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青年恩格斯:唯物史观溯源的另一种视角

2024-11-13 00:00李志
理论探索 2024年5期

〔摘要〕尽管学界普遍认同青年恩格斯与青年马克思走向唯物史观的道路是不同的,但同时存在一个常见的思想倾向,即从“关系论”的视角出发,认为青年马克思在唯物史观的创立中发挥了主导作用,而青年恩格斯只是其中的配角。与之不同,“自主性”的研究视角要求“以青年恩格斯来理解青年恩格斯”,通过将青年恩格斯看作一个独立而完整的特殊个体,考察青年恩格斯如何凭借自身的理论和实践而独立地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由此,青年恩格斯研究将被赋予一种非凡的意义:打破唯物史观前史研究的三阶段说,即“宗教批判—政治批判—政治经济学批判”,呈现青年恩格斯思想转变中的四个重要阶段即“青年德意志—黑格尔主义—经济学批判—共产主义”,从而为追溯唯物史观的起源提供更为立体和丰富的阐释空间。

〔关键词〕青年恩格斯,唯物史观,自主性

〔中图分类号〕B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175(2024)05-0032-08

长期以来,“青年马克思与青年恩格斯共同创立了唯物史观并且青年马克思在其中发挥了主导作用”的传统观点被广泛接受。近年来,这一观点受到一定的冲击①,主要原因在于马克思本人承认他与恩格斯是从两条不同的道路走向了唯物史观。由此而言,青年马克思的思想转变过程,不足以单独地说明唯物史观生成的思想史全貌。尽管如此,唯物史观的溯源却是以青年马克思为轴心的,即便其中涉及青年恩格斯的研究,也仍然是以青年马克思为参照系。

正如当代著名英国马克思主义学者特雷尔·卡弗所指出的,在青年马克思与青年恩格斯相遇之前,或更准确地说,在二人开展亲密的合作之前,他们是作为两个独立的个体而开展自己的理论与实践的〔1〕4。在这种背景下,以青年马克思研究替代青年恩格斯研究、以青年马克思的思想转变过程替代青年恩格斯的思想转变过程、以青年马克思作为理解唯物史观创立过程的唯一参照系,是不合理的。既然我们承认青年马克思与青年恩格斯分别走过不同的道路而抵达历史唯物主义,既然“以青年马克思来理解青年马克思”是可行的,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尝试一下“以青年恩格斯来理解青年恩格斯”呢?在唯物史观起源的问题上,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暂且搁置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学术思想关系,通过专注地“凝视”恩格斯本人而理解他是如何凭借自身的理论与实践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呢?这恰恰是本文力图达到的目标。当然,这些有关青年恩格斯的单独研究,并不排斥传统“关系论”的研究方式,毋宁说,试图为“关系论”研究补足那并不平衡的恩格斯一方,并为唯物史观的出场提供更立体的阐释空间。为了达成上述研究目标,本文将采纳“自主性”的研究视角,即从总体上将青年恩格斯看作一个独立的、完整的并且具有明确自我意识的个体,并将其走向唯物史观的道路看作是自主选择的结果。鉴于此,本文将以恩格斯作为参照系,挖掘和展示促使其转向唯物史观的重要因素以及有别于马克思的思想轨迹。

一、追随“青年德意志”:以文学的方式介入变革

如果说青年马克思走向唯物史观的起点是哲学或法哲学,那么,青年恩格斯的思想成长道路始于他的文学阅读与创作,可以说,他最早是通过文学而形成明确的思想倾向、立场与追求的。或许在很多研究者的视野中,影响青年恩格斯的文学因素与唯物史观的思想渊源相去甚远,但这种流俗的观点忽视了19世纪30至40年代德国思想文化界的复杂性。下文将试图证明,哲学、文学、政治等e3d901ae057691034275fdb0929c7630今天看来相隔甚远的领域,以及看似归属于不同领域的伟大人物,如哲学家黑格尔与谢林、文学家海涅与白尔尼、空想社会主义者欧文与傅里叶等,在当时如何以一种相互交织的方式塑造了青年恩格斯的世界观。

一旦提及青年恩格斯的文学道路,就不得不提及他对“青年德意志”的关注与追随,甚至有学者主张青年恩格斯的思想发展中有所谓的“青年德意志”时期〔2〕。“青年德意志”指代的是一场具有“反对派”色彩的文学—政治运动,海涅、白尔尼、蒙特等作家都是这场运动的积极参与者。显然,这场运动的性质不是纯粹文学的,而是带有激进的政治倾向,希冀以文学的方式变革政治与社会。恰好,这也是此时青年恩格斯要完成的目标,所以,他自称为“青年德意志”的一员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在1839年写给好友弗里德里希·格雷培的信中,恩格斯无比坚定地说道:

“可见,我应当成为青年德意志派,更确切地说,我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青年德意志派了。所有这些本世纪的观念使我夜不能寐,当我站在邮政局前,望着普鲁士国徽时,就浑身充满自由的精神;每当我拿起一份杂志阅读时,就感受到自由的进步。这些观念正在渗入我的诗篇,并且嘲弄那些头戴僧帽、身穿银鼬皮裘的蒙昧主义者。”〔3〕139

这里须指出的是,“青年德意志”作为一场文学—政治运动,同时也受到一些非文学因素的影响。正如科尔纽指出的,“青年德意志”的代表人物海涅深受法国圣西门主义和德国古典哲学的影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海涅相信,前者能够帮助实现人的物质解放和精神解放,后者则通过宗教革命有助于实现政治革命,从而根本改变德意志的政治制度和社会关系〔4〕20-21。

可以设想的是,自由的精神、自由的进步等,对于青年恩格斯而言,从来不是一种空泛的理论允诺,而是一种值得期待的现实。以海涅作为榜样的青年恩格斯,与当时德国思想界的惯常做法——过分地倚重观念而轻视现实、以观念革命作为革命的全部——必然有所不同。这也是晚年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的开篇中依然高度肯定海涅的原因所在。而且,经由“青年德意志”,青年恩格斯很早就意识到政治革命与宗教革命的缠绕关系。这段文学经历注定其宗教批判是极其特殊的,他对虔诚主义②及其影响的观察与批判从来没有脱离过德国现实。

由此而言,青年恩格斯比青年马克思更早地关注和参与到现实的宗教批判、政治批判和社会批判中,毕竟正如青年马克思自己所承认的,他是在面临物质利益的难事时才深切地感受到抽象理论的乏力。换言之,对青年恩格斯而言,他之所以青睐“青年德意志”的文学—政治主张,不在于这些主张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了观念的普遍性和深刻性,而在于它们恰当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政治风貌、文化风貌等,并为批判和改变这些风貌以及整体上的蒙昧主义提供了思想武器。从这个角度来看,尽管恩格斯此时还没有获得理解和批判世界的科学方法,但至少在研究对象和研究目标上,他能够有意识地将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物质解放与精神解放等而视之,这些对唯物史观的提出具有不言自明的意义。

除了海涅,“青年德意志”的另一位先驱白尔尼对恩格斯的影响似乎更为深远,白尔尼本身就兼具剧作家、文学批评家、自由主义者、民族主义者、民主主义者、共和主义者等多重身份〔5〕。对青年恩格斯而言,白尔尼是一位与黑格尔并驾齐驱的伟大人物,他以文学实践的方式推进了德国政治精神的发展,并且弥补了青年黑格尔派仅关注思想所造成的理论缺陷,为思想与现实的结合提供了可能性〔6〕274。青年恩格斯的这一评价无疑是非常精准的,即以黑格尔主义为代表的观念主义,阻碍了思想通达现实的道路。如果思想不能准确地理解现实,甚至不屑于理解看似低于观念的现实,那么,何谈改变现实和求得解放呢?在这一点上,白尔尼比海涅更加切中观念主义的要害,相应地,其对青年恩格斯所产生的影响也更为显著。

尽管此时恩格斯对现实的理解依然是模糊和相对肤浅的,尽管他也并不十分清楚思想如何与现实相结合,但至少“思想与现实的结合不仅是可能的还是必要的”作为一项理论的要求,深深地烙印在青年恩格斯的思想轨迹之中。而文学正是年轻的恩格斯得以摆脱宗教上的虔诚主义、批评整体上的蒙昧主义和探索一个更好世界的最初表达。类似的表达也出现在青年马克思那里,比如“哲学的世界化”与“世界的哲学化”以及后来提出的“解释世界”与“改变世界”。所有这些都可以被看作唯物史观的萌芽,体现了一种截然不同于观念主义的世界观。

回到文学道路这一主题,至少在间接的意义上,青年恩格斯的思想起点并不能被简单地归类为纯文学领域,而应被视为裹挟着法国空想社会主义、德国古典哲学等诸多要素的文学实践。换言之,多元的思想因素在青年恩格斯直接接触德国古典哲学、法国空想社会主义之前,就经由“青年德意志”而产生隐微的影响。这就不难理解,青年恩格斯为何没有经历多少思想波折就转向了青年黑格尔派,并在其后快速成长为一位共产主义者。

二、成为黑格尔主义者:以哲学作为批判的武器

与青年马克思在柏林大学接受了良好的哲学教育并由此受到黑格尔主义的直接影响不同,青年恩格斯接触黑格尔主义较晚并且更多地是以间接的方式。根据恩格斯在1839年写给弗里德里希·格雷培的几封书信,我们可以知晓:他在这一时期阅读了施特劳斯的《耶稣传》,并经由施特劳斯而接触到青年黑格尔派、进而接触到黑格尔哲学③。

与其说此时的恩格斯完全抛弃了“青年德意志”的文学影响,不如说“青年德意志”与黑格尔主义开始在他身上的汇合发酵,使得这个没有任何哲学教育背景的年轻人在思想上快速成长。正如恩格斯自己所言:“我正处于要成为黑格尔主义者的时刻。我能否成为黑格尔主义者,当然还不知道,但施特劳斯帮助我了解了黑格尔的思想,因而这对我来说是完全可信的。何况他的(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本来就写出了我的心里话。”〔3〕224也就是说,恩格斯并非通过直接阅读黑格尔的著作而成为黑格尔主义者,而是经由施特劳斯及其《耶稣传》而间接地熟悉了解黑格尔的思想。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恩格斯从未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黑格尔主义者,而且在超出黑格尔式观念主义的桎梏方面要显得更为容易一些。

鉴于施特劳斯对青年恩格斯的突出影响,这里有必要提及费尔巴哈对施特劳斯的一番评价。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中指出,施特劳斯将教会神学(包括耶稣的生活等)作为批判的对象,他自己则是将一般意义上的基督教或神学作为批判的对象;前者对基督教作历史的分析,后者对基督教作历史哲学的分析〔7〕24。或者说,施特劳斯侧重从历史的角度探究宗教事实的悖谬,费尔巴哈侧重从哲学的角度探求宗教本质的悖谬。经由施特劳斯而成为黑格尔主义者的恩格斯,毫无疑问地受其思维方式的影响,尤其是对黑格尔主义的历史观情有独钟。正因为此,青年恩格斯才能借助于无限的历史观〔8〕,深化了此前的宗教批判以及对“青年德意志”的反思。正如他在《时代的倒退征兆》一文中所讲述的:“历史从一个看不见的点徐徐开始自己的行程,围绕着这个点缓慢盘旋移动;但是,它的圈子越转越大,旋转越来越迅速、越来越灵活……而且,每转一圈就更加接近于无限。”“我们现在就处在历史的这样一个点上。自査理大帝以来登台亮相的各种思想,500年间不断相互排斥的各种风尚,都企图把自己的消亡了的权利再次强加于现代。中世纪的封建主义和路易十四的专制制度、罗马的教阶制度和上一世纪的虔诚主义,相互争夺消灭自由思想的荣誉!”〔6〕107

一方面,青年恩格斯对黑格尔历史观的青睐,直接出自当时批判的需要。他将宗教上的虔诚主义与政治上的保守主义,以及“与教会生活和政治生活中这些强大的反动现象相适应的是文学艺术中一些不明显的倾向”〔6〕108,看作是时代风尚(精神)的倒退,认为它们是极其有害和不可容忍的。换言之,此时的恩格斯已经明确意识到,宗教、政治、文学以及哲学是不可分割的,是同属于时代精神的历史产物。而且,他立足于社会的与历史的现实而对宗教所作的批判,实际上已经超出了青年黑格尔派沉浸于其中的哲学批判。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宗教批判已经具有了社会批判的萌芽。

另一方面,这段早年哲学阅读和思想批判的经历,对于恩格斯形成自己的历史观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正如青年马克思反对像历史法学派那样固守与古罗马法相适应的历史事实一样,青年恩格斯同样反对以早已消亡的制度与传统(尤其是政治方面的制度与传统)强加于现代,主张一种趋于无限变化、不断发展与变革的历史观。所不同的是,青年马克思最早是从《精神现象学》中发掘了黑格尔的历史意识,并在克罗茨纳赫时期阅读了大量的历史学著作;而青年恩格斯最初是对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在其后受赫斯的历史主义观念的诸多影响。

无论如何,从历史的角度理解宗教、政治乃至文学艺术,为“历史的”唯物主义的出场提供了无可非议的铺垫。毕竟,费尔巴哈借助宗教批判所达到的唯物主义,只是直观的唯物主义、从自然事实的角度理解现实的唯物主义、在历史与社会层面趋于保守的唯物主义。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这一时期的哲学积累,恩格斯能否与马克思成为合作者将是未知数,更遑论晚年恩格斯所提出的历史合力论了。

谈到青年恩格斯历史观的形成,还有必要提及军事实践及研究所产生的特殊影响。从少年时代起,热爱文学的恩格斯就经常在写作中描绘一些战争场面,而后不仅在不来梅时期旁观过军事演习,在柏林有过一年的军旅生活,还于1849年参加了革命军,直接投身于革命斗争。当然,这些独特的军事实践并没有停留在行动的层面,而是极大地触动了恩格斯,为唯物史观注入了丰富的实践要素。在一封写给魏德迈的信中,恩格斯曾作过这样的自我评价:“我自从迁来曼彻斯特以后,就开始啃军事,我在这里弄到的材料,至少对开端来说是足够了。军事在最近的运动中必将具有的重大意义,我往日的爱好,我在报纸上发表的匈牙利军事通讯,以及我在巴登的光荣的冒险经历——所有这些都促使我在这方面下功夫,我想在这方面至少要做到能够发表一定的理论见解而又不致太丢脸。……我是说要一般地熟悉各个军事部门所必需的基本知识,了解和正确评价军事史实所必需的细节知识。例如,基本战术,筑城原理(多少带历史性的,包括从沃邦到现代独立堡垒的各种体系),以及对野战工事和其他有关军事工程问题(如各种类型的桥梁等等)的研究;还有一般的军事科学史和由于武器及其使用方法的发展和改进而引起的变化的历史”〔9〕291-292。

这段自述与马克思对恩格斯《军队》一文的评价高度吻合:“军队的历史比任何东西都更加清楚地表明,我们对生产力和社会关系之间的联系的看法是正确的。一般说来,军队在经济的发展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市民社会的全部历史非常明显地概括在军队之中。”〔10〕223

上述评价共同说明:军队及其历史,尤其是伴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而在军事生活中展现出的各种巨变,从一个侧面说明了物质生活之于政治生活、生产力之于社会关系的优先性地位。即军队作为上层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始终受制于生产力的发展水平。在这一意义上,恩格斯对军事的兴趣,非但不意味着他偏离了唯物史观,反而还意味着他试图为唯物史观提供更丰富和更生动的佐证。

除了历史观的初步形成,青年恩格斯对哲学家谢林的批判,更是其成为黑格尔主义者的明证。1841年,恩格斯在柏林大学旁听了大量的哲学课程,其中包括谢林的讲座。此时,他已经阅读了布鲁诺·鲍威尔的《复类福音作者的福音史批判》并作了《宗教批判笔记》,阅读了费尔巴哈的代表作《基督教的本质》,所有这些都为他记录谢林讲座的内容并展开针对谢林的哲学批判提供了重要的哲学基础。相比于马克思对谢林的不屑一顾,恩格斯撰写并发表了系列论文《谢林论黑格尔》《谢林和启示》《谢林——基督哲学家,或世俗智慧变为上帝智慧》,为我们理解当时盛极一时的黑格尔与谢林的学术争论提供了重要的文献依据。

概括地讲,恩格斯对谢林的批判至少包含几个不同的向度:其一,批评谢林妄图以肯定哲学(实证哲学或启示哲学)取代黑格尔的否定哲学,批评谢林以启示代替理性、以神秘经验代替实存领域,因而恩格斯的批判既是哲学批判也是神学批判;其二,批评谢林让哲学依附于普鲁士的政治统治,批评在理解哲学与现实的关系时去掉“合乎理性”这一维度从而使得哲学变成对不合理现实的直接接受,由此恩格斯的批判同时也是政治批判;其三,批评谢林难以理解黑格尔关于自然与精神的历史性表述——“世界历史哲学是精神哲学的皇冠”〔6〕360,批评谢林不理解新事物与旧事物的辩证关系以及自我意识的辩证发展,由此恩格斯的批判还展现为一种更为基础的批判——世界观与方法论的双重批判。很显然,对于唯物史观而言的诸多关键性要素已经在这些批判中展现出来,包括唯物主义与无神论、辩证法及其与内在性和必然性相关的历史观等。

总之,这一时期的青年恩格斯快速地完成了从“青年德意志”向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蜕变。正如他在《评亚历山大·荣克的〈德国现代文学讲义〉》一文中所作的断言:“青年德意志已经成为过去,青年黑格尔派出现了;施特劳斯、费尔巴哈、鲍威尔、《年鉴》引起了普遍的重视,原则之间的斗争如火如荼,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基督教已岌岌可危,政治运动遍及一切方面……”〔6〕446只不过,黑格尔主义者的身份之于恩格斯而言是极为短暂的,他很快就在更为广阔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和空想社会主义的影响下,形成了更为激进的立场。

三、转向经济学批判:超出既定事实的前提性反思

从现有文献来看,青年恩格斯与哲学的关系,似乎远不及他与经济学的关系那么直接和亲近。尤其是他自少年时代起就开始直接参与商业实践,并由此积累了丰富的社会经验。可以说,商业实践为青年恩格斯开展政治经济学批判提供了坚实的经验基础,甚至在一定意义上,为唯物史观后来能够借助政治经济学批判揭示资本主义的秘密提供了宝贵的事实依据。这一点可以通过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几封通信获得佐证。

在一封1858年写给恩格斯的书信中,马克思询问了一个问题:“你能否告诉我,你们隔多少时间——例如在你们的工厂——更新一次机器设备?……机器设备更新的平均时间,是说明大工业巩固以来工业发展所经过的多年周期的重要因素之一。”〔10〕336对此,恩格斯在复信中给予了非常详细的回复,给出了机器设备更新的年限大概为13年,并指出过快的更新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会导致工业资本的不断减少甚至工厂破产。马克思对恩格斯的复信非常满意,并进而追问了另一个问题:“……例如在你们工厂里,或者更确切地说在一般工厂的营业中流动资本在原料和工资上是如何分配的?你们平均有多大一部分流动资本存进银行?……”〔10〕341

由上可知,马克思之所以不断地向恩格斯提出这些问题并期待恩格斯的回应,是因为恩格斯作为一位实际参与资本主义工商业活动的实践者,并且作为马克思的合作伙伴,必定会给出可信的数据和事实。而这些事实恰恰有别于古典政治经济学当作出发点的自然事实,它们是历史的与社会的具体事实,是以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形式出现在唯物史观中的研究对象。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就是最优秀的经济学家,甚至李嘉图本人,一旦走进资产阶级的思维怪圈,便陷于纯粹幼稚的妄谈。”〔10〕342而恩格斯的出现,显然很好地帮助他避免这类理论上的妄谈,并促成了科学的资本理论的诞生。

1842年迁居曼彻斯特后,恩格斯离开了柏林这座哲学批判的重镇,转而深入到资本主义的最前沿,针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各类前提性问题进行批判,并撰写了《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在这部曾被马克思高度评价的文献中,青年恩格斯辛辣地指出,试图表现出仁爱的经济学是伪善的、前后不一致的和不道德的,一方面“它假惺惺地对重商主义体系的血腥恐怖表示神圣的厌恶,并且宣布商业是各民族、各个人之间的友谊和团结的纽带”,另一方面“创造并发展了工厂制度和现代的奴隶制度”〔11〕444。不仅如此,他还敏锐地发现,要想摧毁这种虚伪的经济学,就必须抛弃那种直接以私有制的事实作为经济学前提的错误做法。在此基础上,他还指出,“私有制的最直接的结果是生产分裂为两个对立的方面:自然的方面和人的方面,即土地和人的活动”〔11〕458-459,这种分裂造成了在生产大量过剩的阶段上仍有广大民众无以为生的怪诞现象。

尽管此时的恩格斯未能像青年马克思那样以异化劳动的框架解读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理论缺陷,尽管他尚不能对生产、资本、价值等重要的经济学范畴作精深的分析,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对于经济学所作的上述批判,明显早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若干论断,并极大地触动了青年马克思。更为重要的是,就唯物史观的资本批判朝向资产阶级私有制而言,就这一批判指明资产阶级私有制不同于以往的私有制而以劳动与生产资料的分离为前提而言,所有这些已经暗含在恩格斯的上述经济学批判之中了。

尽管恩格斯在与马克思展开合作之后不再从事系统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但其早年的这段经历却不应被遗忘和忽视。正如有学者已经指出的,恩格斯早在1843年的时候,就已经对亚当·斯密、马尔萨斯、萨伊、李嘉图等人的政治经济学有了一定的了解,并对私有制、私有财产、地租等作了专门的研究与批判〔12〕。

这些研究的重要意义,一方面如晚年恩格斯所作的自我评价,“我在曼彻斯特时异常清晰地观察到,迄今为止在历史著作中根本不起作用或只起到极小作用的经济事实,至少在现代世界中是一个决定性的历史力量”〔13〕232。这说明,他在1843年前后已经触及唯物史观的核心——经济事实处于理解整个人类历史的基础性地位。就这一点而言,青年恩格斯与青QtqK+4ZhsTAm6Pn//iTjrQ==年马克思也是极为不同的:前者是从直接的商业实践、经济学阅读与社会批判中得到这一发现,后者则是从黑格尔的法哲学批判中推导出市民社会决定政治国家的结论,并结合物质利益的难事而最终意识到物质利益的重要性。另一方面,1842年底至1844年夏天的这段独立的思想探索过程,反映出多种思想要素在恩格斯身上产生了一种强大的合力,使得政治经济学批判与此前的哲学批判、政治学批判产生了奇妙的共鸣。他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的开头这样说道:“到处依然存在着下述前提:唯物主义不抨击基督教对人的轻视和侮辱,只是把自然界当作一种绝对的东西来代替基督教的上帝而与人相对立;政治学没有想去检验国家的各个前提本身;经济学没有想去过问私有制的合理性的问题。”〔11〕443

在这里,恩格斯之所以将这些看似不同的批判归为一类,恰恰是因为这些理论都是“伪善的、前后不一贯的”以及与自由的人性相敌对。谢林以捍卫实存领域之名而反对黑格尔的观念主义,非但没有抨击和摧毁基督教的基础,非但没有将人的尊严和世界还给人自己,相反地,甚至还通过启示的方式,将基督教的上帝作为一种自然事实加以肯定,从而再次强化了上帝与人的对立。这在恩格斯看来是一种虚伪的唯物主义,打着唯物主义的旗号却开展着神秘主义的行径。同样地,政治学理论对政治国家赖以存在的各种前提不加反思和检验地全盘接受,从而实际上辩护了各种不合理的政治制度,由此非但不能推动政治进步,反而带来了日益保守的政治氛围。经济学理论亦是如此,在不加反思的情况下接受私有制这一现代经济制度的基本前提,却从未设想追问这一前提的合理性,由此非但不能解释财富的快速增长为何伴随着日益普遍的贫困,反而到处为充满着奴役、压迫和剥削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作各种理论上的辩护。

上述批判,无论名为哲学的还是政治学,抑或是经济学的,其实都反映出恩格斯深受黑格尔批判方法的影响。根据黑格尔的辩证法,他反对接受任何一个意识发展阶段上的既定观念,更不会将直接给定的观念奉为理论前提;同样地,恩格斯也反对接受任何既定的经验事实,而是主张通过不断的追问和反思,不断扬弃经验事实中的那些不充分或不合理的部分,使有关现实的真理得以普遍和客观地呈现出来。这一方法同样被马克思继承和发扬,后来还被概括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具体—抽象—具体”。而挑战既定的思想观念或经验事实的权威性,无关乎具体研究,却能够确保历史唯物主义始终不会落入费尔巴哈的直观唯物主义或者经济学、政治学的自然主义和保守主义。

综上,曼彻斯特时期的青年恩格斯已经从青年黑格尔派的一员成长为现代经济学的卓越批判者。这一思想转变过程看似短暂,却是恩格斯开始形成自身理论判断、学术特色的关键性时期,也是恩格斯得以与马克思惺惺相惜继而产生合作关系的重要节点。

四、走向共产主义:激进政治立场的形成

青年恩格斯最终走向共产主义,决非是偶然的。自少年时代起,他就对不同社会阶层的极端不公平处境怀有深切的同情,比同龄人更早地开始社会问题的反思。比如在伍珀河谷时期,他敏锐地观察到资本主义工业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在低矮的房子里劳动,吸进的煤烟和灰尘多于氧气,而且大部分人从6岁起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这就剥夺了他们的全部精力和生活乐趣。……下层等级,特别是伍珀河谷的工厂工人,普遍处于可怕的贫困境地;梅毒和肺部疾病蔓延到难以置信的地步;光是埃尔伯费尔德一个地方,2500个学龄儿童中就有1200人失学,他们在工厂里长大,——这只是便于厂主雇用童工而不再拿双倍的钱来雇用被童工代替的成年工人。但是大腹便便的厂主们是满不在乎的,因为虔诚派教徒的灵魂不致因为使一个儿童变坏堕落就下地狱,特别是这个灵魂如果每个礼拜日到教堂去上两次,那就更心安理得了。”〔6〕44-45

尽管这里的观察与分析与其后来使用的阶级分析有较大的距离,但同时意味着青年恩格斯已经发现,他所处的资本主义社会是十分不完美的、反人道主义的。这一朴素的认知为他后来走向共产主义奠定了最早的思想基础。

在当时的德国,尽管不少学者已经认识到包括贫困在内的各类社会问题的严重性,但受制于观念主义的影响,社会问题的讨论常常止步于宗教和哲学而非真正地深入到社会批判之中。相比之下,一贯重视从现实主义的角度进行思考的青年恩格斯,则较少地受到这种空谈式的、学究气的研究风尚的影响。尤其是在曼彻斯特的旅居生活,直接促成了其激进政治立场的形成。

从理论上看,恩格斯于1843年前后广泛阅读了英国和法国的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的论文和著作,包括罗伯特·欧文的小册子、查尔斯·傅立叶的《关于四种运动和普遍命运的理论》、卡贝·埃蒂耶纳的《伊加利亚旅行记》等,还特别关注了法国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刊物,如伊加利亚派共产主义者的机关刊物《人民报》。此外,他还阅读了一些在当时产生重大影响、与这一主题密切相关的作品,比如蒲鲁东的《什么是财产?》。通过广泛的阅读和深入的思考,恩格斯已经察觉到这些理论存在明显的缺陷,比如过分强调合法途径的斗争、解决社会贫困的方案过于理想化、在不触及政治制度的前提下推动财产公有而带有明显的空想性质、强调平等主义与禁欲主义等。

而促使恩格斯较早觉察到空想共产主义之局限性的,非赫斯的共产主义理论莫属。一方面,赫斯始终关注社会问题,并从经济的而非宗教的、哲学的、政治的角度探究这些问题背后的根源,并且主张在批判之上创造积极的东西,正所谓“从生活之树上砍下干枯的树枝”“积极地塑造未来”〔14〕44。很显然,赫斯的社会批判所导向的积极一面,尤其是经由“实践”“行动”创造历史的论述,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青年恩格斯与马克思。这些影响具体地反映在,唯物史观对实践和历史创造者的论述以及意识形态之虚假普遍性的批判中。另一方面,社会问题的最终解决、积极未来的最终达成,对赫斯而言都指向共产主义社会的美好愿景。在1844年的《共产主义信条问答》中,他从回应“什么是劳动”这一问题开始,旗帜鲜明地提出:“要废除这种人的交易、相互的剥削以及所谓的私人营利,不能通过任何法令,而只能通过建立起共产主义的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将为每一个人提供发展和运用人的才智的各种手段。”〔14〕172赫斯对共产主义与劳动、个人潜能的发展之间内在一致性的陈述,使得青年hrt3HuvMjIyUaMG8m7tfpKkrNE7jJcJOr+T/6+4Xxb4=恩格斯得以超出哲学共产主义的狭隘视野,并继而提出一种与社会实践密切相关的共产主义理论。

从实践上看,青年恩格斯曾对英国的社会主义运动开展过广泛的实地调查。在写于1843年的《伦敦来信》系列通讯中,他不止一次地记录了自己参与的社会活动:参与了宪章派和社会主义在索尔福德举行的第二次全市集会〔11〕426;在曼彻斯特观察到,“一个能容纳3000人左右的共产主义者会堂,每个星期日都挤满了人”,在那里举行的讲演“讲的都是贴近人民的问题,也有对牧师的揶揄”〔11〕435。那么,他为什么要亲身参与理论之外的政治实践呢?当时的英国已发表和出版了众多的社会主义文献,为什么他不满足于阅读这些文献呢?正如他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自序中所说:“……我想要的不限于和我的课题有关的纯粹抽象的知识,我很想在你们家中看到你们,观察你们的日常生活,同你们谈谈你们的状况和你们的疾苦,亲眼看看你们为反抗你们的压迫者的社会统治和和政治统治而进行的斗争。我是这样做的:我放弃了资产阶级的社交活动和宴会、波尔图酒和香槟酒,把自己的空闲时间几乎全部用来和普通工人交往。”〔15〕382

这些生动和直接的政治实践,为青年恩格斯了解英国工人阶级(包括不同地区的工人、不同产业的工人等)的具体生活处境、英国国内的危机、英国工人阶级的政党及其斗争方式、英国社会主义运动在民间的具体开展等,提供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青年恩格斯的这一做法,实际上是以经验主义的思路回应了无产阶级的普遍观念如何与其特殊的经验相结合的问题〔16〕。

不过,注重政治实践并不意味着青年恩格斯对社会主义的理解流于经验层面。他在批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一书中明确指出,仅在理论上或仅在实践上克服矛盾、消灭私有制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因为抽象的理论观点容易沦为没有事实根据的“狂想曲”,而具体的实践经验却容易将特殊偷换为普遍,以为英国的社会主义运动足以普遍地代表全世界的社会主义运动〔11〕523。与单一的理论派过分重视普遍的观念、单一的实践派过分重视特殊的经验不同,青年恩格斯试图在普遍的观念与特殊的现实之间寻求平衡,将研究视野从英国拓展到当时欧洲大陆,致力于从整体主义的立场上理解共产主义。

由此,他提出了两个重要的论断:一是这场遍布欧洲的运动代表着历史的必然,共产主义“是从现代文明社会的一般实际情况所具有的前提中不可避免地得出的必然结论”〔11〕474,或者说,共产主义代表着现代文明的一种普遍倾向性;二是达到共产主义即“在财产共有的基础上进行社会制度的彻底革命”〔11〕474的方式和道路是不同的,每个国家都是基于自身的特殊情况而生发出共产主义要求的。这里的特殊情况特别是指德国与英国、法国在社会变革方面的差异性,哲学共产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对变革德国现实产生了消极的影响。这一认知与青年马克思、赫斯等人针对德国理论生活十分先进而现实生活极其落后的判断完全一致。总之,就这两个论断分别强调了共产主义的历史必然性以及实现共产主义的民族特殊性而言,科学共产主义的表述在此时的恩格斯这里已经初见雏形。

综上所述,以青年恩格斯为参照系的唯物史观前史,呈现为四个前后相接的思想阶段,包括“青年德意志”阶段、青年黑格尔派阶段、经济学批判阶段和接受共产主义阶段。尽管每一思想阶段呈现为某一种理论要素的主导性作用,但实际上,多种理论要素常常是以不同的方式相互交错与彼此影响;甚至也不存在纯粹的思想观念的变化,实践的因素始终作为内在的组成部分而嵌入青年恩格斯的成长轨迹之中。在这一意义上,若要理解青年恩格斯提出唯物史观的整体历史语境,就要面对恩格斯与马克思在青年时期的真实差异,就要包容性地接纳曾经对青年恩格斯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各种复杂且多变的因素。唯有如此,基于恩格斯的唯物史观溯源才是可能的。

注释:

①参见鲁克俭:《国外学者论青年马克思与青年恩格斯的学术关系》,《教学与研究》2006年第8期;覃诗雅、张亚宁:《国外学术界对恩格斯研究的最新进展及启示》,《世界社会主义研究》2021年第12期;刘怀玉:《论青年恩格斯“另一条道路”的哲学意义》,《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3年第1期;周嘉昕:《走向唯物史观的两条路径及其内在统一》,《哲学研究》2023年第6期。

②虔诚派是新教在德国的一个变种,既是德国宗教改革运动的产物,也是德国社会改革的产物。一方面,虔诚派要求信徒应有虔诚的信仰,强调情感、经验等因素在宗教信仰中的重要意义,反对理性的宗教论证并与启蒙理性相对,另一方面注重宗教实践,要求信徒过清心寡欲的世俗生活。德国神学家和哲学家施莱尔马赫、同窗好友却反目成仇的谢林与黑格尔,都或多或少地受虔诚派的影响,而这些思想巨人都曾经深刻影响了恩格斯以及同时代的德国青年人。

③自1839年起,在青年黑格尔派的重要成员施特劳斯的影响下,青年恩格斯开始阅读黑格尔的著作,尤其是着重阅读了《历史哲学》一书,并在这一时期写作了《时代的倒退征兆》《现代文学生活》《恩斯特·莫里茨·阿恩特》《伍珀河谷来信》等相关文章。

参考文献:

〔1〕Terrell Carver.Engels before Marx〔M〕. Switzerland:Palgrave Macmillan,2020.

〔2〕常培杰.恩格斯“倾向文学”批判的“青年德意志”渊源〔J〕.中国文学批评,2023(02):21-30+189.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4〕奥古斯特·科尔纽.马克思恩格斯传:第1卷(1818-1844)〔M〕.刘丕坤,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

〔5〕张永清.论青年恩格斯思想视域中的白尔尼因素〔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04):34-45.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7〕费尔巴哈文集:第4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

〔8〕卢永欣.走向无神论——青年恩格斯“无限”观考辩〔J〕.现代哲学,2020(04):08-15.

〔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

〔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2〕周嘉昕.重访青年恩格斯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基于《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的考察〔J〕.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05):10-17.

〔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4〕赫斯精粹〔M〕. 邓习议,编译. 方向红,校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

〔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6〕陈俊昆.地方性经验与《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形成〔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1(02):12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