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瑶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奠基人,但其人生经验的意义要大于这个学科本身。《王瑶画传》(陈平原、袁一丹编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以下简称《画传》)不仅回顾了王瑶的治学成就,还试图呈现他作为学人的完整形象,还原他所遭际的时代。尽管王瑶先生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无法在《画传》的文字部分充分展开,但里面收录的两百多幅图像,包括他不同人生阶段的照片、手稿、著作、藏书等,在言不尽意处撑开了历史的褶皱,让后来者有可能与大先生晤对,近距离地感受他的精神魅力。
《王瑶画传》此次披露的珍贵照片与图像资料,原本散存于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大学档案馆、北京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等机构,大部分是首次与读者见面,里面隐含的历史信息极为丰富。《庄子·天道篇》云:“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画传》旨在经由视而可见的学者风姿,抵达言不尽意的精神世界。
王瑶先生的藏书中有一册刘邵《人物志》,1943年元月购于昆明,是他撰写成名之作《中古文学史论》的重要参考书。宋人阮逸为《人物志》作序云:“人性为之原,而情者性之流也。性发于内,情导于外,而形色随之。”我们可依据人物外露的形色“观情索性,寻流照原”。《中古文学史论》论及魏晋玄学与清谈之风,王先生援引《世说新语·赏誉篇》中的隽语,谓:“学之所益者浅,体之所安者深。闲习礼度,不如式瞻仪形。讽味遗言,不如亲承音旨。”学之所益未必浅,但《画传》的形式确实有“式瞻仪形”“亲承音旨”之效,让有心人得以“察其所安,观其所由,以知居止之行”。
《王瑶画传》及“魏晋风度与五四精神”文献展,与其说是历史性的回顾,不如说意在营造与历史协商或对抗的“记忆之场”。不同于诉诸文字的历史,在文献展中,记忆黏附在具体的事物上,依附于空间、姿态、图片和实物。虽然早已从师长辈的回忆文章中得知王瑶先生晚年与众弟子“神聊”的风采,但当看到现代文学馆保存的烟斗实物,看到摄影师镜头中王先生坐在自家沙发上时而开怀大笑,时而表情凝重,时而低头沉思的面影,此前只能通过文字想象的师生从游之乐,一下子变得如此真切。鲁迅在回忆章太炎先生的文章中说,先生讲授的《说文解字》一句也不记得了,但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画传》的意义一方面在于用简明的文字勾勒王瑶先生的生平事迹与学思历程,另一方面是想向未受亲炙的后辈学者及专业之外的普通读者,直观呈现先生的音容笑貌。
不同于常规的学术纪念,《画传》及文献展为我们创造了和王瑶先生“晤对”的机会。图像作为一种直观的感性材料,更容易唤起对于他人之迫近的敏感。我们甚至能感觉到画中人的呼吸,这种“扰人的迫近”拒绝被转化为知识加以把握。迫近的面容中有无声的交谈和倾听,其中包含着无法回避的直接性,需要凝视、触摸来得到理解。迫近意味着“他人面容之超越性的扰人在场”,这种相遇发生在一个独特的个体与另一个独特个体之间。借用列维纳斯(Levinas)的话说,“迫近的诗意”意味着所有被当作对象或工具的物料,在“面容”的光照下散发出温情,向“我”迫近,萦绕着“我”:
那触摸过物件的手,那被一些人走过的地方,那些他们抓过的东西,那些碎片所组成过场景,抑扬顿挫的声音以及在其中被编织的语词,语言中那些总是能被感觉的符号,那些笔迹,废墟,遗物……正是由于感到了它们源于某个绝对他者,某些冰冷的、矿物质般的接触才没有由于被剥夺了这些温暖的感觉而凝固为一些信息。(转引自刘文瑾《列维纳斯与“书”的问题:他人的面容与“歌中之歌”》)
“面容”这种隐而显的表达方式,在文字与思想之外,打开了另一条进入个体生命史的幽径。“面容”是无须媒介的人生之书,其上镌刻着一个人的往昔,预示着他的未来,还可以读出大写的历史留下的隐晦的踪迹。在其目光的逼视下,与之晤对的“我”会不自觉地卷入对他人在责任上无法清还的负债之中,这种精神的负债越想偿还,愈发觉得沉重。
《画传》的封面用图并非王瑶先生常见的经典照。这张照片拍摄于1986年3月王先生受邀到澳门访学时。此时的王先生已是满头银发,口衔烟斗,身穿棕黄色的翻领风衣,在黑沙滩上踽踽独行,神情若有所思。王先生身后,是阴沉的、灰色的海,连着同样阴沉的、灰色的天。海浪迂缓,呈退潮之势,露出棕黑色的沙滩。王先生伫立于一片泥泞的沙地上,没有朝向大海,也没有看向摄影者。他神情冷峻,眉头微皱,似陷入孤独的沉思中。不妨借用鲁迅的无题诗——“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来形容封面想要传达的意境。选择这张照片不仅是为了产生陌生化的效果,更想被读作一个隐喻,一段包含省略号的、有待被书写的“心史”,希望可以把读者引入先生深邃的精神世界,从看似平静的海面上想象他所经历的时代风浪。
协助陈平原老师编撰《画传》是我去年12月正式入职北京大学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后全身心投入的第一项工作。王瑶先生的经典著作大都精读过,但对他的生平经历只有一个模糊的了解。王瑶先生的文集、全集均已出版,90年代以来也有多种纪念集面世,然而对他的生平档案尤其是影像资料并没有做过系统的搜集整理。在办理入职手续的当天,我便请北大中文系开具了三封介绍信,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计划赴中国现代文学馆、清华大学档案馆、北京大学档案馆查阅王先生可能留存的相关档案。
没想到初战告捷,在付丹宁的帮助下,首先在现代文学馆发现了王先生家属捐赠的大量照片和重要论文手稿,对《画传》的图片来源有了一定的把握。保存于现代文学馆的这批照片、手稿已经数位化,但没有准确的文字著录,需要到馆一探究竟。12月5日我首次到文学馆查档,在馆内的电脑系统里看到王先生的大量照片,大部分是1980年代王先生赴各地开会、讲学的留影,比较珍贵的是他早年的老照片,包括各个人生阶段的标准照、生活照。当这些未经整理的照片纷至沓来时,我忽然觉得“王瑶”这个名字变得陌生起来。从这些照片中,我看到的不只是作为学者的王瑶,而是他生活世界中散落的各种碎片。我一边浏览这些照片,一边根据自己的判断对其重新命名,把可能用到《画传》中的照片档案号抄录下来。当时印象最深的是1982年王瑶先生回故乡平遥拍摄的一组照片,尤为生动的一张是他啣着烟斗在道备村故居村东头出生地打枣。
《王瑶画传》中我负责撰写第一章“从乡村中挣扎出来(1914—1934)”及第二章“清华园中的‘小胡风’(1934—1937)”,这两个阶段恰是学者王瑶的坯胎期。借用赵俪生先生的说法,人总有还是个“坯子”的时候,等一挂釉上彩,就覆盖了他的质地和本色。王瑶二十岁以前的活动范围基本在山西境内,此地重商的传统对他的家庭生活不无影响。在他对早年经历的回顾中,更看重父子关系对个人性情的塑造。王瑶并非出身书香世家,他的父亲只是一介小民,没有任何社会资源,也没有特殊关系的援引,全凭自己摸索,从极端贫困中挣扎出来,让家人过上小康生活。在王瑶看来,他的父亲自尊、要强、肯吃苦,懂得找寻社会关系中的间隙,由此闯出自己的一条路。这种挣扎向上的精神,是父亲给他最大的精神财富。由此可以理解王瑶对个人学术天赋的高度自信,以及在政治风浪中表现出的顽强生命意志。正如钱理群老师所说,学术对王瑶而言,首先是一种自我生命的挣扎,并且是对自我能力的确认。
为撰写《画传》第二章,我系统阅读了王瑶先生在《清华周刊》上发表的时事评论和文艺批评,想从他早期的批评实践中找到学者王瑶和以左翼理论家自居的青年王瑶之间的内在关联。我好奇的是王瑶在清华园读书期间汲取的左翼思想资源如何影响其日后的治学路径。王瑶先生被人称道的现实感,或源于他为《清华周刊》撰写大量时评的过程中形成的政治判断力。要养成这种政治判断力,需长期浸泡在言论场中,与各种纷杂的信息保持直接的、感官的接触,方能从支离破碎、转瞬即逝的信息中分辨出真正的要害——一种独特的事态或氛围,特定的人物、事件和危险,在特定历史时刻起主导作用的希望和恐惧,从而预见时局的拐点。有现实感的人好像长了特殊的触角,这些触角帮他们从纷纭万端的信息之流中提取出关键的政治信号,或传递社会情况的轮廓与结构。
我在现代文学馆调阅王先生的老照片时,会特别留意镜头中王老师那些不经意的日常生活瞬间。有两张读报的照片特别引起我的注意,从周遭背景来看,肯定拍摄于不同时期,一张在中关园寓所,一张在镜春园寓所,但王先生读报的姿态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把身体完全陷于沙发中,头枕在沙发背上微微上仰,一手持烟斗,一手拿报纸,神情严肃,目光牢牢地钉在报纸上,似乎周围一切都不存在。不变的身体姿态说明读报已经成为王瑶先生日常生活中不可动摇的固定仪式。这种解读时事的习惯伴随王瑶一生,让他和现实政治结下不解之缘,给他带来了“丰富和丰富的痛苦”,以至于他临终前给家人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苦于太清醒,分析了许多问题,自以为很深刻,但不必说,不如痴呆为好!”正如王得后先生所言,王瑶先生是现实感极强的人,对自己的地位、活力与处境清醒到近乎严酷的人。王先生身上的这种现实感,深刻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这门学科的品质与命运。重审王瑶早期的批评实践,意在激活现代文学学科的现实感与回应时代命题的能力。
名作欣赏202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