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文献展的视觉、叙事与空间生成

2024-11-19 00:00尹冉旭
名作欣赏 2024年11期

王瑶先生诞辰110 周年之际,由多家单位共同组织的纪念展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大学、山西大学相继开展。自1989 年先生逝世以来,以出版、会议为主要形式的纪念工作从未间断,举办展览确是首次。展览所搜集的材料包含了手稿、图像、图书、音视频,因其为涵盖了大量知识信息的物质载体,可视为广义的文献类展览。 这类展览的媒介较其他实物展而言偏于平面,但其展品所承载的信息层次却更为丰富,这也意味着策展中信息抓取和观众接受之间存在开放空间。相较于将观众限制在设定的叙事上,该展览也更倾向于鼓励观众有不同的切入角度。从纪念的初衷来看,其核心在于实现纪念群体之间的交流与寄托,兼顾展览的公共性与组织性。这次展览的视觉系统、展陈叙事和空间营造,在此基本思路上展开。

“北大展”的在地与承担

在北京大学校史馆举办的展览( 以下称“北大展”),对讲述王瑶先生的学术及思想遗产与北大精神之联系应有承担。王瑶先生于1952 年随全国院系调整进入北京大学,在北大开启了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学科建设工作。北京大学作为历史发生现场,除了存有一批珍贵的资料之外,更聚集了继承先生现代文学研究志业、沿着先生的道路孜孜求索的几代学人。因此,这次展览具有突出的“在地”属性。

对在地性展览的一个共识,是它们已经进入到对地方性历史的建构。现代展览形态对“在地性”的研究,随着策展实践对全球政治、社会思潮变迁的关注而来,展览学借鉴社会学、人类学的理论成果不断调整、拓变展览的责任。在展览面貌出现细分的情况下,在地性展览将一个地方作为讲述对象,地方成员间则共享价值、记忆与情感。“北大展”的“地方性”,首先体现在对于现代文学史学科史和北大校史的持续建构、北大学人群体的思想与价值共享应有承担。

从以上考虑出发,“北大展”从主视觉上强调与“五四精神”的联系,从展品上突出北大档案馆、图书馆、中文系资料室特藏的笔记、手稿与王瑶先生藏书,从内容上则强调王瑶先生在北大的学科建设与学脉传递。

故人新像:王瑶先生的形象发现与变换

在过去的纪念与出版当中,王瑶先生的形象多使用固定的几张照片。此次展览借北大“文研院”组织出版《王瑶画传》,中国现代文学馆重新整理影集档案,从而拥有了一批新的图像资源。从王瑶先生“魏晋风度”与“五四精神”两种气度出发,“北大展”选择了其晚年立于海岸远眺的形象作为视觉生产的“元形象”,从展厅入口到展览尾声,该形象以不同的设计和功能变换出现。

所选照片是王瑶先生1986 年应邀去澳门讲学时所拍,水天茫茫、山霭重重之间,他如日常衔着烟斗,茕茕立于黑沙海滩。循着先生的目光,亦不能见他所见。他既像天地间一斗士,又如山水间一隐士,其一生经历与思索并未向人和盘托出,仅若随着口中烟雾吞吐消散。

展览的主视觉图像褪去了这张照片的原有颜色,转而借用了青年王瑶作为左翼批评家崭露头角的刊物封面的用色,他曾以主编身份在此刊抒发最初的学问立场和处世态度。这一种他定然熟悉的绛紫色,可被视为王瑶先生身上“五四精神”的底色,与作为“五四精神”发源地的北大的“标准红”之间,显现出呼应关系。该形象设计被运用于展览的主视觉展板、海报、请柬与手册,底色则被用为全部墙面的主色。王瑶先生该形象的再次变换,是在展厅中央垂幔上的人物组像之间。垂幔呈现了三个人物形象的拓影,在随着观众行走而飘动的半透明纱幔之间,营造出王瑶与鲁迅、陶渊明相互照看、对话的想象性场景。

几次变换之后,作为“元形象”的照片以还原面目出现在展览尾声。随着“学科重建与学脉传承”的叙事展开,王瑶先生的晚年形象在其“浓茗时啜、烟斗常衔”“颇符‘颠倒黑白’之讥”的自嘲中逐一浮现。在与学生、学者相聚的各番热闹场景之后,远方的水雾山霭之间,他孤立的身影将展览带入了尾声,也带给观者一个片刻的沉思。

离乡与返乡叙事:一种空间经验

在不同的展览类型当中,独立展品对叙事的依附程度有所不同。王瑶先生纪念展上所用文献,其独立性较强,因此也更能够实现观众的自主叙事,保证展览结构的开放性。同时,对于普通观众而言,展览也要兼具信息的完善和最显见叙事的完整。无论开放叙事还是显见叙事,除了导语之外,更重要的是通过展品的空间排布来辅助完成。

在主线结构上,展览沿用了《王瑶画传》以时间、地点划分单元的叙述线索。但在每个单元内部,则放弃了线性排布。相较于《画传》当中图文并行的清晰叙事,展厅中的手稿、照片、图书、音视频等展品之间,需要借助立面空间和立体空间进行连缀、阐述。空间逻辑和语言逻辑类似,需要筛选视听要素进行空间排布,而观众则通过视听与身体的移动经验来展开符号学意义上的接受。对于普通观众而言,展览的立体空间经验是一个单向的身体移动过程,而一定区域的立面经验则由视线对图文信息的抓取来引导。对于特定的群体而言,在单元内部放弃线性排布,可以使他们在展厅内随意地对话、闲逛都不影响整体观展。

在此基础上,展览以地点变化为线索,提供了一种可能的移动经验。在山西平遥、清华大学、西南联大、北京大学与晚年镜春园寓所五处地点之间,“故乡”的符号在展厅中以变化的媒介、醒目的展陈方式不断重现。展览的第一单元,是一个展品集中、站定观看的立面柜,作为一个被期待返回的“故乡”,它悉数准备了可能召回观众的条件与材料。随着观众在展厅中移动脚步的经验,可能发现展览借由地点展开的叙事,是以故乡平遥为中心的。

从王瑶先生离乡开始,第二单元靠窗醒目展示的第一件展品是《清华周刊》,而第一单元中展示了他曾以笔名“沙丘”在其副刊发表的《我的故乡》。第三单元设置了独立写台,上面放置的是《坷坎略记》,旁边的钢笔、墨水提示了他正“书写”于离乡南渡的途中,笔下尽是对家乡困顿时光的记忆。这件手稿正呼应了平铺于第一单元展台上的《守制杂记》,是他北归后返乡参加父亲葬礼时所记,言下颇多感慨;第四单元是一段真正的困顿时光,故乡以“缺席”的方式显现。至第五单元先生说出“惟乡音未改”,其自嘲“华发满颠”的晚年形象出现,又再召回到第一单元他返乡探亲在村头打枣的身影。 展览的尾声,当先生讲授《中国现代文学的时间起讫问题》的音频在“客厅”响起时,更是以最直接的方式唤醒众人,他的一生都在使用家乡方言作为工作语言。

通过不断变换的媒介和展陈手段,故乡的符号以醒目醒耳的方式不断重现。展览由此铺陈了王瑶以故乡为原点,不断离乡返乡的生命轨迹与时代遭遇,也为观众提供了一种不断折返的空间想象与移步经验。

穿针引线:王瑶与鲁迅、陶渊明

除了视觉的统一与叙事的连贯之外,展览的主题更在其中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魏晋风度”与“五四精神”,既表明了王瑶先生所深耕的中古文学史与现代文学史两个学术领域,也指向其清峻而通脱、出世亦入世的独特人格。随着时代变迁与王瑶先生治学的展开,以上两种气象也在展览中共融相通。

在过去的研究当中,鲁迅一直被视为王瑶先生研究中古文学与现代文学的中介,而陶渊明则被视为其中古文学研究的一个对象。此外,鲁迅既是王瑶的研究对象,结构新文学史的重要线索,也被视为他精神和学术上的引领者,即“以鲁迅精神治鲁迅”。相比之下,王瑶对陶渊明的理解,也是在鲁迅全面读陶主张的影响下展开的。前文谈论展览的图像生产时,已经提及将王瑶与鲁迅及陶渊明作为一组形象在展厅中进行了再现,希望再引起观众对三者间气质的思考。

这组形象的选择与设计,经过了对人物关系的考量。晚年王瑶对陶渊明的理解,应与在西南联大跟随朱自清读书、记《读陶随录》以及50 年代出版编注《陶渊明集》时的心境大有不同,此时的王瑶应在处世上与陶渊明更有精神共鸣。陶渊明的形象,选择了其在山间拄杖当风之态,与鲁迅和王瑶所倾向的“并非‘纯然是静穆’”的观点更近。三个形象在展厅中以半透明的垂幔为媒介,相错悬置于展厅中央,呈左右交谈之情境。在人物形象的背景上,是王瑶研究鲁迅、陶渊明以及总结自我的三部手稿。

作为展览主题“魏晋风度”与“五四精神”的象征,并以此理解王瑶先生治学风格及处世态度的视觉符号,这组人物形象被布置于展厅中央。这组关系在展览尾声再次出场,强调了其穿针引线的作用。对现实场景的还原,也提供了王瑶认识鲁迅与陶渊明对自身影响的证据。在临时搭建的“客厅”内,王瑶先生的形象照正对着墙上复制的两幅作品,一为故宫博物院藏明代绘《陶渊明像》,另一为鲁迅博物馆藏鲁迅《自嘲诗》。《陶渊明像》中占据画面三分之二的陶诗《归去来辞》与鲁迅《自嘲诗》并排悬置,显露出王瑶先生的收藏心迹。

结语:昔时当下——超越虚实的对话

从展览所属现代博物馆制度的层面来看,自博物馆向公众开放,到观众成为博物馆的工作对象,观众在展览上的角色愈加受到重视。但是,就这次展览而言,观众的角色则超出了制度层面的公众定义。此次展览的性质为学术纪念展,其受众不仅包括一般意义上的公众,更首先涉及与王瑶先生有所连系的几代学人群体,他们同时是展览的主体。相较于文献所提供的历史信息与叙事而言,这个群体则带入了同样重要的记忆与情感。

历史与记忆、叙事与情感是这次展览当中较为突出的两组经验,一方面是现代展览机制所提供的理性经验,另一方面则是仪式性空间中实际通行的人类经验。将这两组经验相融并推向高潮的,是展览尾声对镜春园寓所客厅的“复原”。

先生在客厅的高谈阔论,为多人所忆及。通过老照片的线索,王瑶先生烟斗常衔、侃侃而谈的形象跃然于墙面,录音播放着他以平遥口音谈论现代文学史的起讫时间问题,墙上原状悬挂着《鲁迅〈自嘲〉诗》和《陶渊明像》,甚至于1989 年春节的水仙花还在盛放。然而细看,茶几上是2024 年最新出版的《王瑶全集》,窗外园景也变为北大的荷花池畔。窗下一只藤条椅,显然不是当年先生家中陈设。谈笑走动、拍照留念的面孔亦新亦故。这里超越了时间,搭建出与王瑶先生再对话的可能空间,也是几代学人群体在此彼此连系、共解思怀的依归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