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上的音乐是永恒流动的河川。这无形的声音汇入文人的诗词里、藏经洞的壁画上、音乐家的歌声中。在当今世界各地,很多音乐家依旧传唱着关于丝路的音乐,以开放的姿态跨越古今、东西、雅俗之间的藩篱,源自不同地域的声音就这样神奇地融入各类当代音乐风格。
我的脚步和耳朵曾一次次在陌生的世界流连忘返,故于此“丝路回声”专栏分享所见所闻,在“逍遥游”“乐人谈”“十问”三个板块中,见证“丝绸之路”的精神和声音在当代的无限延伸。这一抹新鲜的色彩和你处于同一时空,或许在未来某个奇妙的时刻,你会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听见他们在永恒歌唱。
2018年,游戏科学公司入驻杭州艺创小镇,启动了《黑神话:悟空》项目。当时,公司没人有底气说这款游戏一上线就能火爆全球,只是从2020年起小心翼翼地发布了一系列预告片。只能观看这些游戏音画片段“望梅止渴”吊足了大批玩家的胃口,其中最好玩的,是每年的贺岁小短片。
虎年短片是一场无厘头的恶搞——虚拟主创人员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以“败家子”的口吻自嘲项目可能会失败,短片中鸡飞蛋打的画面配上二胡呜咽,最后所有研发人员照样吃美蛙鱼头过大年。镜头里真实存在的,只有取景地象山艺术公社,以及工作室门口的一块牌子:研发紧张、非请勿入。
象山艺术公社就在我家对面,有一群“野猴子”在这儿闭关修炼了六年。公社东侧是中国美术学院——《黑神话》美术总监杨奇的母校,西侧是浙江音乐学院,门口的知音路则是游戏科学2024年情人节发布的贺岁短片的取景地。短片末尾,男主大黑对女朋友喊道:“再给我半年时间,我一定改给你看!”
半年后,大黑兑现了诺言。2024年8月,玩家们等来的不是另一部预告片,而是全球发售的游戏巨制《黑神话:悟空》。不到十天,其在各平台的销售额已超过十五亿元。通常一款游戏需要经过一段试玩期并获得良好口碑后才有更多人买账,而像“悟空”这般一飞冲天,靠的不仅是国人心目中的大圣情结,还有过去四年间深入人心的预告片,其中的音乐功不可没。担任音乐制作的八〇八二音频工作室(8082Audio)深谙老调重弹之道:一方面,他们让主题旋律变着花样出现了无数次;另一方面,他们重塑了多种国人听觉记忆中与孙悟空深度绑定的音响符号。
《黑神话:悟空》的主旋律有两个。
一是悟空主题曲,其核心动机是连续两个向上五度音程,奠定了中国五声音阶的基调。据担任作曲的翟锦彦回忆,这粒种子来自他大学时参加比赛的一部作品《无水·无气·无命》。这粒种子的节奏形态与展开方式类似于贝多芬的“命运动机”,都强调从最简单导向最丰富的过程。只是在古典音乐作品里,动机讲究在有机统一的风格中裂变;而在当代游戏音乐里,动机则要在不同的场景中展衍出截然不同的风格。这个悟空动机会“七十二变”,可盐可甜。在预告片里公司团建吃美蛙鱼头时满是过大年的土味儿,在游戏里这一动机则贯穿整个剧情,时而宏大交响,时而孤寂独鸣,直抵三界四洲。如果再有人说五度音程空洞无味,你就放个《屁》给他听!
二是1986年版《西游记》的片头曲《云宫迅音》,其核心动机四度音程刚好是之前所说的悟空主题曲五度音程的转位。尽管这首中国第一电音神曲用合成器形成的音色如今听来早已过时,但这段音乐却因孙悟空而成为国人的集体记忆。为电视剧谱写经典配乐的许镜清已步入耄耋之年,他和《黑神话:悟空》几乎同时进驻B站。在游戏科学发布实机演示视频的一天后,许镜清也发了一段视频说:“出现了《云宫迅音》,我觉得非常合适,我都想玩一玩!”《黑神话:悟空》的音频总监李佳骐说:“我们起初就考虑过是否要向传统致敬,毕竟购买《云宫迅音》的版权需要一笔费用。最后我们觉得很有必要,因为音乐要有精神上的传承。”
《黑神话:悟空》会根据玩家的不同选择而导向不同的结局。最燃点出现在与“四大天王”决斗的真结局中,映衬这段史诗级CG动画的是《云宫迅音》的核爆式展开。无论是哪种结局,每当老猴子要给天命人戴上紧箍时,《云宫迅音》的主旋律总会柔弱感伤地浮现。在片尾动画中,《云宫迅音》完整地出现,乐队与和声被作曲者重新编配,但保留了那貌似过时的金箍棒音效和女声咏唱。这种诠释经典的方式所带来的感动只属于这个时代的我们,外国人不会有,半个世纪前的中国人也不会有。
在游戏音乐制作产业趋向流水线作业的今天,想要避免同质化并不容易。《黑神话:悟空》的交响部分都是由电脑制作的,在音色上略显生硬。从表面上看,这比不上请一线乐团演奏《原神》主题音乐的米哈游公司,实则不然。除了主题曲,散落在游戏各个回合间的配乐也有许多令人拍案叫绝的点睛之笔,其中最为出彩的,当数特意请演奏家实录的民乐部分。
游戏原声音乐板块有七十二首曲目,作为背景音乐库根据场景的变化而实时调整,就像孙悟空的七十二变。过场动画音乐自然跟进,打斗时音乐也能随机应变、高潮迭起,即便在走路间歇,也有与剧情相应的音乐变化。例如,在朱家大院场景,《兰性喜如春》是钢琴、古琴、古筝自由组合的散板,这一串吊诡的和弦随后成了这一章结尾曲《勿听》的前奏。这种主导动机手法常被运用于经典歌剧和影视剧中,从《尼伯龙根的指环》到《白毛女》,从《西游记》到《泰坦尼克号》,屡试不爽。
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的翟锦彦成功调用了戏曲打击乐。通常游戏都会给一招一式配上音效,而这里则用戏曲打击乐代替动作音效,小动作小打,大动作就锣鼓喧天。最绝的是《往生咒》,从结构到节奏型都属于“动次打次”的Rap曲风,藏密诵经自带电音效果,与之相配的整套戏曲打击乐打造出独属于雷音寺的“佛门电音”。
在2023年的科隆游戏展上,《黑神话:悟空》预告片里无头僧的陕北说书惊艳全场。如今打完第二回,我们才知晓那无头僧的真身竟然是身首异处的文物——灵吉菩萨。陕北说书因游戏出圈,说书人熊竹英也跟着火了一把。这个案例足以证明,只要把老祖宗的文化遗产放在合适的场景,那就是“活宝贝”。比如,电影《活着》对原著改编得最妙的一点,就是葛优扮演的福贵怀抱月琴唱皮影戏。时代变迁,那箱皮影被当作“四旧”给烧了,只剩下一个空箱子成为电影最后的镜头。片尾一把板胡无言地讲述着人间喜乐——你要想让别人听这个地方的故事,还得靠这个地方的声音来传唱。
与桀骜不驯的悟空最匹配的乐器还得是唢呐。在开场悟空与二郎神战前对骂时,背景音乐中就出现了唢呐悠长的颤音,这与秦文琛的唢呐协奏曲《唤凤》开头如出一辙。当打到白龙仰天长啸时,唢呐又同步出现,音画节奏张弛有度。而将主题曲推向高潮的,也正是这件由波斯传入的古老乐器。在国人与《西游记》相关的影视记忆中,唢呐占据着显著位置。例如,在电影《大话西游》(1995)、《西游降魔篇》?(2013)、《西游伏妖篇》(2017)中,周星驰乐此不疲地使用同一段唢呐曲,这条气势磅礴的旋律其实来自1959年首演于上海的舞剧《小刀会》的开场曲。《黑神话:悟空》的开场和动画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2015)一样,都是先来一场美猴王大战天兵天将的传说,而一马当先的乐器,非顶天立地的唢呐莫属。
作为“第九艺术”的电子游戏,其和电影的主要区别在于你不是在观看别人的故事,而是沉浸其中,成为那个天命人。以3A级单机游戏标准制作的《黑神话:悟空》不像网络游戏那样有在线玩家和氪金的困扰。在一次性付费购买单机游戏后,你便可以完全脱离现实,进入一个自成一体的虚拟世界。无论是剧情段落还是游玩部分,全景声都保证了玩家的沉浸式体验。
若单论打打杀杀,这款游戏并不比之前的同类作品更高明,其营造气势的配乐主要依赖于国风元素带来的新奇感。而让玩家感叹“至此已成艺术品”的是其悲剧内核,过场音画让游戏不再是单纯的游戏。与棍法相配的是外来乐器唢呐,而渲染悲剧氛围的则是中国本土吹奏乐器箫。游戏音乐的最后录制阶段邀请了中央民族乐团的几位演奏家,其中就有丁晓逵,他是民族器乐剧《玄奘西行》的主角,那儿没有悟空也没有妖怪,玄奘法师以笛箫和沿途的诸国器乐对话。
在对决终极Boss——大圣残躯之前,玩家会穿越孙悟空梦境般的一生,伴随这段回忆的乐曲是《敢问路在何方》的改编曲《那个原来是你》。小号回荡着《云宫迅音》,在电视剧里,这段音乐原本就是用铜管音色作为主题曲的前奏。之后,镜头定格在西边的落日,箫以其悲凉而低沉的音色将这场大戏引向终点。
此时的玩家会被大圣狂虐到怀疑“猴生”。在这九死一生的屡败屡战中,玩家不得不反复听到同一段音乐。其实,《黑神话:悟空》里每个关卡的大Boss都有专属配乐,哪怕是对最爱的电影片段,也很少有人会重刷这么多遍。虽然正在紧张打斗的你可能没工夫竖起耳朵听配乐,但伴随着一遍遍的复活再战,那些音乐不知不觉地嵌入了每一位玩家的生命体验中。
和片尾字幕同时出现的,是山林间的童声独唱《敢问路在何方》。闯完所有关卡的你,猛然“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个端坐在电视机前看《西游记》的自己,那个在游戏里找寻慰藉和力量的孩子。等到杨洪基老爷子接着唱副歌部分时,这波回忆杀已然触及泪点。凭借这引经据典的本领,配乐终于“取到了真经”,大获人心。
我曾循着玄奘的足迹踏上“丝绸之路”。驻足阿姆河畔,昔日唐僧讲经的佛教建筑群早已孤寂无声。走进榆林窟,我可以看到壁画上的玄奘法师与猴面徒弟,证明早在西夏年间,孙悟空的雏形已然存在。出于对遥远西域的想象,世世代代的梦想家编织出了《西游记》的神话传说。在悟空经典化的创作历程中,绘画、文学、影视、音乐都在为这个虚拟世界添砖加瓦。如今,轮到游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