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借鉴安塞尔·亚当斯在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的摄影实践,利用其“前视”理论,通过分析其“分区曝光法”系统在当下的适用性,探讨利用摄影媒介塑造秦岭国家公园形象。强调摄影在生态文明建设和国家公园形象构建中的作用,指出在数字时代,需要应对图像同质化和视觉疲劳的挑战,呼吁中国摄影师在塑造秦岭形象时,需要超越单纯的自然描绘,应将自然环境与文化意境相结合,创造具有文化深度的摄影作品。
秦岭在地理意义上是我国南北方的分界线,处于中央造山带与南北构造带交汇的地方,是长江和黄河流域的分水岭,被称为我国的“中央水塔”;在文化意义上是中华文明的摇篮和中华民族的根脉,其文化形象虽然“千人千面”,但深深根植于每位国人的心中。2021年10月25日,中国国家公园管理局批复“同意陕西创建国家公园”,秦岭国家公园的建设提上日程。
摄影媒介兼具工具性和艺术性。一方面,可以通过照片向全球展示秦岭在生态文明建设和绿色发展方面的坚定意志与显著成就;另一方面,通过摄影艺术的再现与表达,为广大国人树立秦岭国家公园的形象。
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是美国现代主义时期的著名摄影师,20世纪时,亚当斯凭借摄影艺术的成就将公众吸引至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帮助美国数百万人确立了国家公园的视觉落脚点。在纪录片《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天堂的命运》中,一对年轻情侣在公园支起帐篷,采访者问这位女士,他们为什么来公园。她一边责怪这个炎热拥挤的地方,一边说:“事实是……我去旧金山是为了看安塞尔·亚当斯的展览……在通过他的眼睛看到这一切之后,我真的很想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亚当斯在美国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的摄影创作理念、技术系统发明、艺术经营经验等方面的理论和实践,为我们构建自己国家公园的形象,提供了一个虽然不算新但较成功的案例。
“前视”与诗意的想象
约塞米蒂国家公园位于美国西部加利福尼亚州,1890年被认定为美国国家公园。少年时期的亚当斯在开始摄影事业之前,对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即有“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想象。1916年,他说服父母,全家人一起去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度假,他读过一本19世纪的图文书,里面提到约塞米蒂,在他的想象中,当地应该还有牛仔和印第安人居住。
“前视”(Previsualization)不仅是安塞尔·亚当斯摄影创作系统中的专业技术术语,也是用图像塑造国家公园形象的视觉密码,除摄影师对自然进行前视之外,受众脑海中也存在对自然的“想象”。
安塞尔·亚当斯著名的“分区曝光法”系统在进行技术操作步骤之前,即有“前视”的概念,“具体地说,在未正式拍摄之前,先在自己的脑海中对所要拍摄的物体有意识地形成一个最后要得到的影像。即在创作的时候,不但要接触被摄体本身,更重要的是进一步洞察被摄体所能表现的潜在影像”。
“潜在影像”反映了摄影创作与现实景物的差别,目的是为了主观控制黑白胶片,得到想要的影调效果。就具体的技术细节来说,如果画面在V区(即为18%反射率的正常曝光),那么可以通过改变曝光时间(或使用不同颜色的滤镜),将V区移至Ⅶ区,整体呈现暗调的视觉效果。
亚当斯明确提出将摄影创作的技术程序“前视”与受众的感受联结,并确认了它们的对等关系。“摄影机拍摄出来的照片是‘脱离现实’的……我采用种种控制方法来创作‘相当于我所看到和感觉到’的形象。要是我做得成功的话,观众就会认为这是现实的本来面貌,并对之作出情感和艺术上的反应”。
在中国摄影历史的各个时期,许多风景作品(名山大川、地理名胜等)超越了其他作品,获得了广泛而持久的公众关注,形成了公众脑海中的“前视”,即公众不必到达现场,已经有“指示符”的形象占位在其观念中,如黄山的迎客松、桂林的山水,福建的梯田、杭州的西湖、延安的壶口瀑布等。这些照片往往给公众留下摄影师视角下的某种自然景观的印象,即摄影师视角下的观看,被认为是某种风光实际的样子。这种风景视觉化的方式,在中国文化中形成了视觉规范,直到未来某个时间点,另一个摄影师有了更新视角的作品并取代了它们。
无论如何将摄影分类(纪实、商业、时尚、人像等),只要将摄影视为一种艺术表现形式,那么它既不等同于绘画,也不类似于电影,而更像是诗歌。在其创作过程中,摄影师总是追求捕捉到诗意、隽永的画面作为直接摄影的上乘之作;在摄影传播的过程中,受众也乐于手执那些如诗歌只言片语般的图像,去“想象”梦寐以求的梦境,如若不能抵达,也以照片作为“安慰剂”。
亚当斯的“前视”与作品的传播,对吸引传统媒体时代(报刊、电视、广播等)美国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的游客们奏效了。对秦岭国家公园来说,这也是当时媒体反复传播秦岭风光、秦岭四宝、秦岭名山图景的原因,期望代表秦岭的符号能够形成有效占位。但由于数字摄影技术,以及虚拟技术的全面发展,加上海量照片的裹挟,彼时内容生产者与受众达成的“想象”共谋,少有明显的效果。
银盐摄影技术“高峰”到风光摄影的视觉疲劳
谢汉俊在《A·亚当斯论摄影》一书中,总结了亚当斯的摄影三大成就,除了上述所言“前视”理论的贡献,另外两个是“分区曝光法”和“精心制作”。而将深入人心的美国国家公园约塞米蒂“壮丽圣地”的形象落在影纹丰富、层次细腻的黑白银盐照片上的技术,即是用“分区曝光法”精心制作的作品。这是一套兼顾“科学与艺术”,将大画幅黑白银盐影像品质提升到完美水平的系统,虽然现在数字摄影大行其道,纵使这套方法在制作过程中,需要控制“模拟材料”(胶片等)众多变量而显得烦琐,但是我们从乔纳森·斯伯丁(Jonathan Spading)评论亚当斯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的照片将传达令人惊奇和重获新生的感觉,以及大自然的所有情绪——从森林中的宁静细节到山谷峭壁上的崇高力量”,这套系统仍然是一座响亮的丰碑。
除了美国国家公园壮丽风景的拍摄主题,亚当斯和其同道创办的“F64小组”,彰显直接摄影的本体语言,在摄影美学史上留下了印记。其美学主张,即坚定地拒绝使用那些在“画意摄影”中常见的柔焦镜头和故意模糊细节的技巧,转而采用大画幅相机配备的小光圈f/64,以捕捉清晰锐利的图像和宽广的景深。通过使用光面相纸进行接触印相,创造了“纯粹影像”的光学清晰度和精确度。
然而,在当今以“解构一切”与“微观叙事”为特点的短视频媒介盛行时代,以亚当斯描绘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的黑白银盐摄影系统,这样的摄影方式塑造秦岭国家公园的形象,却面临两大问题。一是相比20世纪20年代较简单的媒介环境,如今我们被无处不在的图像所包围,消解了单一摄影媒介的力量;二是传统银盐摄影材料已从主流宣传工具变成个人艺术表达的小众材料,而新兴的数字及虚拟技术前端拍摄“傻瓜”化,让繁复的计算变成了看不见的“暗箱”操作。
彼得·伯克(Peter Burke)对“图像”(Images)的定义如下:“……它不但包括各种画作(素描、水彩、油画、版画、广告画和漫画等),还包括雕塑、浮雕、摄影照片、电影和电视画面……甚至包括地图和建筑在内。”我们延伸到秦岭的图像序列,秦岭四宝(朱鹮、大熊猫、金丝猴和羚牛)吉祥物的文创衍生品,秦岭某景区游客手册上的手绘地图,“大美秦岭”摄影展微信公众号推送中的摄影作品,以及短视频博主航拍秦岭的动态影像作品……它们作为图像,或具备实体,或数字虚拟;或静态展示,或动态传播。
数字摄影技术的呈现效果不逊于大画幅座机胶片时代的摄影作品,但是缺乏亚当斯“分区曝光系统”摄影技术前端的显性操作,只剩下“前视”理论的指导作用。当今技术时代的“暗箱”隐藏了复杂的部分,让受众对摄影的理解简单化;加之饱和度过高、锐化过度、构图平庸的明信片式风光糖水片,使构建秦岭国家公园形象的图像杂讯过多,从而削弱了其影响力。
将自然环境升华到文化之境
纵观亚当斯的摄影作品,很少有人类活动的痕迹,除了其知名作品《赫尔南德斯的月光》(Moonrise, Hernandez,New Mexico,1941)(巨大苍穹下小镇前的墓碑,那也是对死亡的隐喻)。这些摄影作品每年都吸引了数百万人涌向约塞米蒂国家公园,让游客在度假的同时拥有一丝神圣的感觉。
正如评论家罗伯特·休斯(Robert Hughes)所说,“亚当斯的作品是美国残存的泛神论的崇拜形象”。亚当斯的作品属性游走于商业性和神性之间,亚当斯受雇于柯达公司,宣传早期柯达克罗姆(Kodak Chrome)彩色胶片,所制作的一幅“三联画”形式的摄影作品,左边是游客手持相机对准约塞米蒂瀑布的竖构图;中间是壮阔的横构图风景,约塞米蒂山谷的大全景尽收眼底;右边是另一幅竖构图,显示游客拿着相机站在高耸入云的约塞米蒂瀑布下。三联画式摄影作品继承了欧洲风格的精神内核,供奉着约塞米蒂的神圣形象——现在正被端着柯达相机的“朝圣者”们顶礼膜拜。对于成千上万的美国上班族来说,这幅高高悬挂的三联画式摄影作品,无疑激发了他们对大自然的畅想。
约塞米蒂的游客希望复制亚当斯如此引人注目的不朽图像。但游客在约塞米蒂拍摄任何景点的照片时,少有忽略自然环境中的人类存在,像亚当斯那样选择自己的视角。例如,站在亚当斯拍摄“半穹顶的面孔(The Face of Half Dome)”巨石的位置,人们会看到亚当斯所捕捉到的美景,但只需左右移动视角,观看下方的山谷,就会看到国家公园中心的一个小型人类聚居区。
在亚当斯的摄影作品中,“宏大叙事”是重要的关键词,精美的二维平面相纸,即有能力让政府、非政府组织以及私人企业相信美国西部风光的价值,这不仅使国家公园获得了各种资金支持,而且使公众越来越意识到,西部景观是一种兼具精神和经济价值的国家资源。
反观中国摄影对秦岭风景的构建,则需要步入文化之境。何伊宁在《中国当代摄影中的风景再现》一文中概括,“中国传统风景艺术不是以自然为中心,而是以艺术家对自然的感受为中心”,西方的神性是亚当斯塑造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形象的核心,而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秦岭山水承载着宇宙和自然界的和谐共生,它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和精神追求紧密相连,对当代摄影师的创作施加了微妙而深远的中式影响。
安塞尔·亚当斯在美国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的摄影实践告诉我们,摄影师不是离群索居的艺术家,也可以通过意蕴生动的摄影作品承担起公众责任——塑造秦岭国家公园的形象,呼吁保护原生态的自然,还可能参与政府的政策制订。在数字摄影技术普及的今天,如何利用“前视”串联摄影与受众之间诗意的想象,借鉴新的技术手段构建具有文化意义的国家公园形象,并且避免图像的同质化和视觉疲劳,是摄影艺术面临的新挑战。
(作者单位:西安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