感慨陶先生的中观研究说对她学术研究的积极影响。
对确定学术论文的选题,陶先生还有两个比较有意思的技巧。一个叫作“反弹琵琶”,即注重以往研究所忽略的东西,甚至逆着传统治学的思路去选题。比如,陶先生说,人们经常谈论吴文英词的破碎、意识流特征,但是他发现了吴文英词对气味描写的特殊性,因有《论梦窗词气味描写的艺术》(《文学评论》2006 年第5 期)一文。还有,人们往往注重王维的诗歌研究,却忽略了王维的美学、诗学思想的特殊性,陶先生因有《论王维的美学思想》(选入《唐宋诗美学与艺术论》,南开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一文。另一技巧叫作“照猫画虎”,即跟随以往重要选题做拓展性研究。陶先生曾说,你就算再不会选题,看一看傅璇琮先生的经典著作《唐代科举与文学》,从而做“宋代科举与文学”“明代科举与文学”这样的题目,怎么也不会错。如今“科举与文学”的议题已经全面开花,或可见陶先生的前瞻性。还有,陶先生经常赞叹葛晓音老师对唐代七律、五律、七绝等诗体的开拓,认为葛老师开创了一条在坚守文学本位的基础上进行文本深度研究的路径。陶先生认为,追随这条路径,唐代的五绝也十分具有开拓空间,因此总想写一篇相关的文章,但因为身体原因屡屡搁笔。本期《名作欣赏》所刊《论唐人五绝的雄伟气象和高远境界》一文,正是陶先生对五绝这个议题长久思索的结果。总体看来,这两个选题的技巧可以面向不同类型的群体:“反弹琵琶”对逆向思维的要求较高,适合聪明且思维活跃的人;而“照猫画虎”则强调基础与文献,适合稳扎稳打的人。当然,两者结合,则更能开拓学术研究的空间。
陶先生对于学术论文,很重视文风的简洁。大到文章材料的取舍,小到语言文字的表达,他都追求一种简洁美。2024 年1 月,在北京大学召开的“‘传承与发展:古典文学研究新起点’学术研讨会暨《文学遗产》青年论坛”上,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杜晓勤教授结合自身的经历揭示四代学人的学术成长史和《文学遗产》七十周年办刊史之间的密切联系,其中特别提到陶先生如何帮他删改文章的往事。当时他尚是不满二十四岁的硕士生,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向《文学遗产》投了一篇《开天诗人对杜诗接受问题考论》,篇幅长达两万多字,陶先生认为论题好,也有独到眼光与才气,但文字有些啰嗦。他见对方尚是未出茅庐的小青年,惜才之心大起,很想争取让文章发出来,于是就亲自动手,将这篇文章删改到一万二三千字,发表在《文学遗产》1991 年第3 期,杜晓勤也从陶先生的修改中深悟文章之法。陶先生在退休之后,曾经为一些刊物做过社外校对,他有时给我打电话吐槽说,某些学术论文虽然选题不错,逻辑也严谨,但就是语言太差,一篇论文里到处都是“进行”两个字,什么“进行研究”,研究就研究,怎么还要“进行研究”,这也足见陶先生对文风简洁的重视。陶先生自己的专著一般都是多年的论文结集,如《苏轼诗词艺术论》《唐宋诗美学与艺术论》《唐宋诗词艺术研究》等,皆篇幅不大,但不尚空言,文字凝练,很受学界好评。
陶先生对于学术论文,在看重简洁之美的同时,也看重文采之美。他常说,诗歌是心灵的歌唱,缺乏情感怎么能与古人进行心灵交流?诗歌是文学中的文学,抒情诗是诗中之诗,没有文采怎么传达出美的诗意诗境?我们是写文学研究的论文,不能干巴巴地像药品说明书,要有情感,要有美感,才能体现我们文学研究论文的特色。他十分欣赏鲁迅、闻一多、朱自清、宗白华、梁宗岱、朱光潜、钱锺书以及他的老师吴世昌、林庚、袁行霈等先生富有诗情画意的文字表达。他在《唐诗艺术研究的现状和思考》中说:“既然唐代诗人们把汉语言文字的具象性、抽象性、抒情性、含蓄性、象征性、朦胧性、音乐性、跳跃性、超越性、诱惑性等奇妙性能发挥到出神入化的境地,我们就应该呕心沥血地研究诗人们是怎样运用这奇妙的汉语言文字创作出美的诗意诗境的。”因此,他的文章诗情、诗心、诗才、诗笔俱见,是感悟、学理与情采的结合。他评价别人的文章和指导自己的学生,也常从美学与艺术角度切入。我的一位硕士高明祥颇有才情,为人忠厚,深得陶先生喜爱,但学术论文写得较为拘谨和学究。陶先生十分着急,经常代我指导小高的论文,说文学论文不能写得干干巴巴,没有一句抒情感叹;也不能写得密密麻麻,没有一点空隙,要适当宕开一两笔,以舒畅文气。小高十分受教益,后来他在清华跟随李飞跃教授攻读博士,毕业后就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
陶先生对于学术论文,还很重视论述的层次和深度。他经常说,写论文要注意条理性和层深性。如果论文有三部分,则每部分至少分出三四层次,一层比一层深入、精彩。写文章好像建楼房,要让读者感知文章的层次在不断深入,由浅入深。自然段落则是为每层的论点服务而展开的,一般例子就在段落中简要地论述,而重要精彩的例子要单独引出来。他在指导访问学者金春媛(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的一篇词学论文时说:“你全文分为词的史实、词的批评、词的理论。这三部分各自有几层,不要随意写。比如最后一部分词论,可以第一层写很重视词的格律,第二层写赞扬词的音乐美,第三层写赞成词要有比兴寄托,但又反对晦涩难懂。最后要有结语,对这部词话做总的评价,突出它的独特性与价值。每个层次要出一个论点,这就叫分析,要分开来说,不要像搅浆糊那样弄成一团,要让读者感知出来。”这些都是宝贵的经验之谈,能给予后学诸多启迪。
去年陶先生八十三岁生日,中山大学副教授王卫星曾赋词一首祝贺,词云:
水龙吟·为文鹏先生癸卯岁寿
好乘烂漫晨曦,飞扬翻覆昏霾后。从风矫翼,传奇惊世,流光冲斗。摩诘清音,稼轩俊气,梦窗灵嗅。会巧思炫彩,妙声真味,性相近、旋参透。 神似桂峰峭秀。蕴无穷、朗然凌宙。挥毫论道,龙兴虎变,电驰雷吼。承泽英华,劫余长念,先生安否?愿高秋朗照,为清肺腑,献乔松寿。
此词不仅意象生动、感情真挚、自然流畅,而且写出了陶先生的“传奇”经历、浪漫情怀、治学风格特点。其中“摩诘清音,稼轩俊气,梦窗灵嗅”三句,颇具巧思。因为陶先生对王维、辛弃疾、吴文英都做过专门精深的研究,这三句既写陶先生与前贤相似的风貌情怀,又恰好对应陶先生所撰《传天籁清音绘有声图画——论王维诗歌表现自然音响的艺术》《论稼轩小令词的宏大气魄与深远境界》《论梦窗词气味描写的艺术》等论文,非常妥帖。这些论文久为人传颂,是陶先生所倡写作观念的成功实践,可作为范文供年轻学者揣摩学习,这也是我以此词收结本文的原因所在。
名作欣赏202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