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上半年,为纪念王瑶先生诞辰110周年,陈平原老师策划并带领筹办了一系列活动,包括两本书、两个展,还有两个研讨会。据我所知,这些活动最初的倡议都来自陈老师个人,并没有任何官方的推手。借助文字、图像、声音、视频以及展览、仪式等多种媒介,陈老师成功地将他关于王瑶先生的个人记忆,塑造成公众对于“大先生”的集体记忆。这种人文学者介入社会的方式,在我看来,是陈老师身上十分独特的印记。
6月6日,陈老师为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开设的“大学研究”课程讲最后一课。作为他的老学生,我也到场聆听。我感触最深的,是陈老师在正史或者说官修校史之外,对于大学故事的打捞。陈老师的大学研究,除了注重史家的学养与眼光之外,还坚信“故事里有精神”,因此对于众多大学故事的精心搜集和精彩讲述,是他的一大特色。在课上,陈老师特别讲了他主编的两本书——《鲤鱼洲纪事》和《筒子楼的故事》。“鲤鱼洲”在江西,是20世纪70年代北大、清华两校师生学员下放劳动的地方,“筒子楼”指的是20世纪80年代北大南门附近的教工宿舍。这两本书收录了曾在这两个地方生活过的北大中文系师生及家属的长长短短的回忆文章。相比老北大和西南联大,“鲤鱼洲”和“筒子楼”可不是那么光鲜的校史,它们要么因为政治原因而被刻意遗忘,要么因为是日常生活而根本不被注意,如果不是陈老师这样的有心人刻意打捞,很容易就随风飘逝了,不再被后人记忆,在历史中也就成为空白。通过对鲤鱼洲、筒子楼故事的打捞和编纂,捕捉容易飘逝的一代人的记忆,书写被正史或官修史书所压抑的个人的、民间的历史,陈老师充分展示了他作为人文学者的一种“归档”的艺术。
有不少校史馆和档案馆的老师,可能都知道,档案和非档案之间的界限,其实是可移动的、是不确定的。在一个人或一个机构的浩如烟海的文件中,将什么归入档案,什么排除在外,通常由官方和机构来决定,但民间与个人也并非无能为力。研究文化记忆的德国学者阿莱达·阿斯曼(AleidaAssmann)将垃圾场视为档案的一个反面镜像,她引用了波德莱尔笔下城市“拾荒者”的形象,来说明“废弃物”与“档案”之间边界的不确定性:“这儿有一个人,他的任务是把大城市一天中制造出来的废物收集起来,所有被这个巨大的城市拒绝的东西、所有它丢弃的东西、所有它鄙视的东西、所有它毁坏的东西,他都整理和收集起来。他管理着挥霍的档案,管理着垃圾的宝藏,他进行分类和仔细的选择……”
如果我们将历史比喻为这座“巨大的城市”,那么,陈老师对于历史尘埃中的故事的打捞,对于散落的片段化的私人记忆的编纂,同样包含着一种“拾荒”的精神。这种对于历史的“拾荒”,其实也是人文学者介入社会的方式,即通过书写、阐释、研究以及编纂、出版、展览等行动,在个人与集体、民间与官方、记忆与历史之间建立联结,从而移动“废弃物”与“档案”之间的边界,实现对历史和文化的重新“归档”。
人文学者是否应当介入社会,或是说应当以何种方式介入社会,一直是现代文学史和学术史热议的话题。日本学者木山英雄在讨论周氏兄弟的文学观和文化选择时,用“实力与文章”这一对概念置换了一直纠缠不清的“革命与文学”,并认为在看似做出了不同选择的鲁迅和周作人之间,实有着共通之处,即他们都通过将“文章”从“实力”的世界中独立出来,从而维护了(纯)文学和书写的自由。这是以周氏兄弟为代表的20世纪中国“文人”的选择。在我看来,陈老师继承的是另一脉“学人”的传统。在他这里,“文章”与“实力”之间不是彼此对抗的关系,而是以一种迂回的方式互相沟通、乃至互相成就。
我还记得当初让我下定决心读博的契机,就是在听陈老师和一位师兄谈论大学教育时,有一个瞬间,我在陈老师针对现实的发言和他关于章太炎及中国书院传统的研究之间,看到了一种连接,这让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人文学术研究所具有的迂回而坚韧的力量。陈老师在学术研究中并不直接针对现实发言,但通过对历史上另类传统的勾勒和发掘,却能为当下提供诸多启示,或是说提供一种替代的可能性,从而避免我们不假思索地将流行的意识形态视为真理。这种学术研究与现实社会之间的“相关性”,可以说正是陈老师参与引领的20世纪90年代学术转向之后,现代中国学人得以安身立命的所在。而这一传统,却又可以追溯到我们今天要“重读”的对象——王瑶先生那里。
陈老师在《风雨读师》中写道:“王瑶先生在今天还是未完的阐释”,对此我深以为然。2014年,为纪念王瑶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我撰写了《王瑶与“清华学风”》(《北京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的长篇论文;今年,我又为《王瑶画传》第三章《南渡北归与潜心向学(1937—1952)》撰写了文字稿。就中国现代文学的专业研究而言,王瑶先生的著作早已是学科常识。这两次“重读”,却令我对王瑶先生的古典文学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对他与清华的学缘关系,有了全新的认识。王瑶先生晚年常说:“我是清华的,不是北大的。”这句戏言,不仅表达了他对自己青年时代的情感眷顾,也包含了自我学术史的定位。
王瑶先生20世纪50年代写了一批考据学批判的文章,批评胡适的为考据而考据,强调考据之外,还要关心“治学者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这批文章虽有当时胡适思想批判的催化作用,但学理上的根基与他在清华的导师朱自清的研究路径是一脉相承的。校史馆的文献展用多种元素凸显了陶渊明和鲁迅对王瑶先生的影响和塑造,其实朱自清的影响也不容忽视。朱自清的研究以文学批评为对象,而王瑶则以文学史家而著称,囿于“批评”和“史”的分野,二人之间的学术传承,常常被我们忽略。但不要忘了,当初嘱咐王瑶为林庚的《中国文学史》写书评的,正是朱自清。林庚的《中国文学史》是一部带有鲜明的“五四”气质的著作,王瑶先生说他用反映着“五四”时代的生机的历史观贯穿了全书,隐含的批评是著者的主体性立场太过明显。既反对为考据而考据,又反对用当下的立场和观点去处理历史,王瑶从朱自清及其同时代的清华学者这里继承的,是一种在历史与现实、考证与批评之间保持足够张力的研究视野和方法。
朱自清的《诗言志辨》看起来是一部谨严朴实的纯粹考证之作,但他所做的工作,是考察“诗言志”“比兴”“正变”等这些文学批评术语在历史中的语义变迁,方法上接近今天的概念史研究。这一研究理路的背后,是对词语和意义、语言和现实之间不稳定关系的洞察,因此在考证之外,还需要阐释和批评。王瑶的《中古文学史论》完好地继承了这一学术思路,既有谨严的考证,同时也对历史中观念和价值的流变有着清醒的认识,警惕不要用当下的立场去处理历史。这种看似与当下疏离的历史研究,并非与现实没有相关性。譬如,朱自清通过对“诗言志”的概念史考辨,即有力地纠正了周作人为了论证新文学合法性的“言志”“载道”之说;而王瑶的《中古文学史论》,也对“五四”以来关于中古文学的诸多意识形态,如胡适所关切的“乐府”和“平民文学”,鲁迅所建构的“小说”传统,提出了挑战和修正。
王瑶曾批评“五四”一代学者对于传统的解释通常过于主观,因其目的是要通过对传统的新理解发现和肯定自己。那么,从朱自清到他自己的研究方式,其实已与这一“五四”范型拉开了距离。在他这里,历史研究与现实关怀不是直接的对应关系,而是以一种迂回的方式建立起连接的,借用保罗·利科(PaulRicoeur)的话说,即“经由理解他者的迂回而对自身进行理解”。在此,历史被视为一种具有异质性的文本(“他者”),借由对这一文本的考证和诠释,研究者可以抵抗“当下”、反思“自己”。换言之,真正的历史意识必定包含有卓越的批评视野。这也是人文学科对过去的历史进行研究时所具有的深刻的现实批判性和反思意义。
在北大校史馆这个场合,大谈王瑶与“清华学风”的关联,听起来有点不合时宜。但我想说的是,王瑶先生从朱自清以及当时其他清华学者那里继承的学术传统,通过他的著述,更重要的是,通过他在北大镜春园客厅里的高谈阔论,已经深深地影响了北大一代又一代的现代文学学人。20世纪50年代,在现代文学学科创立之初,为了摆脱当代批评的困境,王瑶先生为这一学科奠定了“史的”基调;但植根在他学缘背景中的“批评”意识,其实从未退场。与他20世纪50年代的考据学批判遥相呼应的是,王瑶先生晚年主持了一个“中国文学研究的现代化进程”的科研项目,在这个项目中,王先生对自己“治学者的立场、观念与方法”的反思,转化成了谨严的学术史研究。我们知道,这个项目最终由陈平原老师领衔完成,而学术史研究也在陈老师这里发扬光大。此外,这一“批评”意识,也在王瑶先生的其他弟子如钱理群、赵园、温儒敏等学者的学术研究中,持续地闪烁光芒,它们共同奠定了我们这一学科的基石,同时也是一份沉甸甸的基业,有待后人继续发掘和阐释。
名作欣赏202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