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寒,原名杨雅,1996年生于重庆奉节,现居云南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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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曾见识历史的本体。
即便似我这般,登上白帝城头,面对长江的古老隐喻,和眼中那些显现又湮灭的身影。
往事的无边落木,被碾成残片。满载集装箱的大船在入峡之前,响起笛音。
有人侧耳去听,江水中铜质的鲸鸣。
有人惊讶于泛泛波澜上,光阴踏过的蹄痕。而每一个瞬息,又在自身里隐匿如谜。
除了时间之侧,这座岛屿,又能存在于哪儿呢?
一次次,它看罢的春花秋草,从碎石的掩埋里挣脱出来。
一次次,白日与冰轮,高悬又低垂。
终于,瞿塘两岸的山水,换了我来看取。
片刻前的船笛声,已被逝水吞噬。看那儿,峡谷幽深。倒悬怪柏的梢头,有一群人,正从虚拟中溯流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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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熏火燎的这一队败兵。瞿塘峡口忍不住为他们侧一侧身。
一座水渚三面临江,对峙着陡峭的崖岸。从命运的唯一通道,他们退守下来,上了这座白帝城。
其时公元221年,青史的水位还很浅,还看不清自己的倒影。
刘玄德眼中榴花欲燃,燃成几树象征。为什么滚滚蜀江,还是不能浇熄夷陵的烈焰?
于是,他赌上了死亡的严寒。
盛夏滔滔,鸣蝉奏着第三交响曲。而追击者察觉到,船底结了抽象的冰。
又一个盛夏,我来到这儿,托孤堂前多了浓荫。
凭吊者的汗臭与粉香,在我身边飘飘荡荡。他们不JmQu6rK9TinesrTeMEJ6RQ==知道自己使用的汉语里,就要多出一首,献给失败者的诗。
4
半日之沉吟,不若仰头之一望。
哦!柚子。读出这两个字,我听见了他在病榻上想要听见的谐音。
昔年此树是否也在庭中,结着青绿色小果实?
我幻想,他如何抬手,指给孔明看门外。
未时日光猛烈。老臣的眼睛有些昏花,只看见一块石碑,上书“文武官员军民人等至此下马”。
“……那么,君可自取。”
孔明眯着眼睛盯了良久,终于发现了柚树,遂叩首道:“主公,我们还是回到现实中来吧!”
5
在隐喻的河流中漂得太远,是浪漫主义者的流行病。
我也在内心搭建山水,抟pKef6G6xeRmYcitRmrw2JA==土为一渔一樵。他们一唱一和,让我陷入短暂的迟钝,和长久的恍恍惚惚。
该如何请二位出来,又或者加入到他们的对答?两者皆不可得。我仍日日散步到白帝城边,送别东流水。
无数个我,随着浊浪远去了。
在峡中触礁者有之,浮于东海者有之,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赤壁大火中的亦有之。
而渔樵还在对饮,笑谈着阁楼与荒台,也笑谈着写作……如何把我变作一个又一个人。
8
终于又回到了这里,而我的故事已经淹入水底。
像不可打捞的阴沉木,幽黑而湿冷,在记忆中一天天变得更珍贵。
再一次,在入峡的船笛声中,我看到瞿塘深处惊起了成群的白鹭。天上白云是它们的前世,江中倒影是它们的来生。
在任何地方,看见白云我都想起瞿塘。
看见白云的倒影,我会想起有一群白鹭,曾栖息在我年少的眼睛里。
琉璃瓦外,船舶遁入峡口。
有热风踏着江面而来,空气里,都是它奔劳的汗水。
9
峡江水雾不散,在我身上形成多云多雨的气候。
写下的文字像是指尖长出的绿苔。无客来揭时,我远远地看,每个人肩头那座虹桥的色彩。
繁花般的绚丽中,我只选择极小部分的光谱。
然后在我孤独的岛屿上,用绿苔喂养它们,等它们长成不尽长江与无边落木。
有一天,它们终于长成了属于我的瞿塘,朦胧、曲折,并且有陡峭的崖壁。
走到任何地方,我都带着内心的峡江结构。而白帝城,是其中最不可驯服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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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下栈道,走在城垣的锯齿边。崖岸外,残阳扑进酉时,峡江像一片血泊。
用心过完的每一天,都那么珍贵。黄昏来时,遂有悲壮之美。
回望白帝城头那些身影,亦有值得一哭的暮年。
所有舟楫动荡的码头、尘梦和诗句,围绕着这座岛屿,像老式电视机里不断闪现的图像。
我斜长的影子在青石砖上形如天线,接收着瞿塘峡口的万里风烟,与近旁这树黄桷兰的微弱能量。
走过前面的风雨长廊,我会重新回到我的书房。
而白帝城中的魂魄已经住进我的语言。它们将要纠缠我,带它们去到想去的地方。